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芭比与生锈克走到外头,深吸一口户外的空气。空气中有着火灾扑灭后的气味,全是由城镇西方传来的。只是,与储藏室里的废气相比,还算是清新的了。微风无力地吹拂在他们脸上。芭比把盖革计数器放在他从辐射尘避难室找到的棕色纸袋里。

“这件狗屁不通的事,实在让我难以忍受。”

生锈克沉着脸说。

“你打算怎么办?”芭比问。

“现在?什么也不做。我得先回医院值班。不过呢,今晚我打算去敲老詹·伦尼家的门,叫他给我该死的解释清楚。他最好能说出原因,而且丙烷最好还剩很多,否则后天一到,医院就没电可用了,甚至就连最不耗电的设施也用不了。”

“说不定后天就没事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

芭比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现在去逼迫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伦尼,是件很危险的事。”

“只有现在?这句话你还是去跟那些刚搬到镇上的人说吧。他掌管这个小镇已经许多年了,而我早就听过这种说法一万次以上了。他要么是让镇民搞不清状况,要么就是叫大家拿出耐心。

“‘为了这个小镇好。’他最常拿这句话说嘴了。三月那场镇民大会根本是场笑话。要核准建造新的下水道系统?抱歉,镇上没有足够税金可以拿来用。

“要建立更多商业区?这点子很棒,镇上需要更多税收,所以就在117号公路那里建一座沃尔玛超市吧。缅因大学的小镇环境研究中心说切斯特塘的污水量太高了?交给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开会讨论就好,因为大家都知道,科学研究全是那些激进人文主义的假好人外加无神论者搞出来的东西。

“不过,医院是对镇上真正有帮助的设施,你不这么认为吗?”

“对,我也这么想。”芭比被他的怒火吓了一跳。

生锈克盯着地上,双手插在裤子后方的口袋里,接着抬起头来:“我听说总统钦点你接管这个小镇。我觉得,现在就是你接管的最佳时机。”

“这是个好点子,”芭比笑了,“只是……伦尼和桑德斯有他们的警力,那我呢?”

生锈克还没回答,手机便先响了起来。他打开手机,看着上头的小屏幕。“琳达?怎么了?”

他听了一会儿。

“好,我知道了,只要确定她们两个现在没事就好。你确定是茱蒂?不是贾奈尔?”他又听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想这算是好消息吧。今天早上,我帮另外两个孩子看诊,他们全都短暂出现了癫痫的症状,很快就退掉了,甚至在过来找我看诊前就好了,每个人后来都没什么事。除此之外,我还接到三通相关的电话询问,吉妮也接到另外一通。这可能是穹顶能量所带来的副作用。”

他又听了一会儿。

“因为我没机会说。他说,”语气相当有耐心,没有任何针锋相对之意。芭比可以从回答里想象出问题的内容:

一整天下来,有那么多孩子出现癫痫的症状,你竟然现在才告诉我?

“你接孩子们了吗?”生锈克问,又听了一会儿。“好,那就好。要是你觉得不对劲,就立刻打给我,我会马上赶回去。还有,一定要让奥黛莉待在她们旁边。对。嗯。我也爱你。”他把手机插回腰带,用双手把头发往后拨,力量大到让他都变成了丹凤眼。“我的老天爷啊。”

“谁是奥黛莉?”

“我们家的金毛。”

“跟我说说癫痫的事。”

生锈克告诉了他,就连贾奈尔提到万圣节,茱蒂提到粉红色星星的事也没漏掉。

“万圣节的事,跟丹斯摩家那孩子在神志不清时说的话很像。”芭比说。

“对,可不是吗?”

“其他的孩子呢?有人提到万圣节吗?或是粉红色星星?”

“那些带孩子过来看诊的父亲说,他们的孩子在癫痫发作时,曾经模模糊糊地说了些什么,但他们吓坏了,所以没仔细听。”

“孩子们自己也不记得?”

“孩子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发作了癫痫。”

“这算正常吗?”

“不算正常。”

“会不会有可能是你的小女儿在模仿大女儿。说不定……我不知道……想要争取你们的注意?”

生锈克没想过这点——说真的,还真没时间想到这点。现在,他倒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他用头朝纸袋里黄色的老式盖革计数器比了一下,“你要用那东西去勘查?”

“不是我,”芭比说,“这宝贝是镇上的资产,而镇上的公权力恨死我了。我可不希望跟这东西一起被逮到。”他朝生锈克举起纸袋。

“不行,我现在太忙了。”

“我知道。”芭比说,接着告诉生锈克该怎么办。生锈克仔细听着,露出了微笑。

“没问题,”他说,“就交给我吧。我帮你跑腿时,你打算做什么?”

“回蔷薇萝丝餐厅准备晚餐。今晚的特餐是芭芭拉特制奶油鸡。要我送一点去医院吗?”

“好极了。”生锈克说。

2

生锈克在回凯瑟琳·罗素医院的路上,《民转到主报》办公室停了一下,把盖革计数器交给了茱莉亚·沙姆韦。

她听着生锈克转达芭比的指示,嘴角微微上扬。“我得说,那男人还真是会分配工作。我倒是挺乐见其成的。”

生锈克想警告她小心点,别让镇公所的人看见盖革计数器在她这里,但他根本无需多言。那纸袋瞬间便被收到办公桌下头去了。

回医院的途中,他用手机联络吉妮·汤林森,并问她有没有再接到任何关于癫痫的电话。

“有个叫做吉米·威克的孩子。是他祖父打来的。你知道比尔·威克吧?”

生锈克知道。比尔是负责投递他们家信件的邮差。

“当时是他在照顾孩子,男孩的母亲开车加油去了。他们几乎每次都去加油站商店加油。对了,那个不要脸的约翰尼·卡佛把油价涨到一加仑十一块钱。十一块!”

生锈克耐心地听着她的抱怨,心想他可以待会再与吉妮面对面聊聊。他几乎快到医院了。当她抱怨时,生锈克问她小吉米发作时是否说了些什么。

“有,比尔说他一直胡言乱语,好像说了什么粉红色星星或万圣节的事。不过,说不定是我把他说的话跟罗瑞·丹斯摩被枪伤时说的话搞混了。大家一直在讨论这件事。”

他们当然会联想到那件事,生锈克冷冷地想,要是发现这点的话,肯定还会互相热烈讨论。这事很可能发生。

“好吧。”他说,“谢了,吉妮。”

“你什么时候回来,红骑士?”

“就快到了。”

“好极了。因为我们又有了新病人。珊米·布歇被强奸了。”

生锈克呻吟了一声。

“她状况好多了。是派珀·利比带她来的。我没从那女孩口中问出是哪些人干的好事,不过派珀问出来后,就像头发着火一样,夹着屁股——”

吉妮停下片刻,打了个足以让生锈克听见的大呵欠。“——夹着屁股跑了出去。”

“吉妮,亲爱的——你最后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没事。”

“回家吧。”

“你是在开玩笑吧?”声音十分惊讶。

“不是。回家睡一觉吧,别设闹钟了。”接着他想到一个点子,“不过呢,回家路上记得在蔷薇萝丝餐厅停一下。我从可靠的消息得知,他们今晚的特餐可是鸡肉喔。”

“那个布歇家的女孩——”

“我五分钟内就会过去检查她的状况。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帮我散播一点消息。”

他在吉妮还没来得及再度抗议前,便挂上电话。

3

老詹·伦尼在前一晚杀了人以后,明显觉得今天好多了。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没有将那件事视为谋杀,甚至比起他当时看着亡妻死去这件事,还更加不像谋杀。她得了癌症,当时已到了无法动手术的地步。对,他的确在最后一周时,给了她过量的止痛药,但到了最后,他还是得把枕头压在她脸上,帮助她走完最后一程(但是力道很轻,他从来没有如此温柔,缓缓地使她的呼吸越来越慢,投入了耶稣的怀抱之中)。但他是为了爱与仁慈才这么做的。无法否认的是,他对科金斯牧师做的事的确较为残酷,但那家伙实在太胡来了,完全没把小镇的福祉放在自己之上。

“嗯,今晚,他就可以与主耶稣一同共进晚餐了,”老詹说,“烤牛肉、淋上肉汁的土豆泥,还有苹果脆片当甜点。”他自己的晚餐,是一大盘史陶夫牌的微波奶油口味意大利宽面。他觉得胆固醇应该很高,不过,现在哈斯克医生可没办法对着他啰嗦个不停了。

“我的命可比你长,你这个老傻瓜。”老詹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自言自语,怡然自得地大笑出声。他那盘意大利面与一杯牛奶(老詹不喝酒)就放在书桌的吸墨纸上。他经常在书房吃饭,也不认为自己得因为莱斯特·科金斯死在这里,就得改变习惯。再说,书房里的东西早已全部归位,恢复原有的干净整齐。喔,他预期可能会有某个电视剧里的调查单位,拿着那种可以鉴定血迹反应的化学药剂,或是特殊灯光之类的东西四处搜索。但短时间内,那些单位根本无法过来追查这事。

要是兰道夫开始侦查这件事的话……但这想法实在引人发噱。兰道夫只不过是个白痴罢了。

“不过呢,”老詹在空荡的书房中,以如同讲课的语气说,“这白痴可是我的人。”

他稀里呼噜地吞下最后几口面,用餐巾纸擦拭肥厚的下巴,接着又开始在放在吸墨纸旁边的黄色记事本上写下笔记。他从星期六开始便写下大量笔记。有太多事得处理了。只要穹顶仍笼罩这里,笔记内容只会越来越多。

老詹其实有点希望穹顶能持续笼罩这里,至少维持一段时间。穹顶所带来的挑战,让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再往上爬(当然,这也需要上帝的帮助)。首先要处理的,就是得巩固自己对这个小镇的掌控。为了这么做,他需要一个替死鬼,需要一个坏人的角色。芭芭拉是显而易见的人选,毕竟,这家伙可是民主党派来要取代他詹姆斯·伦尼这个领导者的人。

书房的门打开了。老詹从笔记里抬起头,看见他的儿子满脸苍白、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最近小詹似乎不太对劲。就算老詹忙于处理镇上的事(还有他其余的事业,这部分也一直让他处于忙碌中),依旧能察觉得到。不过,他对儿子也有相同的信心。就算小詹让他失望,老詹也确定自己有办法处理一切。他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来维持自己的好运,就算现在也不会因此改变。

再说,这孩子搞定了尸体的事,让他成为老詹计划中的一环。这是件好事——说真的,这就是小镇生活的本质。在小镇里,每个人都应该要参与每一件事。那首蠢歌是怎么唱的?我们全是同一队的。

“儿子?”他问,“你还好吧?”

