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江之战后,伪齐在淮河区域的军力基本被打残了。刘豫向金国紧急求援。金国以大将刘合孛堇为首,集结数万精骑南下。

金国的想法很简单,女真自从立国以来,野战从未失败过。和尚原、仙人关等处,只是没能攻下天险,被宋军趁势追杀而已。这时,岳飞带三万人马北伐,金军以同等规模甚至更多一些的精锐对敌,战则必胜,绝对没有别的结果。

刘合孛堇在邓州西北下寨,以观岳飞行止。孛堇并不是名字,而是金军里的一种尊称,类似于宋军里的太尉。他在想,应该在什么地方和岳飞决战呢。从以往战绩上看,岳飞善于利用地形,所以不能让岳飞来选……

不用他操心,决战地就在他的营地里,岳飞直接杀过来了。

岳家军以张宪、王贵、董先、王万为主力,分别从光化、横林两地实施夹击,速度之快,让金军骑兵猝不及防,只好仓促应战。邓州的西北是岳家军真正成名的地方,在这里,岳飞首次在公平对阵的情况下打破了金军骑兵野战无敌的纪录。

没有埋伏,没有计策,只有两军疯狂的厮杀。战斗直到没法再进行时才停止了,因为没有敌人了,刘合孛堇单骑逃遁!

此战过后,世界安静了,淮河区域内再也没有敢与岳飞叫板的人了。邓州、唐州、信阳军几乎是不战而降。岳飞在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光复了襄阳六郡。

这是宋、金开战以来从未有过的辉煌战绩,尤其是交战过程中,岳飞的军队以摧枯拉朽之势连败伪齐与金军。根据局势,岳飞给宋廷写了一份战报:“……臣窃观金贼、刘豫皆有可取之理。”他要进一步北伐,把战火烧到河南去,他完全可以趁势发动攻击,收复开封,夺取黄河!

可赵构的回信是:“爱卿打得很好,朕很欣慰,但有点担心,战胜之后怎样固守?如果留守兵少,会被反攻;如果兵多,耗费的物资要怎样筹措?”

“……不知李成在彼,如何措置粮食,修治壁垒?万无刘豫肯为运粮之理。”赵构的意思是让岳飞自己想办法,朝廷是不会出钱的。

钱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兵力。得有足够的兵力才能守住城,之后才能谈到军粮之类的给养。之后,宋朝官方的信使带着岳飞和赵构的通信在长江两岸来回跑,直到一个数字产生了。

赵构答应给岳飞增兵六万。

这让岳飞满心欢喜,这足以让他保证襄阳六郡的安全了。可是,等了又等,他的各项嘉奖令都下来了,比如南宋把襄阳六郡统划为襄阳路,升岳飞为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襄阳路内所有军政事宜,无论大小,全部由岳飞一人负责。

等于承认了岳飞是襄阳路的藩镇,可就是不拨兵过来,尤其是没有奖金。

现实逼着岳飞自己想办法,他只好把主力撤回驻地鄂州、德安府(今湖北安陆县),在襄阳路留下了一小部分驻军。

周识、李旦率一百五十名士兵守郢州,孙翚和蒋廷俊率两百名军士守随州,信阳军、唐州、邓州的兵力与之相近,襄阳府作为重镇驻军两千名。

这些兵要自己种田吃饭。每年能按季节从江南换来军装,都已经成为一种奢望了。但是,他们在以后的几年里没有让伪齐、金军越雷池半步。

岳飞的第一次北伐就这样结束了。他获得了空前巨大的成功,可成功的代价是兵力被削弱分散。下一步,他必须要考虑怎样迅速扩充自己的队伍。

好在,不久之后,机会就会到来。

回到另一边,赵构为什么如此吝啬,如此神经错乱呢?襄阳难道不是他的土地吗?他真的拿不出所需的给养和那六万援军吗?

当然不是,他手里有大把大把的钱,可是要用在“正道”上。岳飞打下了襄阳六郡,他之所以不给钱,不派兵,不许深入,更不许提收复开封的事儿,都是因为他正在跟金国谈判呢。

赵构先是派人去见完颜宗翰,问他如果想要江南和平的话,金国的条件是什么。完颜宗翰正被岳飞气得头晕,随口说了一句:

“在淮南地区,不许出现宋朝的任何士兵!”

这有点难,赵构想要和平不假,但也知道战场上打得爽,谈判桌上才有资格开腔的基本常识。其实,这也正是他派岳飞北伐的原因所在。现在也好,金国头疼了,对后面的事情有利。

完颜宗翰一看赵构没了下文,并没有像人们印象中的那样痛哭流涕、浑身发抖、承认错误、赔偿损失,而是大怒,决定彻底解决赵构。

大太子从历次战争中得出了一个结论,即金军在陆地上打得再漂亮,也没法抓住赵构,这人会下海。那么,索性就不走陆路,而是从海道南下,先攻打昌国县,再转攻明州,夺取赵构一直停放在那儿的御船,之后直奔钱塘江口,把赵构堵在杭州城。

一旦成功,将彻底解决南宋。

必须得承认,完颜宗翰的想法非常独到、非常狠辣。这一招不仅出其不意地断其后路,更重要的是绕过了所有宋军的防线,把吴玠、韩世忠、岳飞等人的威胁都抛到了一边。

令人惊叹的创造性思维!

可是却胎死腹中,在金国内部的军事会议上就被枪毙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完颜宗翰是谁,金国的创始人之一,金国军方十几年来无可争议的第一人,其权柄比金国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牛,为什么被毙了呢?

因为完颜吴乞买再也不想忍了。这些年来,他被别人欺负得快成一个笑话了,混得比在押的辽国皇帝、宋朝皇帝强那么一点,永无止境的憋屈把他的身体折磨得越来越差。最近,他感觉到死亡在临近。这是什么样的人生啊?为什么就不能反抗呢?

难道完颜宗翰敢谋朝篡位不成?

还真有可能,知道完颜吴乞买病了之后,完颜宗翰就准备替他确定接班人。也就是说,大王子殿下未经讨论,直接剥夺了他儿子的继承权!

你敢动我家的世袭宝座,我就动你最宝贵的东西。

抱着这个怨念,金国皇帝在老家黄龙府阻止了金国总司令在山西大同的海上进攻计划。总司令很惊讶,看来之前的二十棍子打得太轻了,二叔没记性。

紧接着传来下一条消息。

皇帝陛下没跟总司令通气,直接下达了一个新的军事命令。灭南宋不走海路,由金军、伪齐军组成联军,由陆路跨长江直接扫平江南。

完颜宗翰大怒,这是明显的政治挂帅,公报私仇,拿国家命运开玩笑。这个在开国期间啥用也没有的二公子真的要败坏祖业了!

