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莉亚·萨克斯终于回到她在布鲁克林区卡罗尔花园的公寓。

这里离她家的老房子只相隔六个街区,她的母亲仍然住在那里。她一进家门,就拿起厨房的电话,按下打头的快拨键。

“妈妈,是我。我想和你去市中心吃午餐。星期三,那天我休息。”

“为什么?庆祝你的新工作吗?公关事务部怎么样?你连个电话都没给我打。”

萨克斯苦笑了一声,意识到母亲对她过去的一天半以来经历的一切一无所知。

“你看新闻了吗,妈妈?”

“我?我是布罗考的忠实崇拜者,你知道的。”

“你听说过这两天发生的绑架案吗?”

“有谁没……你想告诉我什么,亲爱的?”

“我有独家的内部消息。”

然后她就把整件事情讲给母亲听,真让她吃惊不小。她描述了自己是怎么救出被害人的,还提到了林肯·莱姆。在经过一些删节后,也讲了一些犯罪现场的情况。

“艾米,你爸爸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所以,你星期三请假,我们到市中心吃饭,好吗?”

“算了吧,亲爱的,省点钱吧。我冰箱里还有华夫饼和鲍伯·埃文斯的食物,你可以来我这里吃。”

“妈,去吃午饭又不是很贵。”

“不贵?那总是钱吧?”

“那,好吧。对了……”萨克斯说,尽量让声音显得自然些,“你不是很喜欢‘粉红茶杯’吗?”

那是西村的一家小餐厅,那里有东岸最好的薄饼和煎蛋。

一阵沉默。

“这样也好。”

这种小伎俩多年来萨克斯不知使用过多少次,屡试不爽。

“妈妈,我先去休息了,明天再打给你。”

“你的工作实在太辛苦了,艾米。你这件案子……不会很危险,是吧?”

“妈,我只负责技术上的事,勘察犯罪现场,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了。”

“他们竟然特意把你调过去!”母亲说,接着又重复了一遍,“你爸爸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挂上电话后,萨克斯走进卧室,一头扑倒在床上。

在离开佩妮的病房后,萨克斯又去走访了另外两位受到不明嫌疑犯八二三攻击的受害人。莫娜莉·格杰全身上下裹满了绷带,也注射过抗狂犬病的血清,她已经出院,正准备离开美国回法兰克福与家人团聚。“只是剩下的暑假而已,”她肯定地解释,“你知道,我很快就会回来。”在那间破旧的德国公寓里,她把自己的音响和收藏的CD唱片展示给萨克斯看,以证明她不会因为一个疯子而永远告别这个城市。

威廉·埃弗瑞特仍在医院里。手指骨折本来不算什么大问题,但他心脏的老毛病又犯了。萨克斯和他聊了起来,才发现他以前居然曾在地狱厨房开过小店,而且很可能认识她父亲。“那片的巡警我全熟得很。”他说。萨克斯把皮夹里父亲穿警服的照片拿给他看。“很面熟,我不太肯定,但我应该认识。”

这次走访只是私人性质,不过她还是带了笔记本去,但两位受害人都无法告诉她更多的有关不明嫌疑犯八二三的事。

现在,在她的公寓里,萨克斯望向窗外,看着在强风中不停抖动的银杏和枫树。她脱下制服,在乳房下边一阵抓挠——由于穿防弹衣的缘故,这里总是痒得要命。然后她穿上浴袍。

不明嫌疑犯八二三本人没有受到警方太多威胁,但也已经够他受了。他在范布沃特街的老巢已经被彻底破获。虽然房东说不明嫌疑犯去年一月就搬来了——当然,用的是假身份证——但他任何东西都没扔,包括垃圾。萨克斯勘察完现场后,纽约警察局的指纹鉴识小组也赶到了,他们把每一个地方都掸上粉末,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发现。

“看来他连在拉屎的时候都戴着手套。”班克斯向她汇报时这样说。

一支别动小组找到了那辆出租车和轿车。不明嫌疑犯八二三很聪明地把它们丢在靠近D大道和第九街路口的地方。塞林托推测,那里的街头无赖大概只花了七八分钟时间,就把这两辆车拆了个精光,车上的所有证物可能已经散落到城里十几家汽车零件店里去了。