“没事。”小詹说。

他并非没事,但的确好多了。

那场恶毒的头痛,在他两名女友的帮忙之下,总算还是过去了,正如他早就知道的一样。麦卡因家的储藏室气味并不好闻,然而,他在那里坐着,握着她们的手一阵子后,也就逐渐习惯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喜欢上了那气味。

“你在他公寓里找到了什么吗?”

“是的。”小詹告诉他自己找到了什么。

“太棒了,儿子。真是太棒了。你现在准备好要告诉我,你把那具尸……你把他安置在哪儿了吗?”

小詹缓缓地摇着头,视线却完全停留在他盯着的地方——也就是父亲的脸孔,模样有些古怪。

“我说过了,你不需要知道。那地方很安全,知道这样就够了。”

“所以,你这是在教我哪些事该知道,哪些事不该知道?”他这么说,但却没有平时的火爆模样。

“就这件事来说,没错。”

老詹小心地审视着儿子:“确定没事?你脸色苍白得很。”

“我很好。只是头痛而已,现在已经没事了。”

“干吗不吃点东西?冰箱里还有几盒冷冻意大利宽面,这可是微波炉最了不起的功用。”他笑了,“能吃的时候就该好好享受。”

他那阴沉、像是在思索什么的双眼,朝老詹那只剩下白酱的盘子看了一会儿,接着又回到他父亲脸上。“我不饿。我应该要什么时候发现那几具尸体?”

“那几具尸体?”老詹瞪大双眼,“哪几具尸体?”

小詹露出微笑,但嘴唇只微微上扬一些,露出了一丁点儿牙齿。“别担心。你跟别人一样惊讶对你有好处。这么说吧——只要我们一扣下扳机,整个小镇就会准备把芭一比吊死在苹果树上。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今晚如何?反正我已经准备好了。”

老詹思索着这问题。他低头看着黄色笔记本,上头写满密密麻麻的笔记(还溅到了意大利面的酱汁),但其中只有一段文字被圈了起来:报社的婊子。

“今晚不行。要是我们处理得当,还可以在出科金斯这张牌以前,先利用一下他。”

“要是穹顶在你利用他的时候消失了呢?”

“我们不会有事的。老詹说,”同时心中想着:要是芭芭拉先生逃出了这个陷阱——不太可能,不过只要电灯一打开,蟑螂总是可以找到缝隙逃生——那就是你来扛了。你和你的那些尸体。“现在先去吃点东西,就算只吃色拉也好。”

但小詹没移动脚步。

“别等太久,老爸。他说。”

“不会的。”

小詹思索着,阴沉的双眼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之处,接着却又像是完全失去了兴趣。他打了个呵欠。“我先上楼,回房里小睡一下,晚点再吃。”

“记得吃就好,你太瘦了。”

“现在就流行瘦。”他儿子回答,露出一个空洞的微笑,甚至比他那双眼睛还叫人不安。对老詹而言,看起来就像个微笑的骷髅头,使他想起那个现在只叫自己“主厨”的家伙——仿佛他过去叫菲尔·布歇这个名字的生命经历,全都被一笔抹杀似的。小詹离开书房时,老詹着实松了口气,只是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这点。

他拿起笔来。太多事得做了。他要搞定这些事,而且尽善尽美。等到这件事结束后,他的相片说不定还能登上《时代》杂志封面呢。

4

多亏了发电机仍在运作——除非她能找到更多丙烷,否则可能也撑不了太久——才使布兰达·帕金斯得以用丈夫的打印机,把那个命名为“维达”的文件夹里的文件全都印出来。霍伊整理了一堆数量惊人的老詹犯罪内容——显然是在他死前那段时间整理的——她看着印出来的纸张,觉得这一切比用计算机屏幕看真实许多。她越是看着那堆纸,就越觉得这些数据正符合她这辈子对老詹·伦尼的印象。她一直知道他是头怪物,只是不知道这头怪物原来如此巨大。

就连账目部分,甚至也与科金斯那个搞笑耶稣教堂符合……如果她看到的全部属实,那么那其实不是教堂,而是规模庞大的神圣洗衣店,只不过洗的是钱,而非衣服罢了。那笔制造毒品的获利金额,用她丈夫的话来形容,就是:“也许是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数目。”

但这些资料,依旧有个人称“公爵”的警长霍伊·帕金斯,以及缅因州总检察长都不得不承认的问题。为什么“维达计划”需要花费那么久的时间,停留在搜集证据与数据的阶段?因为,老詹·伦尼不只是头大怪物,而且还是头聪明的怪物。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甘于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这个位置,好让安迪·桑德斯可以帮他擦屁股。

这就等于带了个挡箭牌在身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安迪都是那些证据所指向的元凶,甚至就连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冤大头,径自活在虚情假意的狗屁恭维中。安迪是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圣救世主教堂的首席执事,也是镇民心中的首选,更是那几家位于拿骚与大开曼岛、账目模糊不清的金融公司的文件中,所能追踪到的最后一个人。要是霍伊和总检察长的动作太快,他可能就会是第一个拿着囚犯编号牌拍照的人了。老詹肯定会对他做出什么承诺,要是安迪深信不疑,因此保持沉默,那么他还可能是唯一会因为这件事坐牢的人。他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傻人就是会做出傻事。

今年夏天,霍伊处理的这件事,已朝最后的目标迈进。伦尼的名字已经出现在总检察长所拿到的一些数据中,尤其是那些在内华达州建立,名为“小镇创投公司”的相关文件。“小镇创投公司”的钱不再流向西边的加勒比海,而是朝东边的中国内地流去。

伦尼为何愿意承担这种风险?霍伊·帕金斯只能想到一个原因:对那个洗钱教堂来说,钱进来的速度已变得太快,金额也太大了。伦尼的名字随后又出现在许多东北部其余基本教义派的教堂文件中。“小镇创投公司”与其他教堂(更别说一堆规模没有WCIK电台大的其余宗教电台,以及AM电台的部分了)是伦尼犯下的第一个真正错误。而线索就这样一条接着一条,迟早会被拼凑起来——通常还很快——就此揭开所有内幕。

你就是放不了手,对不对?布兰达坐在丈夫的办公桌前,一面读资料一面想着,你赚了几百万——甚至是上千万——而风险越来越难控制,但你却还是放不了手。就像猴子无法放弃食物,因而步入自己设下的陷阱中一样。你坐拥着那些该死的财富,却始终住在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里,还在119号公路卖你那些二手车。究竟为什么?

但她知道原因。这与钱无关,而是与小镇有关。

他把这里视为他所拥有的城镇。要是他宁可坐在哥斯达黎加的沙滩,或是住在纳米比亚某栋满是守卫的庄园里,那么老詹的那个“老”字就可以拿掉了。要是一个男人没有目标,就算银行账户里满满是钱,也始终是个小鬼。

要是用手上的数据来迎战老詹,她有可能与他达成协议吗?强迫他放手,借此换取她的沉默?

她不确定,而且也害怕与他当面对质。局面会闹得很难看,可能还十分危险。她希望茱莉亚·沙姆韦能帮忙,还有芭比也是。现在,只有戴尔·芭芭拉有挡箭牌。

霍伊沉稳平静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可以过一阵子再说——我也一直在等待最后的关键证据,好证明我的那些想法——但要是我就不会等上太久。因为,要是被围困的情况持续下去,他就会变得越来越危险。

她想起霍伊原本要倒车驶出车道,却又停了下来,在阳光下吻她的那一刻。她对他嘴唇的熟悉度,正如对自己的一样,而且也深爱那种感觉。

他轻抚她颈侧的方式,仿佛知道离别的时刻已然到来,于是,这最后的一次碰触,便足以抵过所有。

这肯定是个过度容易编织出的想象,但她却几乎确信,因而双眼再度盈满了泪水。

突然间,那些打印出来的数据,以及上头的阴谋诡计似乎已不再重要。甚至就连穹顶也似乎没那么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她的生活突然出现了黑洞,一口气吸走她那些原本视为理所当然的幸福。她纳闷地想,不知那个可怜的傻瓜安迪·桑德斯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她猜应该是吧。

我会再等二十四小时。要是明晚穹顶还在,我就会带着资料去找伦尼——带着影印本去——叫他必须辞职,并且还得公开支持戴尔·芭芭拉。

同时还会告诉他,要是他不这么做,就会在报上读到这些关于他贩卖毒品的所有事情。

“明天。”她喃喃自语,闭上双眼。两分钟后,她在霍伊的椅子上睡着了。此时正是切斯特磨坊镇的晚餐时间。镇上的一些人家,由于发电机还在运行,所以晚餐是用电磁炉或瓦斯炉煮的(也包括了那一百多份的法式鸡肉特餐),但也有些人因为想节省发电机燃料,或是只剩木柴可用,选择用火炉烹调晚餐,因而使炊烟自数百个烟囱中,飘到了静止的空气里。

接着蔓延开来。

5

在拿到盖革计数器后——她乐于接受,甚至十分热衷,答应从星期二早上开始勘探——茱莉亚用狗绳牵着贺拉斯前去波比百货店。罗密欧告诉她,他仓库里有两台全新的彩色复印机,还都放在原本运来的纸箱里,而且两台全都任她使用。

“我还有一些丙烷储备,”他说,拍了拍贺拉斯。“我会提供你所需的任何东西——能提供多久就多久。我们得让这份报纸保持发行状态,我说的没错吧?这份报纸比起过去任何时刻都更重要,你不这么觉得吗?”

这正是茱莉亚心中所想,也是这么告诉他的事。她还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我欠你一回,罗密欧。”

“等到这事结束以后,我每周向你买广告时,肯定可以得到一个超低折扣吧。”他用食指轻敲一下鼻侧,仿佛他们间有个大秘密似的。也许的确有。

她离开时,手机正好响了起来。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哈啰,我是茱莉亚。”

“你好啊,沙姆韦女士。”

“喔,寇克斯上校,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棒了。”她开心地说,“你一定无法想象,在我们这个老鼠屎一样大的地方,能接到外头的电话有多么开心。穹顶外的生活怎么样啊?”

“普通人的生活可能还不错,他说,至于我,”“则是生活在丑陋的那一面。你知道导弹的事吗?”

