我看过很多次雪,但却从未经历过一次如二月十七日那般惊心动魄的雪夜。那一天原本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空气轻柔而懒洋洋地浮着。天空包裹着大地,就快要沉下来,看起来像是追寻了很久,终于将大地逼入了角落。一整天,云层都盘旋在地面之上,仿佛在逼视着它的猎物,而大地也好像因恐惧而焦虑不安。动物骚动不已,人们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天,并不时抬头望着天空。

那一天,我们在郡政府。大陪审团就坐于庭上,而阿伯纳也被宣上庭,坐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大陪审团在进行有关老克里斯蒂安·兰斯之死的调查。某天早上,在他自己的房间中克里斯蒂安被人发现他瘫坐在椅子上。尸体呈坐姿,扭曲向前,死在椅子上,而脸上一副难以描绘的神色,令人恐惧不已。彼时,宅子中除了老克里斯蒂安之外并无他人,尸体也是由邻居发现的。这起悲剧也使得大陪审团成员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毕竟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谜团尚未解决。

克里斯蒂安之死所封印的谜团,从他生前就无人能获知任何线索——这谜就是,这位老人到底把他的钱放在了哪?他放养着一些牛,以此获得了不菲的收入。他基本上不花钱;他没有把钱交予任何人,他也没有把自己的钱拿出去投资。众所周知的是,他在进行牲畜买卖的时候,只收金币,对此他并不保密。正常的推论是他把这些金币埋藏在他花园这块地的某处,但一些游手好闲的家伙在他卖牛之后,整夜地躲在他的宅子附近观察,从未见他拿着铲子从房里走出来。而一些好奇的年轻人——我想他们比罪犯还要好奇——曾经趁他不在闯入他家,不止一次进行搜查。没有一个角落是他们没搜查过的,没有一块地板是他们没有撬起来翻查过的,没有一块壁炉砖他们没有敲击辨音过。

某次,在有关这一谜团的讨论中,有人提出主张,认为他家柴架的把手是金的,这是他从某个故事中得来的灵感。在此不久后的某晚,老人从谷物粉碎房回到宅子里,发现柴架上的几个把手不翼而飞。但是,类似的盗窃行为再未发生过。很明显,这个稀奇古怪的想法并不是解决克里斯蒂安谜团的真正钥匙。

在某次恶作剧般的搜索行为之后,他留下了如神谕般暧昧不清的话语。在某日离开家的时候,他用潦草的铅笔字在日记账本上写下了一句话,并钉在了壁炉架上。

“你们为什么不查查母牛呢?”

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对这句话苦苦地思索。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在嘲笑吗?还是那个老人认为他们已经搜索过了他宅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接下去的调查只能检查母牛红色的嘴里了?或者他的意思是他已经把钱投资到牛上去了,让大家去查查那里呢?还是某种神秘的隐喻——就像古代的神谕一样——指代了他储藏金币的神秘地点呢?

不管怎样,老克里斯蒂安从来都不怕离开宅子,并且还大敞其门,他对于这一秘密颇为自信。他的这种自信一直被挑战,但从未有人成功过。经历了外人一次次的搜索和调查之后,这个谜团已经升华为某种传奇。

无数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他,谜团被传得神乎其神,不难想象,他这出死亡悲剧会成为怎样轰动全村的事件。

我刚刚提到了,死者死在椅子上,身体扭曲变形了,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是极端的令人惊骇。这着实是非常恐怖!这个词都没法承载这起事件的可怕的程度。他的眼睛,下巴的肌肉,每一块骨头上附着的肌肉,看起来都承载了某种必死的决心,看起来就像是不屈的灵魂在强迫着肌体去做某件事,即使人已经死去,但意志力依然推动着他的身体。但这里有件事很令人好奇。这个老人死前拼死想要前往的方向,不是这栋宅子,或者是某个藏钱的地方,而是朝向大门,仿佛他是要跟上某个从那儿出去的人。

邻居们用斧子劈开椅子,搬出他的尸体,费了好大力气才展平他的四肢,最后才能把他埋葬。但是对他带着必死决心的扭曲面容,他们实在无能为力。不管是死亡后的宁静,还是尸体美容师们有力的手指,都无法对他脸部的肌肉和眼皮产生一丝一毫的效果。他就这样带着那种搏命的表情躺进了棺材,入土为安。

