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肉发达的外交部才子罗迪·马丁台尔说,惟有乔治·史迈利才肯自愿挑起遇难船船长这种差事。他又说,惟有史迈利才肯痛上加痛,偏偏选上这个时机抛下偶尔脱轨的美娇娘。

第一眼看见乔治·史迈利,甚至再看一眼,都看不出他是做出上述两种事的人,马丁台尔立刻点出。他身材矮胖,有些小地方优柔寡断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生性害羞,因此令他时而显得自大,在马丁台尔这类招摇狂妄的人士眼中,他的谦逊简直可视为耻辱。此外他也有近视的毛病;此地刚受重创后的那段时日里,如果看见他佩戴圆形眼镜,身穿公务员制服,细瘦寡言的彼得·吉勒姆随侍在侧,于白厅丛林的湿软小径上如履薄冰地前进,或是看见他在如今归他执掌的圆场里,身处五楼凌乱的“觐见室”(那里活像爱德华国王的陵墓),日夜埋首文书堆中,那么旁人恐怕会误认为“地鼠”之称号非他莫属,而非已故的俄国间谍海顿。日夜在如洞穴般、半荒废的大楼加班,他的眼袋转为淤青,笑容也罕见,然而他绝非天性不苟言笑;现在有时连从座位上起身都让他气喘不已。挺身直立时他会稍停,嘴巴微张,以磨擦音发出小小的一声“啊”,然后才继续动作。他的另一项招牌动作是以领带宽的一头擦拭眼镜,使他的脸孔赤裸得令人局促不安,令一名极为资深的秘书——术语是“妈妈”——不只一次险些按捺不住(而这种冲动,若看在心理医师眼里,必定小题大做一番),几乎想冲向前去,为他挡这批他似乎决心达成的艰难任务。

“乔治·史迈利不只是在清理马厩。”同一位罗迪·马丁台尔评论。他在加里克俱乐部的午餐桌前发言。“他还把爱马赶上山去,吆喝着‘左转,左转’。”

其余谣传,对他的辛劳就不那么尊重了。支持这些谣传的部门,主要是想竞标拿下此一摇摇欲坠的单位。

“乔治正仰赖过去的名声过日子,”情况持续数月后他们说,“逮到比尔·海顿只是侥幸。”

再怎么说,他们表示,逮住海顿是多亏美国密告,绝非乔治的功劳;功劳应归美国表亲,不过美国很有技巧地保留下来。不对不对,另有人说,功劳应归荷兰人。是荷兰人破解莫斯科中心的密码,通过关系传递过来,问罗迪·马丁台尔便知。当然是马丁台尔了,毕竟他是圆场专业散播误导信息的人。如此各方你来我往传言不断,对此似乎一无所知的史迈利保持沉默,却休了娇妻。

众人几乎不敢置信。

众人大感震惊。

一生从未爱过任何女子的马丁台尔,特别有受到侮辱的感觉。他在俱乐部里大肆张扬了一下。

“未免太厚颜无耻了吧!他出身卑微,太太有一半的索沥(Sawley)血统呢!未免太条件反射了吧。根本残酷得像条件反射动作。老婆犯的小过错完全正常,他也忍了好几年——各位听好,是他逼得老婆不得不犯错的——结果这个矮子做了什么好事?回头过来反咬她一口,学拿破仑狠心踢得她满地找牙!简直是丑事一桩。告诉各位,这是丑事一桩。我这人一向宽大为怀,自认不是没见过世面,不过史迈利的做法太过分了。的确很过分。”

马丁台尔总算说对了,说多了偶尔难免正中红心。事实摆在眼前,人人都看得到。海顿死后,往事也一笔勾销,史迈利夫妇抛弃分歧,套套虚礼,破镜重圆后迁回切尔西区贝瓦特街上的小房子。夫妻甚至尝试打入交际场合。两人应邀赴宴,自己也宴请宾客,场面符合乔治的新头衔;美国表亲,一两名国会大臣,以及各式各样的白厅老大,全都应邀前来,尽兴而归。甚至有数周时间,他们以略具异国风情的夫妻档姿态,出入较高层官僚圈。后来一夕之间,乔治·史迈利离开妻子的视线,在圆场觐见室后方简陋的阁楼过夜,无疑令她很不是滋味。转眼间,圆场的阴郁气氛似乎逐渐融入他的脸孔,如同灰尘蒙上了囚犯的五官一般。反观在切尔西独守空楼的安恩·史迈利,对弃妇的角色极不适应,内心极难接受。

全心奉献,知情者说。如和尚般禁欲。乔治是圣人。以他这种年龄更难能可贵。

胡说,马丁台尔派人士反驳。全心奉献,对象是什么?那栋枯燥无味的红砖怪物里,还留有什么东西需以自焚之举来解救?就算是在卑劣的白厅,或是,上帝救救我们,就算是在卑劣的英国,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如此倾心奉献?

工作,知情者说。

什么工作?这些自认圆场观察家的人士以假音抗议,一面效法蛇发女妖四处散布片段零碎的所见所闻。裁撤了四分之三的部属,仅留几个帮他泡茶的老太婆,情报网还被炸成碎片,他又有什么工作好做?他的海外驻地情报官,他的爬虫基金皆遭财政部冻结——他们指的是他的业务账户——白厅与华府却找不到能称兄道弟的朋友。除非你把拉康也算做他的朋友,那个内阁里走路像跳舞的假道学,一让他抓到机会,总是决心为乔治赴汤蹈火。拉康自然愿为他两肋插刀了,否则他还剩什么?圆场是拉康的权力基地。圆场没了,他等于是——其实老早就是了——阉鸡一只。拉康自然而然会嚷几句战斗口号。

“真是丑事一桩。”马丁台尔气鼓鼓地宣布,一面切开熏鳗与牛排加腰子,配上招牌红酒,一瓶得再多花二十便士,“我敢逢人就说。”