“我看着导弹击中目标,弹开之后,还在你们那边引起一场大火——”

“这不是我的——”

“接着在我们这边也引发一场还算可以的火灾。”

“我要找的是芭芭拉上校,”寇克斯说,“他现在应该要带着那支该死的电话才对。”

“你说的真他妈没错!”她大喊,声音还是一副开心的模样。“活在他妈的地狱里的人,应该都要有他妈的冰水可以喝才对!”她在加油站商店前停下。店铺大门如今紧紧关着,一张手写标语就贴在窗上:本店明天营业时间为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两点,请趁早光顾!

“沙姆韦小姐——”

“我们待会再谈芭芭拉上校的事,茱莉亚说,”

“现在我想先知道两件事。第一件事,记者什么时候才能获准靠近穹顶报道?因为美国人民有权得知政府处理这件事的更多信息,你不觉得吗?”

她猜他会回答自己没想过这点,不过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一段时间里,穹顶的这一侧肯定不会有任何《纽约时报》或CNN的记者出现。但寇克斯的回答出乎她意料之外。“要是我们这边的把戏都不起作用,可能会在星期五开放。沙姆韦小姐,你想知道的另一件事是什么?简短一点,因为我不是新闻发言人,他们领的薪水是另一个等级的。”

“是你打来的,所以你就得过我这一关。多苦都得吞下去,上校。”

“沙姆韦小姐,请做到应有的尊重,你并不是切斯特磨坊镇唯一有手机的人,也不是我唯一能接触到的人。”

“我确定这是真的,不过你要是把我甩开,我可不认为芭比会跟你说话。他对于自己的新职责是未来的典狱长这件事,有点不太高兴。”

寇克斯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想知道穹顶南方或东方的温度——真实的温度,也就是你们这群家伙现在驻地的温度。”

“为什么——”

“你有没有这方面的信息?我想一定有,至少一定能弄得到。我想你现在应该就坐在计算机屏幕前,可以获得任何信息,搞不好还包括我的内衣尺寸。”她停了一下,“如果你说十六号的话,我现在就会把电话挂掉。”

“沙姆韦小姐,你是在展现幽默感,还是本来说话就这样?”

“我又累又怕,请记住这点。”

寇克斯那头静默了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听见了敲打键盘的声音。接着他说:“城堡岩那里是华氏四十七度。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了。”这数字没有她担忧的那么糟糕,但还是有着相当差距。“我现在正看着磨坊镇加油站商店的温度计,上面显示是五十七度。两个相隔二十英里的地方,温度差了十一度。除非今天傍晚正好有个大暖流穿过缅因州西部,否则我得说,我们这里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你同意吗?”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但接下来说的话,的确让茱莉亚忘了这件事。

“我们打算再尝试别的方法。时间大概是今晚九点。这就是我要告诉芭比的事。”

“大家肯定希望B计划比A计划有用得多。这个时间,我相信总统任命的人选,正在蔷薇萝丝餐厅里负责填饱大家的肚子,听说今晚的特餐是奶油鸡。”她能看见街道另一侧的灯光,肚子叫了起来。

“你愿意听我说完,然后传个消息给他吗?”

她可以听出他没说出的那句话:你这个爱吵架的臭婊子?

“乐意得很。”她面露微笑地说。只要她需要的话,的确可以让自己变成一个爱吵架的婊子。

“我们要尝试一种正在实验中的腐蚀剂,是一种人造的氢氧酸化合物。腐蚀性比平常的腐蚀剂高出九倍。”

“化学作用让人活得更快活了。”

“我得告诉你,就理论上来说,这东西可以在岩床上腐蚀出一个两英里深的洞。”

“你的工作伙伴还真会逗人开心,上校。”

“我们会在莫顿路和——”那里传来一阵翻阅纸张的声音,“哈洛镇的交会处尝试看看。我想应该是那里没错。”

“所以接着我就要告诉芭比,请别人接下去洗碗了。”

“你和你的人可以再帮我们一个忙吗,沙姆韦小姐?”

当她张口想回答我绝对不会错过这件事时,却听见街上爆出了一阵争执。

“那里发生什么事了?”寇克斯问。

茱莉亚没有回答。她挂上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朝着喊叫声直奔而去。那里还有别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狗吠。

当她离那里还有半个街区远时,传来一声枪响。

6

派珀返回牧师宿舍时,发现了卡罗琳、瑟斯顿与艾普顿家的两个孩子就等在那里。她很高兴看见他们,因为这可以让珊米·布歇离开她的脑海,至少暂时如此。

她听卡罗琳描述了艾登·艾普顿癫痫发作时的经过,但男孩现在似乎没事了——他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堆无花果夹心饼干。当卡罗琳问她是否应该带男孩去看医生时,派珀回答:“除非再次复发,否则我想,你应该可以当成那是饥饿与玩游戏过度刺激才引发的情况。”

瑟斯顿后悔地笑了笑:“我们全都太兴奋了,只顾着玩。”

派珀在想着可能的临时住所时,首先想到的是离这里很近的麦卡因家。只不过,她不知道他们是否藏有备用钥匙。

艾丽斯·艾普顿坐在地板上,喂苜蓿吃着无花果夹心饼干的碎屑。牧羊犬做出那套“我把鼻子放在你脚踝上,因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的常见动作,与她一同分享饼干。“这是我见过最棒的狗,她告诉派珀,”“我希望我们也能有一条狗。”

“我有一只喷火龙。”艾登舒舒服服地坐在卡罗琳的腿上说。

“原来如此。”派珀说。她想他们还是能打破麦卡因家的窗户,有时,你就是得使点坏才行。

然而,她起身去看咖啡的状况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杜玛金家。我早就该想到他们了。他们去波士顿参加一个会议,出门前,卡拉李·杜玛金还拜托我帮她的植物浇水。”

“我就在波士顿教书,”瑟斯顿说,“在爱默生学院。我还编了这一期的《犁头》杂志!”

他叹了口气。

“钥匙就在门左边的花盆底下,派珀说,”“我不认为他们有发电机,不过厨房里有个火炉。”

她犹豫了一下,想起他们是城市人。

“你会用火炉,然后又不让房子烧起来吗?”

“我是在佛蒙特州长大的,”瑟斯顿说,“专门负责屋子与谷仓里的火炉随时点着,一直到我上大学为止。这可真是场轮回啊,不是吗?”他又叹了口气。

“我确定储藏室里一定有食物。”派珀说。

卡罗琳点点头:“镇公所的管理员也这么说。”

“还有小詹也是,”艾丽斯插嘴说,“他是个警察,而且还很帅。”

瑟斯顿的嘴角往下撇去。“艾丽斯的那个帅警察揍了我一顿,”他说,“他和另一个。我搞不清楚他们谁是谁。”

派珀扬起了眉。

“他们打了瑟斯顿腹部一拳,”卡罗琳小声说,“还叫我们‘麻省佬’——我想,就技术上来说我们的确是——然后嘲笑我们。对我来说,他们嘲笑我们是最可恶的部分。他们带着这两个孩子的时候好多了,只是……”她摇了摇头,“他们显然失控了。”

就这样,派珀又想起了珊米。她觉得颈动脉又开始剧烈跳动,节奏非常缓慢,力道却沉得很。

然而,她还是维持自己的声音不变:“另外那个警察叫什么名字?”

“弗兰克,”卡罗琳说,“小詹叫他弗兰克。你认得这两个家伙?一定认得,对不对?”

“我认得他们。”派珀说。

7

她把杜玛金家的方向告诉这个新组成不久的临时家庭——那房子有个优点:要是男孩的癫痫又发作,地点正好就在凯瑟琳·罗素医院附近——接着,在他们离开后,她在厨房桌前坐着喝了好一会儿的茶。她慢慢地喝,喝了一口,杯子放下一次,接着又喝一口,再度放下杯子。苜蓿对她哀鸣了几声,她认为,它肯定感受到她的怒火了。

也许那改变了我的气味,变得更辣或什么的。

一幅画面形成,而且不是太美好的那种。这么多的新警员,这么多过于年轻的警员,在不到四十八个小时前宣誓就职,现在就已经在外头惹是生非了。他们对珊米·布歇与瑟斯顿·马歇尔滥用公权的方式,并不会传染到亨利·莫里森或杰姬·威廷顿那种老手身上——至少她不这么觉得——但弗莱德·丹顿?托比·韦伦?也许。有可能。在公爵指挥下,那些家伙还算可以。不是很棒,就是那种在临检站时,会对你说些没礼貌的话,根本不管有没有必要的家伙,但勉强还算可以。他们也是镇上的经费所能聘到的最好人选。

但这就跟她母亲老挂在嘴边的话一样:“便宜价格只能买到便宜货。”而在彼得·兰道夫的指挥下——她得做点什么才行。

只不过,她得控制自己的脾气。要是办不到,就会被脾气给控制住。

她从门上的钉子处取下狗绳。苜蓿马上站了起来,摇着尾巴,竖起耳朵,眼中闪闪发光。

“走吧,大块头。我们要去提出申诉了。”

派珀带着牧羊犬出门时,它仍在舔着自己嘴旁的无花果夹心饼干碎屑。

8

派珀牵着紧跟在她右后方的苜宿走过镇立广场,原本还觉得自己能控制得了脾气,直到接近警察局,听见里头传来的笑声为止。她从珊米·布歇那里问清楚了每个家伙的名字。迪勒塞、席柏杜、瑟尔斯。甚至连乔琪亚·路克斯也在,还怂恿了他们那么做。据珊曼莎的说法,她当时大喊:上这个婊子!弗莱德·丹顿也在警察局前。他们坐在警察局的石阶最上方,一面喝着汽水一面闲聊。

公爵·帕金斯肯定不会容许这种行为,派珀认为,要是他能在某个地方看见这一幕,他的遗体势必会在坟墓里气得冒出火来。

马文·瑟尔斯说了些话,让他们又再度开怀大笑,引发了热烈回响。席柏杜以单手环抱着那个路克斯家的女孩,指尖就在她胸部旁搔弄着。

她说了些什么,使他们全部笑得更为厉害。

他们的笑声在派珀耳里听来,肯定与强奸有关——那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在那之后,父亲的忠告便在她脑海中消失无踪。此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十五岁时在房里乱砸东西、流下愤怒而非悲伤泪水的派珀,把这个乐于照顾穷人与病患、为大家主持婚丧喜庆、并在星期天宣扬慈善与宽容精神的她给粗暴地推进内心深处,使她只能透过一扇扭曲、晃动的玻璃窗,看着接下来发生的这一切。

