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这个提议是三省宰执官共同向哲宗提出的,哲宗很心动,只是几次举手想拍板,可就是有点小犹豫。犹豫中他发现宰执队伍里有两个人表现得有点小消极。

散会。

哲宗遣走其他人,单独留下了他们。一个是许将,一个是曾布。从这时起,曾布的老毛病犯了。翻他的案底,当年王安石改革,他是最先倒戈的核心,从性质上说,他比吕惠卿更危险。

吕惠卿反的是王安石本人,于变法始终不渝;曾布反对的是改革法令,从根本上和新法划清了界限。可惜的是,在宋朝讲究的是“君子和而不同”,这种小叛变往往显得高大独立。

随着改革派复兴而重新登台的曾布,从这时起不断地和章惇唱反调,直到把北宋推向无底的深渊。

这时曾布、许将说:“发人之墓,非盛德事。”乍一听很有理,挖坟掘墓的事无论是官方干还是私人干,都很缺德,当然了,“考古”除外。

哲宗听了点头,对,你们说得对,“朕亦以为无益于公家。”这事儿到此为止,司马光的坟保住了。

所有的史书都称赞曾布说得对、宋哲宗做得对,章惇实在是太凶残太恶毒太小人了,连死人都不放过,实在过分。

我们用自己的眼睛来分析。挖坟的确不高雅,可要分对象。针对当时的形势,参考后来的发展,证明了旧党对北宋、对民族的危害。在北宋时,他们破坏了新党执政期间对异族的绝对上风,到了南宋时,旧党的思想成了宋朝官方的唯一准则,这些准则导致了汉民族有史以来第一次的全境亡国。

追根溯源,司马光的影响巨大,甚至到了现代,他仍然在形象上光芒万丈。请问为什么,一来是宋朝官方对他的认可;二来是一本《资治通鉴》的作用巨大。中国人牢固的敬文人思维作怪,认为大作家必是圣贤,大文豪绝对不会是混蛋!

其实哪儿跟哪儿,无数的例子证明过,古今中外有才无德的人遍地都是。司马光算什么,人类历史上排得进前十的全才弗兰西斯·培根,大哲学家、思想家、作家、科学家,科学之光、法律之舌,英国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这人牛吧。

和他超全面的天分成正比,他的私德丑恶得一塌糊涂。

回到正题,要想防患于未然,把旧党彻底毁灭,司马光的光环必须磨灭,必须把他从人格到履历、从官方到私人,全方位地抹杀。

历史将证明,章惇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大公无私远见卓识的,对照宋朝后来的灾难,会发现之前他所做的每一件貌似恶毒、凶残的事,都是为了宋朝好。

早听他的,绝对没有靖康之乱,没有南渡之惨。

可惜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更悲哀的是,想让多数人理解都是件奢望的事,尤其是事发当时。章惇的提议被哲宗否决之后,他没有气馁,而是把精力投入到那个更大的、系统的打击计划里去。

这个计划起源于旧党的小内讧。

在旧党庞大的人脉关系里充满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派系网络。其中有两条非常重要的主流一直很敌对,文彦博系、韩琦系。

这两人都是超级大佬,都有自己的光辉事迹。只是文彦博显得更幸福些,他做得比韩琦少,收获比韩琦大,尤其是官位保持得超级长久,韩琦都死很久了,他仍然活跃在顶级官场里。这实在让韩琦系的官员们不爽,于是小报复开始。

朔党党魁刘挚就是韩琦系的,他在执政期间带动整个朔党跟文彦博为难,导致文大佬以超级资历仅仅得到平章军国事这种近似荣誉头衔的虚职。等文彦博死后,他再接再厉打压文彦博的儿子文及甫。

文及甫在老爹生前在京城当卫尉、光禄少卿,混得还行,老爹刚得病退休,他立即被调到外地,等老爹死了,服丧快结束后,文及甫深深地觉得前途黑暗,刘挚这匹夫一定会继续打压他的。在每天不断地担忧中,他想起了一个好朋友,把满腔的郁闷化成了一封信,寄了出去。

