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房间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但她一时不能确定变化在哪里。

林肯·莱姆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这一点。

“我们很想你,阿米莉亚。”他讨好地说,“有事吗?”

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显然没有人通知我的新上司我今天不能去新岗位报到。我以为有人会去说的。”

“啊,没错。”

她看着墙壁,渐渐察觉出这个房间的改变。除了梅尔·库柏随身带来的那些基本设备外,现在房间里又多了一台配有X光扫描装置的电子显微镜,一台带有悬浮充电镜台、用于检测玻璃的显微装置,一台对比式显微镜和做土壤测试用的密度梯度试管,以及上百个装满化学药剂的瓶瓶罐罐。

在房间的正中央,摆着库柏最为自豪的设备——电子气相色谱仪和质谱仪。旁边还有一台电脑,联网到库柏自己在资源组实验室的终端机上。

萨克斯跨过一路蜿蜒到楼下的粗大电线——这些装备虽然可以使用家用电,但单凭这间卧室的电源是远远无力负荷巨大的电流强度的。从她闪躲电线时优雅、轻盈的姿态中,莱姆意识到她是个十足的美女。可以说是他在警界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在这一瞬间,他发现她具有极大的魅力。人们说性欲完全发自意识,莱姆对此深表赞同,即使割断韧带也挡不住这种冲动。他还记得在意外发生后六个月的某个晚上,他和布莱恩试了一次。两人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他们早就放弃了,只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这还真成了一件大事。性爱本来就是很麻烦的,而在你多了导尿管和尿袋之后,尤其需要比常人拥有更多的耐心和幽默感,以及更大的意志力。然而,大致说来,在那个时刻一下子破坏了气氛的,是她的脸。他从布莱恩·查普曼·莱姆脸上僵硬、勉强的微笑中,看出她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同情。这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两个星期后,他主动提出离婚。布莱恩虽然表示过反对,但还是在第一回合就在同意书上签了字。

塞林托和班克斯已经回来了,正在整理萨克斯收集到的证物。她饶有兴趣地在一旁看着。

莱姆对她说:“指纹采集小组只找到八个新指纹,都属于那幢大楼的两名维修工所有。”

“哦。”

他点点头,不客气地说:“只有八个!”

“他在埋怨你,”托马斯解释说,“别介意,这是从他那里能得到的最多的东西。”

“没人请你翻译,托马斯,多谢你了!”

她回答:“很高兴我能帮上忙。”仍然是一副愉悦的态度。

嘿,这是怎么了?莱姆满以为她会一阵风似的冲进房间,把证物袋扔到他的床上,也许还会有把锯子和装有被害人断手的塑料袋。他盼着和她真刀真枪地干上一架。人们在和残疾人发生争执时,很少会真的动怒翻脸,而当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就从她的眼神中发现,在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本质上存在着某种暧昧的血缘关系。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现在知道自己错了。阿米莉亚·萨克斯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只想轻轻拍拍他的脑袋,然后找到最近的一个出口走人。

仿佛啪的一下,他的心凉了。当他再次开口时,是对着高挂在对面墙壁上的蜘蛛网说话。“我们刚才正在讨论下一个牺牲者的最后期限,警员。眼下似乎还看不出有什么特定时间。”

“我们认为。”塞林托接着说,“不论那个混蛋打算对下一个人做什么,他一定已经开始动手了,只是还不知道确切的死亡时间而已。林肯认为也许他已经把一些可怜的家伙活埋在某个没有多少空气的地方。”

莱姆注意到,当听到“活埋”这个词时,萨克斯的眼睛微微眯缝了一下。如果你非得惧怕什么的话,活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两个穿灰色西服的男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这两个人大摇大摆地爬上楼梯走进卧室,好像他们就住在这里一样。

“我们敲过门。”其中一人说。

“也按了门铃。”另一人说。

“没人回应。”

他们的年纪都在四十岁上下,一个比另一个略高些,但都有一头棕黄色的头发。他们的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微笑。莱姆看到他们的第一个念头是:一对乡巴佬。但他们那一口慢条斯理的布鲁克林口音很快改变了他的印象。其中一个苍白的鼻梁外侧,星星点点地分布着一些雀斑。

“先生们。”

塞林托向大家介绍这对哈迪男孩:贝迪警探和索尔警探,调查工作组的同事。他们的特长是深入调查——走访住在犯罪现场附近的居民,寻找目击者和线索。这是一门精妙的艺术,不过莱姆从未认真学习过,他也不想学。他只满足于挖掘出过硬的证据,然后交到像他们这样的警探手里,他们有了这些资料做武器,就成为一个个活生生的测谎仪,能轻而易举地戳穿嫌疑犯最完美的谎言。对要向一位卧在病榻上的平民汇报工作,他们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觉得有何不正常。

个子较高、脸上有雀斑的那个是索尔,他说:“我们走访了三十六个……”

“三十八个,如果把那对神经病夫妻算上的话。他没算,可我算了。”

“……对象,全都进行了详细的谈话,但运气似乎不太好。”

“他们大都是聋子、瞎子、健忘症患者。你们知道的,总是这样。”

