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次谈判的9个月里,富弼是主角,最重的戏份却不在他身上。远在西北边疆上的几个人才真正左右了帝国的命运。他们是范仲淹、狄青、种世衡。他们分别做了些事,效果嘛……很难说。一方面让李元昊剧烈头痛,在西夏境内不敢动弹,连带着富弼也能在耶律宗真面前挺直了腰说话。

另一方面,他们惹祸了,把李元昊逼到了墙角。没有退路,就只好狗急跳墙,拼个你死我活。好,现在一个个登场,看看他们都是怎么干的。

从范仲淹开始。提到他人们会很迷惑,宋朝300年间最了不起的人,在西北工作了四五年的时间,没见他打过什么胜仗啊,甚至也没打过仗啊,他那么大的名声是怎么来的?

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这涉及到了一个宏观和微观相结合的问题。一个个体的人,要为当时的社会做出有益处的贡献,要有怎样的约束?

注意,是约束,而不是努力。可千万别乱努力,就好比喜欢上了某个姑娘了,得看准了人家好哪一口,再去献殷勤不迟。国家与臣子的关系也是这样。范仲淹是宋朝的臣子,不是唐朝的,针对已经成熟定型的宋朝国防方针,不能像要求他像唐朝的顶尖级将军那样,去千里奔袭,境外作战,把异族敌人绑回长安。

如果一定要强求,那很好,就会变成韩琦。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主战本身没有错,可在赵匡胤定下的国防政策里,任何人别想以军功冒升。哪怕是后来的岳飞、韩世忠等人,也只能在北宋与南宋的历史衔接的过渡夹缝里,短暂地闪亮过。

相信韩琦本身也明白了,好水川之战后,他性格仍然强硬好胜,但在军事上,再没有之前的“斗志”了。

范仲淹的高明,就在于他从开始就理解到了宋朝军政事务的神髓。所谓“攻中有防,防中带攻。”具体起来就是修砦。这个方式,以前基本是用在国内,是纯防御的,只要推广向前,就变成了移动的长城。

一步步向西夏的境内扩建,每建一处,就形成了攻防一体的战斗体系,一点点地蚕食掉了西夏的国土。在这9个月时间里,他修建了大顺城。这是宋朝庆历年间最大胆的一次修砦行动。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的位置。

它的前身是庆州西北方的马铺寨,再向西北方前进一点点,就是个历史名胜地——后桥川。宋、西夏战争最开始的三川口之战前,保安军、承平砦之战的尾声,李元昊之所以紧急退兵,就是因为他的后路,后桥寨被宋军洗劫了。

这就是大顺城之所以险要的原因,它深深地侵入了西夏国境之内,说是建了个寨子,其实是越过国境,抢了一大片领土。并且时刻把刀子顶在了党项人的脖子上,哪天高兴,就直接捅出去。

早春二月时,范仲淹召集庆州府众将,跟着他悄悄出城,一路向东北斜上方前进,一直到了前敌位置,和西夏势力接壤的柔远寨还没停下来。继续往前走,到了敌占区之后,大兵们才惊奇地发现,前面好大一堆的老熟人啊。

是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佑,和蕃族将领赵明。两人各带人马守着小山一样高的建筑材料。这些兵立即就知道了自己的使命。干活吧,不仅是和平时期,就算是战争时期,也得当建筑工。

15天之内,一座新城建起。争分夺秒,盖成之后立即就迎来了敌人。党项人急火攻心,才几天没留神,这么大个非法建筑就盖到家门口来了?!这还了得,立即拔掉它。

西夏方面集结了3万骑兵来攻城,一阵混战之后,骑兵们在新城墙面前撞得满头大包往回跑,这个场面真是激动人心,宋朝的军人们马上就要去追。范仲淹却拦住了他们。

我们就是来筑城的,现在目的完全达到,额外的好处半点都不要。

看着多小心,甚至是懦弱。但稍微分析一下就会发现,宋朝从赵光义的幽燕之役开始,直到在李元昊手下吃大亏,军事上的白痴行为简直一以贯之,从来没有例外。就是开始得利,然后猛追,突然中伏,大败而回。就这么简单,百试百灵!

所以范仲淹才高明,我的骑兵是没有你们多,探子也搞不清敌情,但我一定要去追你们吗?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城盖好了,就等着我步步为营,稳步前进吧,终有一天,把你们的生存空间都压扁。到那时,你们想反攻的话,都会超级艰难,得把这一路上无数个城堡都拔掉!

