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克斯·李记得母亲的声音,从来都是那么低沉而柔软,完全不像一个具有爱尔兰血统的女人。她漂亮、温柔、善解人意,除了上帝之外,丈夫和家庭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她严格按照《圣经》指导着自己的生活,希望家里的每个成员将来都能在天堂里继续生活在一起,但是当她发现自己唯一的儿子居然已经在地狱中预定了座位的时候,她震惊了。

开始她并不相信,因为阿莱克斯结了婚,并且有一个天使般可爱的宝宝,她也试图劝说芬妮打消离婚的主意,但是当儿子告诉她自己曾经背着妻子跟九个男人上过床之后,这个母亲开始诅咒阿莱克斯,并且歇斯底里地发泄心中的怨恨和绝望。

阿莱克斯无比清晰地记得她当时在电话中的声音,既尖锐又狂暴,根本无法让人将她跟平常的优雅联系起来。那种声音就和父亲的哽咽一样,深深地刻进了他脑子里。

现在他很难过地发现面前的马修·奥利佛神父正在用跟母亲很相似的语气说着他的“坚贞者”协会,这让他再次产生了想要不顾一切逃走的念头。可他不能这样做,他必须控制自己别因为胸口膨胀的怒气和恐惧而对这个斯文的神职人员挥拳头。

马修·奥立佛神父并没有注意到警探紧握的双手和颤动的脸部肌肉,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宗教狂热中。

“我希望您能明白我想要做的事情,警官先生!”俊美的年轻神父用他清脆的声音继续说道,“我起的作用是放大上帝对于人们的爱,让他们分辩罪恶!我希望当一个好牧人,为他们指明道路!我把他们已经树立的品德进一步固化,同时,我接受他们关于的不安、迷惘、痛苦和抗争的倾诉!在我看来能自动加入‘坚贞者’协会的人都是敢于面对自己的勇士,所以我不需要一个个地去认识他们就能确定布道在他们心里产生的作用,我只要知道每次十字架的数量在增加就够了……”

“好吧。”阿莱克斯抬了抬手,克制着没露出厌恶的表情,“那请告诉我为什么您又会要协会里的人留下自己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呢?”

奥立佛神父解释道:“这并不是为我,警官,绝对不是我要掌握他们什么资料,这是为了成员之间的交流提供帮助。在布道结束后他们有些人也许能够成为朋友,或者是相互鼓励。”

“他们怎么认识彼此?通过您说的笔记本?”

“是的。”

“那个笔记本放在哪儿?”

“每次布道我会把它放在圣像下,就是他们的十字架旁边。”

“您的意思是,只要愿意,协会成员就可以随意获得其他人的联系方式?”

奥立佛神父搓着自己的手,点点头。

阿莱克斯叹了一口气,突然对面前这个人充满无奈:“既然如此,神父,请把这个笔记本给我们看看,好吗?”

“抱歉,警官,如果是原先那个,我就没法儿给你们。”神职人员眨了眨眼睛,“事实上,它早就不见了。”

“什么?”比利·怀特忍不住叫起来,然后把目光移向他的上司。

阿莱克斯按住眉心追问道:“它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大概有一个多月了吧。”

“怎么会不见呢?是有人偷了它,还是其他的原因?”

“这我可不知道。”神父耸耸肩,“每次布道它都放在圣像下面,一进教堂就可以看到,就是靠左边的圣母和圣婴像下面。可是有一次一个新来的会员刚想登记的时候却发现它不见了。”

“您平时把这本子放在哪儿?”

“就在休息室的柜子里,和这些十字架放在一起。”

阿莱克斯看了看那个橱柜,它连一把锁都没有:“那么您后来又有新的登记册子吗?”