在白厅的村人与托斯卡尼的村人之间,有时候可供选择的事物少得惊人。

时光无法扼杀风言风语。相反的,谣言以倍数成长,从他的孤立大做文章,称之为钻牛角尖。

有人记得,比尔·海顿过去不仅是乔治·史迈利的同事,也是乔治之妻的亲戚,此外还另有关系。他们说,史迈利对海顿的怒气,并未随海顿之死而散尽:他肯定是踩着海顿的坟墓跳舞。举例而言,对海顿神话似的角楼办公室进行清理工作时,乔治亲自监督——这房间俯视查令十字路,他也亲自监督摧毁最后蛛丝马迹的工作,从他随手乱挥的油画,到办公桌抽屉内遗留的零碎什物,一项也不放过。就连办公桌本身,他也命令锯开焚毁。办公桌销毁后,他们坚称,乔治唤来圆场工人拆掉分隔墙。不骗你,马丁台尔说。

或者,举另一例子来说,坦白说是最令人不知所措的一个,乔治肮脏的觐见室里,墙上挂了一幅照片,从外表判断是护照相片,却放大到远超过自然尺寸,因此颗粒显得粗大,有人认为具有鬼魅之感。财政部的一个男生参加临时会议,讨论的是取消情报活动银行账号事宜,曾目睹那幅照片。

“对了,那相片是老总吧?”他问彼得·吉勒姆,性质仅止于社交闲聊。问题背后全无恶意。问一问,总没关系吧?老总的姓名仍不为人知,是此地的传奇。整整三十年,史迈利拜他为向导兼师父。他们说,史迈利其实还亲手埋葬他,因为最高机密人士如同最富阶级,往往死后不举行告别式。

“不对,才不是老总呢。”侍酒臣吉勒姆反驳,以他特有的唐突、目空一切的口吻说,“是卡拉。”

卡拉在他们国内扮演什么角色?

小弟,卡拉是当初吸收比尔·海顿的苏联项目官员,吸收后由他负责指挥:“别的不说,他这人是截然不同的传奇人物,”马丁台尔说,嗓音震颤,“看来报仇雪恨的意味浓厚。我在想,再幼稚还能幼稚到什么程度?”即使是拉康也对那幅照片颇有微词。

“乔治,说真的,那照片干吗挂上去?”他以惯用的班长口气大胆质问。有天晚上他离开内阁府回家途中顺道拜访史迈利。“我想知道的是,他对你有何意义?你有没有想过?难道不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吗?凯旋而归的敌人?我本以为那相片会打击你的土气,高高在上对着你神气活现的。”

“这个嘛,比尔已经死了。”史迈利说。他有时以这种省略的语法提示个人论点,而非直接提出论点本身。

“你的意思是,而卡拉还活着喽?”拉康回应,“你宁可拥有活的敌人,舍弃死掉的敌人?是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乔治·史迈利面对质问时,偶尔会习惯性地置若罔闻;同事说,甚至他有时让问题显得格调太低。

此时发生一事件,为白厅闲聊场合增添丰富题材,与所谓的“雪貂”有关。“雪貂”是电子仪器扫荡专家。记忆所及,任何地方都不曾发生过更严重的偏心事件。马丁台尔说,我的天啊,那些地下工作者有时候脸皮真厚!马丁台尔苦等一年,希望有人来检查他的办公室,寄出申诉函给副部长。亲笔写。由收件人亲手拆封。国防部的拜把兄弟也寄出,财政部的汉姆也差点寄出,不过汉姆不是忘了寄,就是在最后关头心里觉得不妥。这不是优先级的问题,丝毫无关。甚至也谈不上是原则问题。牵涉其中的是金钱。公家钱财。在乔治坚持下,财政部早已在圆场半数地方重新装上线路。显然乔治对窃听的疑心病永无止境。另外,雪貂部门人手短缺,由于工时不合理,曾传出劳资纠纷——从任何角度都可谈个没完!整件事说来令人气结。

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个中细节,马丁台尔修剪整齐的指端唾手可得。乔治于某周四去找拉康——那天不明热浪突然来袭,你记得吧,大家差不多全热趴下了,甚至在俱乐部亦然。到了星期六——星期六哪,想想看,加班!——野兽群聚圆场,鼓噪声惹恼了邻居,将这个地方闹得天翻地覆。自从史迈利让那女的回国后,就不曾出现过更明目张胆的偏心举动。他们准许史迈利重新聘雇那个蓬头垢面的俄国老研究员沙赫斯,康妮·沙赫斯,牛津教授,背离一切理性,乱叫一通妈妈。

马丁台尔私底下煞费苦心(或者该说,他“尽可能”保持私下运作),调查雪貂是否有所发现,却无功而返。在间谍世界中,信息就是金钱,而至少就此金科玉律而言,尽管罗迪·马丁台尔或许不自知,他算得上是乞丐一个,因为此桩内情中的内情,仅有极少数人知晓。没错,史迈利周四确实拜访拉康俯瞰圣詹姆士公园那间木板装潢的房间,而那天就秋季而言确实炎热得颇不寻常。丰沛的日光倾注于雍容华贵的地毯上,点点尘埃宛如热带鱼悠游在光柱中。拉康甚至热得脱下西装外套,只不过领带当然少不了。

“康妮·沙赫斯一直在比对卡拉在类似个案里的笔法。”史迈利大声说。

“笔法?”拉康呼应他的说法,仿佛手写违反规定似的。

“情报手法。卡拉的惯用手法。看来只要可行,他会同步安排地鼠和隔墙耳。”

“乔治,能不能麻烦你以白话文重复一遍?”

