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铺地下深处诡异的红亭外,鼠嘶人嚎乱成一团。红亭子里赵长洪和刘涛悄悄地将亭门打开一条缝往亭外瞧热闹。东瀛异客大黑天再也顾不上心疼爱鼠,双手死死地攥住鼠身恨不得把白鼠肠子给挤出来,但就是不敢使劲往外拉,生怕不小心把被白毛鼠咬住不放的眼皮撕下来。

没人指挥的鼠群乱了分寸,再也不啃咬亭子,跟没头苍蝇一样在空石地上乱窜。刘涛从门缝里看着大黑天的狼狈样又解气又解恨,忍不住大声拍手叫好:“赵叔真有您的,咋就想得出这么损的办法,可算给马家兄弟报仇了。”

赵长洪瞧着外面热闹得一时半会儿也不合适出去,打个哈欠叼起根烟摆起了架子:“你娃真是富家大少爷出身,一听就知道没挨过荒年穷日子。我跟你说,但凡穷人家遇见颗粒无收的大旱大涝时候,都盼着天黑,找个小布兜挂腰里,直奔田间找鼠窝去。”

“田鼠这东西土性,能守粮。常言说天上飞的老鸹再高没粮,地下跑的耗子再低有仓。田鼠比人能算计,常年想着备荒年。年成好的时候闷声不吭地先把田间粮食搬窝里来一份,平时再也舍不得动,就等大荒到了熬荒年。”

“每个田鼠洞都是四通八达,最深处都有自己的小粮仓,你要是挖开一看,大米、苞谷、赤豆、高粱,每个作物都有自己的小土圈圈着,干干净净条条色色。但是田鼠这东西吝着呢,越是荒年越警觉。人要是打它粮仓的主意,一开挖它就知道了。没等你铁锹近粮仓,田鼠就炸窝了。”

“能吃的拼命塞,吃不完的就在小粮仓里打滚拉屎撒尿,玩儿命地给你添恶心。更有狠的鼠窝建在河旁边,一家伙把粮食给你推水里去,谁也捞不着。”所以有经验的田户都备着三件宝:“一把豆、一张网、一块板,都是荒年专门用来伺候耗子的。等田鼠一出洞,木板先上,把洞口一堵。这时候耗子第一反应不是往开阔处跑,它保准惦记窝里那块小粮仓,赶着要钻回去通知一家老小。就这一激灵的工夫,轮到网上了。”

“网是个好东西,枪是造了逮死物的,网是用来捕活物的。这么费周折,为的就是逮住活田鼠,必须活蹦乱跳,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才能用到那把豆子。”

“这世上什么最损?人哪!但凡禽跟兽想不到做不出的事情,人脑子一转就出来了。所以人才比禽兽强,比禽兽活得滋润。这把豆子,就是最损的人想出最损禽兽的招数。老田户隔着网捏着叽叽叫的田鼠,把黄豆一颗颗塞进田鼠后门里去,塞完了往田鼠腚上喷口水,再开网放板,让股道里塞了豆子的田鼠一溜烟逃回洞里去,回头还堵住洞。”

“小田鼠到了洞里看见窝里鼠老鼠少先叽了一声,意思是我回来了。洞里田鼠们也叽叽两声,意思你咋刚出去就回来了?逃回来的田鼠说别提了,你们可不能出去,外面洞口蹲着一变态,我一出去就被他逮住胡来了。哎呀,不对劲,这,这是什么奇怪的感觉?!”

“黄豆有个特性,遇水就涨,一涨湿了能撑出干的时候几倍大。洞里的田鼠看见逃回来的田鼠忽然横眉子竖眼地发愣,连忙关心地叽叽叫着问咋了,你哪里不舒服了?是不是被人胡来后心里留下创伤了?但再关心也没用,这时候豆子已经开始膨胀了,一涨就再也别想拉出来。田鼠那小小的身体哪经得起这折腾,顿时慌了神,在窝里团团直转。”

“要知道但凡鼠类有个天性就是得磨牙,要不磨牙这牙就会长得窜到脑子里去。这时候逃回来的田鼠也就憋得跟脑子里窜进了东西差不多,急了眼会追着洞里其他田鼠咬。不管什么关系,咬死一个算一个。耗子发了疯是最可怕的,一不怕疼,二力气大,整个鼠窝里的田鼠合起来也斗不过它。这时候哪只田鼠也顾不上粮食,慌忙就往最近的出口跑,但没用,出口被堵命板堵着呢!再回头又是那只追上来的疯鼠,只好等着被咬死。就这么过了一会儿,田户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抡起锄头刨开鼠窝,一斛斛干干净净的小粮仓,外加一窝好鼠肉。就连那只被折腾的田鼠咬死其他田鼠后,也会被活活涨得一头撞死!”

