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古塔上作战室里看着俞万程的陈参谋一样,绍德东门处的年轻士兵刘涛也正在满怀期望地看着赵长洪,期待赵长洪带路走去黑龙洞。不料就在此时,忽然夜空里传来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急叫,随即戛然而止,就像一只天明待啼的公鸡忽然被快刀割了脖子。

叫声并不大,没有惊动城墙上的哨兵,恰恰旗杆边的赵刘二人能听见,一下把赵长洪到嘴边的话打回了肚子里。刘涛慌忙卸下肩头的步枪要鸣空示警,却被赵长洪一把拉住,压低声音道:“可别,谎报了军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听着不像是鬼子摸进城门来了,你不觉得那叫声……那声音有点儿耳熟?”

刘涛被赵长洪一提醒,稍稍一想:“是啊!那听着像马六啊!可赵叔您不是说马家兄弟都走了吗,怎么这声音还像从……”

像是验证刘涛的话,从早前两人出来的米铺里又传来一声惊叫,像是有人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不应存在于世间的东西。第二声叫喊比第一声更低更短,但是听在正注意着的赵刘两人耳朵里却更清楚些,夜空里显得格外瘆人。刘涛吓得一把拉住了赵长洪的袖子:“米铺里,真是从米铺里传出来的!就是马六,错不了!可我们先前在米铺怎么就没看到他!”

赵长洪脸上的橘子纹苦笑着皱成了一团抹布,喃喃道:“我不说这绍德城邪嘛!现在我倒宁愿他们是早逃没影也不想再进米铺一步。”刘涛急道:“赵叔您怎么能这么说,快带我去看看他们啊!”赵长洪一翻白眼:“叫我带你去?要去你就自己进去!小伙屁股头上三把火,正好和绍德城里的邪气有一拼。我老头子可经不起折腾!”刘涛真急了:“您这不是存心挤对我胆小吗?敢再进米铺我早跑过去了,还拉您干吗?!可再怎么说马六马七都是我们一个营里的兄弟啊,您就忍心躲着不问?”

赵长洪看着黑夜中如狰狞巨口敞开的米铺大门,脸上的表情就像嘴里刚被塞进了一根苦瓜:“都是你娃让我讲讲讲,才把邪门事越讲越多。我跟你说这米铺我真觉着不能进!赵叔死人堆里爬进爬出的人,都没听过人能吓得叫出这声音来!可别刚丢了狗这会儿进去再丢人!”

提到狗刘涛一呆,赵长洪看出刘涛心事,连忙怂恿:“你的两条好狗哎,德国的,纯种大黑贝!要不赵叔陪你去黑龙洞先看看,不然迟去了找不回来可不能怨我。”刘涛看看渐浓的夜色,又看看黑黢黢的米铺,急得快哭了:“赵叔您怎么这么损?我,我当然要先救人!您不去我自己闭眼冲过去,回头阎王那见面我就当不认识您!”赵长洪看刘涛脸都涨红了,只好苦笑摇头:“好吧好吧,你娃连命都不要了,我老头子也不能太小气了!你娃要撒尿不?”

刘涛一愣:“什么?”赵长洪没好气地拿起放在地上的步枪:“有尿也给我憋着别撒了。你这是童子尿,金贵的!到时候遇见要人命的邪气,没准儿就指望你一泡尿救命呢!走吧,真找到马六马七得把他们顺走的口粮抠回来,好歹做个饱鬼去投胎!”

别说口粮,刘涛和赵长洪两人捏着鼻子将米铺转了一圈,连马家兄弟的一根胡子都没找到。刘涛担心地问:“赵叔,不是我们听错了吧?”赵长洪没好气地冲道:“能有两个人一起听错的吗?!哎呀,这鼻子捏得我要打喷嚏,哎,哎,阿嚏!”

忽然放下手擦鼻涕的赵长洪愣住了,使劲地往空中吸着鼻子。刘涛奇怪地问:“叔,您怎么了?”赵长洪边吸边示意刘涛把捏着鼻子的手也放下:“闻见没?”刘涛学着赵长洪的样子也使劲吸了吸,立刻苦着脸道:“能闻不见吗!就我伤风鼻子堵成这样也能闻见这让人吃不消的臊臭啊!”赵长洪一拍大腿:“对啊!这臊味比我们早前出去还重,都把米铺塞满了!人的屎尿也不是这味啊,这分明是兽子的膻气!”

