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地处小巷深处的缘故,那处房子,总会有些小妾搬过来租住。之前那里租住的,就是一个从女服务员做到小妾的女子,而后来搬来的阿繁,也同样是个小妾。如今,阿繁搬来已经有三年时间了。战时,她家还算景气,她的老爷,是军需公司的承包商,发了一大笔战争财。

可是战败之后,阿繁的运气,就开始急转直下了。一切的开端,就是她的老爷,被警察抓走一事。听人说,他在停战时,趁乱做了些坏事,后来罪行暴露,估计一时也很难出狱。

当时阿繁的情况,还不算太糟。她的手上,还留下了许多老爷在战时,刮敛来的钱财,足够她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但好景不长,很快,警方就査封了她手上的财产。紧随其后的,就是那场来势汹汹的通货膨胀了。货币大幅度贬值,搞得她进退两难。自那之后,阿繁就变得整天开口闭口说“想死”了。

这女人原本性格就比较歇斯底里,经常发作。只不过她发作时,倒也不会撕纸断衣,哭天呛地,而是偷偷地跑到阴暗的角落里躲起来。

近来,她的这种发作,似乎渐渐转成了慢性,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也变得愈发苍白。不……与其说是苍白,不如说是毫无生气的青黑。她连头发也不盘,整日就坐在床铺中。走出门外,她似乎觉得,整个世界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就这样,阿繁渐渐开始感觉到:天地虽大,却再也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地,近来,她甚至开始整日念叨想死。而且,她不光嘴上说说,还会把这些话写到纸上。她喜欢把桌子抬到檐廊上,铺上纸张,再写下娟秀的字迹。她不断地写着,那些悲戚无比的文字,写着写着,眼泪就会扑簌簌地,洒落到纸上。这已经成了她近来,每天都必须要做的事情。

阿繁家的背后,有一栋三层公寓,公寓的二楼,住着一个名叫汤浅顺平的男子(由于这只是一份草稿,所以,暂且写上真名,等到必要的时候,再作更改)。从顺平住的房间窗户往下一看,就能够看到正下方的阿繁家。如果开着拉门,顺平甚至能够看到阿繁家的客厅。

汤浅顺平一直都很讨厌阿繁,最近还愈演愈烈,对她恨意越来越强。每次看到连头发也不梳、整日里呆呆傻傻的阿繁,顺平就会想起,那些在阴暗的湿地上,慢慢蠕动着的蛞蝓。他非常讨厌蛞蝓。

最近,阿繁总喜欢把桌子搬到檐廊上,每天就跟习字一样地写字。这倒也罢了,关键还在于她写字时,那一脸悲戚的模样,这总让顺平有些在意。顺平有个毛病,凡事一旦放到了心上,就再也难以放下了。一天,他趁着阿繁写字的时候,用朋友山名红吉借他的望远镜,偷偷地观察了一下。

看到了阿繁写在纸上的那些字,汤浅顺平也大吃一惊……不,不光是惊讶,不觉间,他的心中,甚至对阿繁产生了一种怜悯,恨意骤然间转化成了一种愧疚。虽说她这是自作自受,却也总会让人心中,油然产生怜悯和恻隐之心。

汤浅顺平一边对她感到同情,一边又暗自有一种期待,但她始终没有让顺平如愿以偿。她一直都没有自杀,尽管如此,她依旧坚持每天写字,这一点,也让人觉得颇为奇怪。

刚开始的时候,汤浅顺平还以为:不出三日,她必定会采取行动,但始终不见有任何的动静,他也终于感到不耐烦了。

“畜生,要自杀的话,你倒是赶紧动手啊!……”

每次看到阿繁还活着,汤浅顺平心中的怒火,就会爆发出来。

“畜生,畜生!……到头来,那家伙不打算自杀了啊?她那遗书是写着好玩啊。”

某天,汤浅顺平忽然发现了,一件很是奇怪的事情。直到头一天还哭哭啼啼地、写着遗书的阿繁,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她扎起许久未曾盘过的头发,在脸上涂上白粉,穿上了鲜艳亮丽的和服。

“哎?……奇怪了,今天这到底是吹的什么风?……”汤浅顺平感觉到有些吃惊。

就在他继续观察阿繁的时候,忽然发现阿繁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沓薪新的钞票,开始数了起来。这下子,汤浅顺平可就更加惊讶了。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惊呆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望远镜仔细看了看。

看样子,那沓钞票,至少得有一万元,手里拿着那些钱,阿繁终于跨过了,她许久未曾迈出过的门槛。

汤浅顺平一脸活见鬼的表情,呆呆地思考起来。阿繁到底是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的?……就在这时候,顺平忽然猛地一拍膝盖。他回想起了头天晚上发生的事。