史迈利解释,若状况允许,卡拉喜欢在手下情报员活动时安装麦克风,以防万一。虽然大楼内部从未泄露足以破坏他所谓“眼前计划”的秘密,令史迈利感到满意,但其中代表的意义令人于心难安。

拉康也逐渐摸清了史迈利的笔法。

“那份理论听来相当学术化,有无任何佐证?”他边询问边细察史迈利于铅笔上方无表情的五官。他以两手食指顶住铅笔,像直尺一样。

“我们一直在清点自家的音响器材,”史迈利皱眉坦承,“不少局内设备失踪。很多似乎是在一九六六年改装期间消失的。”

拉康静候,希望从他口中套出信息。“海顿是建筑委员会的委员,负责执行此工程。”还好后来又解释了一句。“事实上,他是背后的推手。只不过——要是表亲不巧得知,我认为这绝对是最后一根稻草。”

拉康并不傻,而处于盛怒之下的表亲,人人皆尽量平息其怒火,不惜一切代价希望避免再惹他们生气。若他事前能照自己意思行事,一定会当日要求雪貂出动。星期六是妥协的结果,在没有请教任何人的情况下,他派出整支团队,一行十二人,坐上两辆灰色面包车,外面漆着“害虫扑杀队”。他们将整个地方搞得天翻地覆,因而传出角楼办公室遭摧毁这种可笑的传言。他们满腹牢骚,是因为时间正值周末,或许也因此动作粗暴到没有必要的地步:加班费的所得税高得吓人。然而第一次扫荡后,搜出了八只无线电麦克风,个个是圆场自音响库发放的标准公物,他们的心情因而快速逆转。海顿布置麦克风的手法很典型,而拉康亲自检查时也同意上述看法。一只放置于无人使用的办公桌的抽屉,仿佛有人不知情留下,忘记它的存在,只可惜那办公桌碰巧在密码室里。另一只装置于五楼会议室(术语称之为喧闹室),在钢制旧橱柜顶端接收灰尘。另一只带有海顿典型的鉴赏力,嵌在隔壁高级长官洗手间的水槽后面。第二度扫荡将夹层墙包括在内,又找出三只,于建筑工程进行期间植入。属于探测装置,有塑料管将声音送回基地。雪貂将搜出物品如猎物般陈列成行。这些仪器当然已全数失灵,却无疑是由海顿安置,设定为圆场不用的频率。

“我敢说,维修费用也算在财政部头上。”拉康以最具挖苦意味的微笑说,一面把玩铅块。这些铅块原本用来将探测麦克风连接在交流电源上。“至少在乔治重新改装这地方的线路

之前是如此。我非告诉汉姆兄不可。他一听准会跳起来的。”

汉姆是韦尔斯人(因此别号韦尔斯榔头),是拉康最持久的死对头。依拉康的建议,史迈利现在装潢出设备简陋的剧场。他命令雪貂重新启动会议室的无线电麦克风,并修正圆场硕果仅存的几辆跟监车其中一辆的接收器。随后他邀请三位最不服从的白厅办事员,包括韦尔斯榔头在内,在大楼周遭半径半英里内开车,收听事先撰写台词的对话——由史迈利两名身份隐秘的帮手坐在喧闹室里念出来。车里一字不漏全听得到,连一个音节都逃不掉。

之后史迈利亲自要求他们发誓绝对保密,而且为保险起见,请管理组人员快速拟出保证书,逼他们签名,令他们心生畏惧。彼得·吉勒姆认为如此他们能噤声大约一个月。

“如果下雨的话,时间更短。”他说,语带挖苦。

然而,如果说马丁台尔与白厅边境的同事生活在史前时代,对史迈利天地的实情懵懂未知,史迈利身边人士对他也同感疏离。越靠近他,圆场变得越小,早期仅有宝贵的少数人得以进入核心。史迈利进入圆场暗褐色的门口时,门口有神态机警的工友管理临时路障,但他并未削减习惯上的隐私性。连续数日数夜,通往他小办公套房的门保持紧闭状态,与他共处的人只有彼得·吉勒姆,以及名为法恩的黑眼珠总管四处走动。在对海顿引蛇出洞期间,法恩与吉勒姆共同担下为史迈利看家的任务。有时史迈利只点个头,就从后门溜走,带着整洁小巧的法恩出去,留下吉勒姆应付来电,一有紧急状况时通知他。妈妈认为他的举止有如老总生前最后几天。老总为了海顿而死于工作岗位,心碎而死。在这个封闭社会的有机程序中,又添了一个新术语。卸下海顿的面具,以新术语而言是“堕落”。圆场历史也因而分成“堕落前”与“堕落后”。以史迈利的活动来说,大楼实体上的“堕落”,包含遣散四分之三人员,包含雪貂造访后斑驳狼藉的环境,带给人一种废墟的沉重感,而士气低落的时刻,对不得不咬牙隐忍的人而言,这种废墟感变成具有象征意味。雪貂不负责组合还原他们所破坏的东西;而他们或许也感觉到,卡拉的行径亦可印证同一道理,他蒙尘的五官被行踪飘忽的圆场首长钉在墙上,继续从简朴刻苦的觐见室阴影中冷眼俯视着所有人。