刘涛再次捂上鼻子,连连摇头:“不能吧,赵叔?我告诉过您我家是开狗场的,百十条狗住在场子里也没这种臭味!”赵长洪不耐烦地拍了刘涛脑勺一下:“你家养的那是家牲口,爱干净,没事洗洗刷刷当然没这重味!这是野牲口,就是兽子,还是常走地下会打洞的兽子的味道!”刘涛怀疑地问:“是吗?赵叔,您倒是说说这是什么兽子的味道?”

赵长洪边嗅边走:“黄狼、狐狸、刺猬,都有这股臊臭!不过我还真没闻过这么重的!乖乖,到底是什么兽子这么味重!从这冲味看得有多大啊!看来今天晚上绍德城里算邪到家了,准是来了不得了的东西!”

刘涛羡慕地说:“原来赵叔您以前是猎人啊!那真不是外人。我家以前的狗场,养出来的狗都是卖给打猎的,用了没有不夸的……”赵长洪看看一提狗就来神的刘涛,苦笑着摇摇头:“不是!你赵叔一天做猎人的命都没有!我跟你说,早年赵叔扒过一群狐狸的窝,都没现在这臭气的一根毛重!要是真的有兽子能发出这么重的味道……这兽得有十几匹马摞起来那么大!”

刘涛吓了一跳:“哪听说过有那么大的野兽?再说有那么大的野兽,我们在米铺里转半天会啥也看不到?赵叔您就别乱编排吓唬我了,不找到马家兄弟我才不出去呢!再说了,您又不是打猎的,能见过多少野兽?不摆明了哄我吗?”

赵长洪激得脑门上被弹片擦伤的疤瘌都冒出了油光:“哄你?哄你娃个馒头!你赵叔在绍德混的时候吃的是它们,穿的是它们,做邻居的也是它们,会告诉你娃吗?!”刘涛忍不住追问:“那赵叔您年轻时在绍德到底是干吗的?”赵长洪张张嘴,边走边呸了一口没回答:“赵叔干吗的关你娃屁事!闻见没?味道最重的是这里,那东西也一定在这儿,马六马七也一定在这儿,跑不了!”

赵长洪指给刘涛看的地方,正是早前二人匆忙离开的米铺后面残破的旧粮库。刘涛粗粗看了一圈,嘀咕道:“哪有什么东西啊,还是这么一个大空房子!”赵长洪不理刘涛,拾起早前刘涛丢在地上的木棍,扒拉着地上的腐草,突然冷笑一声:“看这里,这回信你赵叔了吧?”

刘涛慌忙凑过去一看,却也没见啥特别的地方,赵长洪不耐烦地道:“你娃眼拙啊!这块大木板,明显是从旁边新拖过来的,地上拖痕还在呢!木板下面要没洞以后咱们倒过来,我跟你娃喊刘叔!”刘涛“啊”了一声:“您的意思是马六马七被拖洞里去了?”

赵长洪点头道:“臊气也是从洞里发出来的。看这木板上的手印指肚印都在上面,我琢磨最后下去的人是扒着木板跳下去,再让木板盖实了洞口不想让人从外面发现。”赵长洪抓着稀疏的白发,眼睛里露出贪婪的光,“你赵叔活这些年就发现一件事错不了,不想让人发现一准儿是藏着好东西。你娃赶紧帮我挪开这死沉死沉的板子啊!”

赵长洪嘴上说着手也没闲着,刘涛搭把手一下就掀开了木板,木板掀开,刘涛大叫一声:“赵叔您神了!下面真的有个洞,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黑龙洞?”

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个直径一米多宽的大洞,黑黝黝的看不见底,也不知多深,令人作呕的臊臭气一阵阵冒出来。赵长洪摇头道:“你娃娃还是年轻啊,这能是黑龙洞吗?看到这地板上烂草里多了这么多土没?看土的水色,刨出来不会超过半个时辰,摆明了这是新挖的洞。”

刘涛没心情听赵长洪卖弄,着急洞下生死未卜的马家兄弟,竭力鼓动道:“赵叔,我们别光在上面说啊,还是找根绳子下去看看吧。”赵长洪就像围着老鼠夹上的糖球转圈的老鼠,光翻着白眼球眨眼算计:“不合适吧?早前这粮仓里驻的兵多,有兵就有杀气,有杀气就能震住邪气。可现在呢?现在啥样?调的调,走的走,死的死,就剩一老棺材瓤子,一奶臭娃娃!下去还不连骨头架子也不剩下?可我怎么就是觉得底下有好东西跟我招手转不回脚呢?合适吧?不合适,还是合适?”