头天夜里,汤浅顺平看到阿繁拿出了两、三件和服,一脸悲伤地摸了又摸。看样子,她肯定是把那些和服卖掉了……

手上有钱的时候,阿繁总是一脸幸福的模样。每天,她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脸开心地出门去。每天夜里,从阿繁家飘进屋里的牛肉香味,都让汤浅顺平烦恼不已。有的时候,阿繁甚至还会拿出三味线①,来开心地弹奏一番。

①三味线(日语:しゃみせん,shamisen)是日本的一种弦乐器,基本分为“天神”(缠弦的部分)、“琴杆”和“琴身”三部分。演奏的时候需要拨子。拨子成银杏叶形,低级的塑料制成,高级的采用象牙。具体的大小形状根据流派,音乐和演奏者的习惯不尽相同。

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阿繁又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再次瘪了下来。她披头散发,不梳妆、不打扮,穿着睡衣度日的日子,也渐渐变得多了起来。

忽然有一天,阿繁再次把桌子搬到檐廊,写起了遗书。

同样的事情,在阿繁的身上,不知重复上演了多少遍,而汤浅顺平也越来越烦躁不安。他暗自叹息:这样下去的话,阿繁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真的自杀。

之前就整日喜欢打扮的阿繁,库存的衣服似乎还不少。虽然通货膨胀的趋势愈演愈烈,但相对地,衣服的价格,也变得越来越高。照这样下去,估计至少还能撑上一、两年。

另外,阿繁年纪还轻。只要稍微梳妆打扮一番,依旧还有吸引男人目光的魅力,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有哪个老板,或者暴发户看上她。这样一来,事情就会彻底搞砸了。观看她自杀的乐趣,也就永远地消失了……

汤浅顺平渐渐着急起来。有一天,阿繁买回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那是一缸金鱼。这世间总有些人,手上一有钱,就会忍不住拿去花掉,阿繁想必也是这种人。顺平知道,近来外边的黑市上,有许多販卖这东西的人,如此想来,她一定是在黑市上买的。

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金鱼缸,缸口边缘,还是波浪形状的。鱼缸里,五、六条金鱼正游来游去。

顺平心中暗自嗤笑,觉得阿繁这一次,还真是买了没用的东西回来。可阿繁似乎非常珍惜那缸金鱼。每天,她都会给那缸鱼换水。这女人似乎有恋物癖的倾向,每次给鱼缸换水,都会大费周章。每一次,她都会拿出量尺来,测量一下水的深度,还要让水一直漫到缸口,才会心满意足。如果多了或者少了,她都会再加些或者舀出些来。

水好不容易换好了,但接下来,把鱼缸放到客厅里去,又得花上一番工夫。阿繁似乎非得把它,放到距离左边柱子,恰巧一尺的地方不可。做这件事的时候,她也会不停地用量尺测量,直到满意为止。

看到她这副模样,汤浅顺平感觉:就像是有只手,在他心里倒捋一样。他总觉得闷得慌,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畜生,畜生,畜生……”那种让人全身感觉发痒的焦躁,让汤浅顺平的内心无法平静。

“杀了她,杀了她,我要杀了她……”就在不知不觉间,喊出这番话的时候,顺平忽然一怔,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恐惧的感觉,让他全身颤抖。他沉默下来,目光在空中不住地游弋。

忽然,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不行呢?为什么就不能把那女人杀掉呢?……”汤浅顺平在心中自问自答,“那女人根本就是条蛞蝓。不就是捏死一条蛞蝓吗?又何必这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呢?……而且,她之前不是还整天,没事就写遗书玩吗?”

“好!……”汤浅顺平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个决定让他的心中,有了一种久违的爽快感觉。

但过了一阵,他又冲自己说了一句“且慢”,偏着头想了起来。

那女人就是一条蛞蝓。这一点可以说毫无疑问。但在这个世界上,看穿了那女人真面目的人,却只有自己一个。世人都觉得她就是个女人,如此一来,如果他杀了她……不,如果让别人知道,杀她的人就是他,那么,警察就会把他带走,搞不好还会被判处死刑。他可不愿意背上死刑。他才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换一条蛞蝓的性命呢。

这时候,汤浅顺平忽然想到了蝙蝠男人金田一耕助。

有了!……杀掉蛞蝓,然后再让那蝙蝠男人来顶罪。最后,蝙蝠也会代替他被判死刑。如此一来,他也就能够从此高枕无忧了。

啊,这可真是大快人心哪。光是想想,都觉得心里无比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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