刘涛恍然大悟:“所以赵叔您用的辣椒就起了豆子的作用,那只白毛鼠就活活被您逼疯了。”赵长洪邪笑道:“你不是说那辣椒是最辣的指天红吗?用它代替换命豆,别说大黑天自称什么耗子御史,就是耗子丞相来了给那只被逼疯的白毛鼠松了绑也得脱层皮。”

果然亭外大黑天一声惨叫,咬牙忍痛把眼皮撕开才将白毛鼠拽了下来,一把扔得远远的。眼睑上的洞咕咚咕咚地冒着血,显得又狼狈又狰狞。白毛鼠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爬起来又追着周围的耗子咬,追得一群耗子叽叽乱窜。大黑天真的气疯了,再也顾不上说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指着亭子叽里咕噜用日文跳脚大骂一番,抱着哨子又拼命地吹。

但这招再难奏效了。白毛鼠周围的耗子被它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哪里还顾得上听指挥。赵长洪趁乱把亭子里十几只被鼠儿果醉倒的黑老鼠后面都塞了辣椒扔出来,每只老鼠都是抓狂得落地就咬,疯狂的气氛瞬间感染了整个鼠群,很快撕咬成了一团。

一时亭外沙尘共鼠毛齐飞,哨声与悲鸣共起。狂吹哨子的大黑天片刻后也成了鼠群攻击的目标,吓得大黑天连忙把哨子扔进了毒水池里。仿佛多年被奴役的怒气在这失控中集中爆发了一样,疯狂的鼠群依然紧追着大黑天不放。

此刻唯一安全的就是紧闭着门的亭子里,可赵长洪和刘涛当然不肯给大黑天打开方便之门。大黑天气喘吁吁地一圈圈绕着亭子跑,渐渐无力,此时已经有几只老鼠追到了大黑天身上开始啮咬,大黑天绝望地看了亭子最后一眼,高叫一声:“中国老头子八嘎牙路滴!”一头冲向黑黝黝的冥河。

赵长洪脸色变了,手忙脚乱地打开亭门高叫道:“太君您可别想不开啊,快进来快进来!”可说时迟那时快,逼得走投无路的大黑天已经一头扎进了河水里。赵长洪张大嘴呆站着说不出话来,眼看追在大黑天后面的耗子也忍受不住折磨扑通扑通跳下河,池面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不久一具具小骨架漂出了水面。两行浑浊的老泪慢慢从赵长洪眼角渗了出来。

刘涛同情地说:“死得是挺惨。不过赵叔您也别太替它们伤心了,咱这不也是没办法才下这狠手吗?”赵长洪猛捶了几下胸口才缓过气说得出话,号啕大哭道:“能不伤心吗!能不伤心吗!我那亮闪闪的金豆子啊!一辈子的积蓄全没了!杀千刀的大黑天啊!要死先把金豆子还给我啊!”

刘涛还没来得及劝赵长洪,轰然一声响,吓了两人一跳。却是隘口外洞顶上的米仓木梁被烧断坠落下来,巧巧地将赵刘两人原来跳下来的洞堵得严严实实。刘涛急道:“赵叔,别顾着您的金豆子啦!咱们回去的路给绝啦!”

赵长洪抹了把眼泪鼻涕:“盐水煮咸鸭蛋,你娃操的什么闲心,你叔开始就没想走这回头路。”刘涛一想高兴起来:“对啊,我们不用走,在这儿等就行了!上面这么大的火,肯定有哨兵兄弟看到会来救我们的!”赵长洪呸了一口道:“做你娃的大头梦!都什么时候了,上面还会有人顾上拾掇这空粮仓?这火一起,咱们在别人眼里就已经是两具烧没了的尸体了!加上马六马七算四具,想来给我们收骨灰的人都不会有。”

说话间隘口那头一些没用到的木板也被木梁烧燎了起来,红红的火光映得冥河这边也跟着发艳。刘涛慌道:“那怎么办?早知道会困在这里等死还不如前几天和城外鬼子拼死得痛快!”赵长洪没好气道:“别一口一个死字。困是困不死你,愁的是木头烧得热乎,待会儿河水里的毒气蒸发,那我们就被熏死啦。”

