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医生赶到时,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九点钟。

江月年胡诌瞎扯很有一套,编了个英雄救美的俗套故事,声称自己出于好奇心去了趟长乐街,没想到半路遭遇抢劫,多亏封越及时挺身而出,从抢匪手中救下她。

“他很小被卖进竞技场,从竞技场逃出来后就遇到了我。好歹是救命恩人,我总不能把他丢在路边。”

她撒起谎来声情并茂,说到这里双手合十:“叔,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爸妈,要是他们知道我去了长乐街,一定会骂死我的。”

于是对方迟疑三秒,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然后便是一番例行的检查与治疗,江月年本想离开房间在外等候,谁知还没迈开几步,就瞧见床上封越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经过一番清洗已经清爽不少,脸上血迹淡去,只留下几道尚未痊愈的伤疤。半长的白发软绵绵趴在侧脸,等那薄唇一抿,眼睛撒娇般一垂,阿统木当即受不了地大叫出来:【你忍心走吗江月年?你忍心吗!】

——他初初离开竞技场,对人类普遍缺乏信任,此时乍一见到满脸严肃的陌生男人,难免会感到心慌。

表情就像是害怕她把自己丢掉,却又没有勇气挽留,可怜兮兮又小心翼翼。

猫咪都是这么容易黏人的吗?

于是江月年只得坐在房间角落的桌子旁玩手机。封越从头到尾忍着痛没怎么出声,有时实在难以忍受,也只是从嗓子里溢出几个残破音节。

连医生都吃惊得不得了:“你真是能忍。年年小时候骑单车摔破了膝盖,涂药时跟孟姜女哭长城似的。”

她刚想扭过头去反驳,可一想到封越这会儿应该不着片缕,便又红着脸把头埋得更低。

上完药时临近午夜,江月年打着哈欠与医生道别,正打算跟封越说晚安,却想起有件重要的事情还没做。

他清理了头发、脸颊与身体,唯独没有刷牙。

“刷——牙?”

被再度拉进浴室的少年看着她递来的牙刷,有些困惑地皱起眉。

竞技场里连吃饭都是个问题,自然不会用到像牙刷这种物件。他儿时曾经用过,过了这么多年,早就忘记应该如何使用。

江月年把牙刷递给他,抬起脑袋问:“会用这个吗?”

封越没说话,有些笨拙地将它举到嘴边。

残存的记忆只剩下模糊片段,完全看不清晰。他的手臂僵硬又用力,狠狠把牙刷按在犬齿上,像机器人一样左右摇晃。

“不是这样的。”

江月年轻笑一声,顺势握住少年右手手腕。

被触碰的地方像是没了力气,封越脊背一僵,只能乖乖听从她摆布。

“力气不能太大,否则会伤害到牙龈,而且你嘴巴里也有伤——来,把嘴唇张开,门牙并拢。”

她说着加大一些力道,牵引着对方的手臂小心翼翼移动,从门牙一点点往左右两旁横移:“刷牙要兼顾口腔里的每个地方,尤其是这两排门面。”

她力道适中,牙刷纤细的长毛划过牙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这声音诞生于嘴里,与每一寸肌肤都格外贴近,仿佛自带了惹人心痒的酥意,从牙齿一直蔓延到牙龈、血液、骨骼与全身。

……好奇怪。

明明并没有感到疼痛,他却没由来地感到心慌。

“这里刷完之后,再把嘴巴张开。”

江月年的声音继续响起:“里面的牙齿也要清理,千万不要忘记。”

大概是因为封越总会不由自主地低头,她说着伸出另一只手,钳住少年尖细的下巴,将他脑袋固定不动。

牙刷向内部探去,碰到从未被他人触及的牙齿与牙龈软肉。异物的入侵让他下意识感到一丝危机,费了好大力气才压抑住本能的应激反应,不至于伸出爪子一把将她推开。

“咦,你的牙齿不怎么脏啊,平时有在每天清洁吗?”

封越没有出声。

事实是,就算他想要说话,满嘴的白色泡泡也能轻易而举把所有话语塞回喉咙里。

在竞技场里,牙齿是他一项非常有用的武器。犬齿长且锋利,往往能一举咬破对手的喉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口中常年充斥着难闻的鲜血。

封越厌恶这种味道,它总是能让他联想起死亡、遗弃与自己注定悲惨的结局。为了摆脱它,他每天都会用清水处理嘴里的污渍。

那时没有可用的工具,更没有愿意陪在他身边的人。少年只能满怀着自我厌恶的心理一遍遍冲刷口腔,嘴里的伤痕在水压刺激下一次次迸裂,涌出新的血液。

现在的感觉与那时候截然不同。

浴室里水汽升腾,把热气扩散到每个角落,包括他敏感的耳朵、脸颊与侧颈,惹得浑身微微发烫。牙刷柔软的长毛有时会经过凝固的伤口,蜻蜓点水之下,只带来一串像被小虫子咬过的痒。

下巴被江月年用拇指与食指握住,强迫着封越只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低下脑袋,眼睛只需要直直向前看,就能撞见她毫不回避的视线。

似乎有些太近了。

浴室里之前就有这么热吗?

