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灵最擅长制造幻象。】

阿统木耐着性子为她解释:【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控制你的脑电波,通过梦境和幻觉,让你看见她想让你看到的事物。中了幻象的人很难自行挣脱,我建议你先静观其变,顺应这场幻境的剧情往下走。】

“可她的目的是什么?”

江月年轻轻皱眉,难以摸透那女人的真实想法。

对于谢清和来说,她无异于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小虫。更何况她们两个素不相识,如此大费周章地制造幻境,只为了让江月年见到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好像不管怎么想,都没有太大必要。

以及,当时用触须将她紧紧束缚时,谢清和不明不白问出的那句“你愿意吗”……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月年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暗自纳闷之间,突然听见围着谢清和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发出一阵惊呼。她顺着视线看去,也不禁略微一怔。

精灵族少女浑身战栗着靠坐在墙壁上,由于极度的恐惧与慌乱,眼底映出朦朦胧胧的泪光。

一条条淡金色的纹路悄无声息爬上她皮肤,顺着脖颈向上,一直经过下颌、侧脸与鬓边,最终在额头上滋生蔓延,如同夏日里疯狂生长的藤蔓,顷刻之间占据她的小半张脸颊。

平心而论,那些纹路颜色极淡、并不清晰,而且出现的位置集中在额头与脖子,非但不会令人觉得丑陋,反而为谢清和增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与仪式感。

淡金光芒宛如星光掠影,途经她脸颊时,留下一串闪闪发亮的印记,美丽得宛如神明降世。

【这是精灵族独有的圣痕,会在他们情绪波动时出现。】

阿统木兢兢业业地解说:【圣痕十分常见,但对于几十年前的人们来说,这的确是个非常诡异的现象。】

正如它所说,在见到金光的刹那,小破孩们爆发出比之前更为激烈的议论,“丑八怪”、“怪物”、“诅咒”一类的词汇充斥其中,种种不堪入耳的辱骂让江月年下意识握了握拳。

她轻轻吸了口气,正打算再向那群小孩靠近一些,没想到为首那个最为趾高气昂的男孩子居然兀地转过脑袋,双眼直勾勾看向她。

江月年:……欸?

根据一般的小说电影电视剧套路,在这种回忆里,其他人不是应该看不见她,把她当成空气对待吗?

“喂,你,胖妞!”

他朝她勾勾手指,扬起一边嘴角,眼神里满是嘲弄与轻蔑:“你不是一直想和我们玩吗?来,只要你敢当着大家的面狠狠把这个怪物揍一顿,就能变成我们的朋友了。”

什么?胖妞?她?

江月年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称呼,对方说话时不带遮掩的优越感更是叫人恶心。她本想教训一顿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向前走了几步,才终于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走路时的感觉比平时拘束许多,通常一步就能跨到的距离,现在起码要慢吞吞走上两步。

一低头,居然看见圆乎乎白嫩嫩的小短腿,还穿着双极为复古的黑色布鞋;后知后觉地抬起手臂,映入眼帘是一双绝对不属于她的、十指浑圆如藕节的手。

显而易见地,这是一具属于十多岁小女孩的身体,而非江月年本人。

阿统木有些无可奈何地补充解释:【这也是幻境的一种形式,让你变成她记忆里的某个人。谢清和大费周章布置这么多事儿,到底想干什么?】

“愣着干嘛?你到底过不过来!”

身为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孩子王,被女孩子无视是件非常丢脸的事,如果那女孩还是村落里最为懦弱胆小、遭到同龄人一致排挤的可怜虫,他的面子就更加挂不住。

眼看江月年发着呆没多做理会,男孩上前一把拉过她胳膊,将后者不由分说地拖到谢清和面前:“只要你今天把这怪物好好教训一顿,我们以后就再也不欺负你了,怎么样?”

周围响起七嘴八舌的笑声。

“胖墩和怪物,哈哈,她俩打架谁能赢?”

