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驻香港领事馆的内部装潢一如别馆,连随处可见的仿玫瑰木、表皮式的礼貌、机场椅子、窝心的总统照片都一样。只是这次换成了福特总统。欢迎光临豪华大间谍屋,吉勒姆心想。他们上班的区城称为隔离室,有门直通马路,由两名陆战队员守卫。他们的通行证注明了假姓名,吉勒姆成了果顿。在领事馆期间,他们除了打电话或自己人彼此对话之外,绝对禁止与领事馆内任何人交谈。“我们不仅可以一概否认,各位,”马铁娄在简报时骄傲地告诉他们,“我们也全是隐形人。”这里上演的戏码正是如此,他说。美国总领事可以把手放在《圣经》上,对总督发誓,他们从未进过领事馆,工作人员也不牵涉其中,马铁娄说。“从上到下,全都睁眼说瞎话。”说完,他将权力交给乔治,因为:“乔治,这戏从头到尾都由你来导演。”

往下坡走五分钟就是希尔顿饭店,马铁娄帮他们订了房间。往上坡走,尽管累人,步行十分钟就是丽姬·伍芝的公寓住宅区。他们已经在领事馆待了五天,现在是晚上,不过他们浑然不知,因为情报行动室里没有窗户,只有地图与海图,两部电话由马铁娄的两名哑巴管理,默非与默非的朋友。马铁娄与史迈利各占一大张办公桌。吉勒姆、默非与默非的朋友则与电话共享一张桌子,而法恩则郁闷地坐在后墙一排空的戏院椅中间,活像出席试映会、感觉乏味的影评人,有时候剔剔牙齿,有时候打打哈欠,吉勒姆三番两次劝他离开,他硬是不肯。库洛接受过吩咐,别碰任何东西,尽量躲得无影无踪。弗罗斯特死后,史迈利惟恐他出事,希望他离境,但老库洛不从。

现在总算轮到哑巴登场了,是马铁娄所谓的“最后一次详细简报”。“啊,乔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说。苍白的默非身穿白衬衫与蓝长裤,站在凸起的讲台上,背后墙壁挂了一张图表,自言自语念着笔记。其他人,包括史迈利与马铁娄,围坐他脚边聆听,大半时间不发一语。默非有如在描述吸尘器,独白起来更让吉勒姆昏沉欲睡。海洋在图表上占了大半,只有在最顶端以及左边各有蕾丝边状的中国南方海岸。香港后方是破碎的广东沿岸,在固定图表的板条之下微微露出。香港正南方,在图表正中央画出类似云朵的轮廓,分成四区,分别标明A、B、C、D。默非以恭敬的语气说,这些地方是捕鱼区,中央以十字标出的是中点,长官。默非只对马铁娄发言,管他是不是乔治从头到尾导演的戏。

“长官,根据上次德雷克离开中国大陆时,长官,综合了目前为止针对情势所作的评估,我们和海军情报单位之间,长官——”

“默非、默非,”马铁娄以相当亲切的口吻插嘴,“放轻松一点,行吗,老弟?这里又不是训练学校,懂吗?轻松一下嘛,老弟。”

“长官。第一。天气。”默非说,他对长官的请求无动于衷,“四月和五月是换季的月份,长官,介于东北季风和西南气流之间。每日气象预报都很难准确,长官,不过这段航程预计不会遇上极端天气。”他以教鞭指出汕头往南至捕鱼区的线,然后从捕鱼区往西北画过香港,往珠江直上广州。

“雾呢?”马铁娄说。

“这种季节经常起雾,云量大约有六到七奥克塔,长官。”

“奥克塔是什么鬼东西啊,默非?”

“一奥克塔代表天空有八分之一被云盖住,长官。奥克塔已经取代以前使用的十分制单位。过去五十多年来,四月从来没出现过台风,而海军情报单位也认为这时不可能形成台风。风向由东向西,九到十海里,不过顺风而行的船队一定要考虑风停的时刻,有时也会出现逆风,长官。湿度在百分之八十左右,气温是摄氏十五到二十四度。海相平静,偶有小浪。汕头附近的海水多半往东北流过台湾海峡,一天约三海里。不过再往西走——在这一边,长官——”

“你在废话什么,默非。”马铁娄语气尖锐,“搞什么,我当然知道那边是西方。”接着对史迈利咧嘴一笑,仿佛说“这些小毛头啊”。

默非再度不为所动。“我们必须准备计算速度的因素,以及船队在航程中任何一点的进度,长官。”

“当然,当然。”

“月亮,长官,”默非继续说,“假设船队离开汕头的时间,是四月二十五日星期五晚上,距离满月还有三天——”

“为什么作这种假设,默非?”