这个朋友叫邢恕……没有意外了,邢恕身为纵横新、旧两党,唯恐天下不乱的持久型导火索,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呢?事隔多年,他仍然保留着信的原件。

上面写着,亲爱的邢哥,下个月俺服丧期就结束了,想了很久,进京当官的事没有把握,和你相见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现在朝里的当权派妒贤嫉能,党羽众多,加上“粉昆”两人,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必定会对皇上有莫测之心,实在是让人忧虑。

重点在“粉昆”、“司马昭”两词上。

粉昆,粉字指的是“粉侯”,这是历代对驸马都尉的别称。在文及甫写信时,宋朝的粉侯是韩琦的儿子韩嘉彦;昆,指哥哥。两字合在一起,特指韩嘉彦的哥哥、当时的次相韩忠彦。

司马昭,说的是元祐时期的大宰相吕大防,这人当首相的时间太长了,外界说他独揽大权。

前后联系起来,这封信里潜藏着可怕的内容。文及甫指证,吕大防为首,韩琦系官员刘挚、韩忠彦等人为爪牙,他们有司马昭之心。

何为司马昭之心?废除魏明帝是也。对照到宋朝,吕大防等人对宋哲宗不利。

这封信成了章惇全盘计划的基石,有了它,可以给全体旧党首脑安上弑君造反的罪名,名正言顺地抄家灭族。说干就干,章惇迅速把最关键的证人,文家的二世祖文及甫抓进了京城。

文少爷终于如愿以偿地返京了,只是下榻的地方不再是玉堂金马的堂皇大殿,而是摆满了刑具的同文馆。这个地方在后来非常有名,因为他在这里受审,整个过程被称为“同文馆之狱”。

文少爷慌了,谁想到当年一封发牢骚的信会突然间引出这么大的麻烦,虽然他作为文彦博的儿子,非常高兴看到韩琦系的人倒霉,可是万事有个限度,文、韩都是旧党的元老,他怎样都不能变成新党人手里的刀。

那会让他失去立身之本的。

但是章惇怎样应付?别说是他,旧党有多少名人现在还漂在江南生死不知,敢不合作,扒皮章随时能捏死他。思前想后,他决定有限度地合作。

文及甫玩起了文字游戏,把信里的关键字“粉昆”、“司马昭”重新解释了一下。司马昭不再指吕大防,而是刘挚;粉昆也不是韩忠彦,而是王岩叟。

粉,是因为王岩叟皮肤好,所谓面如敷粉;昆,指王岩叟的表字叫况之,况字如兄,可引申为昆。

平心而论,文少爷真是煞费苦心了,说文解字改得漂亮。经他这番解释,把德高望重的前首相、韩琦的大公子这两个最敏感的人剔除了,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朔党人身上。这不是很好吗,反正刘挚、梁焘他们现在都在流放中,死猪不怕开水烫,重点轻点都无所谓了。

就当是为党国又做了点贡献。

扒皮章看着这份口供有点小满意,又有点不满足。不满足是说打击面缩小了,没有预想的华丽;小满意呢,是事情还能继续下去,大的方向没变。

而且吕大防已经死了,韩忠彦和新党走得很近,这两人放过也就算了。

宋哲宗看着这份口供有点恍然大悟,有点迷惑不解。他一直对元祐年间大臣们对他的态度想不通,他是皇帝,早晚亲政,这是最浅显的道理,可为什么吕大防、刘挚等人就敢于漠视他呢?如果用一直想颠覆他、谋害他来解释就清楚了。

他们是敌人,自然不会尊重他。

可是万事讲证据,无论是文及甫最初写的那封信,还是这时的另类解释,都只是单方面指证,拿这个定罪还不如直接杀人让人心服,这一点让他很迷惑。

他找来了办案人问,这些元祐大臣真的谋反了吗?有没有证据?