“没有那辆出租车的消息。我们搜遍了整个西城,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

贝迪说:“好了,还是告诉他们好消息吧。”

“我们找到一个目击者。”

“目击者?”班克斯急切地问,“太不可思议了。”

莱姆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继续说。”

“大致在今天早上铁道边的凶案被发现前不久……”

“他看见一个人走出十一大街,转弯……”

“他说是‘突然地’。”没雀斑的贝迪补充说。

“……转弯走进一条通向火车地下道的小巷。他只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往下看。”

莱姆听得不耐烦了。“那不像我们要找的人。他很精明,不会冒着被人看到的风险做这种事。”

“可是……”索尔竖起一根手指,望向他的搭档。

“整个街区只有一扇窗户可以看到那个地方。”

“而我们的目击证人恰恰就站在那里。”

“在一大清早。愿上帝保佑他。”

莱姆忘了自己刚才还在跟萨克斯怄气,转头问她:“怎么样,阿米莉亚,你觉得呢?”

“对不起?”她把注意力从窗户外面转回来。

“这说明你做对了。”莱姆说,“你封锁的就是十一大街,而不是三十七街。”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但莱姆立刻转回到两位警探身上。“有没有相貌描述?”

“我们的目击者说不出太多。”

“他已经添油加醋了。”

“他说那是一个小个子男人,看不出头发颜色,肤色是……”

“大概是白人。”

“穿着呢?”莱姆问。

“他只说,像是深颜色的。”

“那人在做什么?”塞林托问。

“我记下来了。他说:‘他只是站在那里,往下看。我以为他想跳下去,你知道的,跳在火车前面。他看了好几次手表。’”

“最后他终于离开了。证人说他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好像不想被人看见。”

他在那里做什么?莱姆感到纳闷。看着被害人死去?还是这发生在他埋人之前,先检查一下铁轨上有没有人?

塞林托问:“他是步行还是开车?”

“步行。我们检查了所有停车场……”

“以及车库。”

“……附近地区都查遍了。但那里靠近会议中心,能停车的地方多得不得了。有无数的泊车员挥舞着橙色的小旗子站在街上,引导你把车开进停车场。”

“由于会议的关系,一半停车场七点以前就会客满。我们拿到了一份清单,总共大约有九百辆车的车号。”

塞林托摇摇头。“要一一追踪……”

“已经布置下去了。”贝迪说。

“但我敢打赌,这个不明嫌疑犯不会把车停在停车场里,”塞林托说,“更不会拿停车牌。”

莱姆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问:“珍珠街上的那幢建筑呢?”

那两个警探异口同声地回答:“那是我们下一个工作目标。我们这就过去。”

莱姆留意到萨克斯看了一眼手表。手表戴在她白皙的手腕上,离她泛红的手指很近。他指示托马斯,把不明嫌疑犯的这些新特征添加到概览表上。

“你想把那家伙叫来询问吗?”班克斯问,“那个住在铁路边的人?”

“不用了,我不相信目击者。”莱姆夸张地说,“我要回到我的鉴定工作上来了。”他看向梅尔·库柏,“头发、血液、骨头,还有一片木头。我们就从骨头开始好了。”莱姆指示说。

早上好……

年轻的莫娜莉·格杰睁开眼睛,慢慢地从凹陷的床垫上坐起来。她已经在东格林尼治村居住了两年,可还是无法习惯这里的早晨。

二十一岁的她向前移动了一下圆滚滚的身体,让八月炽烈的阳光直接照射在她迷离的双眼上。“我的天哪……”

她五点离开俱乐部,六点到家,与布赖恩做爱到七点……

现在几点了?

应该还是早上吧,她相信。

她眯起眼睛看看时钟。啊,都下午四点半了。

时候真的不早了。

是喝咖啡,还是去洗衣服?

在每天的这个时候,她都会溜达到都乔餐厅吃个蔬菜汉堡当早餐,再喝三杯他们的劣质咖啡。那里是她和熟人见面的地方,都是像她一样的俱乐部女招待——住在下城的普通人。

但是她眼下积压了一大堆事情要做,都是杂七杂八的家务琐事。因此她现在穿上两件宽大的T恤,遮住她过于丰满的身材,又套上牛仔裤,把五六串项链胡乱挂到脖子上,抓起洗衣篮,把威斯克洗衣粉丢进篮中。

莫娜莉打开门上的三道插销,提起洗衣篮,走下公寓大楼昏暗的楼梯。到了地下室,她停下脚步。

好像有点不对劲。

莫娜莉感到有些不安,她环顾了一遍空荡荡的楼梯,还有那阴森森的走廊。

哪里出了问题?

