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出五、四的步,是我致命的失策,真的是名副其实地致命!”

他沉吟片刻,打出五五的桂。

我愣了一下,但是,已经太迟了。我盯视棋盘,眼眶热了,盘面上的棋子,模糊成一团。他那得意的神情,清晰地映在了我看不见的视网膜上。我心中袭上阵阵的后悔念头:早知道的话,今天就不下棋了。

我和他从中学时代起,就同窗至今,彼此有着很深的交情,可是,只要互相见面,批评对方的言辞,总是比打招呼还先脱口而出。

他属于瘦削体形,我则接近肥胖,但这只是外形的差异,在个性方面,却都是倔强好胜,带有些许神经质,所以,基于不被对方轻蔑,两人的内心,在不知不觉间,燃烧着强烈的竞争意识。尤其是对于将棋,因为是很明显地分出胜负,我们都希望,能够彻底地击垮对方,再冷冷看着对方不甘心的脸孔,享受着痛快的优越感。

我们是在数年前,几乎同时开始学下将棋的,而且,为了不想输给对方,都很拼命地学习。可能是两人的天分相同吧?也或许是恶魔的诅咒?……很不幸地,我们的棋力,也在同样地进步着,有时候领略到胜利的喜悦,有时候却因为挫败而想哭,最主要的是,彼此之间并无能够彻底击垮对方的实力差距,多年以来,一直都是互有输赢。

这是个半点都不像是初冬的暖和日子。妻子带孩子出门,我很难得地坐在书桌前,整理着堆积如山的翻译工作。想不到,他上门来了,彼此稍微话过家常,就开始下起了将棋。

这盘棋本来就充满了危险性。因为,最近两人为了细故,总是互相不愉快,面对第三者,经常污骂对方。他今天之所以来访,或许是想针对那件事,寻求和解也不一定,但是我却固执地不主动提及,所以,尚未谈到那件事之前,两人就开始下将棋了。

那是几乎令人窒息的对弈。如果是经常看我们对战的人,绝对会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呢?因为平常我们对战的时候,总是会一面批评、嘲讽对方,一面观察着对方脸色地拨动棋子。

但是,这天我们却都完全沉默无语,只是盯着棋盘,连下在什么位置,相互也不吭声,很明显,彼此身上都冒出一股杀气。

他下一手棋,我也下一手,直到中盘为止,两人的布局,皆毫无失误,进行得非常顺利。至今我仍然清楚记得,这前半段的棋局,就算高段名家,也只不过如此而已。我们就是这样认真地想分出胜负。

我趁着对方围城的玉在三一,并未进人二二,拼命从端和二筋进攻,飞出二五的桂代替银柱,紧接着推出二四的步、同步、同角、同金、同飞和切角,取得金银,看起来稍居优势。

就在此时,我趁势将五五的步推人五四,而对方打出五五的桂,顶住六七的金。如果我和对方,同样取五四的步,打五三的步进入五二,很快就可以夺得五三而获胜。

但是,怎么会这样呢?一旦被打五五的桂,顶住六七的金,对方八筋的飞车即可通过,敌角进入了四九,我这边的情势,立刻就濒临危险了。

我拼命想让胸中的苦闷平静下来,思索着应敌的棋步。不过,愈是分析愈发现,自己的挫败已成定局。我极端不甘心,只是不舍地直盯着盘面,脑海里一片空虚。

不论是围棋或将棋,被打败的一方,应该都有经验,当对手下了一着妙棋,或是自己苦思之后,所下的棋步未能如愿,发挥效果时,尽管心中不甘,都还可以忍受;但是最不能够忍受的是,自己犯下任何人皆能发觉的失误,让原本占有优势的局面,急转直下变为劣势,而且,对方还毫不放松地乘势追击的时候,那种内心的难堪,实在是无法形容。

眼前的情况就是如此。

因为我轻率的一着棋,攻防立时转换。我静静地盯视着棋盘,久久抬不起脸来,生怕自己如果抬起脸,就必须见到他那带着冷笑的傲然表情。但是,后来回想时却发现,如果我毅然抬起脸来,或许会比较好也不一定,毕竟他如果见到我苍白而且充满杀气的脸孔,有可能慌忙缩起冷笑而低头。

但是,当时我并未抬头,反而拼命抑制住激喘,握紧不住颤抖的双拳,尽量不让对方知道,我内心的动摇。

这时,他自言自语似的说:“哼,愚蠢的盘算总是没用。”这句话是致命的第二关键!