员工们所知不多,却足以令人心寒。举例来说,人事这种例行事务都令人望而却步。史迈利大笔一挥,开除了部属,命令摧毁外国驻地;驻扎香港的塔夫蒂·西辛格即为一例,只不过由于香港距离反苏联环境甚远,因此是最后解散的一批。他们与史迈利一样,深感难以信任白厅,他们听说史迈利在那里与人发生诡异而激烈的争论,讨论的是遣散与重新安置的条件。有些个案——香港的塔夫蒂·西辛格又是最容易随手捻来的例子——比尔·海顿刻意过度提拔已过气情报官,而这些人应该不会主动为个人要求是应该依照本身价值遣散,或是以海顿恶意灌水过的数目来打发他们?也有些个案,是海顿为求自保而捏造理由加以开除。这些个案是否应得全额退休金?是否得以申请复职?摸不清状况的年轻部长,选举过后初尝权力滋味,作出大胆而矛盾的裁决;结果相当令人伤感,大批希望落空的圆场外勤情报官冒出来,男女皆有,纷纷求见史迈利,因此他命令管理组人员,有鉴于保密第一,或许也为求美观起见,不准这些归国情报官踏进总部大楼一步。史迈利也不容许死刑定谳者与暂缓行刑者之间进行接触。在上述规定下,财政部的韦尔斯榔头也满心不情愿提供支持,管理组人员于布鲁斯贝利一处出租民房设立临时接待所,以语言学校之名避人耳目(“抱歉,登门拜访者请事先预约”),以四名按件计酬的情报官负责运作。这群人无可避免地成为布鲁斯贝利集团,据说有时史迈利会抽出一个钟头左右,主动溜过来,差不多以赴医院探病的姿态,对这些多半陌生的脸孔表达慰问之意。有时候,视心情而定,他会全然沉默不语,宁愿在满是灰尘的面谈室角落站岗,不多作解释,杵立如佛像。

他有何动机?他究竟在寻找什么?如果根源是愤怒,这种愤怒是当时所有人的共同点,大可在一天漫长工作结束后,共聚在有屋椽的喧闹室,玩笑闲聊;但如果有人说溜了嘴,不慎说出卡拉或其地鼠海顿的名字,一群寂静天使便会降临,就连莫斯科观察家,狡猾的老康妮·沙赫斯,也无法赶走。

更令史迈利部属动容的是,他努力从废墟抢救出情报网。海顿遭逮捕后不到一天,圆场位于苏联与东欧九个情报网悉数关闭。无线电连接戛然而止,信差线路枯竭。绝对有理由判定的是,假使其中尚存圆场掌握的情报员,一夕之间肯定全被收拾干净。然而史迈利坚决反对如此简单的推论,也拒绝承认卡拉与莫斯科中心的效率无懈可击,或做法干净利落,或合乎逻辑。他叨扰拉康,他叨扰表亲位于葛若斯芬诺广场的大型别馆,坚持继续监听情报员的无线电频率。尽管外交部强烈抗议——仍由罗迪·马丁台尔站在最前线——的海外单位公布零锁码的信息,若有幸存的情报员收听到,而且懂得代号,必须立刻跳船求生。接着渐渐的,让他们大感讶异的是,传回来了生命微微振动的迹象,宛若另一行星捎来的难解信息。

首先是表亲传回报告。代表人物是豪爽得令人起疑心的分部主任马铁娄,由葛若斯芬诺广场通报,两名英国情报员,男女各一名,正经由美国逃生线安排至黑海的老度假胜地索契,当地安排了一艘小船,随时待命,进行马铁娄的哑巴手下坚称的“外渡任务”。依马铁娄的描述,他指的是楚拉耶夫夫妇,是涵盖乔治亚与乌克兰的“沉思”情报网之首脑。史迈利不等财政部批准,径自让已退休的罗埃·布兰德复职。这人虎背熊腰,是马克思时代的方言研究员,客串外勤情报员一段时间,是“沉思”情报网的个案主办官。布兰德在圆场“堕落”时跌得很惨。史迈利托他代管两条俄国走狗——德·西尔斯基与卡斯珀。两者也已呈退休状态,也是海顿从前的手下。史迈利要他们组成迎接小组待命。他们仍坐在RAF运输机上时消息传来,逃亡中的两人离开港口时遭击毙。外渡任务失败,表亲说。马铁娄为了表示同情,亲自致电史迈利通报消息。马铁娄为人亲切,独具个人风格,也与史迈利一样作风老派。时间是晚上,雨势滂沦。

“乔治,你可别太在意,”他以慈祥的口吻警告,“听到了没?人员有外勤内勤之分,两者之间的分别要靠你我维持,否则我们全部人非发疯不行。没办法为了每个人下海。这是领导管理的要领。你可别忘记了。”

史迈利接听上述电话时,彼得·吉勒姆正站在他身旁。吉勒姆事后发誓,史迈利并无特别反应,而吉勒姆对他了如指掌。尽管如此,十分钟后,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他已不见踪影,宽大的防水衣也从挂钩上失踪。他于破晓后返回,浑身湿透,防水衣仍挂在手臂上。换装完毕后,他重回办公桌,但当吉勒姆端着茶水踮着脚尖不招自来时,发现令他感到尴尬的事:主子僵直身体,坐在德国诗集的大部头古书前,双拳各握书本左右,默默哭泣着。

布兰德、卡斯珀与德·西尔斯基央求复职。他们指出,小个子匈牙利人托比·伊斯特哈斯不知何故重返岗位,因而要求照此办理,可惜徒劳无功。他们被搁置一旁,从此不提起。对不义之人,施以不义之举。虽然沾上污点,他们或许仍派得上用场,但史迈利不愿再听见他们的姓名;当时不愿听,后来也不愿听,永远都不愿听。圆场刚“堕落”后这段期间,士气陷入最低潮。有人认真相信——圆场内外都有这样的人——英国情报组织的心跳,他们已经听见最后一声。

大灾难过后几天,命运之神碰巧眷顾史迈利,带给他小小的安慰。在华沙,在光天化日之下,逃跑中的圆场某主要干员收听到BBC的讯号后,直接步入英国大使馆。多亏拉康与史迈利不顾马丁台尔反对,多方积极游说,当晚他经过安排伪装为外交信差,飞回伦敦。但由于史迈利不相信他的说法,便将他转交圆场加以讯问。圆场审问组由于缺乏虐待的对象,差点要了他的命,但随后宣布他没问题。经过安排,他在澳大利亚落脚。