历史在以后的长河证明了这种战略的正确性,在这时,更证明了范仲淹眼光的锐利。这3万名党项骑兵果然在半路上给宋朝人设下了一个大陷阱,只是在早春的寒风里傻等了很久、很久、很久,仍然半个人影也没有……

范仲淹已经回庆州了。

大顺城建起,打破了西北边疆的格局,西夏方面的白豹城、金汤城等据点变得芨芨可危,尤其重要的是范仲淹的不上当理念,让党项人无处发力,根本就找不出砍人的办法。历史的解读是要在很复杂的层面上进行的,在这种局面下,才有的那句流传千古,但又被耻笑千年的歌谣:

——“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这半点都不好笑,而且也没有夸张。我个人觉得这两句歌谣的文字水平很高,因为用词非常准确。“军中一韩心胆寒。”

说的是韩琦,他的好水川之战是失败了,但作战的过程,还有党项人的损失,无论是输赢两方面,都疼到了骨头里。面对这样的对手,谁不胆寒?

“军中一范惊破胆。”

不战而屈人之兵,自从范仲淹到任,他的辖区就一直平静,是李元昊跟他有交情?还是说西夏人读懂了范夫子的本来面目,跟这人没法打架!

多准确,没有惊破胆,怎会没战争?

以上是9个月期间宋朝方面发生的前2个事件,后面2个,分别与狄青和种世衡有关。

狄青的浮光略影。

狄青有点像岳飞,不是说他们的忠勇风格和悲剧人生很相似,而是说他们的资料。岳飞死后,只二三十年间,他的资料就变成了传说。在赵构和秦桧的通力合作下,他的人生被删除了。再没有充足的官方史料来证明他辉煌璀璨的一生。所以历代谈到岳飞,总有各种各样的争议、怀疑,甚至很多别有用心的人,要把他歪曲成一个莽夫、屠夫,或者蠢人。

那是极端可笑的,是岳飞的悲哀,更是我们民族的悲哀。竟然这样来对待自己的英雄!现在说狄青,他的西北岁月同样很模糊,在民间,他是鬼面战神,无往不胜。在官方,欧阳修等人都承认,西北争战五六年,军中只得到两位常胜将军。

狄青、种世衡。

可狄青是怎样打仗的,却只有含糊其辞的寥寥数语——“前后大小二十五战,中流矢者八,破金汤城,略宥州,屠岁香、毛罗、尚罗、庆七等族,燔积聚数万,收其帐两千三百,生口五千七百,又城桥子谷,筑招安、丰林、新砦、大郎等堡,皆扼贼要害。尝战安远,被创甚,闻敌至,即挺起驰赴,众争为前用。临敌披发,戴铜面具,出入贼中,皆披靡莫敢当。”

这就是他在西北的光辉岁月的全部官方纪录。如果要分析,平心静气些,就会发现他比前面所记述的三川口众将、好水川将军们强不到哪儿去,何况还有麟府大捷时的张岊在。那么他的战神名誉是怎么来的呢?还有为什么这样的成绩单,还能在仁宗朝的下一个危机到来时,被任命为南征主帅的呢?

狄青是个很复杂的人,并不完全是以军功冒升的。

在一般史书里,狄青的一生,成在武功,败在文臣。他的悲剧是宋朝猜忌武将,重视文臣的“祖宗之法”造成的。

这话对吗?没错。只是有个很微妙的一点,与文臣的恩怨,都是他自找的。

狄青的官做到指挥使时,主动接触了一个人。当时的经略判官尹洙。尹洙的官不算高,身份很微妙,在西夏战争开打之前,他就是范仲淹、韩琦的好朋友,开战之后,又在范、韩之间做沟通工作。可以说,他是个绝妙的跳板,与他交往,能迅速跳到西北方面的最高层。

果然,狄青的军事才能打动了尹洙,把他推荐给了范仲淹和韩琦。史书中记载,“韩、范一见奇之,待之甚厚。”只是厚的方式,却各有不同。

范仲淹拿出了一套《左氏春秋》,对狄青说,为将者不知古今战例,不通晓兵法,只是一勇之夫。希望你多学多看,成为真正的将才。

这句话是决定性的。不管狄青与高层接触的最初愿望是什么,他的命运从这时扭转。知识是第一生产力,更是第一战斗力。范仲淹的一席话,让宋帝国从此拥有了一位智勇双全,独当一面的国之帅才。冥冥中就像有定数,300年间第一人在他去世的那一年,宋帝国面临又一次危机时,留下了解救的人物。

狄青从此精研史书兵法,再不是那个只知披发冲阵的勇将了。

这是和范仲淹交往的结果,与韩琦就截然相反了。说来这也是命运,之所以会有反差,最重要的一点,首先在年龄的差异上。

范仲淹这时年近花甲,狄青只是个30出头的青壮年,两者相差如父子,再加上范仲淹的博大胸怀,自然而然地就把他当后辈学生看待,既教导又爱护,一片温柔的心肠。但韩琦呢?他俩可真是有缘。