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想都不想地扑向他。我忘了考虑到在身材方面,他根本是不堪一击的对手,等到回过神来,他已被我压在底下,咽喉被我的右手牢牢掐住,全身动都不能动。

我静静地站起来,以有点痛快的感觉,望着他躺在地上的丑陋姿态。

但是,那也只是短暂瞬间的痛快,紧接着,我像是惨遭痛击的人一般,颓然蒌坐在地上,将一直紧握在左手掌中,已被汗湿的金、银两颗棋子丢在桌上,有如失去魂魄之人,茫然不动。

白昼短暂的冬日,天色已经昏暗。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时间,天完全黑了。我忽然转头,见到倒在旁边的尸体,立刻下定决心,必须趁妻子还没有回家之前,先找个地方把尸体藏起来。

幸好,我家虽然不大,却是位处郊外的独栋房子,有充分宽广的庭院,而且,为了打扫茂密庭树的落叶,角落里挖着一个大洞。这个洞已经填满了落叶,而且,妻子从很久前,就一直叫我填埋起来,免得孩子不小心掉落,所以,如果我此刻将那个洞填埋起来,应该不会引起妻子的怀疑。

我抱起冰冷的尸体,走下庭院,分开洞内的落叶,放入尸体,再从上面盖满落叶,用圆锹剁碎洞穴四周堆高的土块,一锹一锹地铲土覆盖在落叶上。黑暗中,紧握圆锹的手腕,看起来特别地苍白,好像只有一双手和身体分开,独自不停地动着。

终于,我顺利地将尸体埋妥了。

埋好后,我打了个冷战,将沾着泥土的圆锹,随手丢在旁边的回廊底下,跑上屋内。即使是这样,我仍然没有忘记收拾善后,掩没―切线索,这才呆坐者等妻子回来。

这天晚上的电灯,不知道比我现在坐着的单独牢房的灯光,暗淡了多少倍!不久,妻子回家。我表示自己头痛,要她立刻铺被褥,然后躺下休息。她丝毫未露出怀疑的样子。

这夜,可能是受到异常的精神打击吧?我反而睡得很熟,但是,从翌日起,我就开始失眠了。自责、悔恨、恐惧之念交相涌现,白天里虽然尽可能不想看,视线却很自然地,被庭院角落所吸引,半夜里更是噩梦连连。我开始变得暴躁易怒,食欲显著减低了,出现忧郁症征兆。妻子以为我是平时就有的神经衰弱转剧。不过,所幸没有人发觉,我犯下的杀人重罪。

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了两、三天。他的家人曾经来询问过一次,但是我假装一无所知。每天早上,我都很热心地,仔细阅读报纸,却丝毫没有发现,有令人在意的相关报导。

第四天中午,另一位棋友来访,并没有发现我不太对劲的样子,向我挑战。这位朋友棋力比我稍弱,竞争意识也不强,若是平常,是最好的下棋对手;只不过,此刻的我,实在是没有下棋的心情。

但问题是,他深知我喜欢下将棋,如果我拒绝,很可能引起他怀疑。所以。我故作若无其事地拿出将棋盘,和他面对面坐下。他迅速从棋盒里拿出棋子,在棋盘上开始摆放。我也同样摆放棋子,忽然,发现角和步的棋子少了。我脸色大变。

“角和步、角和步……那不是他当天拿在手上的棋子吗?……”

想及此处,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之后,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事。等回过神来,已经躺在床上,额头敷着冰块,妻子则很担心地坐在身旁。一问,才知道我口中一面喃喃念着棋子少了、棋子少了,一面走出回廊,然后摇摇晃晃地进入起居室,就这样倒下了。

那位朋友当然也只好没趣地离去了。

这天晚上,我一边注意着妻子的鼻息声,一边悄悄起床,出了卧室。经过多方考虑的结果,推测棋子一定是握在他的手掌中!平常我就几近唠叨地,禁止孩子把玩的宝贵棋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如果不想办法拿回,妻子首先就会怀疑。

此刻,妻子因为白天的疲劳,加上见到我完全恢复正常而放心,睡得很沉。我不声不响地打开一扇遮雨窗。天空中繁星闪烁,地面则覆盖着一层白霜,看起来仿佛积雪一般。

寒气让我咬紧不住打颤的牙齿。我紧紧抱着丢在回廊底下的圆锹,拼命地跑向庭院。即使在黑暗中,我还是很清楚,略微被填高的洞穴位置。

我卷起袖管,插入圆锹。噗……地底传杀似是呻吟的钝闷声响。树丛暗处,不知道是什么恐怖东西,正在凝视着这边,感觉上好像有某种生物,自我背后袭来。我拼命地挥动圆锹。

忽然,我惶悚呆立当场……

已经熟悉黑暗的眼睛,见到洞穴中出现似是和服的衣摆。我慊忙想转头,可是却如同做了噩梦一般,脖子无法动弹。全身感受到难以言喻的不愉快,冷汗不住地往外狂冒,眼中浮现在黑暗中,瞪视自己的死人的恐怖形貌。我鼓起勇气,甩开恐供,丢下困锹后,用双手机开落叶。