回答是,他们确实有叛逆的打算,只是还没有表现出来……微妙吧,这句话要看怎样去理解。大多数人会说,这根本是欲加之罪,没有表现出来的罪过,怎么可以定罪呢?这是个冤案,旧党是被冤枉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呢,刘挚等人对宋哲宗的蔑视可以说是叛逆的前奏,至于没有实施具体行动,可以和带着炸药走进人群视为同例。

没爆炸就不算犯法吗?!

就算解释起来很牵强,但在君权时代、专制时代里,这理由足够了。宋哲宗下令,把刘挚、梁焘从南方流放地押回来,进京受审。命令没过长江,南方的消息传进了开封城。刘、梁两人在各自的流放地不约而同地死了。

死了……死了也不算完,下令刘、梁的子孙全部迁过岭南,地方严格监管;王岩叟死得早,子孙勒停官职,南迁;命好的刘安世让他在南方尽情地旅游,带着他的老娘在“春、循、梅、新,高、窦、雷、化”等最恶劣最恐怖死人最多的八个州挨个贬过去,看他能挺多久。

这些做完之后,旧党的元老们基本上都死翘翘了,旧党剩下的兵卒们在颤抖之余开始庆幸,章惇再狠全砍光了还能怎样,终于熬过了这道坎。

他们想错了,这一步只是章惇的铺垫,更大的目标在后面。

章惇提出了一个问题。问,从高滔滔得病到死,无法办公的这段时间里,宋哲宗并没有亲政,那么国家的事务是谁处理的?

这很尖锐,问到了要害。要知道高滔滔的命是相当硬的,不像仁宗那样突然死亡,而是拖了很久。这段时间里到底谁才是国家元首、谁在行使着天子权柄?

经过仔细查问,找到了两个人。一个叫陈衍,一个叫张士良,都是太监,具体的职务在御药院。御药院在北宋皇宫里很重要,当差的人地位很高,最高时它的主管在宫里当差,能遥领外界的团练使。

团练使,和苏轼被贬时一个级别了。

另外它负责着皇帝的健康,只要有个头疼脑热的,御药院的人就会24小时守候,这就造成了每一个最高领导人卧床不起时,御药院都和领袖零距离。

陈衍利用这个机会当了好几个月的皇帝,每天大臣们的奏章送进宫里,都由他接着,怎样处理随他心情。批好了之后,他会有选择地念给高滔滔听,高滔滔有指示他记录,没指示他盖上御玺,就成了宋朝的官方最高命令——圣旨。

在这个过程里,有时他会看到些特别的奏章,是催促高滔滔还政的。这时他会把奏章狠狠地扔到地上,咒骂一句:“这个不忠不孝的人!”

种种行为,显示他是高滔滔的死党,无论如何都敌视宋哲宗,侵犯皇帝的合法权力。

张士良是他的帮凶,负责书录谕旨、登记在案。

有人会问,这两人这么搞,会没人察觉吗,要在五六年后才由章惇揭露出来?答案是错,早就有人盯着他们了,哲宗刚刚亲政,就把他们发配到了大地的最南端,靠海的雷州城。

现在是章惇发现了他们的剩余价值,不利用一下实在太可惜了。

怎样达到目的,是一个很讲究的学问。陈、张两个人,要他们配合,得用什么办法?章惇想了想,派人到南方先就地杀了陈衍。

这是个死硬派,对哲宗的仇、对高滔滔的爱都达到了顶点,没法动摇他。杀了正好震慑张士良,让他知道拒绝的下场。

张士良被万里押解进京,扔进了大牢里。蔡京、章惇亲自出面,摆出了一整套的刑讯工具,鼎、镬、刀、锯俱全,告诉他,老实交代当年的所有机密,说得好官复原职,还去御药院当官;不配合马上体验逼供设备,保你不死不活。

张士良吓坏了,他全都招了,很多没问世的第一手资料就此曝光,堪称高滔滔执政秘史。

据张士良说,高滔滔的政治能力很白痴,绝大多数时刻里非常迟钝,大臣们汇报工作,别说立即反应过来、洞察秋毫,就连正常的探讨理解都成问题。好在她有特长,不管对错,特别地能坚持,为了达到目的,能和大臣们隔帘子吼半天,不赢不行,不死不休。