“因为船队确实在四月二十五日离开汕头,长官。一小时前,我们接获海军情报的证实。他们在捕鱼区C的东端观测到一列帆船,顺风慢慢向西航行,长官。带头的帆船已经确认无误。”

此时出现了突兀的停顿。马铁娄脸色泛红。

“你这小子很聪明,默非,”马铁娄以警告的语气说,“不过你应该提早跟我报告才对。”

“是的,长官。再假设搭载纳尔森·柯的帆船意图在五月四日晚间进入香港水域,月亮会只剩四分之一,长官。如果我们依循先例——”

“依循先例没错,”史迈利语气坚定,“逃脱路线应该跟德雷克在一九五一年的路线完全一致。”

这次又没有人质疑他,吉勒姆注意到。为何不质疑?令人百思不解。

“——然后这艘帆船应该在明天两洞洞洞抵达最南端的外岛蒲苔岛,与船队在珠江会合,及时抵达广州港,时间是在隔天的洞么三洞和么两洞洞之间,五月五日,长官。”

默非以平板语调介绍时,吉勒姆偷偷望向史迈利,像往常那样想着,他现在对史迈利的了解,不比在欧洲冷战的黑暗期与他初见时多到哪里。他三更半夜溜到哪里?是去遐想安恩吗?还是想着卡拉?他跟谁在一起,怎么会到凌晨四点才回旅馆?别跟我讲乔治正在享受第二春,他心想。昨晚十一点,伦敦那边传来叫嚣声,因此吉勒姆来这里接电话。伦敦说,威斯特贝下落不明。他们恐怕柯派人谋杀了他,或是更惨,遭到绑架凌迟,此次行动恐将被迫终止。吉勒姆认为比较可能的情况是,杰里在回伦敦途中碰上两三个空中小姐,躲了起来,然而伦敦表示事态紧急,他别无选择,只好去叫醒史迈利,向他报告。他拨了电话到史迈利的房间,没人接听,因此穿上衣服,敲他房门,最后逼不得已只好撬开门锁,因为这时轮到吉勒姆恐慌起来:他认为史迈利可能病倒了。

但是史迈利的房间空无一人,床铺没人睡。吉勒姆检查史迈利的私人物品时,发现这位老牌外勤人竟大费周章在衬衫绣上假名条,暗暗称奇。然而他只发现这么多。所以他坐在史迈利的椅子上,打起盹来,一直到四点才醒过来,因为他听见一小阵骚动声,张开眼睛,看见史迈利弯腰望着他,距离约六英寸。进房间怎么有办法如此轻声,只有老天爷知道。

“果顿?”他轻轻问,“有何贵干?”——因为他们处于情报行动状况,当然,日常生活中必须假设房间已遭窃听。基于相同原因,吉勒姆并未开口,只是递过装有康妮传来信息的信封。史迈利看了再看,然后烧毁。他对这项消息认真看待的态度,让吉勒姆叹为观止。即使是凌晨时分,他也坚持立刻前往领事馆处理,因此吉勒姆帮他提了公文包,陪他前往。

“今晚收获可好?”他随口问。两人正一步步往上坡走。

“我?噢,是有一点,谢谢,有一点。”史迈利回答,四两拨千斤。吉勒姆或其他人问到他夜间散步时,只能套出这么多风声。如今,乔治在丝毫不说明消息来源的情况下,提供实实在在的情报,不容任何人质疑。

“啊乔治,这东西,我们信得过吧?”马铁娄困惑之余问道。这是头一遭。

“什么?对,对,的确信得过。”

“那就好。调查得很棒,乔治。佩服佩服。”马铁娄真心地说。说这句话前,他又沉默了一阵,表情疑惑。自此以后,他们是有情报必信,别无选择。因为没有人,甚至连马铁娄也包括在内,胆敢挑战他的权威。

“捕鱼捕了几天,默非?”马铁娄问。

“船队捕鱼七天,可望满载渔获抵达广州,长官。”

“听到了吗,乔治?”

“有,听到了,我没什么好补充的,谢谢你。”

马铁娄问,船队若要准时在明晚与纳尔森的帆船会合,必须几点离开捕鱼区。

“据我估计,明天上午十一点。”史迈利看着笔记,头也不抬。

“我同意。”默非说。

“这艘单飞的帆船啊,默非……”马铁娄说,一面又对史迈利投以毕恭毕敬的眼光。

“怎样,长官?”默非说。

“能这么简单就脱队吗?进入香港水域时,用的是什么借口,默非?”

“这种情况很常见,长官。中国大陆的帆船队实行集体捕捞作业,长官。结果是,晚上脱队的单飞帆船不开灯进港,把鱼卖给外岛人赚现金。”

“分明是加夜班嘛!”马铁娄惊叹,对自己一语双关的机智沾沾自喜。

史迈利已转身面对另一面墙上的蒲苔岛地图,歪着头以加强老花眼镜的效果。

“这种帆船多大?”马铁娄问。

“二十八人,延绳钓船,长官,专钓鲨鱼、金线鱼和康吉鳗。”

“德雷克以前也开这种船吗?”