可他向完颜吴乞买的身边看了一眼,立即又安静了。吴乞买的身边站着完颜昌,这在意料之中。还有完颜宗弼,这有点意外。四弟弟开始还是很乖的,无奈总打败仗,还把大哥的女婿、侄儿都扔在战场上当了俘虏。大哥狂怒之下,狠心毒打,生生地把四弟逼成了冤家。

这时,后悔也晚了。这小四儿以后会变成啥样,他想了很多,可怎么也没料到小四儿会是皇室的一把屠刀!

还有两个人,先是完颜讹里朵。这人曾在富平之战中亮过相,没啥戏份儿,身份却在完颜娄室、完颜宗弼这些名人之上。

为什么呢?因为他是金国的三太子!

三太子又叫完颜宗辅,叫宗辅时,他很低调,低调到履历表里只写着他有威严,性格很宽厚……第一代金国人的特征是宽厚,这应该是当面骂人。

可这之后,他又改名叫完颜宗尧。

每个字都不是白取的,翰、望、弼,哪一个都是臣子的符号,而尧是帝皇,是传奇伟大的帝皇。他做了什么呢?这时只是开始,他静静地站着,像是啥事都与他无关。

最后一个人是齐国皇帝刘豫。

这人本是个奴才,没人会注意他,更懒得答理他。然而,他却极度嚣张,因为他有土地,从开封到淮边;他有兵,不管精锐与否,三十几万不在话下。他倒向谁,谁都会有主动权。就连赵构都对他很客气。

要命的是,倒归倒,不能随时随地乱倒,从政人员虽然很圆滑、很复杂、很荒谬、很随性,可必要的节制也得有一点点。

刘豫“倒”起来却完全没有节制。

他先是完颜昌的人,这没办法,他在山东当官,完颜昌是金国山东战区的总司令,他只能认这个爹。后来好运临头,完颜昌想立他当傀儡皇帝。

这真令人兴奋!

没想到,却被完颜宗翰抢了先,搞了个民意测试,把刘豫强推上台。刘豫瞬间就从了,说:“大殿下,我从此就是你的人了!”这也没什么,但能不能对以前的爹保持最起码的敬意呢?

不能。之后,完颜昌亲自上门视察工作,刘豫居然只派儿子出去迎接,自己稳稳当当地坐着,把完颜昌晾到一边去了。

这时,岳飞收复襄阳六郡,刘豫慌了,向金国紧急求援。第一人选自然是“更亲的爹”大殿下。大殿下很上心,决定从海上出击,很快被否决了。“从前的爹”完颜昌告诉刘豫,金国对这事儿有了最高指示。刘豫转身就趴在完颜昌脚下,喊了声“最亲的爹”。

转脸又开始鄙视完颜宗翰……这人的心理疾病有多严重啊!

不管怎么说,南宋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情报,金、伪齐联军将在九月发动强大攻势,刘豫已经放出话了,扫平江南,使“六合混一”。

赵构知道火候到了,立即派人带着巨大的“诚意”去金国谈条件。这回,宋朝使者越过了完颜宗翰,直接找金国皇帝,问他要怎样才能放过江南。

临行前,赵构郑重强调,一定要亲切友好,“卑辞厚礼,朕且不惮”,连俺这个皇帝都不在乎脸面,你们也别太计较了。

众使者请示最高价格是多少,一位直学士走上前来,像澶渊之盟里那样,在胸前竖起了五根手指头。宋朝的官员们心领神会,五十万。

这个价比当年给萧太后的多多了。

可金国的回应是,价格勉强凑合,帝号是没有的,最多给个王位。地盘嘛,你们继续向前,福建、两广足够你们生活了!

比完颜宗翰还狠,之前还只是要求淮南不得有宋军呢。

宋使们绝望了,突然又听见金国人说了一句话,“秦中丞安乐吗?此人元在自家军中,煞是好人”。

消息传回,宋廷举朝震恐。百官异口同声,要求赵构“散百司而他幸”。说白了就是,你老兄要死要活自己想办法,离开杭州,闪得远远的。俺们这些当官的也要自谋生路,休想大家陪你一起死。

树还没倒,猢狲先散。

赵构沉默不语,成熟的皇帝从来都不会被臣子们煽动,他在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使者们带回来的消息诚然很糟糕,看来金、伪齐联军必将进犯,可里面又夹杂着一丝微妙的转机……秦桧是金人的好朋友吗?时隔这么久,仍然保持着友谊?

当初,赵构隐约觉察到了这一点,却从没在金国一方得到证实。

他继续安静地等待着,任凭朝堂之上一片混乱。仿佛无论出现什么,都跟他没有关系。不久,他终于等到了一个不同的声音。

首相赵鼎力主迎战,并且提议把战争直接提升到最高规格,由皇帝赵构亲征!淮河区域即是决战地,长江防线是生命线,绝不允许战火再次烧进江南腹地。

宰相为百僚之首,一言九鼎,他这样说,没人敢有异议。其他人只是合伙提出了一个貌似很实际的难题,请问首相,想打可以,由谁去打,难道要皇帝既亲征又自将吗?

这话很刁钻,南宋自从富平之战以后,就再也没有一个军事上的总统帅了,每个敏感地区都是由某位大将全权负责、自负盈亏的。实际上,南宋已经失去了对各大战区的控制,只能坐视成败。

这时,想找个人出来当总司令,谈何容易。

赵鼎却直接点将——张浚。他是富平大败的主要责任人,还把西军百年荣耀的牌子给毁掉了,甚至搞得西北、西南同时危险,差点波及江南,覆灭宋室,可这时只有他才能承担重任,因为他毕竟是有经验的。

张浚复出,重新成了军事一把手。这时,他无限感激赵鼎,如果没有这个人,他不知要熬多久才能重回权力中心。

这位首相真好!

这时,怎么也得介绍一下赵鼎吧,却没什么好说的。他生于公元1085年,解州闻喜(今属山西)人。四岁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进士出身,在升任首相之前没有任何可以记录的政绩。

在如此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他跟着大队人马从开封逃过长江,居然啥事也没有参与,这人得低调到什么程度,或者说懒惰到什么程度呢?

这样一个人,居然成了首相,并且是独相。发生这种状况,只能说他是一个幸运的替代品。到赵构时,宋朝已有十位皇帝,论帝位之不稳,他高居第一位。他比非嫡出的宋英宗、篡位自

立的赵光义还要“飘摇”,这就导致了他换宰相的频率也高居第一位。

据实而论,赵鼎只是他随意挑选的一个棋子。以上是站在官场的角度看赵鼎的。

如果以赵鼎本身看事情,就会得出截然相反的答案。他是建炎南渡以来最强硬的一位首相。之前的每一位宰相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智慧。无可否认,连黄潜善、汪伯彦之流都能算得上有高深智慧的人,更不用说朱胜非有一种能把敌人玩残的斗争智慧。

可有勇气对付外敌的人却只有赵鼎一人。由此而论,他是才、德、智、勇兼备,以前之所以沉默,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很可能是他不想露脸。

这时,赵鼎以首相之权力压官场,第一,决策抗战;第二,给张浚复职;第三……请太监吃饭。太监集团在苗、刘事变中大受摧残,可底气还在,赵构仍然是那么爱他们、信他们,搞得是否亲征都得和太监们协商之后才能决定。

赵鼎在都堂摆了一大桌,和十几个顶级太监聊了好半天,才终于让太监们点头答应在某些问题上闭嘴。之后,赵构大振神威,发表亲征宣言:

“朕为二圣在远,生灵久罹涂炭,屈己请和,而虏复肆侵凌。朕当亲总六军,往临大江,决于一战!”