摸索到应该是死人的手时,我情不自禁地缩手了。那像冰―样冷,而且湿湿、黏滑的触感,即使只是触摸一秒钟,我都无法忍受。

我想逃,但是恶魔在脑海里低语:证据要怎么办?……

证据?……啊……恶魔!……

没错,我杀了人,而且留下了证据,无论如何,都必须夺回来。不知不觉间,我的心化为恶魔,扳开了死人的手指。

虽然不知道是哪一只手,但是,第一次摸到的手里并无棋子。我用尽力气,扳开第二只手,怎么回事呢?手掌中空空如也。我慌忙又找到第一只手,还是没有。我茫然了,接下来急着再用泥土,覆盖住冰冷的尸体,将一切恢复原状。利用洗手盆,将手洗净之后,如同刚刚从坟场里,脱身回来的人一样,脚步踉跄地进入卧室。

这时,妻子微微睁开眼睛。一见到我,立刻翮身坐起来。

“身体觉得如何?”她问。

“没事,全好了。只是去上个厕所。”我回答她说。

妻子安心了,很快又沉沉睡着。

我钻入被窝里想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双手被异样的臭味浸透,不敢放在鼻子前。我极力让心情冷静下来,试图考虑棋子的事情,但是整颗头不住抽痛,什么事也没办法去想。

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这天半夜的行动,让我费尽了一生的精力,只是,很奇怪地,我的头发并未变白。

翌日清晨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身体累得仿佛棉花般松软无力,似乎有点发烧。但我还是惦记着将棋的事情,勉强爬起来,吃过饭后,立刻拿出棋盘试摆棋子,很不可思议,棋子竟然是齐全的。我怎么也想不出来,这究竞是怎么回事。

最令我担心的,是昨天来访的那位朋友。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宜扬我昨天怪异的行动,不,或许现在就正在向谁诉说也未可知,那么,摘不好会传入刑警的耳朵里,那样事情就糟了!

想到这里,我又坐立不安了,心想:一定要让他见到自己轻松、愉快,而且笑谈昨天的事情。于是,我叫妻子拨电话,至他任职的公司,告诉他说昨天很抱歉,不过今天已经痊愈,请他下班后,务必到家里来。

傍晚,他爽朗的声音,在玄关响起。我立刻到玄关迎接他,装出一副愉快的样子陪他闲聊,之后,招呼他进入客厅,并表示自己大概将棋下的太多,导致脑筋都出毛病了吧!

两人大笑出声。同时,立刻在两人中间摆上棋盘。在排列棋子之间,我忽然有了可怕的预感!而事情果然不出所料。我用有如化石般的身体,以空洞的眼眸盯视棋盘。

棋子不够……而且,同样是角和步。

朋友好像在叫我“喂”、“喂”……我回过神来,在膝前、棋盘下的前后左右搜寻。但是,没有,找不到!……我趴倒在棋盘上,不久,大笑出声。

之后,我一口气说出自己所做的事。

我猜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吧!一定像死人般苍白吧!但是,听完我的话,朋友的脸孔,也变成毫无血色的惨白。

他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没有想到,你会有这样可怕的秘密。老实说,昨天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时,棋盘下掉着角和步两颗棋子,可是你并没有找棋盘下,只像梦游症患者一样,嘴里叨叨念着‘棋子不够’地,缓缓走向起居室,倒下。今天你找我过来时,态度还是很古怪,仿佛魂不守舍,所以,我基于恶作剧的心情,利用摆棋子时,迅速藏起了角和步。没想到会对你造成如此严重的打击!”

说着,他将紧握在左手掌中的两顆棋子丢在棋盘上。

这时,我完全没有恨他,对于向他

说出心中秘密之事,也毫不后悔,甚至感觉宛如褪去一层覆盖在头顶之物一般,整个人完全轻松了。

虽然听到另一个房间传来妻子的啜泣声,我并不觉得悲伤,只是静静寻思,一旦我受刑后,妻子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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