在外观主要是红砖墙的警察局与镇公所之间,有一块以石板铺成、被称为战争纪念广场的地方。

广场中心有个因为朝鲜战争时的英勇行为而被追授银星徽章的英雄的雕像,那人是厄尼·卡弗特的父亲,路西安·卡弗特。在雕像的基座上,刻有切斯特磨坊镇在战争中的死难者姓名,最早可追溯至南北战争的时代。广场上还有两根旗杆,一根旗杆上的是星条旗,另一根则是上头画有农夫、水手与驼鹿的州旗,两者全在泛红的夕阳光芒中软弱无力地垂荡着。派珀·利比像是个梦游的人,从两根旗杆间穿过,苜蓿则依旧竖着耳朵,紧紧跟在她右腿膝盖后方。

台阶上的那群“警察”又爆出另一阵开心的大笑,使她想起父亲有时会读给她听的那些童话故事里的巨人。那些巨人总是躲在山洞中,得意洋洋地守着夺来的不义之财。接着,他们看到了她,全都安静下来。

“晚安啊,牧师。马文·瑟尔斯说,”站了起来,仿佛自己是什么重要人物似的。看见女士就起身致意,派珀心想,这是他妈妈教他的?有可能。

不过,那套强奸的功夫,则可能是从别的地方学来的吧。

派珀走到台阶那里时,他脸上原本还挂着微笑,但笑容随即开始动摇,有些踌躇的模样。他一定是看见她的表情了。那表情可能就连她自己也未意识到。从内心来看,她只觉得自己面无表情,完全固定不动。

她看见他们睁大了双眼望着自己。席柏杜面无表情的模样,就跟她自己的一样。他就像苜蓿,她想,闻到了我身上的怒火。

“牧师?”马文问,“你还好吧?有什么事吗?”

她登上台阶,速度不疾不徐,苜蓿依旧稳稳地跟在右膝后方。“你也知道出了问题。”她说,抬头看着他。

“什么——”

“你,”她说,“你就是那个问题。”

她推了他一把。马文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手中还拿着他那杯汽水。他栽了个跟斗,跌到乔琪亚·路克斯的膝盖处,虽说双臂挥舞,但却无助于平衡。那一刻,洒出的汽水就像一件朝泛红天空挥舞的暗色外套。当马文摔在乔琪亚身上时,她惊讶地大喊出声,被撞了个四脚朝天,汽水同样洒了出来,沿警察局门前花岗岩石板地的缝隙流蹿。派珀可以闻到威士忌与波旁酒的味道。他们的可乐里加了镇上其他人被禁止购买的东西。难怪会笑个不停。

她脑中的那道红色口子裂得更开了。

“你不能——”弗兰克说,准备要站起身。

她同样推了他一把。在遥远的银河系里,苜蓿——通常它是狗里头最乖巧的那种——开始吠了起来。

弗兰克仰天摔倒在地,双眼因惊吓而圆睁,在那个瞬间,看起来就像他还是个在主日学校里念书的小男孩一样。

“强奸就是问题!”派珀大喊,“强奸!”

“闭嘴!”卡特说。虽然乔琪亚畏缩在他身旁,但他还是坐着,一副冷静的模样。他蓝色短袖制服的袖口下方,手臂肌肉正微微颤动着。“闭嘴,现在就给我滚。要是你不想今晚在楼下牢房里度过的话——”

“你才是那个要进牢房的人,”派珀说,“你们全部都是。”

“叫她闭嘴,”乔琪亚说。她还不到抽噎的地步,但也接近了。“叫她闭嘴,卡特。”

“女士——”说话的人是弗莱德·丹顿。他的制服没扣上,呼吸中有着波旁酒的气味。公爵只消看到他这副德性,肯定会炒他鱿鱼,炒他们所有人的鱿鱼。他开始站起身,而这一回,他则成了那个四脚朝天的人,脸上惊讶的表情,要是换成其他的情况肯定会十分滑稽。这种每个人都坐在地上,只有她站着的感觉很好,会让事情容易一点。但是,喔,她的太阳穴不断抽动着。她把注意力放回最危险的席柏杜身上。他还是以一副让人发火的冷静态度看着她,仿佛她是他付钱去杂耍帐篷里看的什么怪胎秀似的。但他得抬头看着她,这正是她的优势。

“但不是楼下的牢房,她直接对着席柏杜说,”

“是肖申克监狱的,那些恶霸会对你们做的事,就跟你们对那女孩做的事一样。”

“你这个蠢婊子,”卡特说,口气仿佛是在谈论天气。“我们根本就没到过她家附近。”

“没错。”乔琪亚说,又再度站了起来。她一边脸颊上溅到了些可乐,此刻正沿着她过去一度惨不忍睹的青春痘疤痕流下(但有些青春痘还是坚守着不愿离去)再说,。

“每个人都知道珊米布·歇只是个爱说谎的同性恋荡妇。”

派珀的嘴唇往上一提,露出一个微笑。她转向乔琪亚,后者被这个他们原本正享受美好日落时分、却突如其来出现在台阶上的疯女人吓退了一步。“你怎么会知道是那个爱说谎的同性恋荡妇?我可没提过她的名字。”

乔琪亚的嘴巴因惊慌变成了0字形,也使得卡特·席柏杜的冷静首度为之动摇。或许是因为恐惧,不然就是恼羞成怒吧,派珀并不确定。

弗兰克·迪勒塞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你最好别到处散播一些你收不回来的指控,利比牧师。”

“而且也不应该袭警,弗莱德·丹顿说,”“这次我可以就这么算了——每个人都有压力——但你必须停止这些指控,管好自己。”他停了一下,接着又无力地补充一句,“当然,也别再推人了。”

派珀的视线依旧固定在乔琪亚身上,右手不断颤抖,紧抓着苜蓿那条狗绳的黑色塑料握把。

那条狗依旧压低了头,朝前伸出前爪,不断低吠,声音就像是一辆马力十足的机车正在空转,颈上的毛足以遮住颈圈。

“你怎么知道是谁,乔琪亚?”

“我……我……我只是猜的……”

卡特抓住她的肩膀用力一捏。“闭嘴,宝贝。”

他维持坐着的模样(因为他不想被推倒,这个懦夫),又对派珀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从耶稣那里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不过我们昨晚全都在丹斯摩农场,试着看能不能从站岗的阿兵哥那里套到什么话。那里和布歇家是完全不同的方向。”

他朝朋友们扫视一眼。

“没错。”弗兰克说。

“没错。”马文跟着说,以提防的眼神看着派珀。

“就是这样!”乔琪亚说。卡特再度勾着她的肩膀,她原本的疑虑此刻已完全消失,以一副挑衅的模样看着派珀。

“乔琪亚猜,你会跑来这里鬼吼鬼叫的原因是珊米,”卡特以同样的冷静口吻说,“是因为珊米是这个镇上最爱说谎的大饭桶。”

马文·瑟尔斯鬼吼鬼叫地大笑起来。

“但是你们没用保险套。”派珀说。这是珊米告诉她的。当她看见席柏杜表情为之一绷时,便确信了此事。“你们没戴保险套,就射在她身体里。”她不知道事情是否真是如此,却也毫不在乎。她可以看见他们睁大双眼,相信了她的话,并且足够相信。“等他们拿你们的DNA来比对——”

“够了,”卡特说,“闭嘴。”

她的表情变成愤怒的微笑:“不,席柏杜先生。我们才刚开始而已,孩子。”

弗莱德·丹顿朝她伸出手来,而她再度把他推倒,接着便发现自己的左臂被人抓住,扭到身后。

她转头望向席柏杜的双眼,现在里头已没有冷静,只剩闪烁的怒火。

好啊,我的兄弟,她毫无逻辑地想着。

“操你妈,你这个他妈的婊子。”他说。

这一回,被推倒的人变成了她。

派珀背部朝下地往阶梯倒去,本能地试着弯起身子,避免让头部撞上任何一级石阶,知道头骨可能会因此而被撞碎,导致死亡或——更糟糕的是——变成植物人。她的左肩撞在石阶上,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传来。那是种熟悉的痛楚。

二十年前,她在高中踢足球时曾有过脱臼的经历,要是这回再来一次,那可就糟了。

她的腿飞到头上,整个人往后翻了一圈,脖子扭了一下,接着膝盖与磨破的皮肤一同落地,最后则是腹部与胸部,这才总算停下。她几乎快跌到了台阶底部,脸颊、鼻子、嘴唇全都是血,颈部疼痛,但是,喔,天啊,肩膀才是最糟的部分,那往上拱起的模样,就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的隆起时,身上还穿着红色尼龙材质的野猫队球衣。尽管如此,她还是努力移动双脚。感谢上帝,她还能控制得了自己的腿,毕竟,她实在很有可能会这么因此瘫痪。

她手中已不再握着狗绳,苜蓿跳向席柏杜,牙齿朝他衬衫下的胸膛与腹部猛咬,还把衬衫扯破,将他撞倒在地,并朝这年轻人的命根子继续攻击。

“把它拉开!”卡特尖叫,此刻声音中已没了任何冷静。“它会把我咬死!”

没错,苜蓿的确试着要咬死他。它的前爪刺进卡特大腿,不停上下狂扯,痛击着卡特,这条德国牧羊犬看起来就像在骑脚踏车一样。它把攻击角度与撕咬深度移至卡特的肩膀,引发他的另一阵尖叫。接着,苜蓿又朝喉咙攻去。卡特用双手撑住狗的胸膛,在千钧一发时拯救了自己的气管。

“快阻止它!”

弗兰克伸手去抓狗绳,苜蓿则转头朝他的手指咬去,让弗兰克急忙抽手。苜蓿又把注意力放回那个把主人推到台阶下的家伙。它张开嘴,露出闪着白光的两排牙齿,朝席柏杜的脖子冲去。

卡特举起手来,接着便被苜蓿咬住了手,痛苦地尖叫起来。苜蓿开始扯着他的手,就像玩心爱的破旧布娃娃一样,差别只在于它的布娃娃不会流血,而卡特的手会。

派珀脚步摇晃地走上台阶,左臂就抱在腹部前方。她像是带了一张血面具,有颗牙齿还黏在嘴角,像是沾到了食物碎屑。

“把它拉开,天啊,快把你那条他妈的狗拉开!”

派珀才正要张口叫苜蓿停下,便看见弗莱德·丹顿举起了枪。

“不!”她尖叫,“不,我可以让它停下!”