当那个老人的尸体被发现时,兰多夫便通知了阿伯纳,他们两一起彻查了宅子,宅子里一如往昔地整洁。吊架上有个罐子,壁炉旁找到了个瓦罐。斜梁上挂着一捆捆的玉米,豆荚也是一串串挂着的,壁炉架上方有个架子,摆满了牛脂块;一束束苹果干和药草则斜靠在烟囱旁。房间里的所有家具都摆放正常。

完成这项工作之后,他们依然对于谋杀老克里斯蒂安的人是何身份一无所知。阿伯纳什么也没说,而治安官则是喋喋不休地对每个遇到的人讲起此事。对于真相,他们所知道的,并不比村里其他人知晓更多,但他的言辞惹恼了阿伯纳。

“兰多夫就是个大漏罐子,”他说。很明显,从他的这番话可以看出,阿伯纳叔叔有些话还没有告诉治安官。

在二月的那天,他就坐在大陪审团的面前。大陪审团的成员诡秘地坐在一起。他们是一群严苛而沉默寡言的人,任何只言片语都没有溜出过那个房间的锁孔。在听过证人的证词之后,大陪审团对谁杀害了老克里斯蒂安依旧茫然,在法官面前,他们又一次作出了这一判断。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该控告谁。当法官询问检察官还能采取何种行动之后,检察官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当我们离开郡政府的时候,夜色渐沉。阿伯纳宛如黄铜像般端坐于马鞍之上脸色阴沉,当他沉默的时候,脸色总是如此。我骑马跟在他身旁。我很愿意把我叔叔的形象仔细描绘在你们眼前。他是那种一丝不苟、对宗教极其虔诚的人,这一点倒是跟克伦威尔很像。他们都有着强壮的体格,一簇灰白色胡须以及如铁匠打造出来一般的面孔。他信仰的神是提斯比之神,它的追随者都是持剑之人。这块土地需要阿伯纳这样的人物。弗吉尼亚州遍地都是珍宝,这块伟大而富饶的土地被绵远的山峦包围着,犹如墙中之国。它自己的和平,需要自己来维系,就是这些钢铁一般的人,维系着这里的和平。先父们从英格兰王国手中获得了这块土地的所有权;他们移居至此,对抗当地的野蛮人,在此生根发芽,然后反抗国王本人……而那些子子孙孙,也追随他们的先祖。

马儿看起来很紧张,它们暴躁地甩着头,慌乱的铃声此起彼伏。对于一个富有旅行经验的人来说,这种情况通常意味着危险将至。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接着雪花开始飘落。这雪花与我曾经历过的雪都不大相同——不是一阵狂风暴雪,也不是如淋浴般飘落的小雪花。刚刚从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落的是一片片如人手指甲大小的雪花。这些雪花敏捷地飞行并降落在大地上,宛如某种活着的生物。雪片落在哪里就紧紧地附在那里,仿佛是从天堂里飞出的某物,攫住一样东西,然后毁灭掉它。当这层雪片附着上,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雪片相继而来,一层层降落其上。高耸的豚鼠草被压得弯下腰来,最终不堪重负,啪地一声被雪片压得折断了。

雪迅猛地占领了整个世界,这简直就像是奇迹,那么地迅速,又那么地悄无声息地降临世间。树和篱笆在雪的包裹下,外形都变得有些怪异。大地的轮廓被彻底遮盖了起来。夜幕降临,雪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好像是要压垮整个空气。

不久,阿伯纳停了下来,抬头望着天空,但是他什么也没说,我们也继续前行。而现在,湿雪覆盖下的大地有些泥泞,粗重的树枝看起来快要不堪积雪的重负;马儿开始发慌,最终,阿伯纳收住脚步。看样子,我们已经到了林中的十字路口,我彻底迷路了。雪已经覆盖了所有我记忆中的所有路标。我们像是在一望无际的西伯利亚大草原上纵马一个小时了一样,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阿伯纳设法找出了一条路,通往森林之中。我骑马跟在后面。之后,我们立于一栋小屋之前。这栋小屋像是圆木堆起的的畜棚,但无人使用,空空如也。小屋的门敞开着,门铰链也坏掉了。我们下马,牵着马儿走了进去,卸下马鞍,从阁楼里搬出发现的一些陈年的干草,撒在马槽中。我不知道我们身处何地。我们前路已阻,看起来不得不在这里过夜,但看起来阿伯纳可不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一个地方,马丁,”他说,“我们必须找到那栋宅子,然后升起火来。”