居然同岁,都出生在公元1008年。

关于狄青和韩琦的传说有很多,从他们两人刚刚起步时就开始了。1027年,两人都是翩翩少年,第一次相遇时,是在国都。

那一天御街上张灯结彩,新科开考,状元、榜眼、探花从东华门唱名而出,举国轰动,都来看当时最幸福的人。人群摩肩接踵,其中就包括了最不幸的人。狄青和他的伙伴们。

一群刚刚黥面的贼配军。

那一天都是18岁的少年,一个锦衣高马,夸耀人间。一个黯然人群,落寞失意。当时有个伙伴轻轻地喃喃自语,看人家,天上的人,我们一生都别想靠近。

周围一片叹息,大兵们都苦笑了一声。却突然听到有人说,“也不见得,还得看各人能力。”大家吃惊的转头,狄青正高昂着他黥过面的头颅,目光难说是不屈,还是嫉妒,反正没有屈服。

时光流转,好多年后,这两个人都到了西北战场。韩琦高开高走,当年的榜眼,已经是方面大员。狄青,也因为战功逐步提升,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叫什么了。历史在这里变得有趣,它交代了韩琦和范仲淹一样很看重狄青,并且优待,可具体内容是什么呢?

他请狄青喝酒。真是很大的面子,能让一介武夫出席他的酒会。这个酒会在历史上相当有名,狄青受辱了。当时无酒不欢,无妓不乐,韩公请吃,妓女们的身份也相当地高。有位名叫白牡丹的挨桌劝酒,到狄青身边时,突然笑了,“也敬斑儿一盏。”

笑语盈盈,轻佻妖冶,多亲近,“斑儿”,脸上有黥文的小朋友,你也喝一杯吧。大厅广众,奇耻大辱!狄青当时都已经是副总管的职位了,居然被一个妓女这样嘲弄!

当天狄青不动声色,他就算气疯了也得给韩大人面子。但是忍无可忍,第二天他把白牡丹打了一顿板子。这事儿,在狄青来想,就算了结了。有气出气,私下解决,没碍着你韩公什么事吧?

不,大错特错了。韩公很生气,后果超严重。隔了些日子,狄青有个旧部下,叫焦用的来看他。才坐下喝了几杯,突然就被韩琦派人抓走。罪名不太大,处罚是斩首!

狄青急忙赶去求情,他实在不敢就事论事说什么,只能站在阶下说:“焦用有军功,是好男儿。”

台阶上韩琦一阵冷笑,说出了他心中,也是宋朝300年期间所有文臣的宣言:“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儿,这算什么好男儿?”

就在狄青的面前,把焦用杀了。

狄青默默无言,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开。这真是文臣的一大胜利,尤其是后来,宋朝仁宗年间,几乎任何一个文官都敢在狄青面前叫嚣,至于理由,不为什么,我、是、文、官。

真是了不起,文臣们在五代十一国的几十年里受尽了委曲,他们终于翻身作主了,而且一直快乐了300多年。只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宋朝灭亡之后,元朝把天下人按职业分了10等。最后一种是乞丐,第8种是娼妓。第9种就是文人。

比要饭的强点,比娼妓还低,这就是文人猖狂的下场!

回头说狄青的战功。这又是个让人郁闷的事,和岳飞还是很像。八十余年之后,岳飞威名震慑天下,但南宋钦定的“中兴十三战功”中,没有任何一项是他的。

北伐之胜,郾城大捷,等等等等,全都选择性失明。

狄青也是这样,“破金汤城,略宥州,屠岁香、毛罗、尚罗、庆七等族,燔积聚数万,收其帐两千三百,生口五千七百,”发生在什么时段,哪次战役,是他

单独出战,还是与谁配合,都查不到。历代写史的人,都只能按原样复制上面的文字,然后就直接跳到10年之后的侬智高造反。

但是每一个人都活在历史进程中,只要细心些,还是能稍微推算出,这些事发生在什么时段的。比如“破金汤城,”范仲淹在当年的三月份筑好了大顺城,史书中提到西夏方面的白豹、金汤两城岌岌可危,那就是说,在三月份时,金汤城还没被狄青攻破。

再往后翻史书,到九月时,宋、夏战争就开始了第三次战役。此战之后,宋朝的军事行动就告一段落了。狄青的攻击,只能在这一年的三月至九月之间。想想这些重要据点被一一击破,对西夏方面是怎样的压迫力度?