说得非常好,既孝顺,把之前所有的妥协退让、懦弱无耻都归于怕囚在远方北国的父母、兄长等亲人受苦,又彰显了自己的决战气度。

这是他百试百灵,可以向当时、向后世、向所有崇尚孝道的中国人交代的理由,无论遇到什么,他都在这个大前提下说事。

接着,他下令全军向北移动至平江府,他要亲自指挥,与仇敌决一死战。后宫家眷们从陆路到温州,再坐船去泉州避难。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他缓缓地坐了下来,恢复到最舒服、最平稳的状态,他觉得这样很好。

战争的事,由首相大人负责。

这回,金、伪齐联军的目标是淮南。淮是一个很大的区域,在宋朝时划分为淮北、淮南,其中,淮南分为东、西两路。

金、伪齐联军计划先从开封的汴河直趋泗州,渡过淮河。入淮南之后,分兵三路攻打滁州、和州、扬州,再向西从采石矾渡长江攻建康府。

从这个计划上看,首攻方向是淮东,这在南宋一方是韩世忠的防区。这很好,韩世忠不拒绝任何挑战,他接到战报之后,直接带人过江进驻扬州城,厉兵秣马,只待厮杀。

可身边突然间空了。

在淮南一带,也就是长江中下游区域里,南宋集结了三大将和十五万以上的兵力。在这次战争来临前,赵构甚至把自己的宿卫、最亲信的私人将领杨沂中都派了过来,可以说这是自富平之战后,宋军集结兵力最多的一次。可敌兵将近,韩世忠却发现自己身边没有一个友军!

大衙内刘光世按照他的老传统,临战先退,远远地躲回长江南岸,去建康城里享受高档人生了。

张俊没说不进军,只是给中央写了封信,向首相报告,说“我先到平江府去给皇帝打前站了”,并且向全军提出了抗战倡议,说“躲有什么用呢,只有向前一步,才有生存的转机。现在应该聚集天下精兵于平江府,保卫此城”。

全天下道了声“好”,张将军赤胆忠心!

张俊说到做到,他带着大队人马赶赴平江府,速度那叫一个快。在他进城耀兵提升民心士气的紧要关头,意外发生了。

久经战阵,骑马技术非常好的张将军突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当时,场面惊悚,让无数目击者震惊。

张俊站起来时,一条胳膊明显断了……于是,他很抱歉地再次给首相写了封信,报告他的伤情,说他真的很疼,请求就地休养。

赵鼎差点气歪了鼻子,平江府是现代的苏州市,离杭州很近,离长江还很远,在那儿忍着,对战争有什么用?联想张俊之前所提的聚天下之兵守平江的计策,赵鼎这时才品出其中的真正意思,明明是想聚天下之兵守卫他自己!

赵鼎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发公文把张俊的伎俩一一戳穿,让全天下人看清了这位中兴名将的嘴脸。接着,他命令张俊立即率军渡江,到北岸去打仗,尽一个军人起码的本分。

奈何首相言辞如刀,将军脸皮似铁,张俊啥反应也没有。胳膊就是疼,没法办公。首相的命令很重要是吗?要么你撤我的职吧。

于是,在开战之初,淮南的淮西部分一下子空了,只有韩世忠顶在了淮东扬州一带,面对三十余万金、伪齐联军。

韩王临阵,勇悍绝伦。论作战风格,他是南渡名将之中最锋锐难挡的,尤其是在开战的最初阶段,他所过之处完全是一片尸山血海。

首先,他在自己的后方修筑了一大片栅栏路障,把自己的退路切断了。之后,他给金军的前锋部队设了一个埋伏,这个埋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把敌人引诱到一个利于围攻的包围圈里,而是把兵力分散在这个圈子里,等敌军进入之后,悄悄插进敌军的各个部分,一声令下,自己打自己的,谁强谁杀人,弱的就去死!

那一天,在江北的大仪镇一带,战争突然爆发,金、伪齐联军几乎是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血肉横飞,等他们反应过来之后,眼前的情景已经不适合人类观看了,这帮人只知道逃跑。

这样的事在鸦口桥、承信等地又发生了好几次,金、伪齐联军的前锋部队真的被吓着了,导致行军速度严重受阻。

但是要注意,只是前锋部队。实事求是地说,韩世忠不是帅才,而是一位极强的将领,他可以突击,可以埋伏,可以顽强地防守,却始终没有展示出纵横捭阖、睥睨当世,在广阔战场上控制一切的实力。

这是他个人的短板,其实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条铁律。几乎在每个民族的危亡时期,能独撑大厦的人,只有一个。

从来没有实力、战绩可以相捋的“双子星”。

这时,他搞垮了敌方的前锋部队,等后面的大兵团接近后,明智地选择了后撤。他渡江回南岸,在镇江府驻扎。

如此一来,南宋三大将全部回到南岸,刘光世在建康府,韩世忠在镇江府,至于张俊,他牢牢地“防守”在平江府,忠实地、长时期地给皇帝打前站。

淮南两路全部空空荡荡。

此时,赵构在深宫里察看地图,长江北岸只有岳飞的襄阳六郡兵马,太少,但是岳飞的驻地在鄂州,也就是现在的湖北一带,那片土地上没有金、伪齐联军。

岳飞……他提起笔来,亲自给岳飞写信,要他立即火速增援,亲自率军赶赴淮西。信里写道:“……卿夙有忧国爱君之心,可即日引道,兼程前来。朕非卿到,终不安心。”

此时,倚飞何重!

这条命令迅速产生了效果,很多人表示赞同,毕竟慷他人之慨,救朝廷以及自己之危,有何不好?持不同意见的是前首相李纲。

李纲说,这是个前所未有的机遇,不仅宋朝有危险,实际上伪齐的风险更大。让岳飞直接去淮西与金、伪齐联军死磕,是扬汤止沸,说白了是一种添油战术,拿己方珍贵的有生力量去和敌军对耗,让敌军无力渡江,从而保证安全。

与其这样,为什么不让岳飞趁伪齐军倾巢出动之机发动突袭,去攻打其后方。以岳飞的野战实力,他很有可能会一路突进,收复开封!