接下来,新官上任的史迈利,被迫对圆场于国内遭暴露身份的分站作出判决。他的直觉反应是砍掉下列的一切:如今了无安全感的安全联络站;传统上传授知识、训练情报员与新手的沙拉特育成所;位于哈洛、尚处试验阶段的音响实验室;苏格兰阿盖尔郡的化学训练所;坎特伯利的无线电传输基地;以及赫佛德河口的水事学校——其中过气的水手仍练习小型船只航海术,犹如进行某种失传宗教的仪式。他甚至愿处理掉位于巴斯的解码总部。

“全砍掉算了。”他前去造访拉康时这么说。

“然后呢?”拉康询问。他对史迈利一头热感到不解。自从索契任务功败垂成后,一头热的情况更为明显。

“重新开始。”

“原来如此。”拉康说。而他的意思当然是,我不懂。拉康眼前堆了一叠财政部送来的数据,一面听史迈利讲话一面研究着。

“沙拉特育成所,竟然归类在军事预算里,原因是什么,我搞不懂,”他边回想边自言自语,“一点也没有用到你的地下基金。哈洛的支出由外交部负责——我敢确定外交部老早忘记了这点——阿盖尔郡的化学训练所归国防部照顾,而国防部极可能不知道有这个机构存在。邮政局涵盖了坎特伯利,海军照顾赫佛德。巴斯呢,也有幸由外交部基金供养,签名的是马丁台尔,六年前开始隶属,同样也从官方的记忆中渐渐消除。所以无关痛痒吧?”

“全是枯木,”史迈利强调,“只要它们存在一天,我们就没办法取代。沙拉特老早就见阎王爷去了,赫佛德病态百出,阿盖尔是闹剧一场。至于译码团队,过去五年来,他们等于是卡拉的全职员工。”

“卡拉?你指的是莫斯科中心吗?”

“我指的是负责海顿的部门,也负责六七个——”

“你的意思我懂了。不过我倒认为,比较妥当的做法是配合体制的运作。这样一来,可以避免个性不合造成尴尬。毕竟体制的功用在此,不是吗?”拉康以铅笔在办公桌上敲出节奏。最后他终于抬头,以疑问的眼神打量史迈利。“你呀,近来斩草除根得很彻底,乔治。一想到你有机会来我这边的花园,会怎么挥舞你的斧头,我便害怕。那些分站是镀金的股票。现在脱手,以后休想买回来。以后等你重新上轨道时再卖,给自己买个更好的。股价低时一定不能卖,你也知道。一定要等到有赚头时才卖。”

史迈利满心不情愿地低头,接受他的建议。

仿佛上述伤透脑筋的事情不够看,某个霪雨绵绵的周一上午,财政部督察指出,圆场的地下基金在“堕落”前五年间,出现账目严重短缺的现象。史迈利被迫私下开庭,硬将已退休的融资处老职员拖回来,老职员掩面痛哭,羞愧地坦承对档案室的一个女孩倾心,被她牵着鼻子走。极度悔恨交加之下,老职员回家后上吊自尽。尽管吉勒姆百般劝阻,史迈利仍执意参加其葬礼。

然而有迹可循的是,从上述惨淡经营的起步点开始,从他上任之初的几周起,乔治·史迈利就打算发起攻击了。

这次攻击发动的基础,首要在于哲学,其次来自理论,到了最后阶段,多亏异乎寻常的赌徒山姆·科林斯戏剧化登场,靠的才是人力。

哲学意味不难理解。史迈利以坚定的语气高声说,情报公司的任务并非官兵捉强盗的游戏,而是将情报交递顾客手中。若无法交递情报,顾客将另寻较不讲求道德原则的卖家,或者更糟糕的是,干脆径自进行半吊子的自助情报活动。如此一来,情报业务必将凋零。他接着说,情报在白厅市场上不见踪影,表示该公司不受青睐。更糟糕的是,除非圆场从事生产,否则无法与表亲以物易物,更无法与其他姐妹公司进行传统的互惠交易。不事生产等于不事交易,不事交易相当于坐以待毙。

阿门,他们说。

在缺乏资源的情况下如何产生情报,他的理论——他称之为前提——成为一场非正式会议的主题,地点是喧闹室,时间是史迈利主事后不到两个月,与会人士包括他自己,以及小小的内圈人。这群人就某种程度而言,组成了他的交心密友团队,共有五人:史迈利本人;彼得·吉勒姆,他的随从;体型庞大、衣着飘逸的康妮·沙赫斯,莫斯科观察家;法恩,黑眼珠总管,喜穿黑球鞋,负责掌管俄国风格的茶汤铜壶,发送软圆饼;最后是狄沙理斯博士,绰号疯狂耶稣会教士,是圆场的首席中国观察家。爱说笑的人表示,上帝造好了康妮·沙赫斯后需要休息,所以用剩余原料造出狄沙理斯博士。博士全身补丁又显肮脏,身材矮小,与其说和康妮平起平坐,不如说是她豢养的猿猴。而博士的五官,不骗你,从披散在污秽衣领上如芒的银发,到扭曲潮湿如鸡嘴般四处乱啄的指

尖,皆具有一种天生畸形的外貌。假使他出现在插画家庇尔兹利笔下,必定会为他加上链条,画得毛发蓬乱,从康妮庞大的长袍一角四下窥视。然而狄沙理斯是知名东方专家,是学者,也可算是英雄,因为大战期间他有部分时间在中国战场,为上帝与圆场招兵买马,其他时候则被关在樟宜监狱,让日本人从中取乐。以上是史迈利的团队,五人帮。日后五人帮的规模扩展开来,但最初的五人核心班底名声响亮,有幸列名其中的狄沙理斯说:“像手握编号只有个位数的共产党员证。”

