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手铐、被拽到矶川警部面前的九十郎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的表情。

那起罪孽深重的案件,似乎并没有给这男人,带来任何良心上的不安。

金田一耕助颇有兴趣地,盯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看了一阵,忽然探出身去,把脸贴到九十郎的鼻尖上,一边微微笑着,一边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九十郎,人类的智慧,到头来都是一样的呢。你绞尽脑汁,最后认定这里,才是你最为安全的藏匿地点,而我现在也得出了,和你同样的结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混浊无光的九十郎的瞳孔里,忽然划过了一丝光芒来。看到那道光芒,金田一耕助嘲笑般地,徽微笑了笑。九十郎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赶忙装回了原来那副虚脱无力的白痴模样。

可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动摇。骤然间,矶川警部的瞳孔中,同时出现了惊异和浓厚的怀疑。

“哈哈,九十郎,看样子你也明白了,我刚才那话的意思了。你这人可真是既聪明、又狡猾……而且你的立场,也挺不错的。身处旋涡之中,反而无法看清楚,事物的真正面目,但像你这样,把自己孤立起来,却能做到旁观者清,把村里隐藏的那些秘密,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就已经看穿了村长太太,和浩一郎之间的私情了吧?”

金田一耕助细心地观察着九十郎的表情。虽然九十郎的那副白痴模样,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变化,但整个审讯室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矶川警部屏住呼吸,来回看着金田一耕助和九十郎。

“不仅如此,作为一个聪明狡猾、目光犀利的观察者,你早就已经看清楚了,村长太太的真实面目。浩一郎和由纪子,公开宣布订婚之后,你就知道,村长太太是绝不会轻易放过浩一郎的。到了那天,村长太太叫你过去,让你帮忙,把那封署名浩一郎的信,交给由纪子的时候,你就已经明白了一切。你整天装成一副战败的残渣的模样,实际上却在想方设法,打探村里所有的秘密,说不定还偷听了村长太太,和西神康雄之间的那番密谈。总之,你得知信里的笔迹,并非出自浩一郎之手,便偷偷地打开了信封,看了里边的内容。彻底弄明白了村长太太,和西神康雄的计划之后,你告诉自己,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于是,你动手实施了你那惨绝人寰的邪恶计划。”

众人目光中的紧张之色,越来越浓。刑警站起身来,迅速绕到九十郎身后。

“你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告诉由纪子,是浩一郎写给她的信,把信交到了她的手上。到了那天晚上,你又跑到了邻村,偷偷在康雄喝的酒里,掺入了催眠药。之后,你就跟在他的身后,在山里等着他睡着,把他扛到了林子里。你这么做,为的就是不让随后,即将过去的由纪子看到。到了水车小屋,浩一郎已经被村长太太叫了过去,尚未归来。你偷偷地潜入小屋,躲在帘子后边,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没多久,由纪子就来了……”

九十郎的脸上,依旧是一副虚脱无力的表情。但如今,他的这副伪装,早已彻底暴露。额头上的汗珠,正在背叛他的外表。

矶川警部用充满惊讶的目光,在金田一耕助和九十郎的脸上,来回地看了又看。

“当时,你使出全身力气,掐死了可怜的由纪子。之后,之后……”说到这里,金田一耕助也不由得顿了顿。因为接下来要讲述的内容,实在太过邪恶龌龊了。

“然而,这时候,你却发现了足以震惊所有人的事实。从圆木缝隙间,透进屋里的月光,照亮了仰面死去的由纪子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左眼,反射出了异样的光芒。你这才发现,原来她的左眼是只假眼。不知到底是出于好奇心,还是出于遭人欺骗后的报复心理,你剜出了那只假眼球。”

清水巡警感觉就像自己,遭到控诉一样,满身大汗,小心翼翼地站在九十郎的背后。

金田一耕助丝毫没有在意九十郎的脸色,继续说道:“拿掉了假眼后,你丢下尸体,飞奔出小屋,潜入村长家。等到村里,那个结束幽会的罗密欧离开,你便冲出去,吓唬了村长太太一番。你说,村长已经知道了,她和浩一郎之间的事,正火冒三丈地往家里赶,让她暂时先找个地方去避一避……之后,你等村长太太收拾好,带着她到小道上,看准时机,掐死了她,再把尸体推到了红土坑里。这时,你想起了那只假眼,还带在身上,便挖坑埋掉了……你之所以要杀村长太太,也是因为她曾经派你去送过信,你担心事后会招致怀疑。你这人真是够可怕的……”

九十郎的额头上,汗如雨下。但是手上铐着手铐,他根本就无法抬手擦拭。虚脱无力的表情,开始消失了,凶残憎恶的表情,渐渐在他的脸上扩散开来。

“然而那天夜里,你的所作所为,还远远不止这些。随后,你再次赶到邻村,偷偷地往村长衣兜里,塞了那封揭发秋子与浩一郎私情的告密信。你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村长怒不可遏,从而使得整个案件,变得更加复杂。