“哦,有的,大家又重新写了一次,不过有些退出的人就失去联系了。”马修·奥立佛神父又转身取出了一个硬壳的笔记本,递给黑发警探。

阿莱克斯翻开那写满了几十个不同笔迹的本子,在第三页和第五页上分别发现了爱德华·班特和克里斯·里切路卡雷的名字。他合上笔记本:“神父,我想把这个登记册带走协助调查。啊,还得有一个十字架。”

“哦,当然可以,警官。”

于是黑发男人礼貌地给神父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非常感谢您抽出时间来接受我们的询问,神父,您万一想起某些协会成员的特征,或者是名字,都请告诉我。”

“好的,不过警官——”

阿莱克斯打断他的话:“当然了,我说的是万一。”

蓝眼睛的神父终于点了点头,他把这两个警察送出教堂,在临别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道:“警官,您说的凶杀案,难道是跟‘坚贞者’协会的成员有关?”

“是的,神父。”

“可是,他们都是温和的人。”马修·奥立佛着急地分辨道,“我相信他们都很善良,不会去伤害别人的——”

阿莱克斯摇了摇头:“不不,神父,您误解我的意思了。其实,您的信徒是受害者——有两个‘坚贞者’协会的成员被人砍下了脑袋。”

神职人员俊美的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瞠目结舌地僵立在原地。

比利·怀特坐在阿莱克斯的旁边,翻看着从马修·奥立佛神父那里得到的“坚贞者”协会成员名单。他对于现在仍然有这么多人乐于过清教徒的日子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长官,您不觉得那位神父虽然长得不错,但是却有些让人讨厌吗?”灰眼睛的青年评论道,“说实话,我真不敢想象会有人能每个周末晚上坐在教堂里听他罗嗦到凌晨。”

“宗教是容易让人上瘾的东西,就跟海洛因一样。”阿莱克斯一边开车一边淡淡地说,“虽然上帝很伟大,但是他选的代理人却良莠不齐,奥立佛神父只是其中比较奇特的一个。”

“这个神父创立的协会真是太过理想主义了。”

“是的,不过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做的事情对自己有意义就够了。况且这协会合法而且无害,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小型宗教组织。”

“可是却有两个成员遇害。”比利·怀特嘀咕道,“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粗神经的人,他好象是从中世纪复活的。长官,您说两个受害者有没有可能在这个协会里相互认识?”

“当然有可能,但他们来这里都是瞒着女朋友的。”

“哦,对,那两位女士都不认识这个十字架。”

“或许是婚前恐惧症。”阿莱克斯笑道,“他们都快结婚了,没准儿是想让自己拿出勇气在将来几十年里专一地对待妻子。”

“长官,你觉得凶手会不会也是这个协会里的成员。”

阿莱克斯摇摇头:“我不知道,比利,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奥立佛神父说登记册子丢过一次,记得吗?”

灰眼睛的青年关上笔记本:“那么我们得先对这上面的人进行排查,长官。”

“当然。”

“一共有75个人,这可是项艰巨的工作。”

阿莱克斯笑了笑,把目光转向窗外的百老汇大街。临近的夜色预示着这一天正在过去,各式各样的名牌商店亮起了灯,阿曼尼、香蕉共和国、KEHCOLE……橱窗中的东西被照得闪闪发亮,如同一千零一夜中盗贼们的宝库。人的欲望总是无穷的,每时每刻都得面对各种各样的诱惑,而软弱者更多,所以黑发的男人觉得,有时候天真的马修·奥立佛神父倒可以算是一个值得他敬佩的对象。

但阿莱克斯也可以预料接下来的调查的确不会轻松。

按笔记本上的名称和住址看,“坚贞者”协会的成员遍布整个纽约,而且有不少明显是化名,比如“马太”、“保罗”之类的,留下的联络方式也不详细,而警探们的时间并不多……

顺路把比利·怀特送到他租的公寓,阿莱克斯买了点微波食品回到家,他匆匆地洗了澡,填饱肚子,然后坐在灯下仔细阅读“坚贞者”协会的名单,挑出那些地址详细的人。莫里斯·诺曼的电话在大约十一点的时候打过来,而阿莱克斯刚好靠在床头准备继续看看关于莎乐美的绘画,居斯塔夫·莫罗妖异华丽的作品。

“我猜你现在一定躺在床上,是吗,警官?”浅棕色头发的男人在电话里用温柔的声音问道,“感觉怎么样?”