赵长洪一个劲儿地转圈嘀咕,就是不肯下去,刘涛更是胆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赵长洪。赵长洪一抬头,正要说点儿什么,忽然洞下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刘涛立刻吓得腿软了,一把拽住赵长洪的棉袄袖子死活不放。赵长洪也吓得不轻,想转身就跑,可拽住自己的刘涛身子就跟磨盘一样重,到底也拉不下脸推开刘涛单溜,只是站在原地大声地咳嗽,玩儿命地跺脚,希望把这土洞里要冒出来的大邪物避过去。

不料一阵响动过后,借着挂在粮仓墙上昏暗的油灯光线,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根本不是赵长洪早先猜度的惊天动地的大兽,而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小把式——早前马六马七追进米铺的那只老鼠。只是现在毛皮远没有早前油光水滑,沾满了湿漉漉的泥土。

刘涛忍不住扑哧笑了,放下拉住赵长洪衣袖的手:“哈,赵叔,这就是您说的大家伙,十几匹马摞起来高的大怪兽啊?原来这就是个老鼠洞吧。咦,赵叔,您掐我干吗?您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赵长洪抖着手把刘涛拉在身后,对着趴在腐草丛中瞪着滴溜溜的眼珠瞧着两人的白鼠赔笑道:“小娃娃不会说话,白大仙宏德海量,有怪勿怪,有怪勿怪。”刘涛愣住了:“赵叔您没事吧?您这是干吗呢?”赵长洪手放在身后连连摆手,示意刘涛不要再说话。白鼠冷冷地看着赵刘二人,慢慢爬过来,绕着赵刘二人转了个正圆的大圈子,再停下看着赵长洪。赵长洪慌忙高叫道:“谢大仙赐座!”拉拉刘涛,先盘膝坐在圈子中央。

刘涛看着白鼠这明显不寻常的举动,心里不禁发寒,知道事情绝没有自己想的这么简单,只好学着赵长洪的样子,也盘膝坐在了圈子里。白鼠似乎对赵刘二人的举动还算满意,再也不看二人一眼,转身哧溜一下又跳回了洞里。刘涛这才敢低声问赵长洪:“赵叔,这真是耗子成精了吗?我怎么觉着它能听懂我们的话呢?”

赵长洪将食指竖到嘴边拼命地嘘:“小声点儿,小声点儿。怎么说话呢这是?什么叫耗子成精?这是白大仙真身到了!”看看刘涛茫然的神色,他又加了一句,“你娃也算东北人,难道就没听说过黄白长智灰五大仙吗?”

刘涛摇摇头:“没听说过。”赵长洪啐了一口:“我都忘了,你是个大少爷,自然不知道乡间的道道。我跟你说,你们东北最灵异的就是黄白长智灰五大仙。黄仙是黄鼠狼,白仙是鼠仙,灰仙是刺猬,长仙是蛇仙,智仙是狐仙。知道不?”刘涛“啊”了一声:“这我倒明白!我们东北很多人家拜黄大仙。但我家是养狗的,和黄大仙犯冲,自然不能请。别的几大仙倒听说得少。听赵叔您的意思,我们今天遇见的就是黄白长智灰五大仙里的白仙——鼠仙?”

赵长洪还是摇头:“你娃倒真不笨,可惜还是年纪轻见识浅。以为就你们东北才拜五仙啊?告诉你……”

赵长洪压低了声音说:“你娃娃来绍德也有几天了,总该知道绍德有个伏龙塔吧?”刘涛点点头:“莫非这伏龙塔和五仙有点儿关联?”赵长洪冷笑道:“何止有点儿关联。不是老绍德人不知道,虽然现在这伏龙塔里拜的是观音菩萨,但之前拜的可是降伏黑龙的吕洞宾。再往前,大清朝康熙爷的时候,那塔不叫伏龙塔,叫祥龙塔,拜的是黑龙神。”

刘涛啊了一声:“好乱啊!拜龙神?不是早前说黑龙作恶多端才被吕洞宾收服了关在井里,怎么绍德人还拜黑龙叫作祥龙呢?”

赵长洪哼了一声:“人是最贱的,越恶的神仙越拜,叫得越亲啊!几百年前绍德城外的汉江老是发大水,春潮加秋洪淹得绍德城里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说那还能不拜龙王爷吗?小时候听老人说塔里的黑龙像那个大,雕得那个漂亮啊,是用深山里伐下来的一整根三米多高不朽不腐的金丝楠木做的,还怕楠木重不浮水不吉祥,镂空精雕而成,这样算对得起黑龙爷爷了吧?!”

