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翰谦恭,《宋史》记载他“翰性温良谦谨,接人以诚信”。秦翰勇武,前后战斗,身被四十九创。在成都平叛时,身中流矢五战五捷,攻克益州,却把战功让给了部下;秦翰坚韧,决定北宋命运的澶渊大战时,身在最前线,七十余日不解甲,直到辽国退军。

当他病逝时,禁军以父兄之礼葬他,他是一位合格的军人。

可就算是秦翰此时复生,也不能担当元丰西征的主帅。枢密院说得好,此次西征是为了平定西夏,这是图谋灭国之举,这种程度的战争,从来没有由一个太监来担当的!

而宋神宗给出的答案,居然是不止一个太监,而是两个,外加一个外戚。

另一个太监是河东军主将王中正,鄜延军种谔由他节制;外戚是高遵裕,这是宋朝此时天字第一号衙内,他是高琼的孙子,高继宣的儿子,论身份是宋神宗的外叔祖。这么大的来头,怎么能落在王中正的下风呢?于是乎泾原军刘昌祚就由他指挥。

五路大军中,只有种谔、刘昌祚是主战宿将,居然连自主的军权都没有。

此时此刻,相信大家都想起了两个人名——王韶、郭逵。他们分别平定了西北和南方,论经验、论能力,哪一点都比上面这五个人强太多,为什么连提都没提过?

这就是命运弄人了,不仅是他们的悲剧,更是宋朝的不幸。

郭逵是注定不用的,哪怕他南征时做得尽善尽美,把交趾杀得鸡犬不留都一样。那时他功高震主,不杀他就是恩典。这时带着点小罪名提前养老,说实话是最理想的结局了。

至于王韶,他已经死了,就死在战争爆发的前夕。他以军功报国,收复熙河是多大的功劳,可是在他的列传里,是这样结尾的。

他的朋友多是南方的楚人,所以立身不正。晚年时颠三倒四,像个精神病一样,得的病是“疽”,身体溃烂,连五脏六腑都能看见。为什么这样呢?就是因为他杀人太多了……(韶晚节言动不常,颇若病狂状。既病疽,洞见五脏,盖亦多杀徵云。)

这个世界还有半点的公理道义吗?!

不过这怪不到神宗的头上,《宋史》成稿时,他早就死了好多年了,别说区区一个王韶,就连他本人贵为帝皇,一样被篡改生平。这时我们只需要知道,宋神宗是一个非常认真、谨慎的人,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有他自己的用意。

哪怕是派太监和亲戚当主帅,后面的事实会告诉我们,面面俱到的结果是怎样的。

回到现实,不管谁反对,宋神宗的意志不可违背,人员、兵力、攻击路线、主帅都由他决定,甚至出兵的日期。

宋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八月八日,鄜延军种谔突然发动,冲出守地绥德,击破一支西夏军,斩首千余级。开门大吉,神宗却紧急叫停,种谔的老毛病又犯了,其余四路还没有准备好,你先杀出去干吗?

这就是种谔的风格。他是西北名将种世衡的儿子,老种相公的一切特点在他的身上都得到了发扬,比如白手起家、自力更生。

老种当年手创青涧城,小种建立了绥德城;再比如聪明狡诈不择手段,老种当年连使反间计,借李元昊的手杀了西夏的野利兄弟,小种在建立绥德城时风格也不那么慈善。

绥德城本在西夏境内,由名将嵬名山驻守。大约有300名首领,近2万户百姓,兵力在1万以上。这样的实力比当时的小种高太多了,蚂蚁要搬大象,招数就不能太平常。在一整套的招降手段里,他坑蒙拐骗、笑里藏刀、先斩后奏,把西夏人、自己的顶头上司薛向、陆诜,甚至宋神宗都给骗了。

怎么骗的?无非八个字——“仁不统兵,义不行贾”,这是战场上的真理。因为与这次举国伐西夏无关,所以把细节省略掉,不说。

回到正题,在元丰四年的八月末,宋神宗展开了巨大的地图,向西北方向凝视。一个比雍熙北伐更加庞大、精细、有层次感的战略出台了。

抛开一连串的地名、人名,以最直观的方式结构,可以发现宋朝的五路大军在西夏的国境线上一字排开。从左至右,依次是李宪、刘昌祚、高遵裕、种谔、王中正。

看格局,最外围分别是两位大太监,宋神宗还是充分考虑到了谁的战斗力最强,把灵州这个攻击重点留给了刘昌祚、高遵裕两位将军,甚至扫荡定难五州的种谔也能起到牵制的作用。那么为什么还要把斗志旺盛不可遏制的种谔强行留住呢?