果然映得红彤彤的河面上好像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纱在往上飘,刘涛慌道:“那怎么办?”赵长洪没说话掉头往红亭子走,刘涛赶紧跟着,边嘀咕道:“赵叔这路不对吧?毒气不是耗子,关了门一样飘得进去啊!”赵长洪哼道:“听说过狡兔三窟吗?”刘涛点头道:“当然听过。我们东北猎人带狗撵兔子的时候,兔子三个窝都是连在一起的。这头进了那头出,好逃。”

赵长洪一滞:“你话是乱解,理倒是这个理。老林家外面看了是善人,地下居然偷偷地用婴孩血祭,能就安排一条道进来吗?一大掌柜的,没事老跑粮库里半天不见人,隔三逢五还带着血祭用的禽禽兽兽,再抱个小孩儿进去,不怕伙计怀疑说闲话吗?”

“所以粮仓里的道,绝不能是林家祭神常走的道。至多是祭完神后怕家里赶巧来了人,闻到身上血腥味露馅,从那儿走出去避开的备道。真正的进出道口,肯定在那方圆几里大的林家大院里面。”

刘涛嘀咕道:“就算有,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赵长洪得意道:“你赵叔可不是你娃,整个一梁山的军师——无(吴)用。刚才在亭子里你不是问我干吗啃那个五通木像吗?告诉你,赵叔那是在试五通神像身上哪一块木头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藏着机关!”

刘涛奇道:“这木头一样不一样能用牙试出来?”赵长洪咧嘴道:“别人不能,你赵叔能。一般木头下面是实是空,指头敲敲听声音便能知道。但这五通像是杨木雕的,杨木是软木,听回音是听不出来的,只能用牙咬。一样的劲咬下去,木头下面要是空的有名堂,感觉就糯些。要是下面是实心的,感觉就绷些。说着容易,没有练过那可分不出来!”

刘涛恍然大悟:“原来赵叔您还做过木匠!也和我家养狗一样是家传的手艺吗?”赵长洪脸色不善:“你娃再提一个狗字叔就把你扔出亭子去!”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五通神像前,赵长洪站定再咬下去,却咬在木像蛇头下的七寸位置。练过的功夫名不虚传,一会儿就硬生生把木像啃出一个拳头大的洞来,看得刘涛是又羡又惊,忽然赵长洪大叫一声。

刘涛惊叫道:“叔您怎么了?”赵长洪苦笑着从嘴里掏出半截断牙,摇头叹道:“老了老了。这软趴趴的杨木头居然还能反啃掉我半颗牙。”刘涛自告奋勇道:“那叔您让开,我来替您啃。”赵长洪骂道:“别癞蛤蟆跳秤盘——硬充大块肉了。还啃,啃了管饱吗?”说着把手伸进啃出的洞里,不知道按了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巨响,亭子里原来放八仙桌的地方,石板一级级塌下去形成石阶,露出一个黑森森的暗道往上冒着丝丝凉气。

刘涛这才发现赵长洪啃下的那块木板当中有个很小的孔,孔后面连着把精致的小锁。想必原本得有一把细如铁丝的精致钥匙插入小孔,打开后面的小锁木板才会弹开。只是小孔被神像上刷的血漆盖住,从外面万万看不出来,要不是赵长洪啃得一口好木头,实在难以发现其中奥妙。看赵长洪为了带自己逃命牙都啃掉了,之前怀疑赵长洪妖邪附身的刘涛不禁深深惭愧。

赵长洪没注意刘涛的表情,一看有暗道出现欢呼一声:“你赵叔说得准吧?林家产业里离米铺最近的就是大宅院。这条道要不是通往院子里的,赵叔就把眼珠子挖给你!”刘涛便要下去却被赵长洪一把拉住,骂道:“你娃不要毛手毛脚的,经年不开的秧薯窖子一下钻进去,人还能被熏死呢,你知道这地道多久没人走过了?”