弗莱德转向马文·瑟尔斯,并用没握枪的手朝狗指去。马文走上前,由下往上重重踢了苜蓿臀部一脚,就像他以前(不久之前)踢足球的方式一样。苜蓿被踢至一旁,放开了它原本咬着不放的残破手掌。席柏杜的手掌血流不止,上头有两根手指如今已指向不自然的方向,就像弯曲的路标一样。

“不!”派珀又再度尖叫,声音十分响亮,用力到眼前的世界都变成了灰色。“别伤害我的狗!”

弗莱德充耳不闻。就连彼得·兰道夫露着衬衫下摆、裤子拉链没拉、一只手还拿着刚才拉屎时在看的《户外》杂志冲出大门,弗莱德也同样视若无睹。他用那把警察局发放的配枪指着那条狗,接着扣下扳机。

枪声在四周被建筑物围绕的广场中震耳欲聋。

苜蓿的头顶喷出血雾与头骨。它朝不断尖叫、血流不止的女主人跨出一步——再一步——然后倒了下来。

弗莱德仍握着枪,大步朝前走去,一把揪住派珀受伤的手臂。她肩膀上的隆起传来一阵抗议似的剧痛,但她却始终看着那具她从小狗崽便开始养起的爱犬尸体。

“你被逮捕了,你这个疯婆子。”弗莱德说。

他把自己那副满头大汗、面色苍白、双眼似乎随时会从眼眶里弹出来的面孔,贴近到足以让她感受到唾液被喷在脸上的距离。“你说的所有话,都会成为你是个疯婆子的呈堂证供。”

街道的另一侧,蔷薇萝丝餐厅的客人蜂拥而出,其中包括了身上仍穿着围裙、头上顶着棒球帽的芭比。茱莉亚·沙姆韦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人。

她来到现场,眼前的细节无法让她建立起事件的完整架构:死狗,一群警察,一个血流不止、一边肩膀明显比另一边隆起的尖叫女人,一个光头警察——该死的弗莱德·丹顿——正扭着那女人的手臂,遍是血迹的台阶,代表派珀刚才从上头跌了下来。说不定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茱莉亚做了一件她这辈子从没做过的事。她把手伸进手提包中,翻开皮夹,一面向前举高,一面攀上台阶,同时大喊:“记者采访!记者采访!记者采访!”

至少,这举动抑制了她的紧张。

9

十分钟后,在不久前还属于公爵·帕金斯的办公室里,卡特·席柏杜就坐在公爵挂着的那些裱框相片与警长证书下方的沙发上,肩膀捆着刚包扎好的绷带,手上还包着纸巾。乔琪亚坐在他身旁。席柏杜的额头上仍冒着因疼痛而流出的大粒汗珠,但在说完那句“我想应该有什么地方骨折了”以后,他便再也没出过声。

弗莱德·丹顿坐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他的枪放在警长办公桌上,把枪交出去时,态度还算情愿,只说了句:“我非这么做不可——你看卡特的手就知道了。”

派珀坐在现今属于彼得·兰道夫的办公椅上。

茱莉亚用了更多的纸巾,才抹去了她脸上大部分的血。这女人因震惊与剧痛而不断颤抖,但她就像席柏杜一样不发一语,只有眼神依旧清晰。

“苜蓿会攻击他,”她抬起下巴朝卡特一比,“是因为他把我推下台阶。这一推让我松开了狗绳。我的狗会这么做情有可原,它是想在暴力攻击中保护我而已。”

“是她攻击我们!”乔琪亚大喊,“这个疯婆子攻击我们!她爬上楼梯说了一些狗屁不通——”

“闭嘴。”芭比说,“你们全都闭嘴。”他看向派珀,“这不是你第一次肩膀脱臼,对不对?”

“我要你离开这里,芭芭拉先生。兰道夫说,”

但口气却没什么威信可言。

“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芭比说,你能吗?”

兰道夫没回答。马文·瑟尔斯与弗兰克·迪勒塞站在门外,看起来满脸忧心。

芭比转向派珀:“这是关节轻微位移——部分移位而已,不算太严重。我可以在你去医院前,就把关节移回原位——”

“医院?”弗莱德·丹顿大声抗议,“她被逮捕——”

“闭嘴,弗莱德,兰道夫说,”“没有人被逮捕,至少目前还没有。”

芭比与派珀仍看着对方。“不过要是你肯的话,我现在就得赶紧动手,以免肿得更严重。要是你决定等去了医院,再由艾佛瑞特帮你处理,他们就得帮你打麻醉才行了。”他身子往前一倾,在她耳旁轻声说,“要是你马上就离开,他们就会开始说他们版本的事件经过,而你就再也说不了你的版本了。”

“你跟她说了什么?”兰道夫生气地问。

“这么做会痛。”芭比说,“决定好了吗,牧师?”

她点头:“来吧。葛姆雷教练当初也是在场边这么做的,她厉害得很。只要你动作快点就好,拜托别搞砸了。”

芭比说:“茱莉亚,从急救箱里拿个吊腕带,帮我让她躺下。”

茱莉亚一脸苍白,觉得有些想吐,但还是照做了。

芭比坐在派珀左边的地板上,脱下一只鞋,用双手抓住她手腕上方一点的前臂部分。“我不知道葛姆雷教练是怎么做的,”他说,“不过,这是个我在伊拉克认识的军医的方法。你先数到三,然后大喊一声‘如愿骨’好吗?”

“如愿骨,”派珀说,纵使在疼痛中,还是感到有些困惑。“好吧,你是医生你说了算。”

不,茱莉亚想——生锈克·艾佛瑞特才是现在镇上最接近医生的人。她联络了琳达,想要他的手机号码,但电话却被直接转入了语音信箱。

办公室里沉默下来,甚至就连卡特·席柏杜也在看着。芭比对派珀点点头。她的额头渗出汗珠,但看起来已做好准备,让芭比打从心里敬佩不已。

他把只穿着袜子的脚伸进她左腋下方,紧紧贴住,随即缓慢而稳定地拉着她的手臂,以脚作为施力重心。

“好了,开始吧。等你倒数。”

“一……二……三……如愿骨!”

派珀才一喊出来,芭比便用力一拉。关节回到原位时,办公室里的每个人全听见了响亮的“喀”

的一声。派珀上衣里的隆起处奇迹似的消失无踪。

她张口尖叫,却没叫出声来。他帮她把吊腕带绕过颈部,包住手臂,并尽量使其固定不动。

“好多了?”他问。

“好多了,”她说,“好太多了,感谢主。还是会痛,可是没那么痛了。”

“我的包里有些阿司匹林。”茱莉亚说。

“把阿司匹林给她,然后离开这里。”兰道夫说,“除了卡特、弗莱德、牧师和我以外,全部出去。”

茱莉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在开玩笑吗?牧师得去医院。你能走吗,派珀?”

派珀颤抖着站了起来:“我想应该可以,慢慢走就行了。”

“坐下,利比牧师。”兰道夫说,但芭比知道她一定走得成。他可以从兰道夫的声音里听得出来。

“你干吗不把我抓起来算了?”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挂在吊腕带上的左臂。她的左臂还在颤抖,但已经可以动了。“我确定你一定可以再把这只手弄脱臼一次,还简单得很。来啊。表现给这些……这些男孩们看……看你跟他们有多像。”

“然后我就会把这些全写在报上。”茱莉亚大声说,“发行量还会加倍!”

芭比开口了:“我建议你把这件事延到明天再处理,警长。让这位女士可以去拿一些药效比阿司匹林强的止痛药,然后让艾佛瑞特检查她膝盖的擦伤。反正有穹顶在,她也很难跑得了。”

“她的狗想咬死我。”卡特说。虽然疼痛无比,但声音又恢复了冷静。

“兰道夫警长,迪勒塞、瑟尔斯和席柏杜犯了强奸罪。”派珀站不太稳——茱莉亚伸手环抱住她——但声音坚定清晰,“路克斯则是强奸案的从犯。”

“我他妈才不是!”乔琪亚大声抗议。

“他们得立即停职。”

“她在说谎。”席柏杜说。

兰道夫警长的模样,就像是在看网球比赛的人。最后,他总算把视线停在芭比身上:“你刚刚是在教我要怎么做吗,小子?”

“没有,长官,那只是依据我在伊拉克的实际经验提出的建议,你可以自行决定。”

兰道夫放松下来。“那就好,好吧。”他低下头,皱起眉头思考。他们全都看着他,看着他发现自己的拉链还没拉上,赶忙处理好这个小问题。接着,他再度抬起头,开口说:“茱莉亚,你带派珀牧师到医院去。至于你呢,芭芭拉先生,我不管你去哪儿,总之我要你离开这里。今天晚上,我会先录我手下的口供,明天再轮到利比牧师。”

“等一下,”席柏杜说。他朝芭比伸出弯曲的手指:“你可以处理我的手指吗?”

“我不知道。芭比说——希望语气足够和气。”

一开始的丑陋面已经过去了,现在则到了政治性的余波荡漾阶段。席柏杜坐在沙发上,其他人则挤在门口围观,让他不禁觉得,这与他过去和伊拉克警方合作的经历没啥不同。他得对着那些自己想吐口水的对象,勉强装出一副与人为善的模样。“你会说‘如愿骨’吧?”

10

在生锈克敲老詹家的大门前,先把手机关了起来。此刻,老詹正坐在他的书桌后方,生锈克则坐在前头——正好是申办者与受理人的位置。

书房里(伦尼可能会在报税表上,填报为家庭办公室)充满一种让人神清气爽的松木气味,仿佛最近才好好刷洗了一番。但生锈克还是不喜欢这里。这与那张侵略性十足的白人耶稣在山上讲道的图片、自我表扬的那些奖牌,或是那片需要地毯加以保护的硬木地板等物品无关,而是前面提及的所有事物,以及其余东西相加后的感觉。

生锈克·艾佛瑞特很少会聊到超自然的事情,甚至也不太相信,但就算如此,这间书房还是给了他一种接近闹鬼的感觉。

这是因为你有些害怕,就是这样而已。

他想着,在生锈克告诉伦尼那些医院被偷走的丙烷槽时,由衷希望这种感觉并未表露在声音或表情上。

他说,自己发现其中一座丙烷槽在镇公所后方的储藏室里,正为镇公所发电机提供燃料,同时也提到了那座丙烷槽是储藏室里唯一一座的事。

“所以我有两个问题,”生锈克说,“为什么供应医院电力的丙烷槽会在那里?剩下的又到哪里去了?”

