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斯特林格长了一张小小的心形脸,说起话来抑扬顿挫。两个形容词跃然而出:亲切与甜蜜。

然而她的眼神很锐利,嘴唇紧绷,甚至在微笑时也是如此,很合乎一个只能依靠手臂力量灵巧地穿行于纽约的大街小巷的人。

“曼哈顿上西城的一座宅子。可稀罕了。”

莱姆回以笑容——他性格矜持。他有工作要干,极少与目击者有关;他早些时候对萨克斯说的关于询问苏珊·斯特林格的评语当然是在开玩笑。

然而,她差点就被雷·高特杀死了——还是以一种格外恐怖的方式——也许有一些有用的信息。假如正如萨克斯所汇报的,苏珊想要与他见面,那么他可以忍受。

她向汤姆·雷斯顿点点头,示以一个理解的眼神,她明白护理员的重要性与重担。莱姆问她想要吃点什么,她说不用:“我不能待太久。夜深了,我身体也不太舒服。”她的脸上有着一种空洞的表情;她肯定是回想起电梯里的可怕瞬间。她推动车轮,靠近莱姆。苏珊的手臂明显正常;她只是下半身瘫痪,大概是背脊中段或上段的胸部损伤。

“没有被烧伤?”莱姆问道。

“不,我没有受到电击。只是吸人了烟气——从……从电梯里和我一道的几个人身上冒出的烟。有个人着了火。”最后一句话近乎耳语。

“发生了什么事?”萨克斯问道。

苏珊露出了经受苦难后的坚毅神情。“电梯突然停住时,我们快到底层了。灯光熄灭了,只有紧急用灯例外。身后的一个男子伸手去揿面板上的求助按钮。他一碰触到按钮,就开始呻吟,身体抽搐舞动。”

她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太可怕了。他的手无法离开面板。他的朋友抓住他,或者是与他擦掠过。就像是连锁反应。他们不停地抽搐身体。一个人着了火。他的头发……那种烟气,那股气味。”苏珊此刻低语起来,“太吓人了,恐怖极了。他们一个个死去,就在我身边,一个个死去。我发出尖叫。我意识到,这是电力事故,我不想触摸轮椅轮缘的把手,或是金属门框。我就坐在原地。”

苏珊身体战栗,重复了一遍。“我就坐在原地。接着轿箱向下移动了最后几英尺,电梯门开启。底楼大厅里有十来个人,他们把我拉出来……我试图警告他们,不要触碰任何东西,不过那时电力已经被切断了。”她轻轻咳嗽了一阵,“雷·高特,这个男人是谁?”苏珊问道。

莱姆告诉了她。“这个男人认为他因为电力线路而患病,得了癌症。他力图报复。但也许还与生态恐怖主义联系。他也许是被一个反对传统电力公司的团体招募了。我们还不知道详情,还吃不准。”

苏珊脱口而出:“他想要杀害无辜者宣扬他的观点?真是个伪君子。”

萨克斯说:“他是个狂热分子,所以他甚至算不上是伪君子。他无论想要做什么事,都是好事。只要是阻止他做自己想干的事的人,就是坏蛋。他的世界里黑白对错十分简单。”

莱姆看向萨克斯,萨克斯明白了他眼神里的暗示,问苏珊:“你说有些事情也许能帮到我们?”

“是的,我觉得我看见了他。”

莱姆尽管并不信任目击证人,可还是鼓励地说:“请继续说下去。”

“他在我那一层登上电梯。”

“你认为是他?为什么呢?”

“因为他洒出了一点水。看起来是不小心,但我现在知道他这么做是有目的的。是为了增强导电性。”

萨克斯说:“罗恩在他们的鞋底都发现了水迹。好的。我们想知道水是从哪儿来的。”

“他穿得像一个维护工,拿着洒水壶,准备为盆栽植物浇水。他身着一套棕色工作服。有点脏。看起来挺古怪。写字楼的走廊里都没有植物,我们的办公室里也没有。”

“现场还有一支小队?”莱姆问萨克斯。

萨克斯说确实有一支小队。“也许是消防队,不是纽约警局的人。”

“让他们打电话给写字楼管理者,如果有需要,就吵醒他。看看管理方有没有盆栽植物维护的服务。再检查下视频监控。”

几分钟后,他们收到了答复:写字楼或八楼的任何一家公司都没有为盆栽植物浇水的工人。监控摄像头只装在大厅,用的是广角镜头,毫无用处地显示“一群人进来,一群人出去”。一位消防员报告说:“一张脸都辨认不出。”

莱姆想起屏幕上那张高特的驾照相片。“是不是他?”他问苏珊。

“可能吧。他当时没有看我们,我也没有正儿八经地看他。”她以惺惺相惜的目光看向莱姆,“他的头总是低着。”

“你还记得他的什么特征吗?”

“他走向轿箱,接着迈入电梯时,不停地看着手表。”

“截止时间。”萨克斯指出来,又补充说,“不过他提早触发了机关。”

“只提早了几分钟。”莱姆说,“也许他担心写字楼里的哪个人会认出他。他想要早点结束,早点脱身。他大概还监控着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电力输送情况,知道公司不打算在到截止时间时停电。”

苏珊继续说:“他戴着手套,棕黄色的皮革手套……处在视线看得到的位置。我记得这双手套,因为我当时在想他的手一定流汗了。轿箱里很热。”

“工作服上有任何文字吗?”