史迈利首先检视废墟,花了不少的工夫,如同洗劫市区或清算大批人员那般地煞费时间。他只是驰骋穿越圆场内部每条暗巷,毫不留情地展示海顿以何种手法对苏联主子泄露机密。而史迈利通常能指出确切时间点。他当然具备优势:他亲自讯问海顿,也握有最初的研究报告,这些报告最后让他揪出了海顿。他认得出足迹。尽管如此,他这番演说小露一手破坏性分析的绝活。

“所以说,别抱太大幻想,”他简洁地收尾,“本单位再也不复从前。可能会变得更好,不过会与以往不尽相同。”

他们再度说阿门,以悲哀的心情稍事休息,伸伸双腿。

真奇怪,吉勒姆事后回忆,最初几个月的重大场景,似乎全在夜间进行。喧闹室格局狭长,上方有屋椽,屋顶窗高高在上,只露出橙色夜空与矮林般的生锈无线电天线。天线是战后遗迹,没有人认为拆下来是妥当之举。

众人重新就座后,史迈利说,所谓前提是:海顿对圆场所做的一切破坏之举,无一不是经过他人指挥,指示直接来自卡拉本人。

他的前提是,卡拉在对海顿下令时,暴露出莫斯科中心内情与事实的差距。卡拉命令海顿压下通报至圆场的部分情报,命令他加以降低等级或扭曲,嗤之以鼻,或甚至完全封杀,由此可见卡拉不愿曝光的机密有哪些。

“所以我们可逆向操作,是不是啊,亲爱的?”康妮·沙赫斯喃喃地说。她的理解神速,通常让她遥遥领先同一领域人士。

“没错,康妮。我们正有此打算,”史迈利语气沉重,“我们是可以逆向操作。”他继续演说,让吉勒姆以及其他人比刚才更加迷惘。

史迈利说,巨细靡遗的追查海顿的破坏途径——史迈利称为兽迹——弹精竭虑的记录海顿选择的档案;重组圆场分站善意搜集的情报,再对照海顿传到白厅市集上给圆场顾客的情报,不放过一丝细节。有必要时,重组的作业会花上痛苦的几个星期。经过以上的努力,方有可能逆向操作——康妮这一词用得正确——才能建立起海顿的始航点,也进而找出卡拉的始航点。

只要采取了正确的逆向操作,机会之门便将在不经意之间敞开,圆场也会在表面上不看好之际站上采取主动的地位,或者以史迈利之言——“积极运作,而非只是被动反应”。

前提的定义,依康妮·沙赫斯事后愉悦地描述,是“另寻黄金法老,由乔治·史迈利提灯,我们这些可怜的小虾米挖掘”。

这个时候,在他们情报活动的眼里,杰里·威斯特贝当然连灵光一闪都称不上。

翌日五人帮进入战斗位置,庞大的康妮矗立一角,又矮又怪的狄沙理斯也占据一角。狄沙理斯以浓浓鼻音、带有贬抑意味的口吻说话,话中具有蛮力:“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至少我们终于知道了。”各人分别带着有气无力的挖掘团队,将数据库一分为二。康妮称呼自己的团队为“我的左冀分子”,负责俄国及其卫星国。狄沙理斯将自己的团队称为“黄祸”,负责中国与第三世界。定位不明、在两者之间的数据,例如针对理论上的盟邦所提出的源头报告,则分发至特别位置,稍后再行评估。两人与史迈利一样,不分日夜加班。福利社在抱怨,工友威胁要罢工,然而逐渐地,掘穴人展现令人敬佩的精力,连助理都感染到,最后大家乖乖闭嘴。双方渐渐开始耍嘴皮谈笑。在康妮的影响下,原本人前鲜少微笑的幕后男孩女孩,忽然学会彼此揶揄对方;在圆场以外的世界里,挚友之间就是以这种用语交谈的。帝国主义沙皇派走狗与专事挑拨的沙文主义斯大林派分子共饮无味咖啡,双方还引以为傲。然而个性绽放得最亮眼的无疑是狄沙理斯,晚上加班时,他会抽空打乒乓球,时间虽短却打得起劲,来者无论是谁,一律迎战,四处蹦跳的姿态有如鳞翅类昆虫学家收集罕见标本。未几,首批成果出炉,带给他们全新冲劲。不到一个月,他们紧张地发出三份报告,限阅条件严苛,结果甚至连抱持怀疑态度的表亲都表示赞同。一个月后,他们发表精装本的总结,标题定得又臭又长: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海对空攻击能力方面苏联情报缺陷之临时报告,马铁娄位于弗吉尼亚州兰利的表亲基地,报以勉强的掌声,而马铁娄本人也致电喝彩。

“乔治,我早跟那些人讲过了!”他大喊,音量之大,电话线似乎是画蛇添足,“我告诉他们:‘圆场会有成绩的。’他们听进去了没?有才怪!”

此刻的史迈利,有时由吉勒姆陪伴,有时请木讷的法恩看护,亲自摸黑游历,大步走到疲惫半死的状态。他仍无所获,因此继续大步走。白天,他走遍附近郡县以及更远的地点,询问圆场从前的情报官以及已退休的情报员,往往探查至深夜。在基思威克(伦敦一处旧市区),他温顺地坐在廉价旅行社里,与曾官拜波兰装甲部队上校、如今在此担任职员的男子低声交谈,自认瞥见了曙光;无奈希望如海市蜃楼,前进一步,幻影随之消散。来到七橡一家二手无线电商店,一名塞文欧克斯地区捷克人让他重燃希望,可惜他与吉勒姆兼程赶回圆场调阅记录以证实其说法,却发现几名当事人皆己作古,无人能提供进一步信息。他也曾造访纽马基特一处私人养马场,遭受衣着随便、主观强烈的苏格兰人辱骂,令法恩怒发冲冠,几乎动粗。史迈利接替的职位原属阿勒莱恩,而这人是阿勒莱恩的部属。然而回办公室后他调阅了资料,却只是再一次感到希望渺茫。

