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餐店的停车场非常宽敞,我的车身沿着车位的白线停得笔直,这让我心情大好。

“妈妈,你要拜托江口先生什么事啊?”亨问。

正要下车的郁子转过头,说:“不拜托他什么,而是要向他宣告一件事。如果他把圆香卷入麻烦中,我绝不放过他。我的双截棍会喷火哦!要不要加上这句呢?”

“妈,双截棍不能喷火的。”

“对江口就要强硬一点儿。”

“我倒觉得江口先生并没有那么坏。”

“但是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总之,你在车里乖乖等我回来。”

“不让我进去,那我干吗要一起来啊?”

“是你说要跟着我,我可没答应带你进去。就像料理里的香菜,不请自来,还抱怨说‘你们为什么不吃我?’,食客也会很伤脑筋吧。”

“你说我是香菜?”

“总之,你就在这里等着。”说完,郁子就下了车,毫不犹豫地直奔快餐店而去。

副驾驶席上的亨并没有特别生气,他拿出游戏机玩起来,玩的好像是赛车游戏。随着赛事的进行,他的身体也跟着左右摇晃,感觉十分专注。引擎声从我的副驾驶席上传来,这种感觉很奇妙。

“嘿,绿德米。”

咦?谁在叫我?右边的轻型汽车开走后,我才发现旁边的黑睿翼。他的车身被清洗得很干净。

“哦,是你呀。”

“在这种地方见面,真巧啊。”黑睿翼单纯地因为巧遇而欣喜万分。

换言之,他并不知道江口先生要和我的主人郁子见面。

“不,其实不是巧合。是我家郁子和你家江口约在这里见面。”

“哦,这样啊。”黑睿翼的声音立刻低落下去,好像车身都瞬间沉重了几倍。这并非因为失望,而是因为罪恶感。“我知道有人找他出来,原来是你家主人啊。”

“她来提醒江口先生不要把我家圆香牵扯进去。”

黑睿翼叹了口气:“江口先生也……”

“也不想把圆香牵扯进去,对吧?”我抢着说。从录音中可以听出,江口先生确实很担心圆香。

“没错。他也有他的难处。非常难啊。”

“那个什么户狩,真的很可怕吗?”

黑睿翼的雨刷扭曲了——当然,并不是真的扭曲。就像人类露出严峻表情时那样,我们心中的苦涩也会体现在前窗上。

“你知道户狩的事?”

“算是知道吧。”我没有说出听过录音的事,“江口先生好像被这个人委派了很麻烦的事。”

“户狩这个人心里只有自己。他认为无论干什么,前面都应该一路绿灯才对。”

“一路绿灯?”

“就是说,他认为自己就是法律。一切妨碍他的人都有罪,都要予以处罚。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他想,就会找碴儿夺取对方的钱财,据为己有。这个人说单纯也很单纯,他并不想支配别人,只是想要钱而已。”

“要钱?”

“户狩他们就是为钱而生的,没钱的话他们就活不了。”

我突然想起扎帕说过,弗兰克·扎帕有一张专辑叫《我们只为钱而工作》。“钱对于他们的意义,就像汽油对于我们的意义一样?”

“户狩原本就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在吃喝玩乐上不惜一掷千金。但是,他到这里以后,参与了某个可疑的赌局,结果栽了大跟头。”

“真解气啊。”

“旁人看来,没错。”

“旁人看来?”

“欠款越积越多,债主又不断上门催债,于是,无可奈何的户狩就把手伸向了那些来钱快的事。”

“比如投资之类的?”想想也不可能。

“是那些更简单而且会危害他人的方法,比如敲诈勒索。这个人简直无法无天,专门欺负弱者,威胁人家:‘想要命的话就给钱!’”

“太不像话了。”

“可不是嘛。不听话的人,户狩是绝不会放过的。”

“比如把孩子扔进河里?”

“所以,即便我家江口先生想和户狩一刀两断,也做不到。他和户狩小时候住在同一地区,十几岁的时候还曾一起混过,那时户狩就对江口先生颐指气使。后来户狩这个人越来越可怕,江口先生就想和他保持距离。”黑睿翼滔滔不绝地讲起主人的历史。

“江口先生太明智了。”

“是啊。”黑睿翼不咸不淡地说,“但是,户狩还是想把江口先生卷进去。可以说,户狩会把一切都卷进去。”

“这样听起来,户狩好像和龙卷风差不多。”很久以前,仙台市的邻镇曾遭到龙卷风的袭击,当时还成为热门话题。我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听说那阵呼啸而来的巨大气旋把沿途的小屋都卷走了。

“没错。就像龙卷风会把屋顶掀翻、把树木连根拔起那样,户狩会把周围的人全都拖下水。”

“江口先生现在正死死抓住绳子,努力不让自己被风卷走吧。”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江口先生被大风吹得身体几乎飘起,然而他仍然抓紧绳子,拼命抵御狂风的强劲吸力。他的身体上还伸出一根绳子,圆香就牢牢地捆在这根绳子的一头。如果他被大风卷走,圆香便也不能幸免。而且,圆香身上的绳子上还系着望月家的其他三个人,郁子、良夫和亨。倘若江口先生被卷走,那望月全家就都完了。

“不能逃跑吗?”我试着说,“逃到没有户狩的地方去。”

“如果逃得掉,江口先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想从户狩身边逃走,太难了。户狩就和那个人一样。”

“油罐车先生?”