“至此,需要做的事,全部做完,你开始美美地喝起了招待酒。事到如今,不管村里再怎么闹腾,你都大可舔着嘴唇,悠然回村了。但是,你完全没有料到,北神浩一郎仍若无其事地,在水车小屋里春米。连你也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但你是何等的聪明人!你不动声色地,观察事情的发展。无巧不成书,第二天晚上的大暴雨,让浩一郎沉到湖里的由纪子的尸体,浮上了水面,而那尸体又恰巧被水冲到了你家的山崖下。”

金田一耕助的眼中充满了嫌恶。他看着九十郎那张无比丑恶的面容,说道:“你是个无比狡猾的人。我也曾经遇到过许多罪犯,但像你这样狡猾、老辣的家伙,我还是头一次遇上。面对由纪子的尸体,你的心里,或许萌生过肮脏的欲望。但是,让你做出那种事的主要原因,还是你的狡猾性格。你打算先让那桩罪行——也就是那肮脏的罪行暴露。你设下了重重的迷雾,千方百计地想要避开杀人嫌疑。有关这一点,你根本没有丝毫惧怕。毕竟,在行凶到发现尸体的这段时间里,浩一郎曾经搞过那种蹩脚的小把戏,一旦情势变得危急,众人就都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去。此外,你手里还有从尸体身上,拿走的信和钱夹。有了这些,你还可以让西神康雄成为嫌疑人……所以,你做出了那种既大胆妄为、又卑劣龌龊的事。但那也让你彻底露出了狐狸尾巴。”

金田一耕助微微一笑,接着说下去:“你根本既不痴,也不傻,你也有着和常人一样的审美观点。那张少了一只眼睛的面庞,让你实在无法忍受。那张脸,也确实丑陋得有如阿岩①一样。所以,你跑去把头天夜里,埋下的那只假眼,悄悄地挖了出来。而这也是让你的整盘棋,彻底输掉的一着臭棋。”

①江户时代民间故事“四谷怪谈”的女主人公,因被丈夫陷害,喝下毒药,惨遭毁容。

金田一耕助故意停顿了一下,九十郎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立刻把话忍了回去,依旧沉默不语。但是,他投向金田一耕助的目光中,依旧充满着疑问的色彩。

“去挖假眼的时候,你顺手用树枝和枯叶,盖住了村长太太的尸体。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为何会做出这样的愚蠢的事情呢……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上去,村长太太都是在三号晚上被杀的。此前,这里已经接连晴了三个星期,萆木都是完全干燥的。但是,盖住尸体的那些草木,却是湿漉漉的……这就说明,四号晚上的大雨之后,凶手曾经再次去过。那么凶手为什么要去?就只是为了用草木,盖住尸体吗?……当时的我,心中充满了疑问,而就在这时,我在红土坑里,发现了埋藏假眼的痕迹。我说,九十郎,挖出了那只假眼,你为何不再仔细地,把痕迹弄掉呢?那可不是普通的土,而是黏性很强的红土。那里留下的痕迹,清晰得就跟铸模一样。看到那痕迹的时候,我就在脑海里,听到了胜利的号角。暴雨之后,凶手曾经去那里,挖走了之前埋下的假眼。那么,凶手为什么还需要假眼呢……你听过西洋的这么一句话吗?需要瓶塞的人,必定就是持有跟那瓶塞匹配的瓶子的人。在这种时候,来找由纪子的假眼,这一‘瓶塞’的凶手,手里也一定有和假眼完全匹配的瓶子,也就是由纪子的尸体。而这个人,正是九十郎你。”

说到这里,金田一耕助咽了一口唾沫,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矶川警部。之后他千咳一声,再次扭头看着九十郎。

“九十郎,我就是通过这一点,看穿你是凶手的。然后,我去了一趟你家……不,应该说是你住的小屋。我站在你的角度上,开始设想,你到底会把那只假眼,藏到哪儿去呢。结果,没花太多的工夫,我便发现了它。你看……”

金田一耕助忽然摊开了手心。他的手心里,一个描着黑瞳的、如双重贝壳一样的玻璃珠,散发出一丝钝光。

就在这此,九十郎猛然扬起了铐着手铐的双手。如果当时木村和清水,没有从身后拦住九十郎,或许金田一耕助手里的假眼,就会摔得粉碎了。

“浑蛋!……九十郎你这浑蛋!你在暗恋由纪子吗?”

清水巡警从身后,反剪住发狂的九十郎。他那张长满粉刺的娃娃脸上,已经沾满了汗水和泪水。

“胡扯……胡扯……谁会看中那种臭婊子……”九十郎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我恨她,我恨这个村子,恨这个村里的每一个人,什么村长,什么模范青年……我要报复这个村里的所有人。我要给这个村子,彻底打上罪孽邪恶的烙印。通奸、暴行、杀人……还有更加龌龊,更加令人不齿的罪名……这样一来,村里的那些家伙们,就再也没脸去见人了。只要一听到这个村子的名字,世人就都会身子发颤。活该,活该……真是活该啊!……”

九十郎已经彻底癲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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