少年迟疑着低头,目光猝不及防落入江月年乌黑的杏眼。透过她晶亮的瞳孔,封越看清自己的模样。

消瘦得厉害,脸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贴着骨架,因而显得那双圆润猫瞳格外突兀且骇人。因为紧张而微微炸毛的耳朵左右摇晃,让他想起在路边胡乱舞动的肮脏棉絮;毫无血色的面孔上疤痕遍布,有的只剩下淡淡一层深褐色线条,有的并未愈合,露出狰狞的血与肉。

一张残破的脸,一对与常人格格不入的耳朵,还有一双邪性诡异的眼睛。

这具丑陋的身体,是他如今拥有的全部。

刚刚还上翘的尾巴兀地下垂到地面,封越神色暗淡地别开视线。

他究竟在奢求些什么呢?

有人能不嫌弃这样的自己,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他没有资格期待得到更多。

牙刷清清爽爽在口中走了一遭,封越嘴里便到处都是白色泡泡。江月年终于松开两只手,把水杯递给他:“最后把泡泡吐掉,再用清水把牙齿清理干净就好啦。”

封越乖巧接下,不太熟练地洗去嘴里残余的牙膏。等最后一口水被吐出口腔,转身再去看她时,毫无防备地被一块布料捂住嘴巴——

江月年拿了干净的毛巾,抬手擦去少年唇角残留的泡沫。她的动作很轻,末了笑眯眯地与他对视:“学会了吗?刷牙大致就是这样的流程。”

她正在看着他的眼睛。

他们之间隔得那样近,只需一眼就能将他脸上丑陋的伤疤一览无余。封越能感到她游移的视线,一点点经过那双怪物般的瞳孔、额头的刀疤、眉骨上的划痕与太阳穴到耳畔的抓痕。

脸颊像在被烈焰灼烧。

她半晌没说话,一定被吓得不轻。

他狼狈地后退一步,匆忙埋下脑袋。干涩的喉咙喑哑许久,最终发出低不可闻的喃喃,带着若有似无的恳求:“……别看那里。”

察觉到对方周身骤然下降的气压,江月年皱起眉头。

她能感受到,封越正在伤心。

因为她注视了太久他的眼睛吗?它们明明那么漂亮,在她过去的十几年人生中,从没见过这样美丽又澄澈的瞳孔,可封越似乎并不喜欢它们。

甚至于,发自内心地感到厌恶与排斥。

想来也是,他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来源于这些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特征,更何况在竞技场里,一定也曾因为这份独特的样貌遭受了无数异样的眼神。

在他从小到大的所有认知里,都在不断地深化着同一个理念:他是怪物,所有与众不同的特性都罪恶至极,不会被世俗接受。

却从不知道,那是多么珍稀且震撼人心的美丽。

她沉默好一会儿,忽然说:“我给你看一样宝贝吧。”

“不过在我把它拿过来之前,你必须先闭上眼睛。”江月年说得神秘兮兮,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意味,“千万不可以中途偷看哦。”

其实她不用特意强调最后那句话,封越便会毫无怨言地乖乖听从指令。

他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垂下长睫轻轻点头,在一片黑暗里,听见小姑娘轻盈的踏踏脚步声。

她连走路也是欢快活泼的,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等越来越远的脚步又重新靠近,封越下意识攥紧衣摆。

在过往人生中的那么多年里,他早就学会不对任何事情抱有期望。

父母把他带去陌生人身边,谎称让亲戚家的叔叔代为照顾几天,他却再也没能见到他们,而是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囚笼;竞技场里得不到任何奖赏,上一秒还和颜悦色的“主人”,下一秒就能举起鞭子恶狠狠抽打他的脊背。

对于封越来说,“期待”是与“痛苦”紧密相连的词语。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完江月年的那句话后,心脏却不由自主地悠悠悬空起来。

脚步声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停下,少年听见那道熟悉的嗓音。

“锵锵!送给封越的第一份礼物——”

江月年把声音压得很低,因为噙了笑意,尾音又软又轻,近在咫尺地响起时,像一朵柔软的棉花落在耳膜:“世界上最最漂亮的小星星。”

头顶的猫耳微微一动,封越带了些许困惑地睁开双眼,被灯光刺得一阵恍惚。

视线所及之处,最先触到的是一团蒙蒙白雾。

尚未散去的水汽弥漫在眼前,像是天边纯白的云彩,飘飘然聚拢又散开。

两道绚丽色泽势如破竹地冲破团团雾气,一金一蓝,晶莹透彻,在浴室白炽灯的映照下闪烁出夺目光辉。

幽谧却灵动,深邃而澄澈。如同尘封已久却锋利依旧的剑、月光下荡漾出柔和波光的汪洋,中心处被灯光照亮的地方则是无法逃离的漩涡,让他一时间挪不开视线。

在薄薄雾气里,真的像是被云朵围绕的星星。

封越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一下又一下,无比猛烈地冲撞胸膛。

喉结干涩地上下滚动,最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千千万万种心思聚在眼底,泛起粼粼水光。

江月年手中拿着一面小镜子,不偏不倚正好举在他眼前。

而她口中“最最漂亮的星星”。

那是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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