“她不会被吓傻了吧?平常这种时候不是早就哭了吗?现在怎么面无表情的,看得我好怕怕哦。”

“郭梦梦那副德行,不会被谢清和反过来欺负吧?她们俩可别打起来啊。”

原来这具身体的主人叫郭梦梦,也是个受欺负的小孩。

甚至于,除了谢清和之外,她很可能是村子里遭受排挤和霸凌最多的那个。江月年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体上,果然感到后背和小腹的位置传来阵阵疼痛,应该是尚未痊愈的伤口。

男孩等得不耐烦,冷声啧了一下:“快啊!你要是再不动手,挨打的就是你了。”

江月年淡淡瞥他一眼,继而把目光挪到角落里的女孩身上。

此时此刻的谢清和全然没有初见时的那份阴沉戾气,颤抖着蜷缩在墙角的模样无助又无辜,当触碰到江月年视线时,瞳孔像受惊的小鹿般轻轻一动。

她身上残留着被欺凌与殴打的痕迹,额头大概被石块砸过,留下一片猩红的斑驳血痕;脸颊和嘴角都是青紫相接,晕出一圈圈与白皙肤色格格不入的色泽;衣服上被人狠狠踹过,脚印大大咧咧出现在小腹,手臂上同样是被脚踩过的印记,有的地方流了血,有的破开一层狰狞的皮。

这是……谢清和。

在未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牢牢束缚、强大冷漠得不可思议的谢清和。

仅仅因为拥有与常人不尽相同的模样,就被迫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屈辱与欺凌。那么多双眼睛带着嘲笑、厌恶或妒忌地看着她,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哪怕轻轻拉她一把。

漂亮得惊人的女孩怯怯与她对视,眼神里充斥的是无尽惶恐,隐约夹杂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希冀和祈求,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破碎的泪珠被阳光照亮,在眼眶里悠悠打转,像极了碧绿春水上荡开的层层涟漪。

江月年的心口不知道为什么,也随之轻轻颤了颤。

“……的确是,要好好教训一下。”

身旁胖乎乎的女孩低低开口,男孩闻言得意一笑,不忘了催促道:“快去快去,你被揍了那么多次,应该挺有经验了吧,我是不是还得算是你老师?哈——”

这个“哈”字堵在了喉咙正中央。

还没等他完完整整笑出来,就毫无防备地看见那个懦弱又爱哭的小胖墩转过身来直直面对他,在那之后,便是迎面而来的、毫不留情的一个拳头。

无法无天的小霸王被打得跌倒在地,捂脸痛哭。

围观的孩子们闹成一片,惊呼声织成杂乱的网,呼呼啦啦盖在耳朵上。

“你、你敢打我?我、我爸都——”

毕竟只是年纪不大的孩子,被黑恶势力狠狠打了这么一拳,小霸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说了将近半分钟。江月年面不改色地低头看他,甚至十分好心地帮他说完下一句台词:“是是是,我知道,你爸爸都没打过你。你要是再欺负她,我不但要帮你老爸进行必要的素质教育,还会让你好好学会一个词——什么叫做‘童年阴影’。”

要说的话,这其实是一出非常正宗的英雄救美,就连阿统木也忍不住哇哇大叫:【哇塞,酷毙了!这排场,这狠话,绝对把那群小破孩唬得一愣一愣,然后谢清和对你的好感度直线上升,从此把你当作脚踏七彩祥云来的盖世英雄,妈妈再也不用担心她会黑化啦。】

阿统木用了个电影里的经典台词,然而它没有意识到,这段台词的下一句是:“我猜到了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局。”

如果江月年此时此刻使用的是自己原本的身体,那么理所当然会触发以下剧情:

美丽而脆弱的女孩被同龄人们肆无忌惮地欺负,某天一位不知名姓的陌生姐姐从天而降,替她把所有汹涌的恶意一股脑挡在身后。坏小孩们被教训得匆忙逃走,而江月年温柔地俯身看她,目光交错之间,一眼即永恒。

想多了,太年轻,那只是偶像剧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真实情况是,江月年现在只不过是村落里饱受欺负、出了名胆小怕事的普通小孩,她被霸凌久了,早就成了其他孩子心里不值一提的笑话,就算这会儿用十分炫酷的姿势一拳打在小霸王脸上——

也只会让他们觉得,这丫头大概是吃错了药。,只有打一顿才会变正常。

“你疯了吧郭梦梦!稍微对你好点就蹬鼻子上脸,真不要脸!”