“对。”那件事果然是全体私家车的共同记忆,“户狩就和那个差点儿把红色的普利茅斯勇士(PlymouthValiant)逼死的油罐车司机一样。首先,他们可以平心静气地恐吓他人;其次,他们都很难缠。”

“不过,想逃总是能逃的吧。比如,国外好像有个至今都不被外人所知的村子。”我想起最近郁子和亨谈论的话题。

“那则新闻我也听说了,是某辆车告诉我的。那个村子好像在美洲,据说一架小型飞机在那里坠毁了。”黑睿翼说,“好像是在南美吧?还是在南浦和来着?我记得似乎有个‘南’字。”

“先不管地名了。”

“如果逃到那里……”

“即使是户狩也追不上了吧?”

“但是,逃到那种偏僻神秘的地方,江口先生要怎么生活呢?”黑睿翼呆愣愣地说,“他又不能把尚子带到那里去。她身体不好,没法长途旅行。”

“尚子是谁啊?”

“她是江口先生的母亲。十年前丈夫去世后,尚子一个人把儿子抚养成人,是一位非常伟大的母亲。”

在独自养育孩子这一点上,尚子与我的主人郁子有相似之处。江口先生和圆香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契机而走到一起的呢?

“另外,几年前,尚子的胃里发现了肿瘤,所以把胃切除了一部分。”黑睿翼用私家车特有的自豪口吻说。

“那尚子还是不要去了。”我同意黑睿翼的说法,“江口先生自己逃走不就行了?”

“绿德米,你是那个村子的亲善大使吗?”黑睿翼笑道,“你知道吗?如果江口先生逃跑,他妈妈就会成为户狩胁迫的对象。”

“怎么可能!”话一出口,我立刻更正,“有可能。”想想那个榉树町小学的山本少年!

“没错。”黑睿翼的语气变得极为苦涩,“户狩那伙人会把一大堆虾肉料理摆在那位对虾过敏的母亲面前,威胁她:‘把这些全部吃掉,我就原谅你儿子。’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户狩不是干不出来啊。而且,万一尚子因为过敏反应而发生不测,户狩肯定会面不改色地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我不让她吃,她偏不听。大概是太馋了吧。’”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户狩以前就干过类似的事。”黑睿翼回答。

“太可恶了!为什么这种家伙还能像普通人一样活在这个世上啊?”

“他并没有像普通人一样啊。”

“啊?”

“和普通人不同,他活得威风着呢。”

说到这里,黑睿翼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来了。”

“谁来了?”

“户狩的同伴。唔,也不算同伴吧……”

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停车场,刚才他还不在那里,什么时候来的?这辆车不是新款,而且车身很脏,布满伤痕。

三个男人从面包车上下来。三人都穿着白衬衫,披着外套,打扮很时髦。其中一人虎背熊腰、胸肌结实,树干一样的胳膊强健有力。另外两人身材纤细,顶着一头棕发,有点儿颓废的感觉。他们俩长得很像,但头发长短不同。

“啊,就是这辆。”短发男人走近黑睿翼,指指点点,“你看这个车牌,绝对没错,是江口的车。”

“一大早就来吃汉堡,还挺悠闲的嘛。”另一个男人说。

肌肉男一言不发,举脚就朝黑睿翼的车牌踢去。好疼!虽然被踢的不是我,但我也差点儿没忍住叫出声来。

“他就是户狩?”我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个男人问。

“不是,户狩没来。这三个人只是……”

“只是小喽啰?”听录音时,圆香曾这样称呼户狩的手下。

“是的。他们算小喽啰里和户狩关系比较密切的几个。如果户狩是社长的话,那他们仨就相当于常务董事。”

“我不懂公司里的事。不过,户狩的手下也这么凶吗?”

车里的亨听到动静,抬起头来。他疑惑地眯起眼,坐直身体,盯着外面的三个人。

“他们也怕户狩,所以很焦躁。”

三个男人气势汹汹地朝快餐店走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背影。那种压迫感让我想起建筑工地上的压路机。

“他们怎么知道江口先生在这里?”

“可能是店员告诉他们的。”黑睿翼冷静地说。

“这家店还提供这种服务?”