所以还是能镇得住场子的。

但长此以往,不是办法。高滔滔某天灵机一动,悄悄地给陈衍派了个任务。从此陈衍和大臣们亲密来往,比如和首相吕大防互赠礼物,和两制官苏轼请客吃饭,在交往中他提前知道了三省长官们第二天的工作内容,于是晚上报告给高滔滔,并且给她出主意,明天怎样和宰执们说话。

张士良还承认了陈衍的确滥用皇帝御玺,哪怕在高滔滔弥留之际,都独揽大权,架空宋哲宗。

蔡京很高兴,章惇很高兴,这不是冤枉吧,狼子野心罪大恶极!张士良,继续老实交代,高滔滔临死都不放权,宁可放纵死太监都压制亲孙子,她到底有什么用心,是不是曾经密谋废除哲宗皇帝?!

说着鼎、镬、刀、锯火花四射,大放光明,提醒张太监这些东西是很可怕的哟。

可惜失败了,张士良仰天大哭,说:“太皇太后不可诬,天地神祇何可欺也?”宁可去死,也不承认高滔滔有谋废宋哲宗的想法。

蔡京

傻眼了,他再想表现,再想通过立功走上升官发财的光明大道,也不能真的狠打张士良。这是手边唯一的人证了,打出了事死无对证,全盘计划都会落空。

事到如今,好像真的没有办法了。之前哪怕是弄虚作假,哪怕是屈打成招,都有个名义上的罪证。现在没人指证高滔滔,没控告怎么定罪呢?

别人没办法,不等于章惇就绝望,他的心里只有结果没有过程,只有获得没有所谓正义或者邪恶。他想做,就一定要去做。

他坚信自己是对的,历史必将用惨痛的事实来证明这一点。

章惇把蔡卞叫来,两人私下里商量了很久,写了一篇文字。只能叫它是文字,因为它绝对不是奏章,它的语气、用辞、命令格式等一切的一切,都是最标准的宋朝官方最高指令。

圣旨。

章惇不想在这事儿上再犹豫了,他决心一锤定音,哪怕宋哲宗本人还要迟疑都无效,他写好了给高滔滔定罪的诏书,哲宗可以停顿大脑了,只要明天上朝颁布就成。

历史的进程摆在了宋哲宗的手里,看着这份诏书,他非常明白意味着什么。如果真的颁布出去,破坏神宗朝政局、打压新党官员、开历史倒车的旧党立即会万劫不复。只要宋朝还存在一天,哪怕后面出现了纯度达到99.9999%的旧党思维皇帝,都没法给旧党翻案。

除非他想背上不敬祖宗忤逆不孝的罪名,那样皇帝也就当到头了。

宋哲宗可以终结一切,他郁闷的早期生活,变得死气沉沉、经脉错乱的宋朝,都会因为这条命令而获得释放和新生,乃至于后世子孙,哪怕到了南宋,都不敢有反对意见。

千载一时的机遇,他在烛光前犹豫不决,突然间阻力到了。

神宗的皇后、哲宗名义上的嫡母向太后一路哭喊,脚上连鞋子都没有,从太后寝宫冲进了哲宗的卧室。历史记载,这女人当晚已经睡下了,可是突然间知道这事,立即不顾一切地跑了过来。

跑来后声泪俱下地哭诉:“我天天随侍在太皇太后的身边,她做了什么我都知道,那像正午的太阳一样明亮,如何现在有追废她的命令?”

说着痛不欲生,就差立即死了。

哲宗看着这个女人,很长时间不说话。他实在不想理会这女人,就是她,在高滔滔的指使下打压他的亲妈朱太妃,堂堂皇帝的亲生母亲,在儿子亲政后居然只是个嫔妃!这时她来哭,嘿嘿,哭死算了……以宋哲宗恩仇必报的性格,实在是想趁机扔给她两个铜板,让她哭得更卖力些。

可惜的是,在这个紧要关头,一个令他无法拒绝的人出面了。尘世间亿万生灵,只有这个人才能勉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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