我们离开马厩出发了。阿伯纳设法在深深的积雪中留下可见的痕迹,而我跟在他身后。他肯定具有某种特殊的方向感,我们不得而知。我们以为要在雪中挣扎一个小时,但事实上出发后没过几分钟就到达了目的地。彼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宽阔的阶梯,以及阶梯之上粗大的廊柱。我只知道这是某栋废弃的庄园大宅,建在某片已被透支的土地上,就在森林的边缘。不远处,河水蜿蜒而过。这栋宅子的成长史伴随着丧服和葬礼,而现在,它已开始腐朽。但现在,当我们走上门廊,却发现扇形门里的玻璃透过一丝闪烁的亮光。这灯光令阿伯纳困扰不已,他停下脚步,躲在柱子后面,表情里带着些困惑和混乱。

“到底是谁呢?”他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

他在那停留了一段时间,望着昏暗的灯光,仔细聆听着一丝一毫的声响。但那里悄无声息,那已经是一座废宅,窗户都被牢牢钉住。最后,他走上前,敲响了古老的们扇。作为回应,里面传来一声武器重重的爆炸声。门板上的一小块碎片崩到了他头发上。他跃向一旁,武器声又再度响起,我又看到碎片崩起。接着我看到了之前未注意到的事,门板和钉窗户的木板上打着许多的弹孔。阿伯纳大吼着自己的名字,并让宅子里面的人停止向门口射击。

过了一会,枪声终于偃旗息鼓。接着门开了,一个人站在那儿,手里持着一根蜡烛。他是个小个子老人,蓄着铁丝般的胡须,一头红灰色的头发,眼睛锐利得像玻璃碎片,如同一棵橡树一般多结。他头戴宽大的皮领帽,系着狼牙扣。我认识他,他的乡间老医生,名叫斯杜姆,从哪个只有上帝知道的地方来到这山里,他住的地方并不远。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非常怕他。我怕大风天在山中看到他飘动着的披风,很可怕。那个时候,他总是走路,只有距离非常远时才骑马。没人知道他的历史,传说他有用魔法召唤的神奇力量,这些说法都会有些具体的表现形式。斯杜姆是魔鬼的竞争对手,他也与人和兽的生命进行着某种比赛。他会仔细检查马的尸体,不时咬紧下巴念着他特有的奇怪咒语。他检查病人和解剖尸体时也会如此。确定无疑的是,若某人站在他身旁观察他,必会认为斯杜姆正在用祈祷来对抗某物。我现在能看到他,就站在门前,手高高地举起,视线投向黑暗之中。

当看到阿伯纳时,他大声喊了出来。

“进来吧,”他喊道,“上帝啊,别客气!”

“斯杜姆!”阿伯纳说,“你居然在这宅子里!”

“为什么不行?”那个人问道,“我外出散步,结果被雪困住;而你虽然骑行,但也逃不脱同样的结果。”

他大笑起来,露出了歪扭的黄牙。下一秒,他转身消失在门口,我们跟着他走进了宅子。房间里壁炉的烈焰在熊熊燃烧,桌上插着一根蜡烛,火苗随风飘舞。这栋宅子就如同常见的南部庄园宅邸,大厅与房间只隔着一扇门。宽阔的桃花心木门矗立着,一旁是盘旋而上的楼梯,下方则立着壁炉架。这儿很温暖,但有股霉味儿,看来已经久无人居。蜘蛛网结得到处都是,满地都是灰尘。桌上摆着一只小旅行箱,这是某种带扣的旅行箱,显示某人正要出行。旁边则立着一只蓝色铁石制水壶,以及一只脏兮兮的杯子。

他安放好蜡烛后,用一种古怪而讽刺的姿势指着水壶和壁炉。

“请接受我的好意吧,来一杯,然后去壁炉那暖暖身子,阿伯纳,”他说。

“靠近壁炉就可以了,斯杜姆,”阿伯纳回答道,“如果你乐意的话。”

我们靠近了炉火,脱下厚重的外套,将粘附其上的湿雪片拍打下来,然后靠坐在壁炉架旁的老式红木椅上。

“每一个人都该享受生活,”斯杜姆说。

他拿起壶,将里面的液体悉数倒入玻璃杯中。水壶中所剩的酒并不多。看起来像是苹果酒,这剂烈酒的香味瞬间溢满了整个房间。接着他举起杯子,面向炉火,把玩着注满蓝白色的液体的酒杯。

