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傍晚,太阳即将落山。扎帕对我念叨:“想想就受不了。超过法定速度四十公里,在隧道里翻车什么的……”

“细见先生今天不上班吗?”今天是工作日,扎帕的主人是小学校长细见尚平,此时扎帕应该在学校的停车场里才对。“从早晨就没看到他出来。”

“细见先生好像得了肠胃炎,昨天从医院回来就一直卧床休息。”

“细见先生要保重身体啊。”

“肠胃炎多半是学生传染给他的。成天关在校长室的人是不会感染病毒的。所以,感染病毒就是与学生们有互动的证明。”

“你确定这是好事?”

“唉,话说回来,他也够惨的。”

“可不是嘛,听说肠胃炎很难受的。”

“不对,我们怎么说起这个了?!”扎帕有些生气地转变话题,“接着说刚才的事,造成荒木翠身亡的隧道事故。”

“哦,那个啊……”

“小绿,我说点儿恐怖的好不好?”

“不好!”

“如果时机不巧的话,在隧道里烧成灰的就是你了吧?”

“别说了行不行!”

“昨天你拉着荒木翠走了一段,对吧?如果那时记者追上来,你就不得不高速奔驰,冲进隧道了,不是吗?”

昨天我一回家就向扎帕炫耀:“我拉着荒木翠走了很远哦!”

然而,我压根儿没想到事情会以这种结果收场。

荒木翠昨天下车后过了很久,据说直到深夜时分,她才与丹羽先生见面。两人不知要前往何方,总之在某一时刻被记者发现了,他们为了躲避追踪,飞速开进隧道,酿成惨剧。

早晨,良夫和郁子在车内聊起这件事,被我听到了。另外,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察觉到良夫似乎没把见过荒木翠的事告诉母亲。事到如今,荒木翠的死被推上风口浪尖,良夫大概也没机会告诉母亲了。

“那个叫丹羽的人也死了吧?”我说出心中的疑问,而扎帕却显得意兴阑珊。

“哦,是吧。开车的不是他嘛。幸好他的车上没画‘太阳君’,要不然孩子们该多伤心啊。”

也许是因为主人细见先生是小学校长的缘故,扎帕虽然口无遮拦,经常对人类世界冷嘲热讽,对孩子的事却十分上心。

“丹羽先生真的从来没有工作过吗?”我说,“听说他只靠太阳君的版权就可以衣食无忧。”

“《我们只为钱而工作》。”扎帕突然接口,“这是弗兰克·扎帕第三张专辑的名称。但其实人类工作并非只为金钱。”

“是吗?”

“听好,细见先生曾经对其他老师说:‘人类有三大欲求,希望获得认可,希望有益于他人,希望获得称赞。所以不会因为有钱就不工作。不管是谁,都希望服务他人,贡献社会。不能满足这个欲求的话,就不会幸福。无论多么简单的工作,只要有个工作就好,这种想法是错误的。这样做,人类的精神只会日益沉沦,不会得到幸福。’”

“照你这么说,丹羽不工作,成天在家游手好闲,还很厉害喽?”

“也许吧。”扎帕说,“因为他压抑了渴望劳动的欲求,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禁欲。”

“原来如此。”我嘴上应和,心里却不服气。难道吊儿郎当的丹羽少爷比失去丈夫后辛勤工作养育三个孩子的郁子更了不起?“我看,丹羽其实就是懒吧。”

“都是托太阳君的福。”紧接着,扎帕放声大吼,“只要那里有太阳!”

“啥?”

“这是太阳君的著名台词。虽然基本是句废话,但好像很有气势。”扎帕兴致不高。接着话题一转:“对了,丹羽先生的车超过法定速度四十公里,那他在进入隧道时已经失去神智了吧?”

应该是这样吧。无论加速还是减速,我们汽车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自身行动全靠司机的感觉、判断、技术、心态掌控。因此,如果司机发出超速行驶乃至危及安全的命令,我们也不得不服从。减速!注意前方!司机听不到我们的呼喊。每当危机出现,为了减轻恐怖,我们就会主动丧失意识。人类在危险驾驶时,车子多半早已双眼一闭,陷入昏迷了。

“不过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啊?”