“哦,非常舒服,我终于可以让我的腰好好休息一下了。”阿莱克斯笑着说,“今天跑了很多地方。”

“还算顺利吧?你知道我很关注。”

“博士,你太心急了。”阿莱克斯哀叹道,“我和狂热的马修·奥立佛神父打交道已经非常费力了。”

“马修·奥立佛?”男人的声音变得有些谨慎,“那个很年轻的天主教神父?有双漂亮蓝眼睛的?”

阿莱克斯意外地问道:“你认识他?”

莫里斯·诺曼笑起来:“当然认识,他可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辩论对手,曾经力图‘挽救’我的一个学生别变成同性恋。他还指责我没尽到一个教师的职责,他不相信性向会有天生因素在起作用,这让我非常头疼。”

“看来你领教过他的厉害了,博士,不过别担心,我还是从他那里得到了些想要的东西。”

“听你的口气结果不错,那我就放心。”莫里斯·诺曼叹息道,“上帝才知道我现在多想见你,阿莱克斯,我原本应该去接你吃晚饭的,可是我又不愿意打搅你的工作,这实在是太矛盾了。”

“博士,你这样的口气就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在表演求爱的戏码。”

“如果你知道我就在你楼下一定不会这么说了。”

阿莱克斯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但想了想又坐下。“不,别开玩笑了,莫里斯。”他说,“你根本找不到我的家。”

“本来是这样,不过上次在福寿楼的时候你说过住在这附近最高的公寓,所以我就来问了一下。”

阿莱克斯握着话筒的手发紧,不知道说什么。

莫里斯·诺曼连忙解释道:“请原谅,我并不想刺探你的私人空间,阿莱克斯,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千万别生气。我很任性,我只是……只是想离你近一点儿,请相信我。”

这个男人的声音焦灼万分,好像很真诚。阿莱克斯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上来吧……”

“不,阿莱克斯,我不是要强迫你邀请我——”

“上来吧,或者我下去。”阿莱克斯尽量轻松地说道,“把客人撇在寒冷的夜风中可不是有礼貌的行为。我的房间就在顶楼,独立的一个门。”

莫里斯·诺曼好像松了口气,然后欣喜地答应了一声,挂断电话。黑发的男人看着留有余温的手机,觉得自己变得冲动了——这个房间除了它的主人,还没有第二个人来过。

几分钟后门铃响起来,阿莱克斯迅速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为莫里斯·诺曼打开门。

热情的追求者今天似乎腼腆而谨慎,在见到他以后略带歉意地微微一笑。阿莱克斯看到这个男人深色的毛料外套上有糖霜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

黑发的警探拉开冰箱问道:“随便坐吧,博士,要喝点儿什么?啤酒?威士忌?”

“啤酒就好,谢谢。”莫里斯·诺曼脱下外套,打量着阿莱克斯的房间。这个地方大约两千平方英尺左右,家具很少,装修得也很简单,几乎没有任何饰品;卫生间、卧室和客厅只是用模糊的彩色玻璃分隔开来,最左边旁边是厨房,右边则是巨大的阳台和落地窗。从拉开的百叶窗可以看见纽约夜晚的灿烂灯火,还有墨黑的天空。

黑发男人开了一瓶啤酒递给客人,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的生活要求不高,阿莱克斯。”莫里斯·诺曼评论道,“你的家很干净,很朴素……”

“也很简陋,是吗?”阿莱克斯笑了笑,“没关系,你可以直说,博士。我很少回来,这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浅棕色头发的男人眼里露出了一种柔软的神情,他轻声问道:“难道说……你以前住的地方不是这样?”

阿莱克斯苦笑:“哦,是啊,我曾经住在贝里奇附近,和我的妻子、儿子一起,那可是一个完整的家。”

莫里斯·诺曼的身体动了一下,很意外地问:“你是说……你结过婚。”

“很卑鄙,对不对?”阿莱克斯自嘲地耸了耸肩,“你可以瞧不起我,没关系,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绿眼睛的男人皱了皱眉头,“你为什么总是认为自己会被鄙视呢,阿莱克斯?我们之中有很多人都逃避过,这并不是他们的错,世俗的道德观太强大了,他们都只是在尝试保护自己。”

“难道你以为一个同性恋跟异性恋结婚是正确的?”