“没用!都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黑龙爷没一年饶得过绍德城,淹得那叫一个惨。后来熬到了道光年间,绍德来了个林知府,就是这间米铺林家掌柜的祖上,跟绍德人说,八仙里的吕祖托梦给他,说要显灵降伏黑龙,但需要绍德人先帮忙做一件事。”

“每年被水患坑苦了的绍德人一听神通广大的吕洞宾肯替自己出头,那个感动啊,二话不说纷纷表示愿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于是遵照林知府的指示,在城外汉水河旁的清灵山半截硬生生挖通了一条渠道,说是要泄了黑龙的灵力来源。你还别说,这条渠道一开啊,当年秋天汉水河里秋洪再怎么吼,水也灌不进绍德城。秋洪吼了一夜,第二天就有人绘声绘色地说夜里在城头上看见一位清秀的中年道士驾着两把雪亮的宝剑,和一只山一样大的龙头斗得难解难分。龙身子藏在云里看不见,就见龙头吐毒气又喷毒火,最终还是架不住道士宝剑一劈,活活地被压成了一只蚯蚓大小的黑蛇。道士朗笑一声,将缩小了的黑龙收进了袖子,腾云而起落在了绍德城里,不知所踪。”

“感恩戴德的绍德人当天下午就砸了祥龙塔的金字匾,换成了伏龙塔的字样。把那金丝楠木镂空的黑龙像从神坛上拉下来,头朝下,尾巴

朝上竖着埋在了塔前的土里,让它只能往下钻不能朝天飞,永无出头之日,生生世世受到塔里供起的八洞神仙镇压……”

刘涛忍不住打断道:“赵叔,我怎么听着全是那位林知府挖渠断洪的功劳啊,扯上吕祖怕是他初来乍到没法号召绍德人哄你们的吧……”

赵长洪白眼一翻:“你娃这话放当时,被绍德人听了立刻就把你刨了,信不?不过绍德人到底也没忘了林知府的好,不久后林知府得罪了朝廷丢了官,绍德人感念他的恩德请他留在了绍德城,每家大户捐了一亩田让他成了绍德城里的首富……你娃扭来扭去干吗?”

刘涛涨红了脸道:“都是赵叔您早前让我憋着尿,现在又总说发洪水发洪水的,害的我……我想撒尿。”赵长洪直摇头:“忍着,忍着!你这童子尿和五通神犯冲,可别得罪了白大仙。咱不说林知府了,还说五通神。你可知道明朝时候祥龙塔没叫祥龙塔之前,叫什么?”

刘涛吃了一惊:“啊?这塔居然还有别的名字啊?!五通神又是什么来头?和五大仙有亲?”赵长洪点点头:“人活短短几十年还有换几个名字的呢,何况几百年的古塔。我跟你说,这祥龙塔,在绍德人没拜黑龙爷之前,拜的是五通神,所以这塔就叫作五通塔。”

昏暗的油灯下赵长洪的脸有些狰狞:“绍德城里的五通神,和你们东北的五大仙差不多。不过五神不分家,不能分开拜。五个神仙都用一个身子。听老辈子的人传说,五通塔里的神像就一座,披着大红袍子,一个身子又细又长,头却有五只,对着塔周围一圈团团看着外边,分别是黄鼠狼头、刺猬头、蛇头、狐头、鼠头。据说不管烧香的从哪个方向拜,都有一只兽头阴森森邪笑着看你。做人哪,拜神佛那是不分善恶的,能保佑自己升官发财交鸿运的自然要拜,欺负自己又打不过的没办法也得拜。比如……”

赵长洪看看白鼠跳下洞去还没上来,声音压得更低了:“比如这五通神爷,就是有名的邪神。反正你拜了不一定有好事,不拜那是准有坏事。据说最灵验的倒是生不了娃娃的妇女来求子,但求了生下来的大多是獐头鼠目的怪胎。就算长大了脸盘子还过得去,也是多出败家芜劣子。还有就是拜五通求财的。”

“但这财求的可不是正财。江湖上说的五鬼搬运就是五通运财。五通神不是大罗金仙,自己不能点石成金,高兴了见你虔诚就给你送财,但送的都是从别人家里拿走的顺水人情,富一家就得穷十家。再说你发财了也别高兴,哪天五通神不高兴了,连本带利,把刚暴发的人家又搬个精光,上吊跳河的不在少数。”

“而且这五通神吧,它虽然神像占着塔座,分身却遍布绍德城里家家户户、角角落落,黄白长智灰,都是它的耳目。尤其是这白大仙,凡是家长里短,都逃不过它听了去。有半句对五通神不敬的地方,立马就要遭大灾。所以绍德从来就有‘宁捋老君一把胡,不拔五通一根毛’的说法。要说这五通是邪神不是乱说,最邪的地方,就是五通神特别贪。”