哪怕攻不下来,也是围魏救赵之策,比在淮西添油好得多。

此计一出,震动朝野,赵构也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公开声明支持李纲这个想法。可是,岳飞在鄂州接到的命令仍然是“援淮西”。

岳飞闻命即动,一边集结兵力渡江,一边派徐庆、牛皋率领两千人去援救最危急的庐州。此时的庐州已经成了一个标志,它孤立在一片金、伪齐联军的汪洋里,不仅不倒,反而敢于派兵出城阻击,尽管出城的人都战死了……

十二月十八日,徐庆和牛皋率领一部分骑兵抢先抵达庐州,还没坐稳,就得知五千名金国骑兵正在逼近。两人立即出城迎战。

这把一直抗战的庐州人都吓了一跳,兵力严重不对等,岳飞的部下都是些什么人,这是勇敢还是狂妄?在城外,淮西深冬的寒风里,敌骑逼近。牛皋单骑出阵,他身后立起了一面绣有他姓氏的大旗,他大呼自己的姓名,冲了过去。

这有点像小说演义里的牛将军,很多人一定在笑他莽撞,可五千名金骑居然转头就跑,根本不敢跟他交锋,这是怎么回事呢?

牛皋是个聪明的人,他在江淮一带征战多年,威名显赫,谁信他会冒险?这种找死行为怎么也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光是这个思维误区,就足以吓跑敌人。

岳家军迅速接近淮西,金军方面的统帅还是完颜宗弼。眼看这对老冤家要大打出手,金军却突然间撤退了。

这是毫无预兆的,金军退却的速度非常快,连一生善于逃跑的伪齐军都被抛在了身后。搞得岳飞很纳闷,这不是个陷阱吧?这个忧虑成了南宋在这段时间里的主旋律。宋廷动用了一切手段去探听虚实,没多久,终于搞清了内幕。

金国内部出事了,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病危,金国面临再一次的权力重组。这一次远比完颜阿骨打死时更激烈。那时是要保持平衡,保住金国急剧扩张的势头,所以,各方面的大佬都选择了退让。可这回狠了。首先,大殿下完颜宗翰要借题发挥。

上次,他从海路进攻南宋的计划被否决,严重动摇了他军方第一人的地位。这次侵宋战争又把他抛在一边,将他彻底挤出了决策层,这让他忍无可忍。

老天照应,吴乞买病危,简直是送给了他出手的机会。

完颜吴乞买还是死了,死时郁闷悲凉,像他生前一样身不由己。回顾他的一生,从即位成为金国第二位皇帝开始,就是个政治牺牲品。

用来搞平衡的。

奈何他心比天高,总想在各个旋涡之中火中取栗,当个名副其实的皇帝。可是他错了,实力决定一切。女真建国初期,民族内核还是野蛮至上,根本没有政治家施展手段的土壤。在这个大前提下,他就注定了混不成赵光义第二。

临死前,他输掉了最后一点点筹码。他儿子完颜宗磐的继承权被剥夺了,皇位回到了完颜阿骨打的直系血脉手里。

上位者名叫完颜亶,本名完颜合剌,父亲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长子完颜宗峻。这位一直很沉默的人在低调中赢得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胜利。

这时,每个女真人都把完颜亶当成了完颜吴乞买第二。他也不过就是个平衡器,之所以选他当皇帝,看中的就是他家太无能!

连同完颜宗翰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上位者是什么变的。这人……不对,是这孩子,完颜亶这一年才十五岁,这孩子会改变金国的一切,比如金国人从上到下都会玩政治了。

这是淮西之战对金国的影响。这次战争从表面上看几乎是一个儿戏。怎么看,它都会造成宋、金两国之间决定国运的大决战,却不料雷声大雨点小,啥事也没有,突然间就熄火了。

这不准确,淮西之战是一道分水岭,两个民族之间,尤其是南宋这边,因为这次战争而引起的变数一点不比金国的小。

首先是张浚,这人瞬间飞黄腾达,从一个战败罢职的罪人一跃成了视师江上的军方代表。其实看过程,他没去前线,没有督战,没有训人,什么事也没办,比首相赵鼎做的事少多了,可战后论功行赏,他成了副相。

这人真的回到权力中枢了。

从这一刻起,张浚又可以在南宋搞风搅雨了,以自己的赤胆忠心来给宋朝挖坑,给岳飞挖坟,给他自己留下刚毅的美名。

之后是赵构,他在金军后撤时迅速起身,从杭州赶到平江府,亲临前线,展示出一代中兴雄主的风采!这让全天下人惊讶,他……不萎了。

最后是将军们。

刘、张、韩三大将各拥重兵,各有表现,本来是问心无愧的。比如刘光世,他的确是按照本心做事,何愧之有?

可岳飞这个该死的小兵兵,前几年还是个提不起的小裨将,现在居然敢扫我们大将的颜面!刘、张两人不必说了,未战先逃,发挥想象搞各种创意,既避战,又很“光荣”地逃跑,本身是很无耻的,可岳飞为什么那么耀眼?怎么敢在我们退回来时过江?

简直是打我们的脸嘛。

韩世忠脸上一直热辣辣的。这么多年以来,自从开封失守、宋室南逃以后,他一路征战,是公认的军中霸王,是人见人怕、无人敢挑衅的军中第一强者!这次,他在淮南东路杀得敌军血流成河,本来很符合形象,很激动人心,很楷模,可天杀的岳飞突然间搞事……岳飞手里的兵力还不如他多,岳飞能带着这点人马杀过江去赶跑金军,而他却带着人被金军赶回南岸,这一出一进的反差也太大了吧,让人怎么看他?

嫉恨之火在

三大将的心里熊熊燃烧,搞得岳飞不知怎么办才好。

其实,岳飞对这股无名嫉火是有所提防的。军队里论资排辈的现象比官场还要严重,他从一个大兵一路登上巅峰,拥有属于自己的强大部队,这期间什么没见过。他知道自己招人嫉恨了,所以一直在找机会弥补。

平时太忙,没法见面吃饭,更没法打电话沟通感情。岳飞只好频繁地给张、韩两人写信。在信里,他把姿态摆得很低,这也是现实,在这个阶段里,他的军衔比两人低,年岁比两人小,既是下级又是弟弟,姿态低点才有利于团结。

却不料这样也会出事。

写信就要写字,提到这事,就让人沮丧,三大将都是老粗出身。韩世忠要到晚年才会突然爆发出文采,诗词翰墨独具一格。至于张俊,某次,他和刘光世陪着赵构到一座庙里玩,方丈凑趣请他题字,只见张俊的老脸憋得通红,半天不落笔。这哥们儿根本不会写。刘大衙内还算好点,拿笔跟拿刀似的,弯弯曲曲地留下了自己的签名。

岳飞的字体风骨凌然,结字效仿北宋第一大家苏轼,单以书法论,都是一代高手。这样的字摆在三位老粗的面前,会是啥效果?

直娘贼,这厮写的到底是什么,为啥俺看不懂!