刘涛这时候对这位赵叔的话已经奉如圣旨,乖乖点头闪到后面让赵长洪先走。赵长洪等了一会儿才打开电筒下去,刘涛慌忙跟着。暗道有一米来高,两边都垒着石瓦,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代的时间完成的。赵长洪还好些,刘涛个子高,走的时候快把腰折成了两段,速度慢得出奇。赵长洪回头看看叹口气,吩咐刘涛道:“把手榴弹拿给我。”刘涛慌忙从腰兜里把两颗手榴弹都掏出递上。

赵长洪摇摇头:“不用都拿,一颗就行了。”果然只拿了一颗,将手电筒交到刘涛手上,再将手榴弹的木柄卡在离洞口不远的石壁缝隙处,又从身上破衣服里捻出一根棉线,系在手榴弹的拉环上,吩咐刘涛有样学样,边走边从身上捻棉线,等线的长度差不多到顶了就再接着头系上,大约走出二十米以后,赵长洪猛地一拉接长的棉线,即使隔得远远的也能听见一声巨大的闷响,头顶的灰簌簌掉落下来差点儿迷了刘涛的眼睛。

赵长洪拍拍手:“行了,道口被堵住了。那头就算烧破天,毒气也下不到洞里来。”刘涛吓了一跳:“赵叔您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我们这头也被震塌下来活埋了咱俩?!”赵长洪冷笑道:“放炮也是你赵叔早年吃饭的本事,还能算错了?林家宅院离着还有十里多路呢,照你娃这走法,没到一半毒气就追进暗道了,不封住进口闭气,想拉赵叔和你一起陪葬啊?”

刘涛明白又是自己拖累了赵长洪,心里暗暗感激,心想这赵叔虽然脾气臭嘴碎又爱损人,但对自己倒真不坏。刘涛从小娇生惯养,上军队后又是一直给营长养狗,受的都是小灶待遇。营里的人看他是个大孩子,性格率真烂漫也都惯着他,所以当了几年兵还是个娃娃脾气,心里想什么不自觉就说了出来:“赵叔您对我真好,您不是说您没留后吗?我爹也走得早,要不出去后我给您养老送终

吧。”

赵长洪吓了一跳,连连回头摆手:“可别,按说赵叔年纪该比你娃爷爷都大了,叫叔那是便宜了你。要是叫爹算个什么事儿?”刘涛这热脸不料贴了个冷屁股,不觉有些垂头丧气,就没看到赵长洪转过头去悄悄抹了抹浑浊的老眼。洞里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默默无语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赵长洪咳嗽一声,打破了地道里的寂静:“按说前面就是林家宅院了,上去后你娃别生赵叔的气。赵叔是个晦气人,早年出身不干净,这辈子都被老天爷追罚得过不得安稳日子。现在最后一点儿留得下去的金豆子又给那鬼子大黑天糟蹋了。给我这晦气人传后,我怕我一撒手蹬腿,回头老天爷再把怒气转给你娃。”

刘涛嘟囔道:“您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堵心里疑神疑鬼的。”赵长洪一咬牙:“我就知道光说你娃不信。告诉你,赵叔年轻时在绍德是掘墓偷尸的绝户,什么看风水断八卦下铲子,放火药炸坟头破机关,赵叔那算半个行家。说句瘆人的,你赵叔在土里爬的天数,比在地上走的日子还多。”

刘涛“啊”了一声,赵长洪苦笑道:“给你娃知道被看不起了吧?不过看你娃那蔫样儿赵叔心里又难受。反正赵叔不是看不起你不收你,实在是赵叔不配,受不起呀。”刘涛连连摇头:“赵叔我不是那意思。您是盗墓的又怎样?您对我好我心里知道。百善孝为先,我有孝心就是老天爷也不能拿我撒气吧?”

赵长洪叹道:“你娃小,不知道这老天专欺善人。我看你娃眉清目秀不是贫贱相,就是额头上有些黑气,只怕眼下有场劫难。能熬过去日后等得到富贵的,可别给你赵叔拖累了过不了身。”刘涛还是不死心,强笑道:“赵叔您又会看相……”就着电筒光看到了几层往上的石阶,石阶尽头一块本来盖着出口的巨大石板似乎被什么东西砸碎了,只剩一小块半掩,露出半个刚够一人爬上去的洞口。刘涛知道爬出洞一准儿就是出口了,正开心不已。忽然半截身子先出洞的赵长洪停住了身子。

刘涛差点儿一头撞在赵长洪还留在石板下的屁股上,连忙停住问道:“怎么了赵叔?”赵长洪一言不发,只是两腿乱抖抽搐。刘涛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赵长洪忽然一下子直蹿了上去,在上面号啕大哭:“是我不好,是我这烂命又受天罚了!我带累了你娃啊!这,这是个死室啊!”