“小绿,你说什么呢?不是说了嘛,那辆车当时应该已经神志不清了。”

“我不是说车,我是说人。追车的记者不赶快救人,反而一个劲儿地拍照。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不能原谅!今天早晨,良夫和郁子在车里痛骂那个素未谋面的记者。

“就因为他穷追不舍,人家才会出事的。”郁子义愤难平。“是啊。”良夫附和。“还光拍照,不救人。真是铁石心肠!”

“是啊。”

“良夫,你光说‘是啊是啊’,你真的生气吗?”

“我怒火中烧啊!但我在开车,必须集中精力。”

“哦,也对。”郁子表示理解。过了片刻,她又忍不住跟儿子搭话:“真是的,那个记者简直不是人。良夫,你说呢?”

扎帕听完我的话笑了。“你说那个记者没人性?可人类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嘛。‘自己的事最重要’‘永远觉得自己最惨’‘别人的不幸转眼就忘’,这就是人性。”

“嗯嗯。”我也没有异议。一上路,就知道人类是一种多么以自我为中心的生物了。有的车见前后车距稍微拉开,便一头扎进来,硬要插队;有的车行驶时非要紧紧跟着前面的车,不留空隙,这是要上演追车大戏吗?大型超市的停车场里,经常有车辆无视方向,逮住空位就往里钻,好像觉得有地方停车就是天大的胜利。当然,指挥车辆蛮干的是司机,也就是人类。

“还有喇叭的事……”扎帕长叹。这是我们私家车永恒的话题。喇叭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然而对于喇叭的机能,我们怎么也喜欢不起来,所以一说起这事,我们都是满腹疑问和牢骚。

我们经常讨论喇叭究竟应该在何时使用。

喇叭原本应该是提示“有危险!”起警示作用的装置吧。但是,真的有必要发出震天的声响吗?

我们可以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没必要!

那种原始低级的声音是我们被迫着发出来的,这个事实总是让大家万分沮丧。

“过去大概是有必要的。”以前,在电器店的立体停车场,我们聊起喇叭的话题时,一辆丰田霸王(Estima)这样说。

“过去的路没有现在铺设得好,车辆飞速驶近行人时,就有必要大声发出警告:‘危险!’‘躲开!’之类的。这种音量就是那时留下来的吧。”

“但是,如果小心轻按,现在的喇叭是不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的。”大众车似乎在为喇叭开脱,“轻轻按的话,就会发出恰到好处的声音。”

“不管多么用力,都只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就好了。”这是我的看法。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最常用到喇叭的场合是当信号灯变绿、提醒前面走神的司机的时候。“可以走了哟”,只是打个招呼而已,根本不用那么大的声音。就像人类说“劳驾”时那么大的声音足矣。

“但是,有时会有小孩子突然冲出马路,这种危急时刻,有必要大声发出警告吧。”

听到大众车的话,霸王说:“这时踩刹车比按喇叭更重要。乱按喇叭会吓得孩子站在马路中间动不了。”

“有时候能在路上看到提醒司机按喇叭的标志。”

“看到这种标志时,有几辆车真的按喇叭了?”

“总而言之,司机用力按喇叭发出噪声,并不是要通过喇叭声发出提示,而是为了表达愤怒和焦躁。”一辆老式蓝鸟总结道。

没错。

其实我们都有所察觉。“找死啊!”

“饶不了你!”

“你想吓死我啊!”——喇叭就是为了表达这些人类的情绪而存在的。

以及为了安全。

最难以理解的是下面这种场合。几天前,我刚刚经历过一次。

那天,良夫在路口准备右转。对面车道的车差不多都开过去了,我刚一起步,前方却传来高亢刺耳的喇叭声,一辆车呼啸着驶来。手忙脚乱的良夫用力踩下油门,拼命让我右转,我全身的每个关节都在发出尖叫。

这个喇叭声究竟有何用意?那辆车也许是出于羞愧,躲开了我的视线。

客观地说,那辆从对面急速开来的车离我并不算很近。看到要右转的我,也许会觉得有些碍事,但只要放慢速度,就绝不会发生危险事故。然而那个司机非但没有减速,反而狂按喇叭、提高车速冲过来。对方是觉得把良夫吓得动不了,就不会导致两车相撞了吗?说不定对方是想教训良夫一下。“这样右转很危险知道吗!老子吓你一下,下次长点儿记性!孩子不骂不成器。我按喇叭也是一样的道理,声音越大你记得越牢。”如果是这样的话,道理我明白,但是我不懂对方为何要以这种方式亲自教训良夫不可。

恐怕对方只是想表达“我看你不爽”这种情绪吧。“别碍事!”