老詹在椅子里左右晃动,双手放在脖子后头,望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生锈克发现,自己正盯着伦尼办公桌上的一个棒球奖座看。底座前方的文字,是过去曾一度为波士顿红袜队选手的比尔·李写的。他能看得见那些文字,是因为那侧是朝外的。当然啦。这是摆给客人看的,好让他们惊叹不已,就像墙壁上的那些照片一样。在棒球场的颁奖典礼中,老詹与那些名人并肩站在一块儿:看看我的那些亲笔签名,对你们来说多么有说服力,也使你们多么绝望。对生锈克来说,那颗棒球以及面向外侧的文字说明,似乎正足以总结他对这间书房的不好印象。这一切只不过是做做门面,全都是为了他在镇里的名望与权力而构成的一张空心表扬状。

“我不知道你获得谁的许可,跑去刺探我们的储藏室。”老詹对着天花板说,肥胖的手指依旧在后脑勺处交错。“说不定你是个镇上的官员,而我却一直没注意到?要是这样的话,那是我的错——就像小詹说的一样,是我不好。我还以为,你基本上只是个帮忙拿药的护士而已。”

生锈克认为这些话的目的,主要是种手段——伦尼想贬低他,然后借此控制住他。

“我不是镇上的官员,”他说,“但我是医院的雇员,也是纳税人。”

“所以?”

生锈克可以感到血涌上了脸。

“所以那多少算是我的储藏室。”他等着看老詹是否会有所回应,但这个坐在办公桌后方的人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再说,那里也没上锁。这也是个重点,不是吗?我看见了我所看见的事,而且身为一名医院雇员,我希望能得到一个解释。”

“你也是个纳税人,别忘了这点。”

生锈克静静看着他,甚至连头都没点一下。

“我无法解释。”伦尼说。

生锈克扬起眉毛:“真的?我还以为你掌握了这个小镇的一举一动。这不就是你上次在竞选公共行政事务委员时说的吗?结果现在你告诉我,你无法向我解释镇上的丙烷槽到哪儿去了?我还真不相信。”

伦尼首度表现出不高兴的模样:“我不在乎你相不相信。我之前也不知道这件事。”但他这么说时,双眼往旁边瞥了一下,像是想确定那张老虎伍兹的签名照是否仍挂在墙上;一个典型骗子说话时的模样。

生锈克说:“医院的发电用燃料几乎快用完了。要是没有燃料,我们几个人的工作就会变得跟内战时期的战地手术帐篷里没两样。如果没电的话,我们目前的患者——包括一个冠心病患者,与一个可能非得截肢不可的严重糖尿病患者——就会身陷相当严重的状况之中。那个可能需要截肢的人是吉米·希罗斯。他的车就停在停车场里,保险杆上还贴着一张写有老詹当选的贴纸。”

“我会调查这件事,”老詹说,语气中有着恩赐的意味。“镇公所的丙烷槽可能放在其余的城镇设施那里。至于你们的,我可就不敢说了。”

“其余的城镇设施?这里还有消防局、神河路上的沙盐堆——但那里甚至连个棚子都没有——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城镇设施了。”

“艾佛瑞特先生,我很忙。很抱歉,我现在还有别的事得处理。”

生锈克站了起来,双手紧握着拳,但他不会让拳头就这么挥出去。“我再问你一次,”他说,“让我们直接一点。你究竟知不知道那些不见的丙烷槽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这一回,伦尼的视线飘到了戴尔·恩哈特的照片上。“我不会把你这个问题的言外之意放在心上,孩子,因为要是我这么做的话,一定会十分愤慨。现在,你干吗不先离开这里,好去检查吉米·希罗斯的状况?跟他说,老詹向他致意,希望他的病况能马上好转。”

生锈克还在努力与自己的怒火搏斗,但这场抗争是他输了。“离开?我想你忘了,你是个公仆,而不是什么私人机构的独裁者。就目前来说,我是这个小镇的最高医疗管理人员,我需要一个答——”

老詹的手机响起。他拿起手机接听,嘴唇线条开始向下抿紧。

“甜煞的!每次我才一转头——”

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说,“要是你都把人抓进办公室了,彼得,你就应该赶紧收网,抓得牢牢的。打给安迪。我会到你那边去,我们三个一起把这事给处理掉。”

他挂掉电话,站起身来。

“我得去警察局一趟,那边有个或许更加紧急的状况得处理,除非我先到那里一趟,否则什么都无法告诉你。我想,你最好还是快回医院或健康中心去,利比牧师似乎出了点事。”

“为什么?她发生了什么事?”

老詹眯起了眼,以冰冷的双眼盯着他瞧:“我确定你一定会听到她的故事。我不知道那有几分可信度,但我确定你一定会听到。所以,去忙你的吧,年轻人,让我也去忙我的。”

生锈克沿着前厅走至屋外,太阳穴一阵抽动。

西方的落日像是一片火红的血雾。空气几乎凝止不动,但烧焦的臭味依旧传了过来。踏上阶梯时,生锈克伸出一只手指,指向那个等他比自己先离开屋内的公仆,也就是站在他左边的伦尼。伦尼绷着脸看着那支手指,但生锈克并未把它放下。

“没有任何人,有这个必要命令我去做我该做的事。所以,我会继续找那些丙烷槽。要是我发现那些丙烷槽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你的事到时就会换别人来做了,伦尼公共事务行政委员。我向你保证。”

老詹朝他轻蔑地挥了挥手:“离开这里,孩子。快上工去。”

11

在穹顶出现的前五十五个小时内,有超过二十四个孩子出现了癫痫症状。有些人,例如艾佛瑞特家的女孩们,是有记录在案的情况。还有更多人没被记录下来。在之后的日子里,癫痫发作的频率迅速朝完全消失的方向前进。生锈克后来曾询问少数触碰过穹顶的人,比较他们触电的经验。第一次,你会觉得后颈的头发像是被电击一样竖起,在那之后,大多数人都会变得没有感觉,就像是接种了疫苗一样。

“你是说穹顶就像水痘那样?”琳达后来这么问他,“得了一次,之后就终身免疫?”

贾奈尔发作了两次,还有另一个叫诺曼·索亚的孩子也是,但在他们两人的情况中,第二次发作均比第一次轻微,也没了胡言乱语的情况。

生锈克诊疗过的大多数孩子,都只发作过一次,之后似乎也没出现什么后遗症。

在最初的五十五个小时里,只有两个成年人发作过,发作的时间都在星期一的日落时分,而发作的原因都十分明确。

就以被称为“主厨”的菲尔·布歇来说,发作的原因是因为他吸了太多自己制作的东西。约莫就在生锈克与老詹扯破脸的同时,主厨布歇坐在WCIK电台后方的储物室外,迷迷糊糊地看着夕阳(这里十分接近导弹的射击点,被熏黑的穹顶上方,是一大片绯红色的天空),手上还松垮垮地握着他那根吸毒用的烟斗。他一脸苦恼地看着或许有一百英里高度的电离层。在血红色光芒照耀的几片较低云朵中,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父亲、祖父的脸孔,也看见了珊米与小华特。

每张云朵构成的脸孔,全都流着血。

当他右脚开始痉挛、左脚也接着抖动时,他并未太过在意。抽搐是恐慌的正常反应之一,每个人都知道这点。然而,他的双手紧接着开始颤抖,烟斗掉落在草地上(由于这间工厂的运作,草地一片枯黄)。没多久后,就连他的头也开始左右抽搐起来。

来了,他感觉有些松了口气,平静地想着,我总算太过了,这下得说拜拜了。或许这样也好。

但他并没有说拜拜,甚至也没昏倒。他缓缓地倒在路上不断抽搐,看着一颗黑色弹珠浮现在红色天空之中。那颗弹珠涨到保龄球般的大小,接着又变成一颗充气过度的海滩球。那颗圆球不断扩张,直到吞食了红色天际为止。

世界末日,他想,或许这样最好。

片刻后,他觉得自己错了,因为星星开始出现了。只不过星星的颜色不对,全都是粉红色的。

接着,喔,天啊,粉红色的星星开始掉了下来,在后头留下长长的粉红色尾巴。

接着出现的是火焰。一座火势熊熊的火炉,仿佛有人打开了切斯特磨坊镇那道通往地狱的隐藏暗门。

“这就是我们的糖果。”他喃喃自语。他的烟斗紧贴在手臂旁边,只是他得之后才会发现并感受到被烫伤的痛楚。他躺在黄色草地上不断抽搐,双眼往上望着映射在红色落日中的无毛白色人影。“我们的万圣节糖果。先捣蛋……然后才有糖果吃。”

火势变成一张橙色脸孔,正如他倒下来以前,在云朵上看见的流血面孔一样。那是耶稣的脸,正皱眉看着他。

那张脸孔说话了,而且还是对着他说话,并告诉他说,带来火焰是他的责任。他的。火焰,还有……还有……

“纯净,他躺在草地上喃喃自语,”“不对……是净化。”

耶稣现在看起来没那么生气了,而且逐渐消失无踪。为什么呢?因为主厨知道了。先是粉红色的星星会出现,再来是洗净之火,接着,这场审判就结束了。

主厨就在他这几周、可能还是几个月以来,首度真正入睡的情况下,经历了癫痫发作的过程。

当他醒来时,天空已变成一片漆黑,每一道红色光曳均已消失无踪。他觉得寒气刺骨,但却一点也不潮湿。

穹顶之下,已不再有露珠滑落。

12

当主厨在诡异的日落时分看着耶稣的脸孔时,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安德莉娅·格林奈尔就坐在沙发上,试着想要看书。她的发电机已经停了下来——还是其实仍在发动?她不记得了。但她有个免插电的小台灯,是她妹妹萝丝去年送给她的圣诞礼物。在此之前,她一直没机会用到这个台灯,但台灯的功能依旧正常。你只需要把灯夹在书上,打开开关就行,就是那么简单。所以,光线不是问题。不幸的是,文字才是问题所在。

那些文字不停地在书页上蠕动着,有时甚至还会相互调动位置,就算诺拉·罗伯茨的文笔清晰易懂,也没有什么言外之意,还是令她难以理解。不过,安德莉娅依旧一直试着想读进去,一切只因为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

就算打开窗户,房子里还是臭气冲天。她拉肚子,厕所却不能冲水;她肚子饿,却无法吃下东西。她在下午五点时,试着想吃三明治——只是个无害的奶酪三明治——更别说那个三明治还是她几分钟前才丢进厨房垃圾桶的。她觉得十分羞愧,因为,要吞下那个三明治实在非常困难。

她大量流汗——先前已因此换了一次衣服,要是她办得到,可能还得再换一次——双脚还不断抖动及抽搐。

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腿,她想着,要是老詹召开紧急会议,我也不可能参与得了。

就她上次与老詹及安迪·桑德斯见面的结果来说,或许这是件好事;要是她出现,他们也只会用更多的方法来欺负她,让她做些她不想做的事。她最好离他们远一点,直到搞定这……这……

“这一团混乱。她说,”濡湿的头发拂过眼睛。

“我身体的这一团他妈的混乱。”

只要她再度找回原本的自己,便能起身反抗老詹·伦尼。已经拖太久了。就算她那可怜的背还在痛,深陷没有止痛药可吃的悲惨状态中(但没她预期的那么痛——这倒是件令人惊喜的事),她也得这么做。生锈克要她拿点美沙酮。美沙酮,老天爷啊!那就是带着假面的海洛因啊!