刘涛也跳了起来,连忙跟着爬上去。上面一个巨大的石室,空荡荡的能容下几十个人。可是石室的出口在一排本向上盘旋的石阶上,石阶旁边还撑着几根石柱。可现在石阶石柱却倒塌散落得四处都是,连着室顶塌陷了一大角,碎石堆积着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赵长洪哭骂道:“这,这石头是被炸塌的呀,林家大院外面围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这被炸塌了呢?”

刘涛陡然想了起来,惊叫道:“我听营长说过,早前刚进城选指挥部的时候,因为林家宅子里的地窖安全又隐蔽,师部就定在那里。可大家出来照相的工夫,巧巧的鬼子飞机就把窖给炸了。难道……”

赵长洪哀叹道:“完了完了,这是天绝我啊!这里不用说就是被炸毁的地窖了!现在退路被我炸了,出路被鬼子炸了,进退都是个死啊!老天啊你要罚我我不怨,可是借鬼子的手罚我,我不服啊!”刘涛也觉着心酸,看着一根长长的滚落在石板缺口旁边砸断石板的石条。想到听人说过闷死的人死前会把自己的脸抓得稀巴烂,还会把自己的手指咬断一根根嚼下去,不禁身上发寒。

但看这地窖体积甚大,窒息倒不会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再凑到出口下面看看好像也不是一点儿缝隙没有,便对赵长洪说:“赵叔,虽然我们移不开这么多石头,但要是能挖个洞,哪怕就是个大点儿的缝,能把声音传出去,上面的弟兄们听到也能来救我们啊!”

赵长洪抹抹眼泪:“你娃趁早别老想人救了。这林家宅院又不是什么军事防御,哪会有人在这附近站岗经过?就算挖出洞喊破喉咙也不会有半个人来!”刘涛哭丧脸道:“可是到了这份儿上,不挖又能怎么办呢?实在不行能挖多少是多少,最后用剩下那颗手榴弹炸了试试!”

赵长洪脸色一变:“那你娃可想都别想!手榴弹一炸,没准儿就堵实进不来气了,宁可现在这样饿死都比闷死强!”刘涛慌忙道:“我就那么一说。叔,我们还是挖了试试吧。”赵长洪无奈地点点头,两人先是从指头大的石子碎粒清起,再到拳头大的石块,最后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挪开了两块磨盘大的石头,赵长洪一屁股坐在地上,摆手喘息道:“不行了不行了,从上往下挖赛过活神仙,从下往上挖哭死鬼见愁。这不是个办法。”

刘涛没气馁,努力想撼动一根炸断的半长石条,结果石条纹丝不动,自己却差点儿闪了腰,慌忙停下苦笑道:“也是,就这速度,能出去也得等到城破送给鬼子活捉了。”

忽然赵长洪“咦”了一声,示意刘涛别说话,将耳朵凑到地窖石壁上细听。刘涛连忙也把耳朵凑上去,果然不一会儿听到上面有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这下真是欣喜若狂,正要喊叫,却被赵长洪一把把嘴捂住,皱眉道:“这时候这地方不该有人来啊,先听听再说。”

只听上面一个谄媚的声音道:“这里就是我告诉您献给俞万程他们做指挥部的地窖,为这事俞万程和那个新来的陈参谋还闹了意见,一个同意,一个不肯。”

另一个鼻音很重带着官腔的声音响起:“你说陈泉吗?听说他最近在绍德很风光啊!”谄媚的声音回道:“是啊。不久前日本人的飞机往地窖扔了一炸弹,巧巧地扔在地窖门口,把地窖炸堵了。人家都说陈参谋有先见之明。”官腔笑道:“这个人的感觉一向灵敏得很啊。既然51师搬走了,我本来让你另外安排一条能让我秘密进到地下室会见俞万程的通道,你怎么处理的?”