“别挡道!”,司机自己不开口,而是通过我们这些车发泄。

“那人类应该随身带个喇叭,看什么不顺眼就按一按。”扎帕说,“比如看到只会明哲保身的政客,大家就一起按喇叭。”

“到底什么时候需要大声按喇叭啊?”我再次提出这个疑问。

“比如,细见先生把我停在某个停车场的时候,突然,对面的马路上发生了儿童诱拐事件。”

“真有这事?”

“我这不是举例嘛。比如这种时候,必须要通知周围的人‘出事了!’,大音量的喇叭就派上用场了。”

“这时候应该直接打电话报警吧。”我反驳。

“对哦。那再举个例子,比如遇难的时候,连车带人掉进山沟,动弹不得,为了不让狗熊靠近,可以按喇叭吓唬它……”扎帕语气苦涩,“我们这些车啊,基本都是卡着上限的幅度造出来的。”

“上限幅度?”

“计速表的最高刻度有二百多公里,音响的音量最高可调到人类尖叫声那么大。你的雨刷用到过最快档吗?”

“有一次良夫把雨刷当成转向灯了,不小心把手柄压到底……”那次,突然开始剧烈摆动的雨刷把良夫吓得往后一仰,握着方向盘的手差点儿失控。

“就是说很少用到,对吧?但即便如此,也要准备好。这也是人类的一个愚蠢之处。”

“怎么说?”

“人类总是想着‘也许万一用得到呢’,所以很多没用的东西就一直保留下来了。喇叭也是如此。人类就是胆小怕事,又不愿担负责任。”

“这样啊。”我突然想到以前曾听人说,人类九成的潜能都处于休眠状态。

人类自身也有上限幅度吧?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弗兰克·扎帕也说过。”

“说过什么?”

“一些科学家主张‘构成宇宙的基本单位是氢’,但他不同意。他说:‘如果说这个观点是基于氢无处不在这个事实,那么有一种东西比氢要多得多,那就是愚蠢。所以,愚蠢才是宇宙的基本单位。’”

“我们本来在说什么来着?”一说起喇叭的话题,就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虽然停在原地,却仿佛能感受到活塞上上下下地激烈运动着,甚至想打开排风扇让自己冷静一下。

“我们在说人类的愚蠢。”

“我们在说隧道事故。”

“我觉得那个见死不救、只顾拍照的记者还真是体现了人类的本性。”扎帕说。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故吧?有个名人死了。”

“是戴安娜吧。我记得也是在隧道里发生的车祸。是在哪个国家来着?”

今早的新闻报道都把去世的荒木翠比作日本的戴安娜。不知是因为她们同样出身名门、气质高贵,还是因为她们都死于类似的车祸。也许两方面原因兼具。郁子甚至说荒木翠是“守护仙台的女神”。

“戴安娜王妃那时也是因为被记者追赶才出事的。那帮记者就是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狗仔队吧。不知他们被问责了没有?”

“不清楚。不过要是被查到超速驾驶的话,应该会被暂时吊销驾照吧。”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是他们穷追不舍才造成事故的啊。”

“这种因果关系很难说清楚的。被记者穷追不舍的人那么多,又不是所有人都出车祸了,对吧?”

“这不是狡辩吗?”我实在难以接受。当然,扎帕肯定也接受不了。

“唉,记者会做出这种事也是因为杂志喜欢登名人八卦,读者喜欢看名人八卦。人类就是喜欢八卦。”

“是吗?”

“人类的世界只有氢、愚蠢和八卦。”

所以,曾经是女星的女神就这样被八卦杀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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