史迈利在喧闹室勾勒的前提,他深信不疑的最后一点并未说出,就是:海顿自投罗网并非独立个案。最终分析中,导致海顿落网的,并非他的文书作业,并非他出手干涉报告,也非他“遗失”了碍事的记录。落网的关键是海顿惊慌失措。海顿自动自发介入外勤情报行动,该行动对他自身造成威胁,或许也对卡拉另一名情报员造成威胁,事态忽然严重起来,别无选择余地的他,只好不计风险将整件事压下来。这套做法,史迈利渴望发现另外有人重蹈覆辙。而这个问题,正是史迈利与帮手在布鲁斯贝利招待中心讨论的重点。讨论时绝不直言,而是以推理的方式提出:

“外勤服务期间,依你看,你是否记得曾受到不合理的约束,禁止追查某项情报线索?”

回答的人是小巧玲珑的山姆·科林斯。他身穿晚礼服,吸着棕色香烟,修整过的髭须与密西西比纨绮子弟的微笑。史迈利某日召他来密谈。他信步走进来,回答:“现在一想,有,老兄,我记得。”

然而,潜伏在这个问题与山姆的关键回答之后,又是令人敬畏的康妮·沙赫斯小姐,以及她追求俄国黄金的愿望。

而还藏在康妮身后的,一如既往,是永远朦胧的卡拉照片。

“康妮有新发现了,彼得,”她某天深夜拨了内部电话,低声对吉勒姆说,“她有新发现了,人格保证。”

这项发现,绝非她的第一桩,也非第十桩,但她异于常人的本能立刻点醒自己,这是“实实在在的真品,老康妮的话一字不假”。因此吉勒姆转告史迈利,而史迈利锁上档案,清理办公桌,接着说:“好了,让她进来吧。”康妮体型庞大、陂足、工于心计,父亲是名校教授,姐姐也是名校教授,自己也隶属学术界,资深情报人员以“俄国妈妈”之名称呼她。口传轶事指出,她以黄花闺女姿态初入社会之际,老总以打桥牌为借口吸收她,当晚首相张伯伦还承诺“此生将见和平之日”。海顿在恩师阿勒莱恩的羽翼下掌权,上任后最初也是最精明的举动之一,就是强迫康妮退休,因为康妮对莫斯科中心旁门左道的了解,比她口中多数在里面工作的“落魄野兽”还深,而卡拉的私人地鼠与招募大军一直特别令她见猎心喜。当年的他,并非苏联叛徒,但其简报曾穿过俄国妈妈的风湿手指之间;当年的他也不曾追随卡拉旗下姓名已曝光的猎头人员,不过康妮仍能如数家珍般详述其谍影生涯;研究俄国问题近四十载的岁月,从未有过一丝传言逃过她的耳目,她将信息留在简洁的记忆堆中,待有必要时搜寻活用。老总曾以略带绝望的口吻说,康妮的脑袋有如一只大信封的背面。遭辞退后,她回到牛津,重回恶魔怀抱。史迈利回收她之前,她惟一的消遣是《泰晤士报》的猜字游戏,每天舒舒服服喝上两瓶。然而那一夜,稍具历史意义的那一晚,她拖着庞然身形走过五楼走廊,朝乔治·史迈利的内部办公室前进,身穿干净灰色长袍,涂抹上两道与她原本唇色相近的玫瑰色唇膏,赴会前整天也没喝过比烈性甜薄荷酒更烈的液体酒臭仍在她身后飘散。众人事后判定,打从第一刻起,她就带有一份随机应变感。她提了一只沉重的塑料购物袋,因为她反对使用真皮。她的巢穴位于楼下,养了一条杂种狗,命名为小跑,是在前一条爱犬死去后懊丧交加之下找来的宠物,如今在她办公桌下哀叫,对象是她盛怒中的同事狄沙理斯。狄沙理斯经常私下猛踹它。心情稍好时,会向康妮细数中国人料理可口香肉的多种煮法,并以此自满。她走过一扇扇爱德华式屋顶窗,外面夏末的骤雨急急落下,结束长期旱象,她认为——她后来告诉大家——这雨就算称不上具有圣经启示的意味,也具有象征性。雨滴打在石板屋顶上,发出小球般的声响,压扁了落在屋顶上的枯叶。在前厅里,妈妈们继续面无表情处理公事,对康妮的朝圣举动见怪不怪,却也不见得欣赏。

“亲爱的,”康妮喃喃说,一面学皇室挥着臃肿的手,“忠心耿耿,真是忠心耿耿啊。”

进入觐见室前必须步下一阶,没有人带路的话,尽管有褪了色的警告标语,往往还是会因此重心不稳。风湿缠身的康妮将这一阶视为梯子来应付,由吉勒姆搀扶手臂走下。史迈利看着她,肥厚的双手交握在办公桌上,她则开始严肃地从手提袋里取出贡品:不是蝾螈眼珠,也非出生即遭勒毙的婴儿手指——这又是吉勒姆的讲法——而是档案,一连串档案,又做记号又加注释,是她再次激情搜刮莫斯科中心数据库后的战利品。若非她数月前死而复生,这些已在海顿手中长达三年的档案,恐将静静化为尘土。她取出档案,以手抚平纸面,档案里有研究过程中以回形针固定的纸条。她展现满溢的微笑。吉勒姆再次受到好奇心驱使,不得不放下手边工作,过来一看究竟。她喃喃说着“你这个小坏蛋”以及“你跑去哪儿啦?真调皮”。对象当然不是吉勒姆或史迈利,而是档案本身,因为康妮习惯假设万物皆有生命,都有执拗不顺从的可能,无论是她的爱犬小跑,还是挡住去路的椅子,或是莫斯科中心,或卡拉本人。