“对,”史迈利说,仍盯着地图,“没错。”

“那艘船能开得那么靠近吗?要是天气允许的话。”

回答的人又是史迈利。一直到这天,吉勒姆一辈子从未听过他如此大谈船经。

“延绳钓船吃水少于五浔,”他说,“只要海面风浪不算太大,想怎么靠近都不成问题。”

坐在后面长椅上的法恩恣意大笑一声,吉勒姆坐在椅子上转身,狠狠瞪他一眼。法恩斜眼看,摇摇头,对主子无所不知的能力感到钦佩。

“一个船队有多少帆船?”马铁娄问。

“二十到三十。”史迈利说。

“正确。”默非乖顺地说。

“这么说来,纳尔森怎么行动,乔治?是开到船队边缘,然后稍微乱走一通?”

“他会待在后面,”史迈利说,“船队喜欢成纵队行进。纳尔森会吩咐船长跟在屁股后。”

“他会吗,上帝保佑。”马铁娄喃喃地说给自己听,“默非,传统上使用什么识别方法?”

“这一方面所知少之又少,长官。船民最善于东躲西藏,这点人尽皆知,他们对海洋法规完全不尊重。一到海上,他们一盏灯也不亮,主要是担心引来海盗。”

史迈利再度沉思起来。他没入一种木然静止状态,虽然双眼仍直盯大幅海图,吉勒姆知道他的心思绝未放在默非呆板叙述的数据上。马铁娄则不然。

“海岸贸易,一年总共多少,默非?”

“长官,官方没有管制,也没有数据。”

“帆船进入香港水域,有进行隔离检疫吗,默非?”马铁娄问。

“理论上所有船只应该停下,接受检查,长官。”

“实际上呢,默非?”

“帆船有帆船自己的法律,长官。严格说来,中国籍帆船禁止航行在维多利亚岛和九龙角之间,不过英国佬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跟中国方面为了航道优先权的问题吵架。抱歉这么说,长官。”

“何必。”史迈利客气地说,仍盯着海图,“吾人是英国佬,终身是英国佬。”

这是他对卡拉的看法,吉勒姆认定,是他在欣赏照片时习惯说的一句话。他瞥见了照片,惊动了他,似乎研究了半晌,细看他的轮廓,细看那模糊无神的凝视。然后他眼中的火光逐渐消失,不知怎么的连希望也随之而去,令人感觉他有所警觉,开始反省。

“默非,你刚才提到导航灯了吗?”史迈利转头询问,却仍盯向海图。

“有的,长官。”

“我料想纳尔森的帆船会有三盏,”史迈利说,“两盏绿灯,垂直打在船尾桅杆上,一盏红灯在右舷上。”

“对,长官。”

马铁娄尽量想抓住吉勒姆的视线,吉勒姆却不依。

“不过事实可能相反,”史迈利考虑过后警告,“可能一盏也没有,只是在靠近时打灯号。”

默非继续报告。新标题:通讯。

“长官,在通讯方面,长官,很少帆船具备自己的发报机,不过多数都有接收器。偶尔会有船长买个便宜的对讲机,接收范围大约一英里,以方便拖网作业,不过因为作业已久,也没什么话好报告吧,我猜。至于寻找方位嘛,海军情报说,几乎算是谜团一个。根据可靠信息,很多延绳钓船靠的是一种原始罗盘,以手拿吊铅块的线,或者甚至拿个生锈的闹钟来找正北方。”

“默非,他们究竟怎么办到的啊?”马铁娄大喊。

“用绳子绑铅锤,在上面涂蜡,长官。让铅锤沉到海底,看看蜡黏上什么东西,就知道船来

到什么地方。”

“看来他们真辛苦。”马铁娄大声说。

电话铃响。马铁娄的另一个哑巴助手过去接听,然后一手捂住话筒。

“追捕对象伍芝刚回家,长官,”他对史迈利说,“开车开了一小时,刚在附近停好车,麦可说听起来好像她正在放洗澡水,所以大概准备待会儿再出门。”

“她一个人?”史迈利面无表情地说。是个问句。

“她一个人吗,麦可?”他猛笑一声。“我打赌你会,你这个龌龊王八。对,长官,只有女士一个人,正在洗澡,监听的麦可问,什么时候才能装摄影机。麦可,女士有没有在浴室唱歌?”他挂掉电话。“她没有唱歌。”

“默非,继续报告战情。”马铁娄脱口而出。

史迈利希望再演练一次拦截计划,他说。

“没问题,乔治!请便!导演是你,记得吧?”

“或许可以再看一下蒲苔岛这张大地图吧?然后再请默非为我们解说,可以吗?”