萨克斯打开电视看看新闻。没有绑架案的进一步报道,媒体现在的焦点都集中在即将开幕的联合国和平大会的庆典上。

她看着新闻主持人,看着联合国秘书长,看着那些来自中东的大使。其实她并不感兴趣,只是这么专注地看着,甚至连广告也不错过,像是要把它们默记在心里一样。

因为有件事是她绝对不想去想的:她和林肯·莱姆的约定。

协议很清楚。卡罗尔和佩妮都安全了,现在该是她履行承诺的时候了,给他一个小时,让他和伯格医生单独在一起。

现在他,伯格……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位医生的样子。你可以看得出来,在他那像运动员一样壮实的外形和回避游移的眼神里,有一个多么混账的极度膨胀的自我。他的黑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身上穿着价值不菲的名牌……为什么莱姆不找个像科沃金医生那样的人?他也许有点乖僻,但至少看起来像个睿智的老爷爷。

她闭上眼睛。

忘掉死者……

协议就是协议。但他妈的,莱姆……

嗯,她不能就这样放手,一定要再试一次。上次在他卧室里突然提起这种事,给她一个措手不及,她当时有些慌乱,没有想过这个协议是否真的合理。星期一,她在明天之前一定要试着说服他别这么做。或者,至少再拖一阵。一个月,妈的,哪怕一天也好。

她该对他说什么?她应该把想到的论点记下来,准备一篇小小的演讲稿。

她睁开眼睛,爬下床去找纸笔。我可以……

萨克斯突然呆住了,一口凉气像户外的狂风般,深深灌进她的肺中。

他穿着深色衣服,滑雪头套和手套也像机油一样黑。

不明嫌疑犯八二三就站在她的卧室中央。

她的手本能地伸向床头桌,摸向她的格洛克手枪和折刀。但他早有准备,手中的铁铲一挥,重重地打在她的半边脑袋上,她的眼前顿时爆出一片金光。

她向前倒去,用双手和膝盖撑住地面,但紧接着一只大脚又踹在她后背上,把她踢翻在地。她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感觉自己的双手被人反铐在背后,嘴巴也被一条水管胶带封住。那人以快速高效的动作,把她面朝上翻了过来;她的浴袍敞开了。

她双脚乱蹬,拼命挣扎,想扯开手铐。

又是一拳打在她的小腹上。她一阵干呕,整个人虚软下来,只能任由他摆布。那人架住她的腋下,拖着她走出后门,来到公寓后面的大花园里。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脸,对她裸露的乳房、扁平的小腹和下面那团稀疏的红毛视若无睹。如果随他欺辱可以保全生命的话,她可能会任由他这么做。

然而,他却丝毫没有这个意思。莱姆判断得没错,性欲不是驱使不明嫌疑犯八二三犯罪的动机,他选择与社会为敌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他拖着她苗条的身体,脸朝上,拖进一丛黑眼雏菊和灌木林中,避开附近邻居的视野。他四下看看,喘了几口气,然后拿起铲子,把铲尖插进土里。

阿米莉亚·萨克斯哭了起来。

莱姆将他的后脑在枕头上来回磨蹭着。

强迫症。有位医生在注意到他这种举动后,下了这样的断语,莱姆没问、也不想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是他化解焦虑的方式,莱姆自我反省,就像阿米莉亚·萨克斯会用指甲掐自己的皮肉一样。

他把脑袋转来转去,摩擦着颈部的肌肉,眼睛却不时瞟向墙上的嫌犯特征一览表。莱姆相信,那个疯子的所有故事就摆在他的面前,就在这用黑笔潦草写就的字里行间中。但是他看不到故事的结局,至少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他又将一览表上的线索从头至尾浏览了一遍,现在只剩下几件事还无法解释了。

手指上的疤痕。

与众不同的绳结。

剃须水的气味。

疤痕对他们根本没用,除非他们抓到某个嫌疑人,拿他的手来比对。想要从那种绳结上得到什么肯定的结论也不太现实,目前只能依班克斯所说,这不是航海用的水手结。

那廉价的剃须水呢?可以设想,绝大部分嫌疑犯都不会先喷上香水再去绑架作案。为什么他身上会有这种味道?莱姆只能再次得出同样的结论:他是想掩盖另一种可能泄露他身份的气味。他开始一一设想各种可能:食物、酒类、化学药品、烟草……