这些信给三大将的妒火中加入了新燃料。他们自卑了。双方的矛盾在加深,淮西之战后,矛盾在赵构的干涉下变得更深了。

实战得出结论,岳飞的军队是宋军中最强的,也是最听命令的。赵构考虑到以后的安全问题,决定给岳飞一个新任务。

去剿灭洞庭湖匪患。

三大将一听这事,立即火冒三丈。说实话,在收复襄阳之前,宋廷如果派岳飞去办这事儿,他们肯定会笑嘻嘻地等着看热闹,让岳飞去栽跟头。可这时不行,八百里洞庭湖里的杨幺、钟子仪势力庞大,不仅让南宋灰头土脸、难以收场,还让伪齐那边把他们当盟友看。

如果岳飞真的成功了,其实力立即会上升到与他们相当的水平,甚至超过他们。

洞庭湖的事要从靖康之难说起。在开封陷落时,赵构外逃到南京应天府称帝。他曾经下令天下兵马勤王。真是惊喜啊!当时,有一支三百多人的小部队,从遥远的长江边穿越重重困难,来到了他身边。他查了一下这些人的阶级成分,立即失望了。

领头的人叫钟子昂,荆湖北路鼎州(今湖南常德市)人,政治上是一介白丁,他爹钟相是一位资深的乡村巫师。

搞什么嘛,政治是少数上层人的游戏,什么时候轮到闲杂人等参与了?赵构下令把这些人遣散回乡,让他们老实当农民去。

钟氏父子也想平安来着,可随着赵构过江,南方的生活比花石纲那会儿还要悲惨。作为一个资深的、号召力强大的基层巫师,钟相很快就确定了新的职业——起义造反。在行动之前,他提出了口号,该口号和李顺、王小波起义时的宣传语很像。

都是“不分贵贱均贫富”。

通俗易懂,利于传播。被压迫的人蜂拥而来,很快,他的部队形成了,在短时间内占领了洞庭湖周围的十九个县。

那时是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整个江南处于三不管时期,赵构自顾不暇,就算想剿他们,也无兵可派。钟相觉得形势大好,于是建国号楚,年号天载,自封为楚王,立钟子昂为太子,从此当上了皇上。

这么干,从官方来看,他很安全;从实际来说,他麻烦大了。当时,天下大乱,盗匪横生,有实力的人太多了,在他身边不远处就有一位。

孔彦舟。

这位兄台是个典型的游寇,从江北一路游到荆湖。吃、抢、壮大,颇有“游”之要素。到达洞庭湖边上时,他已经见多识广,久经战乱。

他看了钟相一眼,满眼的鄙视。一个连家门都没出过的乡巴佬,居然当上皇帝了……一时兴起,他带人过去就把大楚国给灭了,钟氏父子一个都没跑了,全被活擒。孔彦舟很会做人,他把起义军的钱粮都留下,而把钟氏父子送给了赵构。

赵构接受他这个人情,一边杀了钟相、钟子昂,一边给孔彦舟转正,让他成了宋朝的国家干部。之后,人事纷乱,孔彦舟在宋朝干得不顺心,渡江到伪齐,成了刘豫的属下。赵构逐渐稳定,在金国的压迫下渐渐羽翼丰满。两人各自忙自己的,迅速把这事儿扔到了脑后。

别管后来的教科书是怎么说的。当时,在孔彦舟的心里,这事儿只是他游寇生涯中的小插曲,过耳就忘。于赵构而言,这事儿很好定性,不就是外来游寇与本埠土寇的火拼,外来的更强些,如此而已。

对洞庭湖来说,事情没完。压迫在继续,反抗要加力,他们推出了新的首领。带头的还姓钟,是钟相的另一个儿子钟子仪,实际权力掌握在一个叫杨太的人的手里。

杨太年纪很小,当地人管小叫“幺”,顺口叫他杨幺。

杨幺的能力很强,运气很好。他上任的时间大约是钟氏父子死后半年左右。那时,赵构刚刚结束上山下海的狼狈生活,宋廷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陕西富平方向,关注并支持着张浚进行的国运之战。洞庭湖再闹,也只是一片小浮云。他们翻看了一下升官花名册,派去了一位同样从江北过来的实力派人物。

程昌寓。

从生平简历上看,程昌寓比孔彦舟要强很多。

首先,程昌寓是政府官员,过江之前的职务是蔡州知州。当金兵南下时,他的行为很另类,没有率众死守,演绎英烈的人生;也没有急着逃跑,保命第一。

他把蔡州洗白了。

他把所有的钱财、兵都带走了,搬空了蔡州。他还在汹涌的难民潮里精挑细选,给自己的逃亡生涯增添了些许浪漫色彩。一个叫小心奴的东京欢场女子被他发现了,两人走到了一起。

如此渡江,投入新宋朝的怀抱,让建炎集团从上到下都高看他一眼。瞧瞧人家这官当的,想当初赵构过江时衣衫不整,而人家却全须全尾、两袖“金”风地来了。这就是素质!

考虑到程昌寓的手里既有钱又有兵,赵构决定把剿灭洞庭湖水匪的事交给他。

程昌寓逃跑时很另类,进兵时也不简单。他把手下分成水、陆两路。陆路是将军带着士兵,水路由他、他老婆、小心奴、大批家丁和幕僚组成。他是北方人,江南水乡的传说对他来说就像梦境一样。他决定从公安县的油河出发,沿鼎江、经龙阳县转往匪区,一边顺水漂荡,一边完成工作。

想得很好,但没考虑到现实状况。

这一路上,风景真的很美。可是,战乱时期物资极度匮乏,这么长的船队,一天下来,食水供应就是个大数字。沿岸全是匪患交战区,都看不到几个人,就算有钱也买不着东西。

好不容易临近鼎州,出现了几个小村镇,船上的贵人们看见了几只活的鸡、鸭、鹅,立即派人上岸去抓。接着就出事了,洞庭湖的水匪日趋强大,业务范围越来越广,这帮外来人刚一靠近就被盯上了,经观察,他们很肥,没兵,可以抢!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剿总司令部在开战前被打劫。整支船队,只有程昌寓的坐舰逃出去了,原因是他的船行驶在最后,见势不妙,他迅速掉头逃跑了。

其他的船全落在了洞庭湖水匪的手里,其中包括东京艳女小心奴……逃出来的程昌寓大怒,迅速与陆路上的大部队会合,决定向水匪开战。

开战前,程昌寓得到了一个最新消息,小心奴进了钟子仪的后宫,地位提升了,已经是嫔妃了。程昌寓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决定把杨幺一伙儿人斩草除根。

为了这个目标,他拿出了从蔡州不远千里带来的钱财,没收了周边所有木材商人的货物,再征集大批工匠,日夜赶工,造出了大批“车船”。

这种船能载兵一千人或两千人。船身是车形,小的二十车,大的二十三车,这种装备安置在船头和船尾,踏车能使船前进后退。

说白了,这和现在人工湖里的脚踏船有点像。

如此巨大的脚踏船进入芷江(今沅江上游),配合步兵进攻夏诚的水寨。如此器械,这般兵力,区区水寨一定能手到擒来。结果,坐等好消息的程昌寓再一次悲剧了。

航道水浅,大型车船搁浅了,横在水里进退不得,被水匪们连船带人抢劫一空。程昌寓很悲愤,为什么会这样?