“可以,乔治,当然可以!”马铁娄大喊,因此默非继续讲解,这次动用了教鞭。海军情报观察站在这里,长官……经常与基地维持双向通讯,长官……靠岸地带两海里内全无部署……柯的船开始转回香港时,海军情报将立刻通知基地,长官……柯的船一进港,拦截将由一般英国警船进行……美国也将提供反向情报,只旁观,发生无法预见的情况时才加以支持……

对于每一细节,史迈利拘谨地点头表示听到。

“再怎么说,小马,”期间他插嘴,“一旦柯把纳尔森弄上船后,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对吧?蒲苔岛在中国海域的边缘。不往我们这边走,就无处可去了。”

吉勒姆边听边想着,总有一天,乔治会碰上以下两件事之一。他不是会停止关心一切,就是会因内心矛盾百出而害死他。如果他停止关心,他主导情报行动的功力将减半。如果他不停止关心,他那小小的胸腔会因拼命想为我们的行动寻找解释而爆炸。凄惨的是,史迈利自己在与高级长官进行不列入记录的闲聊时,——说明令他进退维谷的问题,让吉勒姆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尴尬。史迈利当时说,为维护我们的人性而采取不人道的手法,为维护同情心而铁石心肠,为维护我们的差异性而团结一致。长官怒气贲张,鱼贯退席以示抗议。乔治为什么不闭上鸟嘴乖乖做事,何必将自己的信念掏出来,当众擦拭,擦到缺陷毕露?康妮甚至凑着吉勒姆的耳朵,喃喃说了一句俄国格言,坚持要扯上卡拉。

“该不会发生战争吧,彼得亲亲?”她以放心的口吻对他说过,捏捏他的手,他则牵着康妮走在走廊上。“但是在为和平奋斗的过程中,我们会全力以赴,愿上帝保佑老狐狸。我敢打赌,他做的这件事,人民委员会也不会对他感激涕零。”

一阵重击声令吉勒姆转身。法恩又在调动戏院椅子了。他瞧见了吉勒姆,鼻孔朝天,摆出粗鲁无礼的窃笑。

“他脑子坏了。”吉勒姆心想,不禁打了个寒战。

基于不同原因,法恩最近也让吉勒姆认真焦虑起来。两天前,在吉勒姆陪同下,他主导了一件怵目惊心的事件。史迈利一如往常单独出游。为了消磨时间,吉勒姆租了一辆车,开车载法恩到中国边界,让他对着神秘山丘窃笑闷哼。回程途中,他们停在乡下的红绿灯前,这时一个华人男孩开着本田车停在旁边。开车的是吉勒姆。法恩坐在前座。法恩将车窗摇下,脱下夹克,左手靠在车门上,欣赏在希尔顿购物厅新买的镀金手表。正当车子要开走时,华人男孩竟朝手表猛扑,可惜法恩手脚更快,他抓住男孩的手腕,紧抓不放,拖着他走,男孩则挣扎着想脱身。吉勒姆开了约莫五十码才发现不对劲,立刻停车,而法恩正在等待这一刻。在吉勒姆来得及制止他之前,他跳下车,一把将男孩从本田车里拉出来,将他带到路边,打断他双手,然后笑着回到车上。吉勒姆生怕丑闻缠身,开快车逃离现场,留下尖叫的男孩盯着两条无力垂摆的手臂看。回到香港后,他决心立刻向乔治报告法恩的好事,然而法恩走运,过了八小时史迈利才现身,这时吉勒姆认为值得让乔治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因此作罢。

另一部电话在响,红色电话。马铁娄亲自接听。他听了一下,然后大声爆笑出来。

“找到他了。”他告诉史迈利,将话筒递给他。

“找到谁了?”

话筒悬在两人之间。

“你的手下。你的威瑟贝——”

“威斯特贝。”默非纠正他,马铁娄因此狠狠瞪他一眼。“找到他了。”马铁娄说。

“人在哪里?”

“你问的是,他跑到哪里去了吧!乔治,他去过湄公河岸两家妓院了。要是我的手下没有夸大其词,他是一九四九年巴南姆马戏团小象移师之后最热门的动物了!”

“请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马铁娄递过电话。“你自已为什么不干脆叫他们把电报念给你听?根据他们的说法,他已经渡河了。”他转向吉勒姆,眨眨眼。“他们说,万象有两三个地方,可能会成为他寻欢的目标。”他说,然后继续纵声狂笑,史迈利则耐心坐着,耳朵贴在听筒上。

杰里选择一辆两侧有后视镜的出租车,坐在前座。到了九龙,他向他能找到的最大的租车行租了一辆车,拿出逃生用的护照与驾照,因为他内心微微觉得,假名比较安全,就算只多安全一个小时也好。他往半山区开去时已近晚上,仍在下雨,照亮山坡的霓虹灯产生巨大光环。他经过美国领事馆,也路过星辰岗两次,有点希望能见到山姆·科林斯。第二次路过时,他确定找到了她的公寓,知道她的电灯开着。从外观看来,是意大利的美术灯,以优雅的弧度挂在观景窗的对面,花费三百元来附庸风雅。此外,浴室的毛玻璃里面也亮着。第三次路过时,他看见她披上披肩,从直觉或她循规蹈矩的姿态看来,她又准备在外过夜,不过这一次她的打扮冶艳到足以置人于死地。

每一次他允许自己追念陆克,眼前便蒙上一层黑影,想像自己正在做一些高尚却无用的事,例如致电陆克位于加州的家人,或是分社的小矮人,甚至摇滚客,管他原因是什么。以后再说吧,他心想。以后吧,他承诺自己,他会以合宜的方式哀悼陆克。