“你将幽灵带进人的脑海,”他转身,擎着酒杯,仿佛持着某种古怪的药物,“我们吞下你,就会看到异象,死人会从他的坟墓中爬出来。”他饶有趣味地将玻璃杯放在了桌上,坐了下来。

“阿伯纳,”他说,“我了解人体的每一块骨头,每一根肌肉纤维;但是脑中的思想——这块土地上有太多神秘之事。我们不敢相信。”他停顿了一下,结满老茧的手指轻敲着桌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的思想是无害的。但从另一方面来

看,有人是安全的吗?一个人也许不会害怕你的希伯来神,也不会害怕你的亚述恶魔,但是,他自己的思想会改变太的看法,会让他的内心充满恐惧……一个人可以秘密而不避人眼目地干掉他的敌人,并全身而退——眼睁睁看着死者跌坐在椅子上,伤口还在流血。但一个人即使动用自己全部的理智,也无法将自己脑中已经存在的幽灵彻底赶走。他会说这东西根本不存在,但有什么敢真正担保这一点呢!”

他站起来,斜靠在桌边,手指撑着桌面。

我有点害怕,微微靠向我叔叔。这个奇怪的老人正用力撑着桌子,眼睛瞥向阴影之中,这光景令我不禁看得入迷。他如金属丝般褪色的红发覆盖在头皮上,一身暗色的衣服让人觉得有些诡异。

阿伯纳把自己那张严肃的脸转向了他。这次该轮到他说话了。

“斯杜姆,”他说,“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老人叫道,他的声音如嘶厉的断奏;他做了一个显而易见的手势。

“你害怕你的神,阿伯纳,而我害怕我自己!”

阿伯纳的声音并无什么特别,但他的这句询问,仿佛武术一般施加在了这个人的身上,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他坐了下来,紧握着酒杯,盯着阿伯纳。起初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说话。看起来他好像是在脑海中慢慢消化某些问题。这里实在有太多的事实需要澄清了。我们恰好在这儿发现他,但很明显,他以一种最怪异的方式迎接了我们。他说他是在今晚早些时候来到这栋宅子里的,但很明显是在说谎,因为这里非常温暖,不可能是今晚才生起的炉火。真相到底的是怎样的?他为什么会在这,又是谁令他烦恼不已,他在害怕某事,不过现在,他见到我们还是颇为高兴,在大雪中的这场偶遇,使他明显地松了口气,因为我们不是某个他害怕见到的人,不过我们还是惊扰到了他,此时此刻,他也不确定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坐在桌边,我看到他眼睛的余光睨了我们一下,接着目光在房间内游移,最终回到了黑色旅行箱那儿。

在他踟蹰不定的时候,阿伯纳开口说话。

“斯杜姆,”他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偷偷地瞥了他一眼,接着发出了我耳朵难以捕捉到的细微声音。

“我这么说吧,阿伯纳,”他说,“某个人不巧来到这儿了,就像你来到这儿一样,某个人恰好被人遇到了,就像你被人遇到一样。恩,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来访者的脑中自然而然会产生这种怀疑。这一切对于这宅子里的主人来说,意味着危险。对此他必须在两者之间进行选择。他需要解释清楚,或者向他的客人开枪射击……恩,他选择先解释清楚,如果解释不能奏效,只好另选他法。”

“然而,”他说,“你的到来解了燃眉之急,他很乐意见到你,接着你问‘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他则会回答,‘强盗。’你会再问,‘这种宅子里有什么值得抢的?’而他则会告诉你这些话:”

“迈克尔·戴尔是这栋宅子的产权者。他是个富人。他将死的时候就坐在这壁炉边,用藤条抽打着砖块,凝视着他那不中用的儿子。你记得他的儿子吗,阿伯纳,在恶魔占有他之前,他看起来就像是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一样威武。‘威灵顿,’他说,‘我将给你留下一笔遗产,这笔遗产就在这儿。’彼时他刚谈过自己名下的不动产,有人认为这里的财产指的是他拥有的土地,所有对此并没有太在意。但之后,某人突然想起这件事,并开始仔细思考。他想起迈克尔·戴尔说这句话的时候,手指正敲着砖块。他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溜进了宅子里,意欲仔细寻觅。”他用某种特殊的姿势指着壁炉砖说,“不,已经不在这儿了。金子在那个旅行箱中。”他起身,打开了箱包,伸手进去摸索。接着他转身面向我们,手里拿着一块东西。