地窖下刘涛低声对赵长洪道:“他说这是他家的地窖,那说话的不就是林家的掌柜吗?”赵长洪声音苦涩:“声音这么年轻,应该是老林掌柜的孙子或是重孙子吧。就是不知道和他说话的是谁。”

只听林掌柜慌忙道:“是这样,在我家粮仓下面有一条祖上修的通往地窖的暗道……”官腔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我是问俞万程他们走了,那条通道你有没有还留着?”林掌柜表功道:“这您不用担心。您说日本人的飞机,嘿嘿,来得那么巧,那个陈参谋又那么精明,我怕他乱猜疑,当天就带人把粮仓里的通道填实了,挖道填土的工人再每人给了两块大洋连夜遣出城,神不知鬼不觉。”

刘涛低声对赵长洪道:“难怪那鬼子大黑天在粮仓下挖出的都是新土,原来是林掌柜新填的。这回赵叔您可猜错了。”赵长洪低声骂道:“你赵叔又不是神仙,哪能猜到这码子羊肠事。我觉着这和林掌柜对话的人说话挺气派啊,听口风林掌柜巴结得紧。”

两人继续凝神细听。上面的林掌柜和带官腔的人做梦也想不到地下居然有耳,只听官腔笑道:“我这次来,是有绝密任务的,必须避着陈泉,你这样考虑周到我很满意。重庆的朋友介绍说,你林掌柜出手大方,又会办事,值得交往得很。要知道帮我做事就是帮蒋委员长做事,就是爱国。中国正缺少你这样既爱国又会做事的聪明人,日后会有前途的。”

林掌柜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呜咽着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左右不过是希望提携之类的客套话。只听官腔笑道:“提携是不敢的,那是贵人才做得到的事。”林掌柜慌忙道:“您不是贵人还有谁是我命里的贵人?”官腔笑道:“是吗?我还以为只有土肥原贤二才是你林掌柜命中的贵人呢。”

林掌柜的声音一下停住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您说的哪里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官腔笑道:“不明白?那两年前土肥原跑到绍德城里,是谁接待的啊?”林掌柜失声道:“这您怎么知道?”官腔笑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去重庆前在哪里做事的你林掌柜没听说过吗?”

林掌柜的声音陡然凶狠起来:“我当然知道您是军统局出来的。那又怎么样?这年头,谁不知道日本的天皇屁股比中国蒋委员长的脸盘大,日本吞掉中国那是迟早的事。可别拿通日来压我,哪只聪明猴子不抱着几棵大树爬?有谁屁股是干净的?”

“你当我姓林的眼瞎?我刚告诉你安置好了俞万程他们,地窖就被炸了,日本人的飞机是你家养的?还有你要的秘密通道,不就是配合你去活捉俞万程吗?还有你让我打听的那个伏龙寺的聋哑和尚,根本就是日本人的奸细,一个时辰前就被俞万程他们抓起来了。要说通日,不定谁和谁呢!”

“别以为我不知道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人,这时候巴巴地跑到鸟不拉屎的绍德城来是干什么的。土肥原大佐早和我说了,总有一天,绍德兵临城下的时候,日本会有一批神秘的人物来助战,连他都没见过,巴结不上的大人物会全聚到绍德来,让我招子放亮点儿,能巴结上一位,这辈子荣华富贵就享用不尽了。谁不都是赖在绍德等日本贵人出现好抱上条大腿?都是一山攀着一山高的,有些话不要逼人太甚,说得太明白了,伤人。”

官腔笑道:“哦,寿老人已经落到陈泉他们手里了吗?林掌柜你可别激动,土肥原这个人号称‘中国通’,其实对中国一点儿也不通,连闷声发财的道理都不懂。你猜得不错,我就是帮日本的那些大人物办事的。难得林掌柜你聪明通达,知道的又这么多,我们真该携手共进,共同辅助东亚共荣的大业啊。”

林掌柜又惊又喜:“您果然认识那些大人物?能不能帮我引见引见?”官腔笑道:“正有此意。不过你拿什么谢我呢?”林掌柜慌忙道:“好说好说。我林家在绍德几百年的基业,别的没有,说到票子您尽管开口。”官腔笑道:“票子可买不到命啊。说起来林掌柜你还差我一笔买命钱呢。”

林掌柜茫然道:“这是什么意思?”官腔笑道:“陈泉派出来暗里跟踪了你好几天的人,可是我替你下手除去的。”林掌柜惊道:“这我可太不小心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以后我这条命就是您的,您有权,我出钱,咱们黄鼠狼掀帘子,合力在日本人面前露一小手。”官腔笑道:“好啊。”