但是你千万不能马上完全停药,他曾这么告诉她,你会很容易有癫痫的状况发生。

但他也说,照他的方法行事,或许会在十天内解决这事,而她不认为自己能等得了那么久。

只要可怕的穹顶还笼罩着这小镇就不行。所以,最好还是完全停药。得到这个结论后,她把全部的药丸——不只美沙酮,就连她在床头柜后面找到的强力止痛药也一样——全丢进马桶里冲掉。

那是在马桶没办法冲水前的事,还冲了两次才冲完。此刻,她坐在沙发上颤抖着,试图说服自己,她的作法并没有错。

这是唯一的办法,她想着,是那种无法以对错来衡量的事。

她想翻过书页,笨拙的手却把小台灯撞到地上。灯光照在天花板上。安德莉娅抬头望去,突然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而且速度很快,就像搭上了一座透明的高速电梯。她只有一瞬间可以往下看,看见身体依旧在沙发上,无助地抽搐着,口中冒出的唾沫沿着下巴滑落。她看见身上那条牛仔裤的裤裆有尿渍蔓延开来,心想:没错——我非改变不可,就是这样。也就是说,如果我能撑过这次的话。

她穿过了天花板,穿过楼上的卧房,穿过堆栈在阁楼里的箱子与无法打开的电灯,自那里直奔夜空。银河就在她的上方,但却不太对劲。银河全变成了粉红色。

接着开始坠落。

在某处——在离她很远很远的下方——安德莉娅从她留在原地的身体中,听见了尖叫的声音。

13

他们离开镇中心时,芭比还以为自己会与茱莉亚讨论发生在派珀·利比身上的事,然而,他们大多数时间却沉默不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当那不自然的落日红晕总算退去时,他们两人都没说自己总算松了口气,然而,他们的确都有同样的感觉。

茱莉亚又试着要寻找其他电台,但除了WCIK爆出那句“让我们一起祈祷”外,她什么电台也没找到,于是再度关上了收音机。

芭比在路上只说过一次话。那时他们才刚驶离119号公路,开始沿莫顿路狭窄的柏油路面朝西方驶去,茂盛的树木离车子两侧十分接近。“我做的事是正确的吗?”

就茱莉亚的观点来看,他在警长办公室里头对质时,的确做了不少正确的事——包括帮两名脱臼患者急救成功这件事——但她知道,他说的是另一件事。

“是。这时候要尝试主张自己握有指挥权,可以说是错误之至的时机。”

他也同意这点,但却觉得疲惫沮丧,看不出自己有办法可以处理好这项已经开始的任务。

“我相信希特勒的敌人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他们在一九三四年这么说,一点错也没有。在三六年,还是没错。就算到了三八年,他们也说:‘现在还不是挑战他的时刻。’当他们总算意识到时机来临时,也只能在奥斯维辛和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里头抗议了。”

“情况不一样。”她说。

“你觉得不一样?”

她没回答,但却理解他的想法。希特勒曾是个贴壁纸的工人,至少传说如此。而老詹·伦尼则是个二手车经销商。两者的确相差无几。

在车子前方,树木中透出耀眼的强光,阴影则被投射在莫顿路狭窄的柏油路面上。

有几辆军用卡车停在穹顶的另一侧——位置在哈洛镇与这里的交界——还有三四十名军人正朝他们的方向移动,腰带上全都挂着防毒面具。

一辆车上印有极度危险,请保持距离的银色油罐车正在倒车,一直到差点撞到穹顶上一块喷漆门形标记才停了下来。一条塑料管紧紧连在油罐车后头的阀门上。有两个人看守着管子末端那个不比原子笔笔杆粗的管状注射器,身上全穿着闪亮的防护衣与头盔,甚至还背着氧气罐。

在切斯特磨坊镇这里,只有一名观众。莉萨·杰米森,镇上的图书馆馆员。她就站在一辆后座装有牛奶箱的老式淑女车旁,牛奶箱的后头写着:当爱的力量胜过对于权势的爱慕,世界就学会了和平——吉米·亨德里克斯。

“你在这里干吗,莉萨?”茱莉亚问,走出车外。她把手举至眼前,好遮住强烈的灯光。

莉萨紧张地拉着脖子那条银色项链上的古埃及十字架项坠。她的视线从茱莉亚身上移至芭比,接着又转回茱莉亚身上。

“只要我一生气或担心时,就会骑脚踏车。有时我还会一直骑到午夜。这样可以抚慰我的灵魂。我看到了灯光,还有那里传来的光芒。”她说这话时,像是在念着咒语一般,同时还放开了一下埃及十字架项坠,想探查空气中是否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征兆。“那你们到这里干吗?”

“来看这场实验。”芭比说,“要是有用的话,你就可以成为第一个离开切斯特磨坊镇的人了。”

莉萨露出微笑,虽说看起来有些勉强,但芭比仍是很高兴她还愿意挤出笑容。“要是我离开的话,就会错过蔷薇萝丝餐厅的特餐了。星期二晚上通常是肉饼对不对?”

“预定是肉饼。”他同意道,但他没说,要是下周二穹顶还在的话,那么餐厅里的主菜可能只端得出南瓜派了。

“他们不会开口的,”莉萨说,“我试过了。”

一名身材矮壮的男子,自油罐车后方走进灯光之中。他身上穿着卡其军服、府绸外套,还戴着一顶印有缅因州黑熊队标志的帽子。芭比心中浮现的第一件事,就是詹姆斯·欧·寇克斯变胖了。再来,则是他那件厚外套的拉链,往上拉到差点就夹到他双下巴的高度。芭比、茱莉亚与莉萨全都没穿外套。对他们这些在穹顶里的人而言,没有穿外套的必要。

寇克斯敬了个礼,而芭比则回敬一个,觉得再度行军礼的感觉,其实还算不错。

“哈啰,芭比。”寇克斯说,“肯尼还好吧?”

“肯尼很好,”芭比说,“我还是那个占尽所有好处的臭婊子。”

“这回可不是,上校。”寇克斯说,“看来这回你困在他妈的汽车餐厅了。”

14

“他是谁?”莉萨低声问,仍扯着埃及十字架项坠。茱莉亚认为,要是她再这么扯的话,项坠很快就会从链子上被扯下来了。“他们究竟在那里干吗?”

“试着让我们可以出去。”茱莉亚说,“在今天稍早那场十分壮观的失败后,我得说,低调一点显然是个明智的做法。”她走上前去,啰,“哈寇克斯上校——我就是那个你最喜欢的报纸编辑。晚安。”

寇克斯露出的微笑——出自礼貌,她想——只带着一点厌烦的感觉。“沙姆韦女士。你比我想象中还漂亮。”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你还真是会随口鬼扯——”

芭比在她离寇克斯三码时,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拦了下来。

“怎么了?”她问。

“相机。”在芭比指着相机之前,她几乎忘了自己脖子上还挂着相机这事。“是数码的吧?”

“当然,是彼特·费里曼的备用相机。”她正准备要问原因时,便突然理解了。“你认为穹顶会把相机弄坏。”

“这还是最好的情况,”芭比说,“想想帕金斯警长的心脏起搏器发生了什么事。”

“可恶,”她说,“可恶!说不定我得从后车厢拿我那台老柯达相机来用了。”

莉萨与寇克斯打量着对方的模样,让芭比有种他们两情相悦的感觉。

“你们要做什么?”她问,“要在这里引发另一场爆炸?”

寇克斯犹豫着,没有立即回答。芭比说:“不妨就说清楚吧,上校。就算你不告诉她,我也会说的。”

寇克斯叹了口气:“你就是坚持要让所有信息都透明化,对吗?”

“为什么不呢?要是这事成功了,切斯特磨坊镇的人肯定都会对着你大唱赞美诗。你这样神神秘秘只是出于习惯罢了。”

“不行,这是上级下的命令。”

“他们在华盛顿。”芭比说,“记者们都在城堡岩,搞不好大多数人现在还在看按次计费的色情频道。现在在这里的,只有我们这些胆小鬼而已。”

寇克斯叹口气,朝门形喷漆一指:“穿着防护衣的那些人,会在那块地方涂上实验化合物。要是我们走运的话,酸剂会腐蚀过去,接着我们就能用玻璃切割器,像是切割玻璃一样,在穹顶上切出一个洞口。”

“要是不走运呢?”芭比问,“要是穹顶分解,释放出什么毒气,害死我们呢?这就是你们带着防毒面罩的原因?”

“事实上,”寇克斯说,“科学家认为,情况更有可能是酸剂会产生化学效应,使穹顶整个烧起来。他看见莉萨大受打击的表情,”又补充说,“他们觉得这两种可能性都很低。”

“他们当然这么想,”莉萨说,手指搅着她的埃及十字架项链。“他们又不是会吸到毒气或者被烤焦的那些人。”

寇克斯说:“我知道你很担心,女士——”

“梅莉萨。”芭比纠正道。突然间,让寇克斯认识这些生活在穹顶之下的人,而不是仅将其视为几千个没有名字的纳税人,对他来说似乎变成了很重要的事。“梅莉萨·杰米森。她的朋友都叫她莉萨。她是镇立图书馆的馆员,也是初中的辅导老师,我记得还兼任瑜伽老师。”

“我放弃了那份工作,”莉萨露出有些烦躁的微笑,“有太多其他事得做了。”

“很高兴能认识你,杰米森女士。寇克斯说,”

“听我说——这是个值得考虑的机会。”

“要是我们对此事有不同看法,可以阻止得了你吗?”她问。

寇克斯没有直接回答这问题。“目前没有任何征兆,显示事情会演变到那地步,不管穹顶到底是什么东西,都只会被削弱或分解而已。除非我们破坏这东西,否则我们相信,你们会被困在这里头相当久。”

“你们对这件事的起因有任何想法吗?任何想法都好?”