“户狩的手下,对了,就是刚才踢我的那个男人,他认识的女孩子在这里打工。”

“那江口先生为什么还特意指定这家店?”

“因为他不知道这事。”

“不知道?”

“只有我注意到那个女孩子在这里工作。有一次,江口先生开车经过这里时我碰巧发现的,江口先生完全没有留意。算他倒霉,那个女孩子现在大概就在店里。她发现了江口先生,于是偷偷打电话告密。打工的时候居然还能干这种事,真是的。最近,江口先生为了逃避户狩一伙交代的任务,到处东躲西藏。董事三人组一直在拼命找他。现在终于发现了他的行踪,小喽啰们自然精神百倍、干劲十足。猎物越是逃,追捕者就越兴奋。”

“就像前面一有车就想超过去的那种感觉?”

我想起他们刚才的态度,焦躁不安、百无聊赖,却又异常亢奋。这就是终于发现了猎物时的狂喜吗?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对前车穷追不舍、然后野蛮超车的那种车,以及驾驶者脸上恍惚迷离的表情。

“江口先生被户狩他们委托了什么工作啊?我听说好像是让他帮忙运什么东西。”

“嗯,是的。”

“到底是运什么啊?对了,你知道吗?”我朝董事三人组乘坐的面包车喊道。

没有反应。

不至于远到听不见吧。我又试着喊了一次:“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绿德米,他大概没有说话的心情。”黑睿翼稍微压低声音。

面包车看起来闷闷不乐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我看到郁子从店里出来了。“啊,你的主人回来了。”黑睿翼也发现了。

郁子一边留意身后,一边疾步走过来,坐进车里。“欢迎回来。”我向主人打招呼。

“妈,怎么样?”亨立刻发问。

“和预想中的一样,江口君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

“和预想中的一样?”亨反问,“你之前明显很怀疑他啊,不是吗?怎么突然就‘江口君、江口君’,叫得这么亲热了?”

母亲毫不示弱。“因为我刚走近桌子,他就立刻站起来了。”

在店里等候的江口注意到郁子来了,马上起身,礼数周全地低头致歉。“我本不想牵连圆香小姐的,实在抱歉。”并恭恭敬敬地自报家门,“我是有幸与圆香小姐交往的江口。”

“他看起来不像坏人。而且……”

“而且?”

“而且很帅。”

“你不是总教导我不能以貌取人吗?”亨嘟囔道,“那么,关于户狩

,他说什么了?”

“这个他没细说,只告诉我:‘户狩让他运货。’”

“只是运货的话,江口先生没理由那么害怕啊。”

“是啊,我也这么想。我追问了几次,江口君都支支吾吾、语无伦次。他好像真的不知道内情。啊,不过他语无伦次的样子也很可爱哦。”郁子微笑着说。

我和亨异口同声地指出:“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好不好!”

“妈,你不该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他不老实交代,你就吓唬他:‘我的双截棍会喷火哦!’”

郁子泰然自若地反驳:“亨,双截棍不能喷火。”接着她神情一变,略显紧张地说,“先不说这个。刚刚来了三个看起来很凶的男人。”

“啊,我看到他们了。其中一个人还踢了旁边的黑车一脚。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户狩啊?”

“好像不是。因为其中一人冲江口君吼道:‘别以为户狩先生不在,你小子就可以无法无天!’”

“好恐怖啊。”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我明白情况危急,但是一想到他们是可能把圆香卷进麻烦事的人,我就火冒三丈。”

“这就是母性中的本能吗?”

“这是战斗本能。总之,我正想拍案而起的时候,江口君却对他们说:‘这位女士与此事无关。’被人这样保护还是第一次呢。”

“哦……”亨呆呆地回应。

“江口君对我说:‘请您先回去吧。’然后,我就回来了。”郁子用手摸摸脖子,“不过,我还是放心不下啊。”

亨点点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妈,你帮我拿着这个。”他把游戏机递给郁子。

“你要干什么啊?”

“我去店里一趟。”亨沉着地说,“他们肯定不会提防我这样的小学生。我就装作等妈妈的样子,坐在邻桌偷听他们说话。”

“不行,太危险了。”

“没事。如果有危险我就立刻开溜。”亨显得很快活。他打开车门,装模作样地说:“香菜特工,本次任务是查明江口先生被委托的工作内容。”接着,他又换了种声调回答:“明白。香菜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盘子里。”

郁子还想阻止,但亨十分固执。最终,郁子让步了。大概她认为一个小孩子进店里转一圈也不会那么危险吧。

肩负特工任务的亨显得既紧张又兴奋,我目送着他走向快餐店,然后问黑睿翼:“江口先生到底要运什么东西啊?”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白色面包车用阴郁低沉到几乎会让我们的车轮受潮的声音说:“是死尸。他们要让他运死尸。”他那自暴自弃的口吻中还夹杂着一丝求救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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