“去塔里拜拜也就罢了,真正要把五通神请家里去,敬五通神的规矩可比拜别的神佛要多得多,而且得敬血食。五通敬血食分十二平敬活神,四旬恭敬养神,一年绝敬留神。十二平敬指的是每年十二个月,每个月的第五天,得轮流在五通神像前活杀鸡、鸭、鹅、凫、稚、雀、鸽、燕、雁、鸥、鹰、鹤,特别到十二月五号,杀得必须是最稀罕最有灵气的白羽仙鹤,在禽脖上用钻子锥个洞,把滴下的禽血洒在五通神头像上,叫作活神……”

刘涛听得舌头都吐出来了:“这么难伺候啊?鸡鸭鹅也就罢了,老鹰仙鹤什么的让人上哪儿去找啊?”赵长洪白了刘涛一眼:“还没说完呢。用禽血平敬是要保持五通神的灵气,而恭敬讲的是每旬的倒数第四天,得轮流杀才生下的鹿羊猪牛的幼崽,在心口钻洞,把血涂满五通神像的上半身,目的是养神,意思是五通爷你帮我家搬财辛苦了,弄点儿兽血养养身子。最有仙气的白斑梅花鹿也得留到第四旬杀。明白了吧,不是大户人家根本供不起这五通神,不过再有钱有势供五通也不敢明目张胆,都是建私祠偷偷供,生怕外人知道,原因就在这最后一敬,绝敬留神。留神的意思,就是把五通神留家里不去别人家享血食,保佑自己子子孙孙世代发横财。这是最难的一点,供奉的祭品也是最邪门最没人味的……”

眼看白鼠还没上来,赵长洪继续说道:“这最后一敬,所以叫作绝敬,占个断子绝孙的绝字,是因为留神用的祭品,得是出生不满一年的婴儿,而且还得和祭主有血缘关系。”

“绝敬祭法和平敬、恭敬一样,也得活活地把婴儿放血。据说要提前在五通神五颗兽头朝向的地方挖五条槽,婴血滴在槽内,哪个槽的血先被神像吸光,就说明今年是哪个兽神保佑你家最多,磕头时要多磕几个。正因为这拜五通的规矩太恶了,所以一般人根本不敢请五通到家。一是养不起,二是绝敬杀婴犯法,三是败露了会被众人唾弃。去五通庙拜一拜烧烧香那是无妨的,灵不灵看运气吧。不过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恶神也一样。”

“有一年洪水特别大,城里走路都靠行舟,淹得绍德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当口连绍德的父母官都扬言要来塔里拜五通求退水了。结果第二天早上官老爷前呼后拥地乘船到五通塔一看,傻眼了。只见水淹五通塔,五通神像在水里漂着打转儿呢。绍德人这个气啊:平时好祭好香供着你,关键时刻你这么掉链子!不知谁喊了一声:五通神被黑龙爷打败啦,我们改拜黑龙爷吧!”

“一呼百应,父母官立刻顺应民情,宣布把五通妖神的邪像赶出塔去,连夜让人去深山老林里找最贵重的金丝楠木给黑龙爷做真身。有没有讨好龙神爷不好说,反正洪水总是要退的。水退后五通庙就改成了祥龙庙。”

“从此五通神在绍德城没落了,不过不走正道、捞偏门的,偷偷拜五通的多少还有些人。你想,做小偷的,做强盗的,窑子里的,甚至拐小孩的虎姑婆,拜正神也没用啊。你总不能对关老爷说,‘二爷吉祥,明天您保佑我开市大吉,多偷多抢点儿。’或者对观音菩萨说,‘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好菩萨,求你保佑我多给外面孩子换换爹娘。’只怕没说完就给雷劈了不是?只有这五通邪神,算是大家同病相怜,但万万也没人敢搞血祭。”

“不光祭不起,也没人敢留五通神常住。五通神小气,耳朵也尖,万一哪天生意不好,捞偏门的粗人多,一不小心丧气下把五通神给顺带骂了,被听见就玩儿完了。”

“都是刀尖上打滚的交易,拜神也只是求个心安,谁没事背座山肩上扛着?了不起削个五通神的小木像,逢年过节吃剩的鸡毛鸡血在木像上涂涂,意思你保佑我发财就有肉吃,没生意骨头都没得啃……你娃这是干吗呢,不听赵叔说话转来转去的?”

赵长洪停下不解地看着刘涛。刘涛脸红得真跟涂了鸡血似的:“赵叔,赵叔,我真憋……憋不住了。都怪您又提什么发洪水,再不尿我可要湿裤子了。”赵长洪看看散发着臭气的大洞:“那趁着白大仙没回来,你抓紧解决了。作死啊!那个洞里不能尿!”赵长洪一把拉住跑出圈子对准大洞掏裤洞的刘涛:“那边,那边地上有个小水瘪(土语,很小很小的水坑),对,顶上漏雨的那块。反正这里已经臊翻天了,也不少你娃这一点儿。咦?!”