“有向导陪同的旅游,亲爱的,”她大声说,“就是康妮的遭遇。超级好玩。让我回想起复活节,母亲把涂上颜色的鸡蛋到处藏在屋里,叫我们这些女孩子去找。”

之后约莫三个小时,咖啡与三明治与黑皮肤的法恩坚持送上的多余点心穿插其中,吉勒姆极力理解康妮非凡之旅的转折与动力。而这些资料对她日后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她将文件递给史迈利的举动有如发扑克牌,朝他抛过去,再以皱折满布的手取回,史迈利几乎没机会细看。在此同时,她会念着吉勒姆所谓的“五流魔法师咒语”,是走火入魔掘穴人的魔咒。就吉勒姆所能理解的范围,康妮的大发现之核心是她所称的莫斯科中心金棱线:是苏联的洗钱行动,将地下基金转入光天化日的渠道。路径图尚未全数揣摩出来。以色列的网民提供了一部分,表亲也提供了一部分,已故的巴黎驻地首席情报官斯蒂夫·麦克尔沃提供了第三部分。渠道行经巴黎后转向东方,途经印度支那银行。此时,也有人书面通知海顿的伦敦站,亦即行动理事会,附上圆场资源耗竭的苏联研究处所作的建议。研究处建议,应当针对外勤界全面清查。伦敦站将这项提议打入冷宫。

“对高度敏感消息来源可能具有偏见。”海顿的走狗之一写道,就没有下文了。

“归档后遗忘,”史迈利喃喃地说,心不在焉地翻阅档案,“归档后遗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外面的世界沉浸于梦乡。

“完全正确,亲爱的。”康妮以非常轻柔的口气说,仿佛害怕吵醒他。档案与卷宗此时已在觐见室四处散落,场面较类似灾难现场,而不像胜利凯旋的场面。接下来一个钟头,吉勒姆与康妮默默凝视空气或卡拉的照片,而史迈利则谨慎回溯康妮的脚步,焦躁的脸孔凑近阅读灯,光线加强了他圆胖的线条,双手在纸张上跳跃,偶尔伸

手靠近嘴巴舔舔拇指。有两次,他做出即将瞥向康妮的动作,或是张口欲言,康妮却在他发问前准备好了答案。在她心中,她其实正陪史迈利一同追寻线索。阅读完毕后,他往后靠坐,摘下眼镜来擦拭,这次总算非以领带末端,而是从黑色西装外套上方口袋取出丝质新手帕来清洁镜片。之所以盛装,是因为他几乎全天与表亲闭门商谈,任务是修补围墙。史迈利擦拭眼镜时,康妮以迷入的眼神对吉勒姆说:“他真可爱,不是吗·”——她总爱以这句口头禅来描述上司,让吉勒姆几乎怒不可遏。

史迈利接下来的话语略带反对意味。

“尽管如此,康妮,伦敦站确实正式要求驻万象的情报站进行搜寻。”

“正好在比尔有机会染指之前。”她回应。

史迈利似乎没听见,抬起一份打开的档案,递给办公桌对面的她。

“而万象确实也寄出冗长的回音。目录里全标明出来了。我们却好像没拿到。到底在哪里?”

康妮懒得接下他递出的档案。

“在碎纸机里了,亲爱的。”她说,然后以满足的眼光朝吉勒姆微笑。

晨光已降临。吉勒姆缓步走去扭掉办公室里的灯光。同日午后,他走访僻静的西端区博弈俱乐部。山姆·科林斯在自选的这行里,永远不见天日,忍受退休生活的艰苦。他下午习惯监督“铁道”游戏,吉勒姆原本认定会在牌桌上找到他,结果竟被带至一间装潢奢华的房间,名称是“主管”。山姆屈身坐在上等的办公桌后,抽着他抽惯了的棕色香烟,精神饱满的笑容穿透烟幕。

“你搞了什么鬼呀,山姆?”吉勒姆以旁人听得见的低语质问,假装紧张地四下察看。“难不成接下了黑手党啊?天哪!”

“噢,那倒没必要。”山姆不改粗俗的笑容说。他在晚礼服外披上防水衣,带着吉勒姆走过一条走道,穿越防火门后站立街头,两人再跳进等着吉勒姆的出租车。吉勒姆仍在心中对山姆的飞黄腾达暗暗称奇。

外勤情报员不轻易显露情绪,方法各有千秋,而山姆的做法是微笑,慢慢吸烟,让双眼充满特殊而深邃的放肆,讨论时目不转睛看着对方。山姆主跑亚洲,是圆场老将,从事外勤多年:在婆罗洲五年,缅甸六年,泰国北部五年,之后在老挝首府万象再待三年,自然的掩护身份是百货贸易商。泰国人曾两度拷问他,最后放他走,而他不得不穿着袜子离开沙捞越。心情好的时候,他愿讲述自己跋涉于缅北丘陵区部落与掸族之间的故事,可惜他鲜少有这样的心情。山姆深受海顿之害。五年前,由于山姆才气焕发,上级曾认真考虑提拔他上五楼,部分人士指出,他甚至有机会晋升主任一职,可惜海顿帮愚蠢的潘西·阿勒莱恩撑腰。因此山姆既没得势,还遭外放冷冻,直到后来海顿设法为他复职,最后以无中生有的小错开除他。

“山姆!你气色真好!请坐吧。”史迈利说,口气总算带有宴饮交际的意味,“要不要来一杯?现在算是你一天中的什么时间?也许应该端早餐给你吧?”

就读剑桥期间,山姆风光的夺得第一名,让视之为近乎白痴的师长疑惑不已。学监事后安慰地告诉他们,他完全靠死背的功夫。然而,若是见过较多世面的人,他们的说法就另有一套。根据这些人,山姆与考题所一名相貌平庸的女孩谈恋爱,从她手中吃尽甜头,其中一项便是得以先看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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