他缓缓驶入通往入口的车道,最后来到通往停车场的支路。停车场有三层深,他在里面绕圈子,总算找到丽姬的红色捷豹,停在一个安全的角落,以链条围起,避免粗心的邻居靠近爱车超群的烤漆。她也为方向盘装上豹纹布。布置这辆车,她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他忽然一怒之下心想,去怀孕嘛。买条狗嘛。养小老鼠嘛。他恨不得敲碎挡风玻璃,却狠不下心。如果她不开这辆,对方要派大轿车来接她,他心想。也许老刁甚至会坐前座押车。也许他会自己来。也许她打扮得美美的,只是为了今晚任人在床上宰割,根本不是为了出门。他但愿今天是星期日。他记得库洛说,每逢星期日,德雷克·柯要陪家人,因此丽姬必须自已开车。然而今天不是星期日,而且亲爱的老库洛也不在身边告诉他,依据杰里只能猜测的证据来分析,柯人在曼谷或随便哪个鬼地方谈生意。

所幸降雨已转为雾气,他回头往支路开向车道。来到交叉口,他发现有片窄窄的路肩,因此硬是挨着护栏停靠的话,其他车主会发牢骚,却仍能勉强通过。他擦到了护栏,但他不在意。从他现在坐的地方,可以看见行人在公寓区条纹帆布下进进出出,也能看见车辆加入或离开大马路。他丝毫没有警觉感。他点燃香烟,进出的大轿车擦身而过,却没有一辆是柯的车。偶尔有车挤过时,司机会稍停,猛按喇叭,或大声抱怨,杰里则置若罔闻。每隔几秒钟,他瞄一下后视镜。有个胖子鬼鬼祟祟从后面走来,外形不能说不像老刁,令杰里放开夹克口袋里手枪的保险,后来却发现这人缺少老刁的肌肉。这人经过他时他心想,大概是来跟出租车司机收赌债吧。

他记得在跑马地与陆克共处的时光。他记得与陆克共处。

红色捷豹嘶嘶开上他后方的支路时,他仍注视着后视镜,只有一人开车,敞篷放下,没有乘客。他惟一没有料到的是,她可能搭电梯直接下停车场,亲自取车,不像先前那样劳驾门房帮她开到门口。他尾随而去,抬头瞥见她公寓的灯光仍亮着。她留了人看家吗?或是她打算很快回家?接着他想到,少耍小聪明了,她只是忘记关灯而已。

最后一次对陆克讲话,是叫他别老是烦我,他心想,而最后一次陆克对我讲话,是告诉我说,他会在史大卜面前帮我找借口。

她朝市区方向开下山。他跟在她车子后面开去,有一大段时间,他后面没有车子跟来,感觉不太自然,但是这个时间本来就不太自然,他内心的沙拉特人正快速死去,他措手不及。她的方向是市区最明亮的地带。他猜自己仍爱着她,然而此刻他准备怀疑任何人、任何事。他继续紧跟在后,因为他记得丽姬鲜少注意后视镜。在昏暗的雾气中,反正她也只能看见车头灯。雾气一团团笼罩,港口宛如失火,条条起重机灯光在袅袅烟雾中宛若水屋。来到中环,她开进地下室车库,他也直接开进去,停在六个停车位之外,不过她没有注意到。她待在车上补妆,杰里竟可以看见她扑粉掩饰下巴的疤痕。然后她下车,如常地上锁,只不过随便一个小孩拿着刮胡刀片就能一刀划破敞篷。她身披丝质斗篷,里面是丝质长洋装。走向旋转石梯时,她举起双手,细心拢拢落在颈子上的头发,将马尾放在斗篷外面。他下车跟踪,一路跟到旅馆大厅,及时转身,没被记者拍到。一群男女时装记者这时正在聊天,身穿缎衣,系着蝴蝶结。

杰里逗留在相对安全的走廊,端详着场面。这是个大型私人宴会,丽姬从他看不见的地方进入会场。其余宾客陆续从前门抵达,劳斯莱斯如林,没人显得特别。一名头发染成蓝灰色的女人坐镇前门,左摇右晃,说着酒气浓厚的法文。一个拘谨的华人女公关带了两名助理,一排站开接待来宾。宾客一一进门后,女公关与助理则以真心真意得令人害怕的姿态向前迎接,询问来宾姓名,有时请对方出示邀请函,接着再翻找名单说:“噢,没错,当然了。”蓝灰发女人微笑、咆哮。助理递给男客襟领针,递给女客兰花,然后迎接下一批宾客。