“你怎么打人啊!有病吧!”

“我要告诉你爸妈,你完了!”

小破孩们又叽叽喳喳地开始吵,有几个已经撸起袖子,神情不善地朝她走来,摆明了要替那小霸王狠狠报复一顿,否则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

江月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只想在心里慢慢打出几个问号。

拜托,先打人的明明是你们好吗?而且什么叫“稍微对她好点”,威胁她欺负另一个女孩子,不然就把霸凌对象换成她,这也算“稍微好点”?

可不要太中国驰名双标哦。

眼看那几个男生气势汹汹朝她靠近,江月年想,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姐姐了,要学会以理服人,和这群十岁上下的小破孩较真,那纯属自降牌面。

心平气和,心平气和。

于是江月年鼓起圆乎乎的腮帮子,抡着小胳膊小腿就迎上去了。

*

知名作家鲁迅先生曾说过,逞英雄一时爽,逞完风风光光火葬场。

当江月年浑身酸痛地躺在地上时,心里突然就想起了这句话。

世事无常,人间难料,谁能想到她一个正儿八经的高中生,居然在今天跟一群小学生打了起来。

最后还被打趴了,直挺挺躺在角落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几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男生状态不比她好,一个个被江月年揍得鼻青脸肿,差点当着所有人的面哭着喊妈妈。

奈何他们实在人多势众,江月年身手再好,凭借如今这软绵绵圆乎乎的矮小身体,也没办法做到全部招架。

这让她忍不住想起秦宴,他也经常被不良少年找茬,孤孤单单地抵抗他们所有人。

江月年见过秦宴同学打完架之后的模样,神色冷冽得像冰,见不到一丝一毫恐惧与退却,只有事不关己般的淡漠,让人想起孤傲的、伤痕累累的狼。

真是酷毙了。

可惜这种事情一旦轮到她,才终于知道在剧痛下保持云淡风轻有多么困难。

熊孩子们骂骂咧咧地走开,江月年本打算像所有偶像连续剧男主角那样帅气地站起身来,后腰被踢到的地方却猛地一紧,随即便是潮水般疯长的阵痛。

好痛哦。

她只想当一条咸咸的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身旁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江月年应声望去,正对上一双满是怯意与探究意味的绿色瞳孔。

谢清和跪在地面上,垂着脑袋凝视着她的脸庞,虽然微微张了唇,最终却欲言又止,没发出任何声音。她眼里的泪水干涸大半,只剩下零星几点水雾残留在眸底,被阳光悠悠一晃,如同破碎的水晶玻璃。

“你好哇!”

江月年勉强朝她扯出一个笑脸,为了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疼得没办法动弹,用故作轻松的口吻继续说:“躺在这里休息挺舒服的,你也要来试试吗?”

呸呸呸,这是什么白痴借口,也太逊了一点吧!她到底在说什么啦!

谢清和听罢果然微微一愣,茫然眨眨眼睛。

真漂亮,江月年很不合时宜地想。

童年时期的她已经拥有了与未来相仿的大致轮廓,柔和的面部线条被光晕勾勒,隔得近了,还能看见脸颊上浅白色的微小绒毛。

淡金色圣痕只余下十分清浅的痕迹,不仔细辨认的话看不清纹路,倒像是一缕缕细碎的日光。

江月年直白的视线仿佛拥有滚烫温度,落在女孩脸庞时,惹出一片浅粉色的潮红。

谢清和匆忙别开视线,尾音颤得厉害:“请……请不要再看了,我的样子,很奇怪。”

“不不不不奇怪!”

对方似乎马上又要哭出来,江月年赶忙忍着痛坐直身子,被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后,用尽全身力气说:“你不要听那些家伙的话,其实你很漂亮——真的!”

谢清和当然不会相信。

她只是礼貌性地笑了笑,然后依旧卑怯地垂下长睫,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突然听见身旁的小姑娘用很认真的语气问:“你觉得我难看吗?”