阿伯纳接过一块金子,对着炉火仔细地检查起来。这些金子看起来有年岁了,他用手指用力擦着块体,然后用手指甲刮着表面。接着他把金块递了回去。斯杜姆接过金块,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里,然后把箱子拉上。最后,他坐下来,拿过酒杯喝了一口。

“现在,阿伯纳,”他说,“这财富是不幸的根源。它会让人充满恐惧,你必须站在这儿守护它,这令人神经无比紧张。风从烟囱里吹过会有声音,每一个声响都让人误以为听到了脚步声。起初,一个人还能冷静地手持武器应对,但后来,他实在无法忍受了,听到的任何一个声音,他都会用子弹来迎接。”

阿伯纳没有动,我坐在那儿,像是听了一个来自巴格达的传说。一切的谜团都解开了——他为何出现在这栋宅邸中,他的恐惧,弹孔,以及他见到我们为何如此宽慰,以及在我们刚到来的时候,噼里啪啦地射出子弹。而且我也能看出他内心的变化轨迹——到底他是应该相信我们呢,还是让我们自己猜,然后形成我们内心里认定的结论。我终于明白了整个过程,并在脑中仔细检视这故事的每一个细节。我试着以他的思维方式来思考每一分每一秒的过程,因此,我也能够理解那种恐惧,以及他为何会在其他人到来之时疯狂地向阴影中倾泻子弹。我望着这个男人,目光中带着些惊愕。

阿伯纳用他那双有力的大手摩擦着他古铜色的下巴,接着他开口了。

“斯杜姆,”他说,“迈克尔·戴尔之谜并不是唯一的谜团,”接着他讲述了克里斯蒂安·兰斯之死,并指出毫无疑问是那张神谕般的字条导致了他的死亡,“你知道老克里斯蒂安吧,还有他奇特的一声,是吧,斯托姆?”

“是的,”斯杜姆回答道,“我还知道是谁摘下了柴架的把手。但你怎么认为那是一句谜语呢?阿伯纳,你怎么会认为那里面蕴含着谜团和真相呢?我只当那句话是一句嘲弄的话。”

“兰多夫也这样认为,”阿伯纳说,“但是你们两个都错了。秘密就在这句信手涂鸦之中,而有人猜出了谜底。”

“你怎么知道的,阿伯纳?”斯托姆问。

阿伯纳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老克里斯蒂安嗜钱如命,”他继续说道,“他即使死去,也不会说出钱藏在哪儿。他尸体变形的僵硬姿态是向着门口的方向,那样子像是,他死前的最后一刻正要出门追赶的某人。他如此执着地做出这个动作,意味着他的秘密已经被识破,他的金子已经以某种方式离开了房间。”

“你用一根稻草来支撑一个结论,阿伯纳,”斯杜姆说,“如果你的证据仅此而已的话。”

“其实,”阿伯纳回答道,“我有自己的推测。”

“那说说你的推测吧,”斯杜姆说。

“好啊,”阿伯纳继续说道,“当老克里斯蒂安写道,‘你们为什么不查查母牛呢,’他其实是确有所指。架子上摆着一排牛油块。我的理论就是,每年他卖牛得到金子的时候,都会将金子铸入牛油块中,混在其他牛油块堆里,摆在架子上。而就在那壁炉上,那摆着的一排排牛油块中,就隐藏着老人的巨大财富!”

“但你跟我说当你们发现老克里斯蒂安的时候,牛油块依然在架子上,”斯杜姆说。

“曾经在架子上,”阿伯纳回答道。

“每一个都在?”斯杜姆问。

“每一个都在,”阿伯纳回答。

“其中任何一个有被切开或者破坏过吗?”

“没有,那些牛油块就像新出炉的一样。”

“那么你的结论就是彻底错误的,阿伯纳。没人把克里斯蒂安的钱带出门,钱依然在架子上。”

“不,”阿伯纳说,“已经不在那儿了,杀了老克里斯蒂安·兰斯的人,把金子从牛油块中弄了出来,带走了。”

“那么阿伯纳,”那个人吼道,“你这理论的基础也破裂了。一个人怎样才能把金子从牛脂块中挖出来,又让这个牛油块完好无损呢?”