后来,也有人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只能回答说出门没看日子,在屋子里造了艘航空母舰,没想过开不出去。

程昌寓落幕,下一位是纯军方人物王燮。这人在宋史里是个过客,之所以搞成了路人甲,原因就是洞庭湖和杨幺。

王燮原本很有大人物的雏形,征杨幺时,他是荆南府、潭州、鼎州、澧州、岳州、鄂州制置使,手下的兵是神武前军的番号,总兵力达到五万。

放眼南宋,这股力量,别说是当时,就算四大将鼎盛时期也不过如此。当然,兵力不等于实力。可“五万”这个数字的确令人震撼。

派出王燮,足以证明南宋的决心。王燮也非常努力,亲自率领近一万五千精锐坐着小船去剿匪。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吸取了程昌寓的教训。小船总不会搁浅吧?

小船更悲摧。

程昌寓的大船是没法接近敌人的。轮到他时,洞庭湖的水匪故意让他接近他们,直到他进入深水区……再一举歼灭他。当天,王燮创造了一个纪录,神武前军的精锐全军覆没,“一日之间,万人就死”,他本人则满脸是血地逃了出来,从此一蹶不振。

杨幺的声势更加浩大,直到有传言说刘豫跟他约好了要瓜分南宋天下。

这里要强调一下,关于杨幺与刘豫勾结的事,经各种考证,证实是诬陷。不管刘豫是怎么想的,杨幺从来没答应过什么。

这是宋王朝的惯技,要搞倒一个人,先搞臭他的名声。对王安石如此,对岳飞如此,对杨幺以及所有异类都一样。

杀杨幺前,先把他定位在刘豫的层面上。金国走狗,民族罪人。

临到岳飞剿匪,最活跃的人不是他,而是军方总指挥张浚。张大人自从富平战败以来,每天生不如死。他是那样的骄傲,那样的伟大,是中兴的救世主,是这个时代最明亮的太阳!

可是却成了最大的笑柄……这让人情何以堪啊。好不容易这次重出江湖,他立即接手全盘军事事务,在每个领域、每条战线都要插上一腿。

这时,他以江防总指挥的名义,跑到岳飞身边担任这次剿匪的监军,并且提出了行动的总前提。他说,之前程、王两人都犯了一个大错误,洞庭湖水匪靠的就是水,官军征讨,首先想到的是没有船,想趁秋冬两季水落潮时进兵。

这是错的。

水匪也是人,也得吃饭。他们在春夏两季分散出去种地,秋冬则收粮回寨聚在一起。秋冬进兵,正好赶上对方兵力集中之时。

这一次要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就在春夏之交进攻。于是,岳家军的征期定在当年的五月左右。实事求是地说,张浚的眼光很准,至少他看清了一个事实,洞庭湖水匪的确在这个季节里没法全部集中。岳飞到达之后,发现自己的运气也好到了没话说的地步。

五月间的洞庭湖的河岸居然比冬季还浅。

岳飞没有急着趁旱进攻,他想得很清楚,杨幺一伙儿人不只有实力,更有信仰,当年钟相打下的底子很深,想瓦解它,得先从内部来。

他带来了十副金字牌旗榜,可以给匪首安排正式工作。他还给杨幺、钟子仪两人带来了委任状,只要他们肯投降,可以立即在湖南地区就近上班。

匪首们对此表示感谢,同意投降,并且声明一直都在投降,只是需要点什么准备……岳飞听到这话也就明白了,宋朝的匪帮都这样。

《水浒传》里的宋江就是典型,此人一门心思搞招安,和官兵打生打死之后才招安,很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

向施耐庵前辈致敬,他写得非常成功。只是有一点,我看了很多书、电视剧、电影都没搞懂。就是关于招安这一段。梁山匪帮的成员很复杂,来自各行各业,里边有无业游民、职业惯犯,也有富家贵人、朝廷命官。宋江当初拉人家下水时,无所不用其极,比如秦明、卢俊义,搞得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说招安就招安,人家本来就是朝廷的官,当初你逼着人家当山贼,这时又逼着人家重回官场,你拿人家当弟兄吗?

涮人玩啊?

那不是一句什么“天罡地煞自然相投”就能说得过去的。

跑题了,回到洞庭湖。匪首们死性不改。岳飞先从匪徒的工作做起,他把之前程、王两人抓来的几百个匪徒都放了。这帮匪徒走上久违的大街时,发现商品琳琅满目,一律都是跳楼价。这帮匪徒如在梦中,东西又多又便宜,谁还想当匪徒啊!

这个消息传进了匪巢

,引起了巨大反响。春天刚刚过去,夏天又这么干旱,人们都快饿死了,外面那么多吃的、用的……可就是拿不着。官兵重重围困,有钱也没法去买。食物是人的第一需求。很快,匪帮松动了,投降的人不断出现。

岳飞来到洞庭湖已经半个多月了。某天,张浚突然来找他。张浚说秋天快到了,见鬼,才五六月份,就快到秋天了,他要去江边巡视,金、伪齐敌情才是最重要的。

真让人鄙视,这就是所谓的领导。大头领每处必到,啥事都要参与,蜻蜓点水一样飞来飞去,出了错是具体负责人的,有功了他占头一份。

岳飞拿出一张图给张浚看,对他说了一句话:“您别急着走,八天之内,我将平定洞庭湖,也不耽误您巡视江防。”

张浚愣了,见过吹牛的,哥哥我就经常吹,没见过像你这么吹的。好一会儿,他才回了一句:“王四厢两年尚不能成功,乃欲以八日破贼,君何言之易耶!”

你说得太轻松了吧。

八天之内,别说造船只,选器械,就算只进兵,走路都很紧张。毕竟这是方圆八百里、沟壑纵横的洞庭湖,范围太大了。

岳飞没有再废话,事实胜于雄辩。六月二日,他逼使杨幺军中悍将杨钦出降,俘获老小精壮万余人,船四百多条。凭借这支水军的力量,岳飞各部向位于龙阳县江水北岸的杨幺大寨进攻。战斗的细节很单调,充分显示了杨幺等人贫乏的战术素养。

岳飞命令全军少带武器,尽量收割岸上的杂草,进入战区之后全扔到水里去。杨幺的车船踏板被杂草缠住,没法前进后退,之后,水战就变成了陆战……岳飞的军队能在野战中击败金军主力部队,区区水匪算得了什么。战斗迅速结束,杨幺、钟子仪见势不妙,跳水逃跑,都没有成功。

一战定洞庭湖。

还剩下一座依山临溪的大寨,以夏诚为首。这时,牛皋提议屠寨,把夏诚大寨上下都杀个干净。

这么做是当时的惯例,说得好听一点,是为国家着想,为了长治久安。私下里嘛,谁都清楚。刘光世、张俊的钱都是这么来的,抢光之后杀光,才能毁灭证据。

岳飞坚决反对,他强调“杨幺之徒,本是村民……只是苟全性命,聚众逃生。既已出降,并是国家赤子,杀之岂不伤恩,复有何利”。

他还说:“不得杀,不得杀!”