丽姬·伍辛顿木然走过这道过滤程序。杰里多给她一分钟通关,看着她穿越双扉门。门上注明“夜宴”,附上丘比特的神箭。她进门后,杰里才开始排队。公关女孩看到他的羊皮靴后不知如何是好。西装是够难看了,不过让她打不定主意的是那双靴子。她盯着靴子看时,杰里判断,她受训时老师必定教过,要特别重视鞋子。百万富翁就算袜子以上邋遢如流浪汉,一双两百元的古奇鞋绝对是保身护照。她皱眉看着杰里的记者证,然后再看宾客名单,然后又看他的记者证,再度看着他的靴子,朝蓝灰色树丛投以不知所措的眼光。蓝灰女则继续微笑、咆哮。杰里猜她是嗑药嗑到神志不清了。最后公关女孩摆出特别为“边际消费者”准备的笑容,递给他一片咖啡碟大小的圆牌,荧光粉红,“记者”两字则以白色注明,有一英尺高。

“今晚我们要让每个人变漂亮,威斯特贝先生。”她说。

“拿我试试看吧,伙计。”

“喜欢我的香水吗,威斯特贝先生?”

“香得不得了。”杰里说。

“这叫做葡藤液,威斯特贝先生,一小瓶要卖一百港币,不过今晚福楼拜之家免费赠送给所有客人。孟堤费理夫人……噢,当然,欢迎光临福楼拜之家。喜欢我的香水吗,孟堤费理夫人?”

一名身穿旗袍的欧亚混血女孩端着盘子,低声说:“福楼拜预祝您今晚享受异国情趣。”

“拜托老天爷。”杰里说。

走进双扉门,另有一道三名美男子的接待行列,特别由巴黎飞来迷死人。另外还有一群保安人员,阵势直可比拟总统护卫。一时之间,他以为保安可能会搜身,他知道如果保安硬上,他准备玉石俱焚。他们以欠缺友善的眼光打量杰里,认定他是下人,但因他头发不是黑色所以放行。

“记者席在伸展台后第三排。”一名金发双性人说。这人身穿皮革牛仔套装,交给他一叠新闻稿。“您没带相机吗,先生?”

“我只负责图说,”杰里说着以拇指朝肩膀后面指,“拍照的史拜克在那边。”说完走进接待室,四处观望,龇牙咧嘴笑得铺张,对任何接触到他视线的人挥手。

香棕酒杯叠成的金字塔有六英尺高,旁边有绸缎阶梯,让服务生能从最上面取用。在凹陷的冰棺里躺着几个大酒瓶,等待下葬。有一台独轮车装满了煮好的龙虾与一个鹅肝酱结婚蛋糕,上面以花色肉冻排出福楼拜之家的字样。现场播放着空灵音乐,甚至隐约听得见对话的声音,说穿了不过是极富级人士无聊之余的应酬语。伸展台从长窗底部延伸到

房间中央。窗户正对港口,但雾气将美景切割成块状。冷气开得很强,好让身穿貂皮大衣的女士不至于流汗。多数男客穿了晚礼服,但年轻的华人花花公子则穿纽约风格的长裤、黑衬衫,戴金项链。英国大班与女眷自成一圈,气氛低迷,犹如闷得发慌的驻防部队军官聚餐。

杰里察觉有手搭在他肩膀上,迅速转身,只见眼前一位矮小的同性恋华人,名叫戈兰牡,服务于香港一家八卦小报。他曾想向主任推销一篇文章,杰里帮过他忙。一排排扶手椅面对伸展台,大致排成马蹄形,丽姬坐在前座,两旁是阿沛戈先生与夫人或情妇。杰里在跑马地看过这一对。看起来他们好像是丽姬今晚的伴游。阿沛戈夫妇对她说话,但她似乎听进去的不多。她坐得直挺,外表美丽,已经脱掉斗篷,从杰里的座位看,她仿佛全身精光,只佩戴珍珠项圈以及珍珠耳环。至少她毫发未损,他心想。至少她没有腐烂,没有染上霍乱,没有被子弹轰破脑袋。他记得第一晚在电梯里,站在她背后,由上而下看见她脊背那一道金毛。同性恋戈兰牡坐在杰里旁边。杰里与菲比·威费尔中间隔了两人。他只对她有些许印象,却仍盛情对她招手。

“哇。太棒了。菲比。你真好看。应该走走伸展台才对,朋友,秀一点大腿嘛。”

他觉得菲比稍显放不开,也许她对杰里也有同感,只不过杰里下飞机后就滴酒不沾。他取出笔记本写字,假装专业,尽量克制自己。慢慢来。别吓到了猎物。他看看自己写的东西,只见“丽姬·伍辛顿”几个大字。华人戈兰牡也看到了,大笑起来。