刘涛站着正要小解,回头见赵长洪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更红了:“赵叔您这么盯着,我尿不出来的!”赵长洪连连摆手直凑了过来:“别打岔,你换一边尿去。这事有点儿蹊跷。”刘涛顾不上许多,跑到旁边方便完浑身舒畅,回头一看,赵长洪已经趴在了地上,眼睛都快凑到了水瘪里去,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好奇地凑过去一看,除了一点儿积着的雨水什么也没看到,不禁问道:“赵叔您看什么呢?”

赵长洪抬起头来:“你娃年轻眼神好,来看看赵叔是不是老眼昏花看不准。”刘涛也学着赵长洪趴下,只听赵长洪问道:“看到这是什么?”刘涛抓抓头:“坑啊。”赵长洪不耐烦地问:“我问坑里的。”刘涛迟疑道:“水啊……”赵长洪啐了一口:“我说这水面上的!”刘涛犹豫着回答:“霉谷皮,在水波纹圈里转呢。”

赵长洪一拍大腿:“对啊,水里有波纹呢!可是你看这粮仓里有风吗?”刘涛摇摇头。赵长洪压低声音道,“就是!这水瘪可不是大江大河,哪能无风三尺浪?没风这水里的波纹哪儿来的?!”

刘涛摇摇头不明白,赵长洪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狞笑:“常年打雁,今天倒差点儿给小雀子鹐了眼睛!”刘涛正要追问,忽见赵长洪连连摆手示意他别说话,回头一看那只白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洞里钻了上来,瞪着滴溜溜的眼珠看着二人。赵长洪慌忙拉着刘涛又回到了圈子里,连连赔笑:“人有三急,白大仙有怪莫怪。”白鼠似乎不想理会赵长洪,看了两人一会儿,转过头去对着洞口。赵长洪朝刘涛使了个眼色,嘴皮动着似乎在说话却没出声。

刘涛好奇地把耳朵凑了过来,这才听见赵长洪用最小最小的声音嘀咕道:“脱棉袄,兜住它!”刘涛不禁一惊正要再问,却被赵长洪凶狠的目光瞪住,眼看赵长洪慢慢解开军衣扣子,眼睛眯起来盯着背对自己的白鼠,显然是不怀好意,和刚才提起五通神时恭恭敬敬的态度天差地别。刘涛迷糊中知道这绍德城的邪门事确实太多,赵大叔说变就变的脸也不是自己能看懂的,有样学样地也脱下了半个袖子,眼见赵长洪已经轻手轻脚地解下军棉袄正要扑过去,刚要配合一下,忽然两人的动作停在半空中,呆住了。

瞬间从白鼠正对的大洞中涌出了一片黑色,细看居然是无数的黑色老鼠组成。每只身形都比白鼠小好多,保持着每四只抬一只的队形,再看中间被抬着的那只老鼠腹部还抱着偌大一只团好的土球。刘涛忍不住惊叫起来:“赵叔,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惊动白鼠回头看来,正好看到赵长洪兜着衣服踮起脚尖保持着撒网姿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讪讪地抖了抖衣服,边穿回衣服边打着哈哈:“这么多土啊,难怪衣服上尽是灰,掸掸,掸掸……”

但说什么也没用了。只见周围无数的黑鼠在腐草间放下土球,白鼠带头一步步朝赵刘二人逼了过来。顿时四面八方厚实实黑压压的一团,刘涛腿都软了,逃都不敢逃,生怕一脚跨出去踩着滑兮兮的鼠肉,跌倒立刻就被群鼠啮了。赵长洪慌忙摘下墙上的油灯,倒出灯油在两人周围点燃了一个不大的火圈,哭丧着脸道:“这下全完了,也不知道是该骂你娃呢还是该谢你娃。刚才要是你不张嘴你赵叔动作快点儿,没准儿能把那带头的白耗子给捞住谈谈条件。可要是一失手……现在估计连骨头都剩不下了。”

刘涛奇道:“谈条件?和谁谈条件?”

赵长洪长叹道:“你娃想啊,粮仓不透风水坑面上怎会起波纹?那是因为这里有声音才把水纹震荡起来了。你赵叔走南闯北看过西洋马戏团,能用一种特别的暗哨来指挥养熟的动物做事,让狗啊耗子啊叼纸牌什么的,但看马戏的人却发现不了。因为耗子或者狗的听觉比人灵,能听到人听不到的哨声。那只被我当成五通神里白大仙的白耗子,准是有人长期训练养着的。马六马七,准落到这人手里去了。”

“你看这白耗子用起来就跟自己的眼睛手脚一样方便,那人一定金贵着呢。能逮住耗子他就得听咱们的。可谁想得洞下还伏着这么多黑耗子?这回咱爷俩真要死得骨头也剩不下啦!”