这涉及战略的重点。

主攻在中央,那么偏偏在最旁侧启动,一定要把西夏的主力军团吸引过去。在这个战略思想下,最左侧的熙河兵团李宪部最早发起攻击。八月下旬,李宪出熙河,绕过兰州,向西市新城挺进。行进中,每个宋朝士兵都清楚,他们很快就能遇见西夏人。

因为王韶。

王韶熙宁开边时,把吐蕃人打垮,连带着把西夏人也牢牢地压制在边境线上。巨大的威胁让西夏时刻都警惕着,两方面都知道难免一战,只是时间早晚。

两军相接,宋军名义上是6万余人,可惜只有近3万是宋朝人,另外的3万是原来的熙河吐蕃部人,而遇上的西夏军团是两万余名纯骑兵。内部有问题,面对的是重兵,李宪的任务是必须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战前的目的。

激战开始,算是这股西夏军倒霉吧。他们都知道熙河兵团厉害,是宋朝最近一次在实战中有过辉煌大胜的部队,可是很不巧,几年不见,熙河兵团又长能耐了。

不再只是好勇斗狠、血腥拼杀,熙河兵团在旷野中摆下了一个奇怪的阵式。身为开化不久的民族,西夏人当然不知道这阵式的来历,或许连原创者是谁都不知道。

唐将李靖,六出雪花阵。

这几个字本身就是千年不朽的传奇,以3000骑兵千里奔袭活捉突厥大汗的李靖!

说实话,千年以后,六出雪花阵到底有什么奥秘已经没人知道了,只是从这次的成绩来看,李宪没给前辈丢脸。西市新城外的野战宋军大获全胜,斩首2000余级,夺马500匹。接着乘胜追击,一直杀到了女遮谷,在这儿发了笔横财。

这里是西夏的一个军需库,装满了军粮、军械,宋军打仗怕的就是缺粮,得到这笔外财,比杀1万敌军还有利。

大胜之后,李宪的前方空空荡荡,西夏的军队跑光了,他完全可以一马平川地杀进西夏腹地。可是他停了下来,就近把兰州城夺下,把它建成了自己的帅府。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很快大批敌军迅速杀到,在兰州城外八九处险要地段驻扎,对他形成了包围。

八九股敌军,每支数万人,李宪完美地达到了宋神宗的战前要求,把西夏军队牢牢地吸引在了自己的身边。条件成熟了,到九月中旬时,包括李宪的熙河部在内,五路宋军终于一起发动,展开了声势空前浩大的元丰西征。

最先出彩,也出了最大彩的仍然还是种谔的鄜延军。鄜延军总计93000人的部队,是五路宋军中实力最强的一支。他在九月十五日祭旗,二十四日出绥德,沿无定河北上,按原计划攻打米脂城。

这一战注定了很好玩,在西北有句流传很广的老话,叫“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是西北最有特色的男女组合。现在近10万个绥德的汉子来攻打米脂城,效果怎么样呢?很遗憾,不怎么样,种谔连续强攻了三天,米脂城纹丝不动,里边的婆姨们长什么样一点没看着。

可是西夏的援军却杀到了。

来的是西夏正当红的后党大将梁永能,带来了8万大军。这时种谔身在敌境,背靠坚城,以9万多步骑参半的宋军对8万党项骑兵,从哪儿看也找不着半点优势。最要命的是,鄜延军不是熙河军,上一次兵团野外决战还是在李元昊时期。

就在那时,双方兵力总和也没有达到这时的近20万。突然之间,宋夏战争史上规模最大的野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当天是九月二十七日,零时时分天色还没明朗之前,党项大将梁永能悄悄接近了米脂城。他非常有信心给宋朝人一个惊喜。

全军8万铁骑,在凌晨进攻,加上对地形的熟悉,还有米脂城内的守军,各种因素加在一起,宋军的命运已经可以确定。不是失败的问题,是想逃都没有路。8万骑兵,这是张覆盖百里、伸缩不定的大网,天生就是以步兵为主的宋军的克星。