林掌柜似乎掏出了什么东西:“这是五千大洋的银票,您先收好,算是引见费的订金。”官腔笑道:“林掌柜真是爽快人,哪里用到这么多。”似乎两人在递接银票,林掌柜不放心地又追问道:“不知道何时您才能帮我引见日本的大人物?”官腔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林掌柜奇道:“什么?”忽然一声惨叫,随即声音变小,似乎被人捂住了嘴巴。只听官腔阴森森道:“我可不就是你说的日本大人物七福神里面的福禄寿吗?”林掌柜挣扎的声音道:“可……可你是中国人……”官腔笑道:“谁说中国人就不能成为日本的大人物?”林掌柜喉头咯咯作响:“这样,这样……重庆,军统,日本人!福禄寿,真是福禄寿……”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无声。

一声闷响,想必是尸体倒地。只听官腔笑道:“五千块大洋,只够引见费,可不够买命钱的。人我帮你引见了,命你还得还给我,下去了可别跟阎王爷告我讹你。”林掌柜的血透过石条缝隙一滴滴渗进地下室,滴在赵刘两人头上,赵长洪和刘涛手心都是汗,深知要是被上面这自称福禄寿的厉害人物发觉,只怕死得比困在地下室里更快更惨。只听上面福禄寿自言自语道:“俞万程、陈泉,呵呵,加上我,这绍德城里的水都该煮沸了,就看谁先熟了。”脚步声渐渐远去,上面又是一片夜的寂静。

忽然刘涛跳了起来,头砰地撞在石顶上,顾不得疼痛叫道:“哎呀不好,这福禄寿一定是去伏龙塔对付俞师长和陈参谋了。得赶紧想个办法通知师部啊!”赵长洪白了他一眼:“你真是吃萝卜操的咸菜心。咱爷俩自己都在这被困死了,还想着去通知别人!”

刘涛不死心地拉着赵长洪的袖子:“赵叔您不是老绍德嘛,一定还有办法出去的对不对?”赵长洪脸色惨淡,摇摇头:“这回是真没有办法了,就是吕洞宾来也没辙。”

刘涛颓然坐在地上,赵长洪不忘吩咐一句:“把电筒关了,别耗电。”

刘涛听话地关了电筒,地下室里静悄悄的。赵长洪倒有些耐不住寂寞了,没话找话说道:“你娃心里在怪赵叔带你走错路了吧?”黑暗中刘涛摇了摇头:“没啊。我就是想起我妹了。那年她扎了两串小羊角辫,上面绑着我给她买的花铃铛,走到哪儿都丁零零得讨人喜欢。我妹说喜欢吃糖葫芦,结果我买糖葫芦带回家给她,她就蹦蹦跳跳地出院子去,蹦一圈都分给其他眼馋的小孩了,就剩一根串山楂的木棍拿在手里舍不得扔,慢慢吮……后来,后来我听逃出来的人说,本来我妹妹被藏在米缸里鬼子没发觉,结果辫子上的铃铛发出了声音……”

地下室里又是一阵寂静。赵长洪叹了口气:“你娃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些了。”刘涛又

摇了摇头:“赵叔您又猜错了。我不想哭,眼泪早哭干啦,哭不出来。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我妹妹了,我心里静得很,又有些空荡荡的。赵叔,您知道那么多事,我问您啊,人到了那头,岁数还长不长了?您说我再见到我妹子,她会是当年那个小孩子呢,还是长成大姑娘了呢?要是她长大了,我认不出来了怎么办?”

地下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刘涛既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和赵长洪说着话。不知道赵长洪为什么一言不发,刘涛说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不对劲,担心赵长洪出了什么事情,慌忙掏出手电筒照亮地下室,才发现赵长洪坐在地下室出口塌陷的地方,痴痴地看着上方发呆。

虽然上面有能透气的缝隙,却几乎肉眼难见连光都透不下来。刘涛实在想不出赵长洪在看什么东西,心想赵叔不会头脑被憋出事情来了吧,悄悄走近想拍赵长洪的肩膀,却见赵长洪掉过头来看着自己,痴痴地说了一句:“唱了,唱了,来了绍德快一个月,今天才听到她又唱歌了。你听,这歌还是和当年一样好听。声音不变人就不会变,所以人到了那头,岁数是不会长了,老是那么年轻漂亮,不会变了。”

刘涛竖起耳朵却没听见赵长洪说的歌声,心想完了,一桩接一桩的事,终于逼得赵叔变得神经兮兮了,强笑道:“赵叔您别想太多,咱们不会在底下被活活憋死的。实在不行,等鬼子攻进了城,咱俩拉手榴弹,和弟兄们同时死,下去也不孤单。”