说话间群鼠已经将火圈团团围住,一双双鼠眼倒映着火光,依稀可见口中凸起的雪亮鼠牙。

刘涛急道:“赵叔您刚才说有的声音老鼠能听见但人听不见?”赵长洪没好气地道:“这会儿你还不信?”刘涛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就是记得您还说这种声音狗也能听到?”赵长洪“嗯”了一声,忽然眼睛一亮。

果然刘涛忐忑地说道:“小时候我看我家狗场的狗,有的时候会竖起耳朵一动不动老半天,眼睛直愣愣地像在听什么,但人在旁边一点儿听不到动静。后来问我爹,我爹说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猎人在打狗哨呢。这算不算是你说的那种声音?”赵长洪沉吟道:“打狗哨?”刘涛鼓足一口气,把食、中二指塞进嘴里用力地吹了一下,但是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就这样。山里的猎人发现野猪兔子什么的要通知猎狗,但又怕惊动了猎物,就打这种没声音的哨子……”

赵长洪忙着一脚把一只钻进火圈着了火的黑鼠踹飞了出去,急道:“不管有用没用,死马都得当活马医,你再打几声试试!”刘涛点点头,鼓起腮帮子玩儿命又吹了一下,结果不吹哨子还好,一吹轰地一下群鼠疯了一般奔着冲进了火圈,直往两人身上爬。好在天寒两人的裤管都扎在厚厚的绑腿里,不然立刻就会钻了进去。刘涛尖叫起来拼命地跺脚再也顾不上打狗哨,赵长洪边甩着腿上的老鼠边吼叫:“有用!有用!继续吹,继

续吹哨子!”刘涛急得哭了出来:“没用啊!赵叔你吓糊涂了吧,您看这耗子疯的……”

赵长洪左边裤管被一只老鼠咬了个洞钻了进去,忍不住也尖叫了起来,边玩儿命地拍打边吼道:“没用耗子能忽然变得这么疯吗?你没看那只领头的白耗子在那儿慌得直转圈子不知道怎么好吗?你娃是不是吹错了调子?这群耗子怎么忽然跟喝了小公鸡血似的得劲?”刘涛啊了一声:“赵叔您说的没错,我吹的是猎人发现猎物让猎犬进攻的狗哨!要不,要不我吹个打完猎让猎狗回头收猎的哨子试试?”

赵长洪手忙脚乱中跌倒在地,立刻被耗子没头没脸地铺满了,拍打中除了嗯嗯之外连嘴都不敢张,好在等刘涛再次吹起狗哨,群鼠的动作渐渐停住,看向领头的白鼠犹豫不决。赵长洪一口咬断了一只不知趣还往自己领子里钻的黑耗子的尾巴,耗子惨叫着逃窜了出去,赵长洪趁机喘着粗气爬了起来,吐出耗子尾巴:“看不出你娃还有这个能耐,好样的。”

刘涛露出得意的笑容:“打狗哨我七岁就偷偷学会了!赵叔你别忘了,我家祖传养狗的,在东北老刘家狗场的狗……”赵长洪苦笑道:“祖宗,夸你两句就上天了。咱爷俩只怕眼下就要去见你老刘家的狗了。你回头看看后面那火!”

刘涛扭头才发现,原来刚才因为群鼠扑过火圈,有些身上沾了灯油被烧得乱窜,或是被赵刘两人乱踢乱甩,迅速燎着了地上的稻草,尤其是门口的草堆,已经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将门烧得严严实实,就是铁打的金刚想钻过去只怕也要化成铁汁,更不用说沿着地上的稻草窜过来的火势了。若不是早前群鼠散在地上的从洞里挖出的无数土球堵了一堵,只怕整个粮仓已经成了铁匠铺的烘炉。

但全烧着反正也是眼皮底下的事。群鼠停下啮咬只怕三成是被自己的狗哨吹晕了头,七成倒是怕了这转瞬即至的火。刘涛看看自己和赵长洪身上被咬的千疮百孔,到处露出棉絮的棉军衣,感觉就像两根引火的油灯芯子,实在没勇气走进火里钻逃,正慌乱间被赵长洪一把扯住袖子,喝道:“跳!快往洞里跳!”眼见白鼠带着一群耗子正狼狈地钻入地上的大洞逃命,哪还顾得上细想,连步枪也顾不上拿,两人就一起跳进了巨大的土洞。