“我会告诉你这一点的,”阿伯纳回答道,“吊架上有个罐子,壁炉旁也有个罐子,而架子上的牛油块都是白色的……所有的牛油块都被重铸了!兰多夫没有注意到,但我发现了。”

斯杜姆跳了起来。

“那么说来,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解释喽,阿伯纳——从壁炉砖里找到金子的解释?”

“我不相信,”阿伯纳的声音更加低沉了,“这些金币上还沾着牛脂!”

我看到阿伯纳盯着斯托姆的手,用余光瞥了一眼拨火棍。

但老人并没有拿出他的武器。他轻声笑了,嘴巴歪扭着。

“你说得没错,阿伯纳,”他说,“这确实是克里斯蒂安的金子,我刚刚讲的故事也是个谎言。但是你故事的结论是错误的,兰斯并不是被我这个小个子杀死的,他是被你这种大个子杀死的!”

他停住了嘴,倾身向前,双手空空摆在桌上。

“要了他命的那个人并没有猜出谜语的真相,阿伯纳……把线索集中起来……在兰斯被杀之前,他曾被长时间困在椅子上。为什么?因为有人在威胁他,如果不把藏金子的地方说出来,就杀了他……当然,兰斯没有说,但凶手凑巧在无意中发现了真相。他把拨火棍伸入炉火中加热,以此来折磨克里斯蒂安。当他起身的时候,肩部不小心碰到了架子上的牛油块,其中的一块掉在了壁炉上。接着他用那根拨火棍杀掉了克里斯蒂安。我清楚这一点,因为我注意到伤口附近的头发是烧焦了的!”

“你在那房间里仔细检查了一番,阿伯纳,但你发现烟囱上架子毁坏时擦下的痕迹吗?那是一个人的肩膀曾在白石灰墙上留下的痕迹。而那肩膀,阿伯纳,”他抬起头,耸着肩膀说,“跟你一样高!”

屋内一片寂静。

那两个男人互相望着对方,屋外传来了某种声音。起初,我没有挺清楚是什么声音,不久我意识到是风声,风在变大,雪块从树上坠下。但宅中毫无缘故地充斥了另一个声响。

接着某件事发生了。某扇通往大厅的桃心木门打开了,一个人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把手枪。而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他的脸完美无缺,富有贵族气息,但整张脸却像一摊废墟,一摊令人作呕的废墟。为了不辜负天神的造化,他的身体俨然成了一个恶魔的居住地……用罪恶吞噬了自己的那种低俗污秽的恶魔。我不是很确定恶魔是什么样的,但这看起来如此残忍、邪恶的家伙,应该就跟恶魔本身也差不了多少。而这张面孔上还有一些我能理解的东西,其他人肯定也注意到了。那就是恐怖,不是恐惧!这看起来就像是某个人一直在反抗着某物,他的内心已经充满恐惧,但他的勇气却使他超越了那种恐惧。他所散发出的每一分气息都表明了他的危险性,但看起来,他并不会匆忙地开始这场混战。

我听到了阿伯纳的声音,“戴尔!”声音就像是宣读某样稀有物种的名字。而我也听到斯杜姆的声音,“上帝啊!服下一茶匙的鸦片酊,他居然还能走路!”

那家伙并没有望向我们,他听着外面的声音,然后走向门口。

“你们,”他咆哮着,“又一次!……该死!……我一定会抓到你……我要把你打入地狱!”接着他醉醺醺的声音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轻声的咒骂。

他猛推开门,跑了出去,武器发出了轰鸣声。循着醉醺醺的叫骂声,我们能够追上他的脚步。看起来他向北方去了,我们无法确定,于是停下来仔细听。

“他往河那边去了,”阿伯纳说,“这是上帝的旨意。”远处传来了最后一声枪响,一声怒吼的惨叫声震颤着穿过森林传了过来。

那一夜,在炉火旁,斯托姆向我们讲述了他在雪中来到这里,发现戴尔喝得烂醉,与克里斯蒂安·兰斯的鬼魂天人交战,他听他倾吐整个故事,帮他施下麻醉药,接着把他藏起来,答应为他保守秘密。后来他发现阿伯纳在怀疑他,于是一直搪塞。但最终药失效了,这令他恼怒不已。

“如果这药是纯的,足以让一个陆军准将和他的马睡过去。我看明晚我得试个十来滴,看看药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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