洞庭湖之战以岳飞的仁厚之心而结束。我不是说他不杀造反的穷苦人是仁厚的,而是说兵危战凶,在那个时代,随便换哪个将领,结局都不会这样。

参与造反的数十万湖湘百姓都被放归田里,重新过上了耕种生活。之后,这片区域一直很平静,再也没有出现过动荡。我没法查到岳飞是怎样安置他们的,但既然不是以杀戮来威胁他们,那就只有一个结论。

仁厚。

中国的老百姓只要能有口饭吃,能妻小平安,就不会去造反。很显然,岳飞满足了他们这一点。

杨幺叛乱时的作战力量大约有六万余人,岳飞把他们都收编了。从此,岳家军达到了十万人的编制,这在当时超越了韩世忠、张俊,仅次于刘光世。

三大将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各人的反应均不相同,有咬牙切齿的,如刘、张;有苦笑摇头的,如韩世忠。拳头大才是真理,岳飞已经压在他们头顶上了。没多久,张俊和韩世忠都收到了一份礼物。从湖湘寄来的一条车船,船上器械人员齐备。

这是岳飞的一份敬意,他想以此向老大哥们表示友善,他没有忘记张俊对他的提携,更不敢藐视韩世忠的赫赫战功,他想获得友谊。

他得到了韩世忠的友谊。老韩呵呵大笑,很高兴地收下了礼物,从此交了岳飞这个朋友。张俊却很愤怒,在他看来,岳飞这是在向他示威,向他展示战功!

张俊回忆、对比这几年里他和岳飞交集的各个片断,包括这份礼物在内,岳飞的每一次进步都映衬着他的无能、怯懦、失败。他的心里缓缓生出一股怨气,在之后的岁月里,随着岳飞不断建功立业,这股怨气愈加强烈。

直至他做出人神共愤的错事。

张浚就更不用说了,他的“领导”作用被岳飞八天左右剿灭洞庭湖水匪的传奇战绩戳得千疮百孔,想抢,想掩盖,根本不可能。他只好酸酸地赞美了一句:“岳侯殆神算也!”之后,他在心里提醒自己,岳飞是强大的,这是好事。

他的雄心壮志必须有岳飞这样的臂助才能实现,而他的骄傲中也掺杂着高尚,他提醒自己必须高尚,这使得他每做一件事,都要以伟大事业为目标,逼迫自己去实现,失败后又表现得大义凛然。唉,一位多么可怜的落难君王啊……

对了,忘了说大衙内刘光世。从过程上看,他应该最恨岳飞。岳飞不给他写信,也不给他送礼,而他拥有最多的兵力。他本该暴跳起来去教训岳飞才对,可惜啥事也没发生,他非常平静。这人一直是南宋上层人物的礼拜天,谁都不拿他当回事,只当个乐儿。

他的兵再多又怎样,都是雄狮又怎样,他只是一只乖乖的绵羊。

这时是宋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六月。洞庭湖起义被镇压之后,南宋、金国同时进入了一个特殊时期。

金国不再进攻。南宋举国讨论,都在想以后怎么办。

金国一方行动迅速,小皇帝完颜亶上台之后,行政机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立国之本的勃极烈制被废除,改行三省制。

这个变化从纯技术角度去看,是非常正确、积极的。勃极烈制实际上是个权力集中小组。全国的所有权力都集中在都勃极烈(皇帝)、谙班勃极烈(皇储)、国论勃极烈(国相)、阿买勃极烈(国相助手)等一小撮人的手里。

女真人刚兴起时这么干还成,阿骨打还活着时这样干也成,因为他有着神一样的地位,没有任何人敢违抗他的任何言行。

可灭辽之后就不成了,庞大的国土、臃肿的机构是一团复杂到无法想象的乱麻,靠这几个人累死都理不出头绪。事实让女真人妥协,就算他们再仇恨契丹人,再瞧不起汉人,也推行了南面官制度,也就是当年辽国人的那一套。

在燕云十六州地区用汉人的机构、官员处理汉人的事务。

这时,完颜亶推行的三省制,是用中书、门下、尚书三个部门作为最高权力机构,以三师(太师、太傅、太保)、三公(太尉、司徒、司空)为最高官衔,管理具体办事的六部。这么看纯粹是宋朝模式嘛。不,金国声称这是汉制不假,可源头是唐朝,和宋没有关系。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抛开表面看实际,这是一场有针对性的阴谋。金帝换人,权力重组,大家都希望某个人换一下位置。

完颜亶把大殿下完颜宗翰从云中地区召来,微笑着问了一句:“请问您想在新机构里担任最高职务吗?”

完颜宗翰兴奋地点头,说:“当然!”

于是,这位后世公认的女真建国第一功臣完颜宗翰殿下,当上了太保、尚书令,领三省事,封晋国王,成为新机构的国相。作为交换,他的军职被免除,办公地点从遥远的云中挪到了皇宫隔壁。

南宋方面的事要多彩一些,准确地说,就是多彩,因为很多事一起发生。先是赵构号召全国参与讨论以后的国策走向。

是战,是和,何时决战,怎样求和,徽、钦二宗等被俘人员怎样处理,这些大事都需要从长计议。难得这时外敌撤退,内匪剿平,是时候说一说了。

当然,讨论人员的范围还是有限制的,以南宋国内现有的曾任宰执为主,这里面有当政的赵鼎、张浚,有曾任的朱胜非、吕颐浩,有同是受难者的汪伯彦、黄潜善,有不太知名、没甚作为的李邴,还有李纲、秦桧。

这场讨论浪费了很多办公用纸,却几乎没有实际效果,每个讨论者都很忠于自己,所说的话无非都是之前自己不断强调的那些而已。

李纲仍旧是李纲,秦桧还是秦桧。

真正多彩的是另一件事。现年二十八岁的赵构给自己的养子赵瑗修了座学堂,小孩子要上学读书,学做一个合格的皇太子。

这个孩子已经出现在公众眼中三年了,之所以会出现,有很多传说。两条最著名的传说分别是:他由使者从遥远的北方带回;赵构某天夜里突然惊醒,自己陈述。

使者版是一个印象。南宋派到金国的某个使者回国之后,声称他见到了宋太祖……这让南宋举国上下震惊!战无不胜、神武英明的赵匡胤,这对宋朝是一个传说,一个永恒的猜想。如果他不是突然死亡的话,如果宋朝是由他的直系血脉继承的话,还会有如今的狼狈颓唐吗?

使者的话没说完,他是说,他发现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和赵匡胤长得很像。这又让南宋迅速形成了另一个论调,认为赵匡胤独立建国,子孙后代却孤苦贫寒,别说皇帝,连一般爵位都没有,所以他要报复。他投身金国,化身为完颜吴乞买,凌虐他的混账二弟的后代!