洞挖得颇深,好在底下有先逃进来的群鼠垫底,赵刘二人高高地掉下来,跌在无数的鼠肉团上,压得群鼠叽叽乱叫纷纷逃避,一阵心血翻腾倒没受硬伤。刚刚爬起立足,刘涛忽然听到赵长洪低声说:“马家兄弟死了,我旁边应该就是他们的尸体。”

刘涛惊道:“什么?”赵长洪不答,只听群鼠叽叽的叫声中夹着一阵窸窸窣窣的摸索声,不久赵长洪又道:“错不了,帽子上是军徽,肩膀上有番号,身上还有油烟味。身材瘦瘦脸上没肉八九是马七。嗯嗯,旁边这个一定是马六,奇怪,怎么这死胖子脸上也没肉,还滑滑的……等下,他身上有打火机!”

忽然黑漆漆的洞里亮起了一团微光。刘涛欢呼一声,随即变为惊叫。原来地上正是马家兄弟的尸体,不远处还有几块参差不齐的木板。只见尸体破破烂烂血肉模糊,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赵长洪边将满手的血在棉衣上擦拭边喃喃地道:“难怪脸上没肉,原来都被啃光了。娃娃你给我拿着打火机,我看看还能搜出什么。”

刘涛胆战心惊地接过血淋淋的打火机,一晃间看到不远处的洞壁上鼠群正堆堆叠叠地窝成一只巨大的鼠团,无数的鼠眼瞪着自己,却像怕了自己手里的火光不敢扑过来,寒毛直竖再也不敢看第二眼,只敢看地上马六马七残缺的尸体,想着不久前两人还是和自己说话吵笑的战友,一阵心酸,险些掉下泪来。眼看赵长洪仔仔细细地摆弄着地上的尸体,连棉衣旮旯都撕开查看,忍不住道:“赵叔,您就别这么损了。人都死了,您还这么翻来翻去拿人家东西。都是穷当兵的,您还能找出宝来不成?”

赵长洪冷哼道:“你娃懂毛,死人永远比活人金贵知道不?人死如灯灭,啥东西留着也是浪费,你赵叔就有这么一个勤俭的习惯……这马六当厨子可真是往死里捞,说南方人不吃辣还藏着这包干辣椒,没收没收!”忽然欢呼一声,“找到了。你赵叔猜得一准儿没错,这找到的不是宝是什么?”

刘涛睁大眼睛呆住了。赵长洪摊开的手心里,赫然是几颗金豆子,在火光下闪闪发光。只见赵长洪咧开剩不了几颗牙的嘴,笑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将金豆晃来晃去,嘴里不停念叨:“你娃可别打主意啊,这可是你赵叔一个人掏出来的!难怪马六马七要跑,有这宝贝疙瘩,谁愿意待在绍德城里等死啊。我再搜搜,没准儿嘴里还含着啥宝贝。”

看着赵长洪盯着死去战友的嘴巴跃跃欲试,刘涛实在看不下去,劝道:“叔,您就少做点儿孽吧。我才不跟你抢,就是掏出再多金子来,咱俩也找不到活着出去的路啊。到时候你愿意有人来这么扒弄你身子,拿你东西啊?”

赵长洪呸呸了几口:“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娃少给我说点儿这不吉利的。谁说东西是他们的了?马六马七要是早有这宝贝,在城外那会儿就溜了,还等现在绍德被围得铁桶似的才找地方躲?一准儿在这附近摸的!”

“告诉你娃,你赵叔在绍德城里活了几十年,早听说林家有个世代敛财的聚宝洞,没想到这回被马家兄弟发现了踪迹,可惜却没命享受。你娃不是奇怪为啥会有木板盖在洞口吗?那是这两兄弟想吃独食,发现了宝贝,怕咱爷俩进来吃饭时发现不对劲要找来分钱,才在跳洞前拖来木板盖了个严实,准备躲里面等我们都战死了,趁进城的日本人不注意再开溜。可打的一手如意算盘最后却便宜了你赵叔。本来嘛,这绍德城地邪,绍德的财,只有绍德人能发,没这个命谁能发这个财?!”

赵长洪只管絮叨,忽然洞里响起了一个阴阳怪气、吐字不清的声音:“老头子你的说滴不对,中国人滴地方,都是大日本东亚共荣圈滴干活。大东亚共荣圈滴财,就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滴财,就不可以给你们中国人发滴!”

刘涛吓得愕然大叫:“有鬼!有鬼!还是一日本鬼!”慌忙举起打火机四照,却怎么也看不到洞里有第三个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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