“没有。”

“还有别的吗?”

她耸了耸肩。

“不知道这条有没有用,但他那时很无礼。”

“无礼?”

“他走进电梯时,从我身边挤了过去。没有道歉,也没说别的。”

“他碰到了你?”

“没碰到我。”她点了下头,“碰到了轮椅。紧紧地挤了过去。”

“梅尔!”

梅尔·库柏的脑袋转向他们那边。

“苏珊,”莱姆问道,“你介不介意我们检查你轮椅的那个地方?”

“不介意,一点也不。”

库柏举起放大镜小心地查看苏珊指出的轮椅一侧。莱姆看不见他到底有何发现,但库柏从轮椅垂直部件连接处的螺栓上提取了两个样本。

“什么东西?”

“纤维。一根深绿色纤维,一根棕色纤维。”库柏透过显微镜检查了样本,然后转身对着电脑里类似纤维的数据库,“是棉纤维,非常结实,可能是军用品,对外出售的军队剩余物资。”

“做测试的话,量够吗?”

“足够了。”库柏和萨克斯切下每份样本的一小部分,做气相色谱和质谱分析。

莱姆不耐烦地等着,萨克斯最后喊道:“结果出来了。”打印机里吐出一张打印结果,库柏仔细看了一遍。

“绿色纤维上有航空燃料,但还有别的东西。棕色纤维上有柴油燃料,还有那些中草药成分。”

“柴油,”莱姆思忖着,“可能不是要袭击机场,也许他的目标是炼化厂。”

库柏说:“林肯,那会是个重磅目标。”

肯定是这样。“萨克斯,致电给加里·诺博。告诉他,加强港口的安保工作,尤其是炼化厂和邮轮。”

她抓起电话:“梅尔,把我们至今为止发现的线索都记在物证表格上。”

犯罪现场:第五十四街西段235号写字楼

——受害人(死者):

——拉里·费许贝恩,纽约市,会计师

——罗伯特·博丁,纽约市,律师

——富兰克林·塔克,新泽西州帕拉默斯,推销员

——雷蒙德·高特的一枚指纹

——本宁顿牌电缆和开口螺栓,与其他犯罪现场发现的物证相同

——两个手工制造的遥控继电开关器

——一个用来关闭电梯的电源

——一个用来闭合电路、使得电梯轿箱带电

——螺栓和较细的电缆将控制面板与电梯相连,追查不到来源

——受害者的鞋底有水迹

——微迹证:

——中草药,人参与枸杞

——游丝(未来的袭击打算使用计时器,而非遥控器?)

——深绿色高强度棉布纤维

——含有微量可替代型航空燃料

——袭击军事基地?

——棕色高强度棉布纤维

——含有微量柴油燃料

——含有更多中草药成分

侧写

——作案者确定是雷蒙德·高特,四十岁,单身,居住于曼哈顿萨福克街227号

——恐怖分子联系?与“为了(未知)正义”组织的关系?恐怖主义团体?名叫拉曼的人是否卷入其中?提及资金分发、人事调动和某件“大事”的加密信息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在费城的安全漏洞也许与此案有关

——“信情”系统发现:暗指武器的代码词,“纸张和补给”(枪支,炸药?)

——作案人员中包括男性与女性

——高特参与作案的详细情况未知

——癌症病人;发现大量长春花碱和强的松,少量依托泊甙。白血病

——高特装备了军用1911型点四五柯尔特手枪

——伪装成身着棕色工作服的维护工。也许是深绿色工作服?

——戴着棕黄色皮革手套

库柏整理好这些物证,标上监管链卡片,萨克斯则打电话给国土安全部,告知纽约州和新泽西州港口面临的风险。

莱姆和苏珊·斯特林格发觉两人被晾在一旁。他看着物证表格时,清楚地知道苏珊在仔细打量他。感到不自在的他转身对着苏珊,想要琢磨该如何让她离开。她过来了,帮了忙,见过了某著名瘫痪人士。是时候继续干活了。

苏珊问道:“你是C4级瘫痪,对吧?”

这表示他受伤的地方位于第四节颈椎,脊椎从颅底数起的第四节骨头。

“是的,不过我的双手已经能稍微活动了。但没有知觉。”

从技术上讲,他遭受了“完全”伤害,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受伤部位以下的所有感知功能(“不完全”伤害的病人能挺大幅度地活动身体)。但人类的身体很古怪,一些电脉冲能逃离路障。线路有问题,但并非完全断裂。

“你的身材不错,”她说,“挺多肌肉。”

莱姆的视线挪回到白板上,心不在焉地说:“我每天都做锻炼,接受功能性电刺激,锻炼肌肉。”

莱姆不得不承认,他享受这些锻炼。他解释说,他坐在一台固定的脚踏车上做锻炼。那台脚踏车令他身体运动,而不是反过来他让设备运动,但这样依然能练出肌肉,而且看起来还令他的右手最近又能活动了,在事故发生之后,莱姆只有左手的无名指能动弹。

他现在的体型比受伤之前更胜一筹。

莱姆告诉苏珊这一情况,从她的脸上,他看得出来,苏珊听懂了;她绷紧肌肉说:“我原先想让你和我掰手腕,但……”

莱姆的喉咙里发出真诚的笑声。

接着,苏珊的神情变得严肃,她环顾四周,看有没有其他人会听到。等到她确信没其他人时,她转回身,望着他的眼睛,说:“林肯,你相信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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