谢清和不明白她问这句话的意思,迟疑着抬起脑袋。眼前是一张牛乳般柔软白皙的圆脸,圆眼睛,圆圆的鼻头,连下巴也是圆圆的。

她抿了抿唇,轻轻摇头。

江月年勾着嘴唇笑起来,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小胖手:“对吧!我也觉得我的样子挺不错。”

阿统木适时吐槽:【哪儿有这么夸自己的啊?】

“胖乎乎也很好啊,看上去软绵绵的,又乖又可爱,我就挺喜欢。你也不觉得难看,对吧?”

她顿了顿,似乎挺高兴,用属于小女孩的软糯声线继续说:“但那群人一直叫我丑八怪,因为和他们相比,我总是显得很突兀——可我觉得,我只是体型和他们不太一样,并不是那些人口口声声说的丑陋。因为彼此存在不同,就盲目地把另一个人否定掉,那是非常糟糕的行为。”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密集的枝叶在吹拂下露出缝隙,有阳光从中漏进来,正好跌落在谢清和纤长的眼睫。

她眨眨眼睛,洒落一片光晕。

“你也是一样啊,虽然有些地方和其他人不同,但那不应该成为被他们嘲笑和诋毁的理由。”

江月年不知道十多岁的孩子究竟能不能听懂这番话,却还是用非常认真的口吻告诉她:“这才不是什么诅咒,要说的话,一定是神明送给你的礼物。”

谢清和小心翼翼地回应她的视线,声音又低又软:“……礼物?”

“对啊!你与众不同,因为你比所有人都要出众。”

被漂亮姑娘看上一眼,浑身的痛楚都能消退大半。江月年来了兴致,笑着点头:“我们的眼睛都是单调的黑,你却有一双布灵布灵闪闪发亮的绿眼睛;我们头发也是黑色,还总是会稀里糊涂地分叉打结,你的头发却是漂漂亮亮的金,流畅得像瀑布一样。一定是造物的神明太喜欢你,所以忍不住送给你比其他人都要珍贵的宝物。”

谢清和呆呆看着她。

如果江月年能听见她的心跳,一定会惊讶于那颗心脏的滚烫,以及它狂跳的力度。

但她对此一无所知,在最后下了结语:“总而言之,在我眼里,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如果我是个男生,绝对绝对会在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就对你一见钟情的!”

“欸?”

谢清和骤然睁大眼睛,额头上的圣痕再度隐约浮现,在淡淡金色光晕下,蔓延开几缕温柔的红。

然后她听见近在咫尺的女孩这样说:“不对不对。虽然我不是男生,但当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

“也还是觉得,很喜欢哦。”

直到说完,江月年才懵懵懂懂意识到,这句话好像有点太过亲近了。

她自己心里也没底,没想到顺口之下说出了真心话。江月年从小到大人缘一向很好,对朋友们经常直言“喜欢”,但谢清和一看就是十分内敛的性格,在第一天见面时说出这种话……

呜哇,好像在占她便宜一样,而且谢清和真的在那一瞬间脸红了!这样的台词果然很让人害羞吧!

江月年想,自己本来不应该跟着她脸红的。

但无法抑制的热潮还是从耳朵爬到了脸颊,让她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话音稀释在空气里,气氛安静得犹如凝固。

猝不及防地,有只手慢慢靠近,替她擦去脸上在打架时沾上的灰尘。

“谢谢你帮我。”

柔软的指尖轻拂过她脸颊,谢清和不知什么时候靠得格外贴近,带来一股清爽纯净的植物清香。她尾音缱绻,携了声淡淡的叹息:“从来没有人……愿意站在我这边。”

真奇怪。

江月年想。

因为隔得近了,她抬头就能见到谢清和的眼睛。那双碧绿色的瞳孔此时填满阴翳,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

仿佛要一点点吞噬,一点点侵入,最终将她的理智剥夺得一丝不剩,彻底沦为对方的所有物。

这不是普通小女孩应该有的眼神。

江月年毫无缘由地感到后背发寒,也正是在这一刹那,一个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浮现在脑海之中——

她真的能离开这场幻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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