对向四面八方开战,一直胜利,也一直绷得紧紧的李元昊来说,是怎样的忧虑?

种世衡的小动作。

种家军的创始人很有趣,西北开战之后,青涧城被他练成了一个超级庞大,格外扎人的大刺猬,再加上他还有那么多、那么铁的羌族好朋友,就造成了一个事实,方圆百里之内谁都躲着他走。于是他穷极无聊,就做了些非常小,非常小的小动作。

他把一个和尚像神仙一样的供着,吃喝嫖赌,美女成群,一切随便。但是突然间翻脸,又胖揍了一顿,远远地赶出了国境线,同时还为他向朝廷请功,要求封官。

看着乱七八糟,但是结果,却是把西夏人的兴旺之梦彻底打碎,不仅西夏之后百年历史变得萎靡不振,就连李元昊本人也身受其害。

事情从头说起。这个和尚法名叫光信,出身怎样是没法知道了,性格和形象嘛,就是个典型的“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的角儿。

这位和尚大哥在被种世衡发现之前,一直游荡在宋朝、西夏之间的广大西北草原上,活动范围之广,不论是宋朝的各大城池,还是羌、党项、契丹等蛮族帐篷,所有场合,所有道路,他无所不到,一清二楚。至于说他是怎么做到的,就半点都不阿弥佗佛了。

他骑着马、挎着刀、射着箭,来来回回,打家劫舍摸清楚的。

这样的业务,这样的等级,一下子就把种世衡迷住了。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他用青涧城独立经商,多劳多得的额外收入,把该和尚收罗进城,然后好酒好肉的养着。其放纵的程度,达到了“召置门下,恣其所欲,供亿无算。”而和尚呢,也算对得起他,“酗酒,靡所不为,”没有什么是他不干的。

种世衡一点都不介意,反而待他越来越好。这样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光信和尚的生活除了糜烂式的享受之外,就是偶尔跟种世衡出城一两趟,为他指个道,怎么才能悄悄地绕到几个不听话的羌族营地,或者靠得太近的党项人地盘,杀个出其不意。

直到这一年的二月间,范仲淹马上就要盖大顺城的日子之前。种世衡突然很认真地召见了光信和尚。

地点非常隐匿,人员只有他们两个,说了什么话,我们现在只能泄露后半段,前面的,要在后面的历史进程之中,才会了解。

“……这样你会被抓住。”种世衡说。

“是,肯定。”光信说。

“你会被揍得很惨。”

“是,肯定。”

“你会熬不住的。”

“不会,肯定。”

“嗯,空口无凭。”

“……”光信无聊、乖僻,但又桀骜的眼神!

下一瞬间种世衡突然暴怒,把光信抓了起来,一顿毒打,接着再打,打完再打,N次之后,光信毫不在乎。据说某天晚上两人又见了一面,然后光信就失踪了。很长的时间,青涧城,乃至于整个宋朝西北边疆,都再也见不着他。

他叛逃去了西夏。

考虑到光信的工作是非常要求技术含量的,所以得给他时间,这位久经考验的和尚真的会带给我们惊喜!那么就等着吧,大半年之后,他会再次出现。

宋朝方面的事基本就是这些,现在回头还要再说一下辽国人。就是占了便宜还要再占,占了多少都不满足的耶律宗真。

耶律宗真名利双收之后,短暂的满足,让他的胃口变得更大。南边的哥哥,还有西边的姐夫,你们哪个也别想跑!他开始向李元昊说话。不过千万别以为是他的职业操守很纯洁,拿了宋朝的钱,就给宋朝办事。这个人自私自利,做什么都只为自己。

勒索了宋朝之后,再管教西夏,这才能彰显契丹的无敌风范!

于是他就按着这个思路开始做事,整个辽国都在为他欢呼,基本上也算是光宗耀祖了。但事实上,他在抽他老爹耶律隆绪的耳光。就在22年前,宋真宗赵恒刚死,仁宗赵祯才登基即位的时候,他爸爸曾经这样忧虑过。

“南朝的新皇帝年岁太小,要是不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事,再挑起战争怎么办?”

唯恐当年澶渊之战重演,可人算不如天算,恰恰就是他自己的儿子出了毛病。二世祖豪情大发,揣着满兜子的宋朝钞票,开始向姐夫叫嚣。至于理由,那是非常充分。

第一,他的姐姐兴平公主已经证实死亡了。死后才报的丧,得病时为什么不讲?我姐姐过得快活吗?是不是你又找了别的女人,气着她了?

第二,你是我的家臣,宋朝没通过我就打你,是他们不对,我已经替你找回面子了。现在,你打别人,也没问过我,当我是什么?!你是不是忘了,从你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是我们辽国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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