“我的新笔名。”杰里说,两人笑成一团,笑得太大声了,前排的人因此转头看,这时灯光渐渐暗下。丽姬却未回头,只不过他认为她可能已经认出他的嗓音。

他们身后的门一一关上,灯光也变暗,杰里有意在这张又软又舒服的椅子上睡一觉。空灵音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丛林节奏声,以铙钹声带出,最后只剩一盏吊灯在黑色伸展台上闪烁,呼应后窗外港口紊乱的块状灯光。鼓声从各处喇叭传来,缓缓升高,持续了很久,只有鼓声,敲击得很有技巧,声声迫切,最后丑陋不堪的人影渐次出现在港口窗户前。鼓声停止。在折腾人的安静中,两名黑人女孩大步走向伸展台,肩并肩,身上只穿戴珠宝。她们剃了大光头,戴着圆形象牙耳环,钻石项圈,有如女奴戴的铁环。油光的四肢与丛聚的钻石、珍珠、红宝石相互辉映。两人身材高挑美丽,体态轻盈,完全出人意料,一时之间对全体观众撒下绝对性感的魔咒。鼓声恢复,飘扬,聚光灯在珠宝与肢体速窜。她们扭着身体走出冒着蒸汽的港口,朝观众走去,带着奴役肉欲的怒气。她们转身,慢慢走开,以臀部挑逗、蔑视。灯光亮起,爆出一阵紧张的掌声,接着是欢笑、畅饮。人人同时开口,杰里则嗓门最大:敬丽姬·伍辛顿小姐,上流社会名媛,母亲连鸡蛋都不会煮;敬阿沛戈夫妇,他们拥有全马尼拉以及一两座外岛,这是香港赛马会的葛兰特上尉曾向他保证的。杰里有如服务生总管似的捧着笔记本。

“丽姬·伍辛顿,哇,容我说一句话,全香港拜倒在你脚下呢。本报想对今晚作个独家报道,伍芝或伍辛顿小姐,我们希望能采访到你,报道你的穿着,令人神往的生活方式,更加令人神往的朋友。摄影记者随后就来。”他向阿沛戈夫妇鞠躬。“晚安,夫人。先生。很荣幸能与两位共聚一堂。这是您首度来港吗?”

他表演的是拿手的小可爱戏码,是宴会中专门逗人笑的大男孩。服务生端来香棕,他坚持要为大家端到手上,不愿大家自己来。阿沛戈夫妇对他的表演觉得很有意思。库洛说他们是骗徒。丽姬盯着他看,眼神有一种说不出的含义,感觉真实而胆战,仿佛打开门看见陆克的人是她而非杰里。

“威斯特贝先生已经专访过我一次,据我了解,”她说,“好像没有见报嘛,是不是啊,威斯特贝先生?”

“你帮哪家写报道?”阿沛戈先生忽然质问。他已经收起笑容。他面貌狰狞丑陋,显然丽姬一席话让他想起某件他听过而不喜欢的事。例如是老刁曾警告过他的事。

杰里告诉他。

“那就乖乖去写啊。少来烦这位女士了。她不愿接受访问。你有任务在身,去别的地方执行任务,不是来这里耍宝。去赚你自己的钱。”

“要我走就走,不过,阿沛戈先生,我走之前,有两个问题想请教您。您希望我怎么描写您呢?是没礼貌的菲律宾百万富翁?还是半百万富翁?”

“拜托。”丽姬喘气,幸好这时灯光又暗下,鼓声再响,大家心平气和下来,一位带法文口音的女士开始以麦克风柔声解说。伸展台后方,两名黑人女孩正表演修长而抚媚的影子舞。第一位模特儿出现时,杰里看见丽姬在黑暗中起身,站在他前方,披上斗篷,轻轻快步走向走道,走过他身边,低头朝门口走去。杰里跟在她身后。来到大厅,她半转身,仿佛在看他,他不禁想到,她是有意引他过来。她的表情一样,反映出他自己的心情。她看来备受惊吓,面露疲态,全然不知所措。

“丽姬!”他呼喊,仿佛刚撞见老友,然后尽快跑到她身边,赶在她走进补妆室之前。“丽姬!天啊!好几年没见了!太棒了!”

两名保安警卫静静旁观,他则振臂拥吻,表现历久弥新的友谊。他已将左手伸进斗篷下,笑脸向下凑近她的脸时,将小左轮手枪顶住她背部肌肤,枪管抵住颈背正下方,如此表现老友情意之下,他带着她走上街头,一路上有说有笑,招来出租车。他原本不想动枪,但是不动枪的话,恐怕必须动手制伏她。真讽刺啊,他心想。回来是想对她说我爱你,结果却以枪押走她。她全身颤抖,怒发冲冠,然而他不认为她在害怕,他甚至不认为她被迫离开那场低俗的宴会时感觉很失望。

“正是我想要的。”她说,这时出租车开往山上,穿透雾气,“太好了,好得不得了。”

她的香水很陌生,不过他认为总比葡藤液好上百倍。

吉勒姆的感觉其实称不上无聊,但他的注意力实在也称不上无限,而乔治似乎总有办法集中精神。吉勒姆脑子不在思考杰里·威斯特贝打什么鬼主意时,便会不知不觉沉浸在默莉·米金的肉体中,或者回想起那个双臂向外翻的华人男孩,像被射得半死的野兔在飞遁而去的车子后哀嚎。