他感到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就向右边看去。

那具响尾蛇骨架黑洞洞的眼窝,正对着他的克林尼顿大床,这是唯一一个没有收回证物室的线索。除了嘲弄他们外,它没有任何意义。

莱姆忽然想到一件事。借助那台设计精良的翻页机,他把《老纽约的犯罪》慢慢翻回到詹姆斯·施奈德的那一章,找到他记忆里的那一段文字。

一位著名的心理医生——这种专门诊治人们“心理”的职业,在当时才刚刚兴起——指出,詹姆斯·施奈德的最终目的与其说是为了伤害这些被害人,不如说是想报复那些从前曾经给他带来伤害的人。根据这位学识渊博的医生的说法,他若不是想报复整个社会,就是想向这个城市的警察体系发起挑战。

没有人知道这种仇恨来自何处。也许,就像古老的尼罗河,它的源头藏在人迹罕至的化外之地,而且说不定连这个恶魔自己也不知道。然而,从一个几乎鲜为人知的事实中,或许可以看出一点端倪:詹姆斯·施奈德在年仅十几岁时,就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因被控抢劫而被警察抓走,他父亲就此死在狱中,但后来证实他根本没有犯罪。在这次不幸事件后,她的母亲为生计所迫沦落风尘,而且抛弃了自己的孩子,让他在州立收容院里长大成人。

他疯狂地犯下这些罪行,是否想嘲弄这些警察,把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到那些于漫不经心之间摧毁他家庭的执法人员的脸上?

我们当然永远也无法知道。

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为了嘲弄这些无能的“人民卫士”,“集骨者”詹姆斯·施奈德将自己对这座城市的仇恨,完全发泄到那些无辜的被害人身上。

林肯·莱姆把头靠回到枕头上,又一次把目光望向墙上的一览表。

泥土比任何东西都沉重。

它就是地球本身,一颗以铁为核心的泥土星球。它杀人的方式,不是阻住空气进入肺部造成窒息,而是压迫细胞,直到它们在无法移动的恐慌中死亡。

萨克斯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她祈祷自己早点死掉,越快越好。在歹徒的铲子击打在她的脸上之前,就因为极度恐惧或心脏病突发而解脱。此时此刻,她对死亡的渴望是如此迫切,甚至比林肯·莱姆对药丸和烈酒的渴望来得更加强烈。

躺在歹徒在她自家后院挖掘的墓坑中,萨克斯能感受到沃土的压力,厚重而多虫的土壤,正一点点地覆上她的身体。

出于一种变态的心理,歹徒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活埋她,一次只浅浅铲进一点土,还仔细地用铲背把她身体周围轻轻拍平。他从她的脚下开始埋起,现在已快要埋到她的胸部,泥土不断滑进她的浴袍,像情人的手指般围绕住她的乳房。

泥土越来越重,压力也在不断地增加,她的肺部被紧紧箍住,每次呼吸只能吸进很少一点空气。那人只停下过一两次,望望她,然后又继续工作。

他喜欢观看……

她的双手被压在身下,只能紧绷着脖子,努力把头部仰起,超过渐渐升高的泥土。

她的胸部已经完全被埋住了,接着泥土又盖过她的肩膀,她的喉咙。冰冷的泥土落在她脸部温暖的肌肤上,沿着头部四周滑下,填满缝隙,使她的头部再也无法移动。最后,他弯下腰,撕去她嘴上的胶带。萨克斯张嘴正要尖叫,一大锹泥土正好落在她的脸上,她哆嗦了一下,喉咙被黑土噎住了。她感到耳朵嗡嗡作响,却不知什么原因,此时居然听见一首她幼年时期熟悉的老歌《夏日的绿叶》,她父亲过去常常用音响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这首歌,旋律悲伤,萦绕低回。她闭上眼睛,一切都变暗变黑了。她再次张开嘴,但又吃进了一大口泥土。

忘记死者……

此时,她已经完全被泥土埋住了。

一片寂静。没有咳嗽声,也听不到喘息——泥土是最好的封闭物。她的肺里吸不进空气,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切都沉寂下来,除了那萦绕低回的旋律,以及耳朵里逐渐增大的嗡嗡声。

随着她的身体渐渐麻木,她不再感觉到脸上的压力,就像林肯·莱姆一样完全失去知觉,她的思维活动也渐渐停止了。

黑暗,无边的黑暗。没有来自父亲的话语,也没有来自尼克的呼唤……没有把汽车排挡从五挡调到四挡,再猛催油门,让时速表一举突破三位数的梦……

无边的黑暗。

忘记死者……

压在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不停地挤压、再挤压。她只看见一个幻象:昨天早上从地下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挥舞着向人求助的手。但是,没有人帮得上忙。

那只手正在向她召唤,要她跟上来。

莱姆,我会想你的。

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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