灯光,是灯光!过道里的灯泡又烧掉了。不对,她走近一些才看清,是全都不见了。顽皮的孩子什么都偷。她搬进这家德国公寓,是因为听说这里是德国艺术家和音乐人的天堂,可住进来才发现,这只是另一间又肮脏又昂贵、还没有电梯的东格林尼治公寓,和附近其他的出租公寓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差别是,她可以用德国母语向管理员发牢骚。

她穿过地下室大门,进入垃圾焚化室。这里很暗,她不得不用手摸着墙壁,才能确保自己不被地板上的垃圾绊倒。

推开另一扇门,她走进通往洗衣房的走廊。

一阵脚步声。有人在踮着脚尖奔跑。

她猛地转过头去,可是除了一动不动的阴影外,什么也没发现。传到她耳朵里的,只有街道上嘈杂的交通声,以及年久失修的公寓特有的吱吱嘎嘎的呻吟声。

穿过昏暗的光线,越过几堆纸箱和废弃的桌椅,再钻过油腻腻的电线盘,莫娜莉继续朝洗衣房走去。这里的灯泡也没有了。她有些不安,回忆起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的那种感觉。那时她大概只有五六岁,父亲带她去动物园,两人一起走在奥博门桥附近的一条长街上。父亲突然扳住她的肩膀,指着那座桥,煞有介事地告诉她桥下住着一个饥饿的巨怪,当他们从动物园回来再次经过那里时,他又吓唬她要走快一点。现在,同样的惊慌感又升起来了,从脊椎一直窜到她剪得极短的金发。

傻瓜,哪有什么怪物……

她继续走在潮湿的走廊上,耳边回响着一些电子设备的嗡嗡声。她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绿洲乐队那几个总是吵个不停的小子的歌声。

洗衣房里一片漆黑。

好吧,既然那些灯泡都没有了,这里肯定也不会例外。她要上楼去,使劲敲奈斯臣先生的房门,直到他开门为止。她要向他抱怨前后门的锁头都坏了,抱怨他从来不把聚集在前门台阶上的那群狂饮啤酒的小子赶走,还要向他抱怨灯泡都不见了这件事。

她走进洗衣房,按下照明开关。

霎时灯光大亮。三盏大灯泡像太阳般发出耀眼的光芒,照出一个肮脏、空旷的房间。莫娜莉走到墙边的四台洗衣机前,把白色衣服放进其中一台,有颜色的衣服放进另一台。她数出几枚硬币丢进投币孔,然后扳动前面的启动杆。

机器纹丝未动。

莫娜莉摇了几下启动杆,又使劲捶了捶洗衣机,还是没有反应。

“妈的,这该死的破公寓。”

然后她看到了电源插头。有个白痴把洗衣机插头拔掉了。她知道是谁干的。奈斯臣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公寓里发生的绝大多数破坏事件都应该由他负责。她去年提出抗议时,那个小混蛋还想用脚踢她。

她捡起插头,蹲下,伸手到洗衣机后面寻找插座。她把插头插了回去。

这时,她感到脖子旁边有男人呼出的气息。

不!

有个人躲在墙壁与洗衣机之间的夹缝里。她瞥见一个戴着滑雪头套、穿着黑衣服的男人,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那人有力的大手就紧紧夹住了她的胳膊,牢得像被野兽一口咬住一样。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被他轻易地向前一拉,重重地撞到地板上,脸部被粗糙的水泥地擦破了,已经到了嗓子眼的一声尖叫,也被吓得硬生生吞了回去。

他迅速扑了上来,把她的胳膊压在地上,同时将一片厚厚的灰色胶带封住她的嘴。

救命!

不,求求你不要!

求求你不要!

他块头不大,但却十分强壮,轻易地就将她翻了个身,让她腹部着地。她听见手铐铐住自己手腕时锯齿啮合的声音。

然后那人站了起来,好长时间一声不吭。地下室里只有水珠的滴落声、莫娜莉的喘息声,以及不知什么地方的小马达发出的喀哒声。

她等着那双手来碰触她的身体,扯去她的衣服。她听到他走向门口,似乎要确认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哦,他可以完全不受打扰,她很清楚这一点,同时开始生起自己的气来。她是极少数使用这间洗衣房的房客之一。这里太偏僻,离后门和窗户太近,离可能获得的救援又太远,所以大多数房客都避免到这里来。

他走回来,把她翻了个身背朝下,嘴里叨咕着一些她听不明白的话。然后,他说:“汉娜。”

汉娜?搞错了!他把我认成别人了。她拼命摇晃脑袋,试图让他明白这一点。

但是,一看到他的眼睛,她就不再挣扎了。虽然他戴着滑雪头套,她还是明显看出事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显得很沮丧,一边审视着她的身体,一边不住地摇头。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握住她肥硕的手臂,又捏捏她厚厚的肩膀,抓起一把脂肪,疼得她浑身发抖。

这就是她看到的——失望。他逮住了她,现在却拿不准该把她怎么办。

他把手伸进口袋,又慢慢抽出来。一把刀子像通了电般“啪嗒”一声打开。她开始哭出声来。

不,不,不!

从他的牙缝间发出一声警告的嘘声,好像一道吹拂过冬日树梢的寒风。他蹲到她身边,陷入沉思。

“汉娜,”他喃喃地说,“我该怎么做?”

接着,他突然做出了决定。他收起刀子,把她拉起来,拖着她走过走廊,穿过后门——那扇好几个星期前她就催促过奈斯臣先生修好坏锁的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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