随着前进,天色渐亮,又一个惊喜让梁永能加倍地兴奋。大雾,这一天竟然天降大雾,达到了对面不见旌旗的程度。太棒了,完美的闪击偷袭天气。

大雾中西夏骑兵接近了无定河,再向前是一座山谷,过了山谷就是米脂城……之后一马平川,党项骑兵会像洪水一样铺开,把宋军挤在米脂城下变成一团团肉饼。可惜的是,浓重的大雾里,他们突然间遇到了伏击。

激战瞬间炽烈,山谷沸腾了,西夏人从偷袭变成了应战。这让他们很懊丧,这只能说明宋朝人比他们先进入阵地,甚至先期准确地掌握了他们的行动。开战即被动,可是也无关紧要。庞大到8万人的骑兵军团一来没有避战的可能,二来如此规模的马军在山谷中回旋撤退本身就是自乱阵脚,找死。

梁永能命令全力攻击,不惜一切代价冲过去,他相信实力就是实力,在米脂城下他有信心把宋军打垮,在山谷里也一样。战况验证了这一点,尽管非常艰难,可是阵地在前移,渐渐地宋军顶不住了,战线松动,终于被党项骑兵突入腹地。

这个过程用去了两个多小时,后来梁永能知道这期间他面对的敌人叫曲珍。他的心情变好了,这样强烈的抵抗说明宋军也尽了全力。全力之余不可能再有别的花样,只要继续突破,胜利就在眼前!

近在眼前的东西,他抓了整整4个小时,太阳升起,大雾都散开了,西夏人仍然没能冲出山谷。这时视野明亮,梁永能看到了一个惊人的现状。他发现自己的前军被宋朝人分成了两段,首尾不能相顾,只能各自冲突,骑兵的优势在相对狭小的谷地里根本没法施展。

激战6个小时,一个上午快过去了,再骁勇的士兵也开始疲劳。正在梁永能犹豫是不是要撤出战斗、另想办法时,突然间山坡上传来了一阵鼓声。

后来他知道,那是宋军的主将种谔亲自击鼓。听到鼓声时西夏人在疲劳懊丧中一下子变得惊恐,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事,鼓啊锣的突然敲起来肯定有危险,却不知道危险从哪里来!

危险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直到这时梁永能也不能相信,和8万铁骑硬拼了6个小时的宋军居然没尽全力,宋朝的西军鄜延部到底是群什么样的疯子,竟然有那么多的兵一直静悄悄地埋伏着,冷眼旁观,直到他们筋疲力尽……太狡猾了,也太疯狂了,这样的布置如果被骑兵突破,整个埋伏圈都会被甩到身后,成为一个空摆设,米脂城边将没有半点阻碍。

可是鄜延军做到了,整个上午的煎熬换来这时压倒性的优势。伏兵四起,最致命的攻击发生在山坡上,宋军一支精锐骑兵冲了下来,居高临下,名将郭景修身先士卒,两军相接“手刃两巨酋”,把党项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战斗再没有悬念,党项人“奔丧两道边”,在无定河水里浮尸成片,“血染银川为之尽赤”。鄜延军追杀20余里,斩首8000余级,夺马5000匹,其余旗甲等不计其数,俘获西夏枢密院都按官麻女赤多哥等7名将领。

梁永能跑了,上万骑兵给他做肉盾,就算潘美复生想砍他也不容易。在逃跑的过程中,他惊恐、迷惑、不解,更带着巨大的怨气,他搞不懂米脂城里的人都在干什么,这边打了整整一上午,很显然宋军都参战了,为什么米脂城没有来应援?

前后夹击的话,绝不会出这种事的!

他不知道的是,米脂城里的西夏人比他还郁闷。米脂城得天独厚,内外良田不下两万余顷,被誉为“七宝山”。多大的基业,怎么就是等不来救兵?山谷里的厮杀声他们听见了,可是让他们冲出去里应外合?这个难度还真是不小。

种谔临走前在城门外挖了一道壕沟,又深又长,一大排的宋朝大兵拿着明晃晃的大刀站在沟边上,想出城?很明显动作次序是先跳下沟、往上爬、挨一刀,再掉回沟里……这种运动,实在得仔细想一想。结果等他们想得差不多了,种谔也回来了。

带着党项骑兵血淋淋的战利品,接着亮出来矛盾、洞车等专业攻城器械,宋朝的大兵们开始竖云梯、过壕沟,不过他们都白做了,没等开打,米脂城的大门从里面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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