“不,我很反对,因为这样伤害的人

不仅仅是他们自己。可是——”莫里斯·诺曼朝黑发的男人倾过身子,凝视着他的眼睛,“——相信我,阿莱克斯,这样的错误是可以被原谅的,而且你已经修正了,不是吗?”

阿莱克斯避开了莫里斯的视线,他知道自己有一瞬间的触动,却并不想让那个男人知道。

“或许是吧,不过却找不到弥补的方法。”他哼了一声,“现在我的前妻非常恨我,甚至不愿意让儿子见我一面。”

“你说不后悔的原因,是不是因为那小不点儿?”

莫里斯·诺曼俏皮的语气让黑发的男人笑了起来,他的心情变好了一些,甚至转身从床头拿来了一个相框。

“愿意认识一下我的小水手吗?”这个父亲微微有些得意地把儿子的照片递给莫里斯,“瞧,他很棒,是不是?”

照片上是一个四岁大的男孩儿,有着深棕色的头发和跟父亲一样的墨蓝色眼睛,他圆滚滚的小脑袋上戴着一顶海军式的帽子,正惊奇地看着镜头。

“我得说他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宝贝儿。”莫里斯·诺曼毫不做作地赞美道,“看他长得跟你多像,阿莱克斯,他将来一定非常迷人。”

黑发的男人满足地笑起来,有些骄傲,又带着几分苦涩。他把照片拿回来,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脸,然后放下:“我已经快三个月没见到丹尼尔了,我的前妻好象是害怕我的性向传染到儿子身上。”

莫里斯·诺曼来到阿莱克斯身边坐下,握住了他的手:“听着,警官,我有一个魔法,想不想试试?”

黑发男人呆了一下,露出疑惑的神色。

“可以借给我一根绳子吗,最好是细一点儿的?”

“当然,不过——”

“请借给我,警官。”

阿莱克斯莫名其妙地找出一根棉绳交给他。绿眼睛的男人装模做样地咳嗽了几声,然后向他展示了平滑的绳子,再打上几个死结。

“喏,现在我需要你拉一下这里。”他指着一个线头对阿莱克斯说。

“哦,我知道它能解开,莫里斯。”黑发的男人笑起来,“别想我干这事儿。”

“为什么不试一下?”

“得了,我知道你可以——”话音未落,阿莱克斯却愣住了,他拽了拽那个线头,绳结却纹丝不动。他看着莫里斯·诺曼,似乎想说他演砸了。

“别这么看着我,警官。”绿眼睛的男人却笑起来,“为什么你不再试试另一个?”

“你知道通常它们的效果差不多……”

“试一下没坏处的。”

阿莱克斯并没有坚持多久。“好吧,”他说,“我很遗憾你的魔法失效……”

然而奇迹却发生了:当他拉动另一个线头的时候,整个错综复杂的绳结像听到召唤一样瞬间散开,恢复成了它最开始的模样。

阿莱克斯惊异地看着莫里斯·诺曼:“太神奇了,博士,你真是个天才。”

“谢谢。”那个男人英俊的脸上带着一贯的微笑,但是又好象多了些别的东西。他把绳子放下,看着旁边这个男人的眼睛:“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阿莱克斯,你需要的只是勇敢面对它,然后选择一个正确的方法。”

室内突然很安静,有种说不出来的暖流从黑发男人的心底涌了出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眶快要变得潮湿了。或许是太久没有人给他变戏法了,他想,也太久没有人对他这样说话了。

“谢谢……莫里斯……”他用发涩的声音艰难地说,“我不知道说什么……谢谢,真的……”

有些粗糙的大手放在了他的双肩上,带着轻柔又沉稳的力道。“好了,阿莱克斯,我明白。”绿眼睛的男人慢慢捧起他的脸,“那么,我索要一个吻来作为报答吧,好吗?”

阿莱克斯笑起来,微微张开了嘴:“请便……”

湿润的双唇贴合在一起,火热而温暖。

阿莱克斯闭着眼睛模模糊糊地享受着这感觉,很熟悉,很温暖的感觉,人的体温……真的非常暖和……让这个男人上来作客果然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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