赵长洪忽然暴躁起来:“死?要死你死!我还没见到她呢,谁跟你一起死?你娃每天夜里睡得跟狗一样熟,哪知道我天天夜里在绍德城找她找得辛苦。你听,你听啊,几十年过去了,还是唱得这么好听。你娃不是问绍德三邪是什么吗?绍德城里不养狗,黑龙洞下鬼门关,现在这就是第三邪的前半句,夜半月圆鬼唱歌。你听听,唱得多好听啊。”

听赵长洪说着,刘涛好像还真的听到了一个凄凉的女声在唱着什么,再看着赵长洪痴痴迷迷的神情,不觉有些毛骨悚然,不敢多看,索性把手电筒关了,强笑道:“赵叔您别吓我,刚说到黑龙洞我又想我那两条德国狼狗了。唉,说起来您该怨我,都是我拉着您去粮仓找马六马七,才会遇见那鬼子大黑天,才会被困在这里。要是听您的去黑龙洞找狗就不会……也不知道耽误这么好大一会儿,我的狗在那儿怎么样了。”

赵长洪不理刘涛,依然痴痴发呆,刘涛摇摇头,知道他不想说话,心里想着失踪的狼狗,忍不住吹起了唤狗的狗哨,忽然赵长洪像受到了什么惊吓,声音带着极大的恐惧:“你,你干了什么?你把什么东西给招来了!”

刘涛也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某种巨大的怪物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这声音听着由远及近就过来了。赵长洪惊恐地指着刚刚两人钻上来的暗道与地窖连接的洞口:“下面,下面,你看下面。”

刘涛拿着手电筒对洞口乱晃,看到阵阵奇怪的尘柱从洞下直升上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折腾得天翻地覆,大惊道:“赵叔,您刚才不是把暗道的进口炸裂堵住了吗,怎么还有东西能进暗道?”赵长洪气急败坏地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都说了这绍德城邪啊!你娃还乱吹乱叫,准又把什么邪物给招来了!”

赵长洪边说边忙着捡地上的石块,小心翼翼地先抛一块下洞去。石块似乎砸到了什么东西,只听洞下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吼,震得地窖里两人耳朵都差点儿聋了。赵长洪惊叫道:“快,快帮我一起砸,千万别放它上来。”刘涛匆忙把手电筒腾到左手,右手陪着赵长洪捡大些的石块狠狠往洞下砸去。洞下吼声连连,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上来却被掷下的石块堵阻,不停闪躲。

可是稍大的石块很快就投光了,不一会儿连指头大小的石子也都一把把被撒下洞口,刘涛正在慌张,却被赵长洪一把拉住:“别砸了,听!”原来慌忙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洞下面已经沉寂下来,好像邪物已经走了。

赵长洪气喘吁吁地开始推在石板旁边的那半截大石柱:“快抓紧时间把洞口封上,不然邪物再回来可了不得。”刘涛慌忙上前帮赵长洪的忙。石柱重得出奇,尽两人合力也只能半步半步地往前挪,可怕的是洞下又传来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赵长洪惊呼:“快,快,邪物又回来了!”情急之下用劲过度胸口岔了气,疼得就跟有人往肺里打气一般要炸开来,呻吟一声瘫倒在地。

耳听喘息声已经来到洞口正下方,刘涛惊惶加上关心赵长洪的情势,也不知道哪里爆发出的神力,大吼一声紧推两步,砰地一下石柱侧倒,恰恰封住了洞口。刘涛只觉得全身骨头跟被锤子挨着砸一遍砸成粉末一般,酥麻得再也使不出半点儿力气,倒在地上,连想问问赵长洪怎么样了都做不到。

一时地下室里的两人都说不出话来,只是呼哧呼哧地喘气,良久,赵长洪才缓过劲来,勉强笑了一下:“你娃怎么样了?”

刘涛还没说话,忽然一声巨吼传来,压在洞口的石柱被巨大的冲力翻出了老远,重重地撞在赵长洪身上,把赵长洪撞飞了出去。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巨爪扒在洞口边缘,眼看有什么怪物就要从洞下爬出来。刘涛一声惊叫,忽然当的一声有东西掉在地上,随即地下室一片漆黑。

原来是慌乱中刘涛抓到什么砸什么,随手把放在身边地上的手电筒也砸了出去。电筒被砸灭了也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地下室的腥味忽然浓重,想是邪物已经爬出了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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