这个传说很有市场。

相比之下,赵构的梦就直接了一些,因为他声称自己与赵匡胤零距离接触。在那天的梦里,宋朝的开国者突然出现,把赵构瞬间拉回到一百五十余年前风雪中的那座万岁殿。在那里,赵构亲眼目睹了事发现场。之后,赵匡胤说:

“如果想让宋祚再续,必须由我的子孙来继承皇位。”

赵匡胤的话最大,这事儿就这样定下来了。南宋政府在江南召集所有太祖系子孙,进行海选。结果发现一百五十余年间,太祖系开花散叶,人还真的不少。

符合条件的,也就是太祖第七世孙,“伯”字辈的孩子有一千六百四十五人,精中选优,最后确定在一胖一瘦两个孩子身上。

胖的孩子叫赵伯浩,瘦的叫赵伯琮。以身体强度论,自然是胖的孩子前途好。赵构选择了伯浩,命人给伯琮三百两银子,遣返回家。

伯琮刚走到殿门口,赵构又犹豫了。他让两个孩子再次并列站在他面前,他要重选。在这个关键时刻,起决定作用的是破旧残败的宫殿。

赵构当时很惨,住的地方比不上东京一个普通富商的宅子。如此这般,有一半原因是当时的物资条件真的太差,整个江南都残破了;另一半原因是他自虐,他说他哥、他爸都关在牢里,他绝不住华丽宫殿。这时,他的皇宫正殿里出现了一只猫。

这只猫在两个孩子身边经过,伯琮视而不见,安静如常。而那胖孩子却突然飞起一脚,决定和猫玩一会儿。

他把到手的皇储之位玩丢了。赵构瞬间认定他不合格,不分场合,不会克制,没有教养,这样的本性,长大了绝不是个优秀的上位者。

瘦孩子赵伯琮由此当选。

简单了解一下未来的孝宗陛下,他是宋太祖的第七世孙。追溯祖上,当年赵匡胤有四个儿子——德秀、德昭、德林、德芳,他是德芳的后代。秦王德芳生英国公惟宪,惟宪生新兴侯从郁,从郁生华阴侯世将,世将生东头供奉官(后追封庆国公)令绘,令绘生平民子偁。

赵子偁从小苦读,考中进士,分配到江南嘉兴县当负责人。一个县丞而已。之后,子偁努力工作,业绩突出,在宋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十月二十二日生了一个男孩儿,取名赵伯琮。

峰回路转啊!世事难料啊!谷底爬升啊!报应啊!宋朝的皇位终于回到了太祖系手中。

当然,这时还不能太乐观,伯琮的路还很长,几个问题遮住了他的光明前景,比如赵构的身体情况。赵九弟年纪很轻,后宫储量丰富,全江南的名医都在为他治疗。这是在宋朝,如果在现代的话,无论如何都能让他生出亲儿子来。

还有伯琮的年龄问题。他才五岁,要度过漫长的生长期。他是否健康,是否聪明,是否明智,是否能让赵构的后宫谅解,这些都事关成败。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回到宋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的深秋。赵伯琮上学了,这让很多人开心,其中包括岳飞。他曾经和韩世忠等人上书,要求赵构确立皇储,为帝国留一个后手,现在他如愿了,所以很高兴。全国都很高兴,唯有一个人不太在意。

为什么要欢呼呢?有什么大不了的,立皇储固国本……这些都是消极自保者的招数,强者可以通过击败敌人来保证安全,那才是一条正确之路。

张浚。

他设计了一个比富平决战还要庞大的作战计划。为了保证这个计划的实施,他先把南宋的军队进行了一次大整编。

全国军队分为“三衙军”和五大部“行营护军”。三衙军即禁卫军,算是皇帝的私兵,由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组成。这股力量很薄弱,除了杨沂中统领的殿前司是由原来的神武中军改编而成,兵力较强外,其余两部形同虚设。

五大部,它的前身是“神武军”,五大将刘光世、张俊、韩世忠、吴

玠、岳飞所部的总称,这时改名叫“行营护军”。

具体是,张俊部改称“中护军”,驻建康;韩世忠部改称“前护军”,驻承、楚二州;刘光世部改称“左护军”,驻太平州。三将共同担任长江中下游以及淮水流域防务。吴玠部之前不在神武军系统里,这时归入,称“右护军”,率军扼守川、陕、甘大片区域。

王彦的八字军称“前护副军”,驻荆南;岳飞部改称“后护军”,驻鄂州,两军担任长江中上游防务。

这些看上去只是换了名字,无关紧要,可是换一个角度看,就能感觉到张浚的霸道,新官上任是需要打招呼点名的,他的办法是给他们换个名。

以后,一切都得听他的!

岁临新春,张浚的计划出炉。他亲自前往镇江府,抵近长江,召集东南各大将听令。令韩世忠出淮东,进攻京东东路的淮阳军(今江苏邳州市西南);岳飞由鄂州过江进驻襄阳,挺进中原,能打多远打多远,无限制攻击;张俊、刘光世所部不动,调三衙军杨沂中为其后援。

川、陕、甘方面的吴玠在计划之外,不参与行动。

针对以上情形,岳飞开始了第二次北伐。临战前,张浚特意找到他,对他说:“此君侯之素志也!”岳飞却悲欣交集、苦乐参半。

岳飞的母亲恰在此时病故了。岳飞三日间水浆不进,泪水不干,心情郁结之外,严重伤害了他的视力。不久之后,他的眼睛病了。

他决定上庐山为母亲守孝,三年之间不喜乐,不劳作,不视事,心丧若死,非如此不足以报母恩。可大战在即,举国为之观望,他怎能置身事外。

不得已,他下山临阵。说一下这时的岳飞,他已经鹏程万里,高飞于整个南宋军阶之上了。他有自己的部队,辖区内军政大事决于他一人。他已建节,并且是武胜、定国双节度使,受衔时年仅三十一岁。这是个空前的纪录,在宋朝,只有开国皇帝赵匡胤可以与之相比。

赵匡胤二十九岁建节,不过那时是五代十国,皇帝遍街走。岳飞另有一项荣誉,在赵匡胤之上。这时,他已荣升为少保,世人尊称他时,再也不是太尉了,而是“岳少保”。

如此功业,不枉他近十年的奔波奋战。这时,恰逢张浚出山,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恢复大计终于可以实现了。收复中原,非他莫属。看位置,南宋被攻击的话,韩世忠首当其冲,因为他的背后是国都临安府;如果进攻的话,岳飞注定是先锋。

由鄂州进襄阳,由襄阳进河南,直抵旧都开封,这是最近的一条线。尤其是岳飞已经打出了军威,金人进兵都绕着他走,每次襄阳地段都非常安静。

宋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二月,南宋发动北伐,第一波攻击由韩世忠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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