默非的主题转到蒲苔岛,巨细靡遗地详尽叙述。

火山岛,长官,他说。

是全香港群岛最坚硬的岩层,长官,他说。

也是最南端的一个,就在中国海域的边缘,他说。

海拔七百九十英尺,长官,渔人出海作业时,以这个小岛作为导航点,长官,他说。

严格说来不是一个岛,而是六个小岛,其他五个一毛不生,无人定居。庙盖得很棒,长官。古董很精彩。木雕功夫很好,可惜天然水很少。

“耶稣基督啊,默非,我们又不是要买小岛。”马铁娄劝他。行动结束了,伦敦也远在天边,马铁娄失去了不少光彩,吉勒姆注意到,也失去了全身的英国气息。他的热带西装是地道美国土包子的穿着,而且有必要拉拉交情,最好是跟自己人拉。吉勒姆怀疑,甚至连外派伦敦,对他都算是一段奇妙的历练,进而把香港当成敌境。压力大的时候,史迈利与他正好相反。史迈利变得内向,礼貌得过于拘谨。

蒲苔岛的人口一百零八人,逐渐减少中,从事农渔业,多半是共产党员,三个村落,三个废村,长官,默非说。他继续念经。史迈利继续专心听讲,但马铁娄则不耐烦地在笔记本上涂鸦。

“而明天呢,长官,”默非说,“明天啊,就是蒲苔岛一年一度的庙会,祭拜天后,长官。”

马铁娄停止涂鸦。“那些人还信那种鬼东西啊?”

“人人都有信教的权利,长官。”

“你在训练学院时学的,是不是啊,默非?”马铁娄继续涂鸦。

这时泛起一阵令人不自在的宁静,然后默非才英勇地拾起教鞭,顶端落在蒲苔岛南方海岸线的边缘。

“这个庙会,长官,集中在主要港口举行,长官,就在东南角这边,是古庙坐落之处。根据史迈利先生统合信息后所作的预测,长官,柯将在这里上岸,远离大湾,在本岛东岸的一个小海湾。东岸没有部落,没有天然海港,这段期间庙会将注意力集中在大湾,如果在这里登陆——”

吉勒姆没听见铃响。他只听见马铁娄另一个哑巴接听电话的声音:

“喂,麦可啊,”接着是他挺直上半身时飞机座椅发出的吱吱声,直盯着史迈利,“对,麦可。当然,麦可。现在。好。等一下。就在我身边。一切暂停。”

史迈利已经站在他身边,一手伸出去准备接电话。马铁娄看着史迈利。讲台上的默非背对着大家,继续指出蒲苔岛奇妙的特点,不太注意到这阵骚动。

“航海人对本岛的绰号是幽灵岩,长官,”他以同样疲惫的嗓音解释,“原因何在,似乎没人清楚。”

史迈利听了一下电话,然后挂掉。

“谢谢你,默非,”他客气地说,“讲解得非常有意思。”

他忽然静静站了半晌,手指摸着上唇沉思,姿态显得善良老实。“好,”他重复,“好,非常好。”

他最远走到了门口,然后停下脚步。

“小马,原谅我,我有事要离开一阵子。不会超过一两个小时,应该。有什么事,我会打电话通知你。”

他伸手握门把,然后转向吉勒姆。

“彼得,你最好一起来,可以吧?可能用得上车,而你对香港的交通毫不畏惧,令人佩服。法恩不是在这里吗?啊,没错。”

赫兰道上的花朵盛开,呈毛茸茸状,有如为圣诞节喷上彩漆的羊齿植物。人行道狭窄,鲜有人使用,只有女佣带主人的儿女运动时才用得到。带他们出来散步时,女佣不发一语,活像在遛狗。表亲的跟踪车是棕色奔驰面包车,外表斑驳,刻意让人过目即忘,两侧染上尘土,一边漆有香港开发建筑勘测公司的字样。车上有根老旧天线,挂着中国结,垂在驾驶座上方,以悲伤的姿态钻至柯宅,过门不入。是第二次,还是当天上午第四次?没人想过。在赫兰道,正如在香港各处,总会有人在盖什么东西。

面包车上两人趴在人造革覆盖的双层床上,透过丛林般的镜头、摄影机、无线电电话器材,专心监视。对他们而言,通过七门的动作也成了例行公事。

“没有变化?”其中一人说。“没有变化。”另一人证实。

“没有变化。”第一人对着无线电电话重复,听见另一端传来默非令人安心的声音,表示听到。

“说不定是蜡像,”第一人边看边说,“我们也许过去戳他们一下,看看他们会不会喊痛。”

“说不定有效。”第二人说。

两人同意,在专业生涯中,他们从未跟踪过如此静止的对象。柯站在他一直站立的地方,在玫瑰凉亭的尽头,背对着他们,向大海瞭望。他的矮小妻子坐得远远的,与平常一样穿黑衣,坐在白色庭园椅上,似乎凝视着丈夫。只有老刁有所动作。他也坐着,坐在柯另一边,嚼着类似甜甜圈之类的东西。

监听车开到大马路,拖着笨重的身躯往赤柱前进,为了维持掩饰身份,继续假装勘察本区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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