“没有。”寇克斯说,但他的双眼就像老詹与生锈克·艾佛瑞特交谈时那样飘移了一下。

你为什么说谎?是下意识的反应?

芭比心想,觉得这些平民百姓就跟蘑菇一样,只要继续把他们抛在黑暗中,浇浇屎就好了?或许真的是这样吧,但这想法还是让他紧张了起来。

“够强吗?”莉萨问,“你们的酸剂——功效很强吗?”

“据我们所知,这是腐蚀性最强的东西。”

寇克斯回答,这话让莉萨往后退了两大步。

寇克斯转向穿着防护衣的那群人:“你们准备好了吗?”

他们戴着手套的手竖起大拇指。在他们身后,所有动作均已停止。士兵们驻足观看,手全放在自己的防毒面罩上头。

“动手吧。”寇克斯说,“芭比,我建议你护送这两位漂亮的女士,后退至少五十码远——”

“快看那些星星。”茱莉亚声音细微地说,语气震惊不已。她的头向上抬起,从困惑的表情中,芭比看见了她三十年前还是个孩子的模样。

他抬起头来,看见北斗七星、大熊座、猎户座。

所有星星都在原本的位置上……除了此刻看起来比较模糊,而且变成了粉红色。整座银河都变成了洒落在穹顶上方的、夜空里头的泡泡糖。

“寇克斯,”他说,“你看见了吗?”

寇克斯抬头望去。

“看见什么?星星?”

“你那边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呃……非常明亮,当然——这地区没有光源污染——”接着,一个念头自他心中浮现,他打了几个响指。“你们看见什么了?星星的颜色改变了?”

“看起来很漂亮,”莉萨说,闪闪发亮的双眼圆睁着。“但也很吓人。”

“星星是粉红色的,”茱莉亚说,“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寇克斯说,但声音中有种奇怪的不情不愿。

“怎么了?”芭比问,“说啊。”接着又不假思索地补了一句,“长官。”

“我们在晚上七点时,接到一份天气报告,”

寇克斯说,“其中特别强调了风势。以防要是……呃,这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千万别想太多。高速气流正朝西方吹,会一直吹到内布拉斯加州或堪萨斯州那里,接着转向南方,然后朝东部沿海地带吹去,是十月下旬常见的天气模式。”

“那星星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气流最后会朝北方去,穿过许多城市与工业城镇。而气流夹带的东西,全都被吹到了穹顶上头,而不是被吹到北边的加拿大与北极。现在累积的状况,足以使穹顶变成一种滤光器。我敢说这没有危险……”

“目前没有而已。”茱莉亚说,“但一个星期或一个月后呢?等到穹顶让这里一片漆黑,你要从我们领空上方三万英尺的高度冲洗穹顶吗?”

在寇克斯回答前,莉萨·杰米森便尖叫起来,指向天空,捂住了自己的脸。

粉红色的星星掉了下来,在后头留下明亮的尾巴。

15

“再来点药。”派珀含糊地说,像生锈克正在听她的心跳。

生锈克拍了拍派珀的右手——她的左手有严重的擦伤。“不能再给你药了,”他说,“你已经开始恍惚了。”

“耶稣希望我能得到更多药,”她用同样朦胧的声音说,“我想要跟糖霜蛋糕一样高。”

“我想应该是跟‘大象的眼睛’一样高才对,不过我得再考虑看看再说。”

她坐起身。生锈克试着让她躺下,但却只敢推她的左肩,因此无法奏效。“我明天能出院吗?我得去见兰道夫警长。那群男孩强奸了珊米·布歇。”

“他们还差点就害死你了。”他说,“先不论脱臼与否,你实在是非常幸运。珊米的事就交给我担心吧。”

“那些警察很危险,她把右手放在他手腕上,”

“他们没资格当警察。他们会伤害别人。”她舔舔嘴唇,“我的嘴好干。”

“我可以解决,不过你得先躺好。”

“你从珊米身上取了精液样本吗?你可以跟那些男孩比对吗?要是可以的话,我会一直逼彼得·兰道夫,直到他让他们提供DNA样本为止。我可以不分昼夜地逼他。”

“我们没有比对DNA的设备,”生锈克说。

再说,我们也没有精液样本。因为在珊米自己的要求下,吉娜·巴弗莱诺帮她冲洗过了。“我会给你一些喝的。除了实验室那台冰箱因为要存放果汁,其余的冰箱全都关了电源。不过,在护理站那里还有个保冷箱。”

“果汁,”她说,闭上双眼。“好,果汁很好。橘子或苹果都行。不要是V8牌的就好。太咸了。”

“苹果汁,”他说,“你今晚得喝清爽一点的东西。”

派珀低喃着:“我好想我的狗。”接着转过头去。生锈克认为,等到他拿铝箔包果汁回来时,她八成已经睡着了。

他才走到走廊的中间,抽筋敦便从护理站的转角急奔而来。他双目圆睁,神色古怪:“到外面来,生锈克。”

“我先帮利比牧师拿——”

“不行,就是现在。你得亲眼看看。”

生锈克急忙回到二十九号病房看了一下状况。

派珀正以最不淑女的方式打鼾——考虑到她肿起的鼻子,这也算是正常了。

他跟在抽筋敦身后通过走廊,几乎得不停迈出大步才跟得上他。“怎么了?”他话里的意思更像是:现在又怎么了?

“我无法解释,说了你可能也不相信我。你得亲自看看才行。”他用力往外推开大厅的门。

在接送病患的遮雨棚那里,外头车道上站着三个人,分别是吉妮·汤林森、吉娜·巴弗莱诺,还有吉娜找来医院帮忙的一个朋友哈丽特·毕格罗。

他们三人就像是在安慰对方似的抱着彼此,抬头凝视天空。

天空中全是散发着强光的粉红色星星,有许多颗正在下坠中,在后头留下了相当长、几乎是荧光色的尾巴。生锈克的脊背升起一阵寒意。

茱蒂预言了这件事,他想,粉红色的星星拖着尾巴掉下来了。

而且的确发生了。的确发生了。

看起来就像是天国崩塌下来似的。

16

粉红色的星星开始坠落时,艾丽斯与艾登已睡着了,但瑟斯顿·马歇尔与卡罗琳·斯特吉斯并没有。他们站在杜玛金家后院,看着星星拖着粉红色的尾巴坠下。有些尾巴互相交错,而当这种情况发生时,那粉红色的奇异现象,则会在消失前多坚持一会儿。

“是世界末日吗?”卡罗琳问。

“不,”他说,“这是流星雨,在秋季的新英格兰地区常常可以见到。我想,对于英仙座流星雨来说,这场流星雨算晚的了,所以,这批流星可能偏离了轨道——或许还是百万兆年前,一颗小行星爆炸产生的尘埃与碎石块。别乱想了,卡罗琳!”

她办不到。“流星雨都是粉红色的吗?”

“不,”他说,“我想在穹顶外侧,看起来应该是白色的,但我们透过了一层灰尘与微粒物质才看到这幅景象。这是因为污染物的关系,换句话说,那改变了光的颜色。”

她思索着这点,同时,两人持续看着沉默而狂暴的粉红色天空。“瑟斯顿,那个小男孩……艾登……他发病或什么的时候,说……”

“我记得他说的话。‘粉红色的星星掉下来了,星星的后面有很多线。’”

“他怎么会知道?”

瑟斯顿只是摇了摇头。

卡罗琳把他抱得更紧。像这种时刻(虽然她这辈子还没有真正遇到过眼前这种情况),她很庆幸瑟斯顿的年纪大到足以当她父亲。此刻,她还真希望他就是她父亲。

“他怎么知道这件事会发生?怎么知道?”

17

艾登说出那些预言时,他还说了些别的事:每个人都在看。星期一晚上九点半,当流星雨最为频繁时,这件事也成真了。

这个消息通过手机与电子邮件传递,但大多数的情况中,仍是借由老方式传播,也就是口耳相传。大约在十五分钟后,主街上挤满人群,看着这场无声的烟火大会,而大多数人同样不发一语,甚至有几个还哭了出来。一个名为里欧·莱蒙恩,同时也是已故科金斯牧师那间圣救世主教堂的信徒,大喊着这是世界末日,说他看见了天空中的天启四骑士,被提的时刻即将来临等等的话。懒虫山姆·威德里欧——他在下午三点被放回街上,神志清醒,脾气暴躁——告诉里欧,要是里欧再不停止鬼叫那些狗屁末日的事,就要揍得他眼冒金星。身为警察的鲁伯特·利比把手放在枪托上,叫他们两人全闭上该死的嘴,别吓到了其他人,仿佛其他人还没感受到恐惧一样。维洛与汤米·安德森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车场,维洛把头靠在汤米肩上哭着。在蔷薇萝丝餐厅外头,萝丝·敦切尔站在安森·惠勒身旁,两人身上还穿着围裙,同样抱着对方。诺莉·卡弗特与班尼·德瑞克与他们的父母在一起,当诺莉的手偷偷滑进班尼手里时,班尼紧紧握住,感受到一股就连亲眼见到那些粉红色星星掉下来的画面也无法与之比拟的兴奋。美食城现任经理杰克·凯尔就在超市的停车场中,叫前任经理厄尼·卡弗特快出来看看这景象。下午稍晚时,他问厄尼是否能过来帮他列一份他们现在手头上有的完整货物清单。

他们一直在处理这件事,当一切有望在午夜完成时,却听见主街那里传来一阵骚动。此时,他们站在一块儿,看着粉红色的星星掉了下来。斯图亚特与福纳德·鲍伊站在葬仪社外抬头凝视。亨利·莫里森、杰姬·威廷顿与在高中教历史的查兹·班德就站在葬仪社对面。“这只是透过一层污染物来看的流星雨而已。”查兹这么告诉杰姬与亨利……只是,他的声音同样畏惧不已。

事实的确如此,累积的空气微粒改变了星星的颜色,导致人们得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的家乡,而落下眼泪的人也越来越多。哭泣声十分轻柔,几乎就像雨声一样。

老詹对于天空中那些毫无意义的光芒不感兴趣,比起来,他对人们会怎么解释这件事则有兴趣多了。他认为,今晚每个人都会乖乖回家。不过到了明天,事情可能就不同了。他在大多数人脸上看见的恐惧未必是件坏事。恐惧的群众需要强壮的领导者,如果要老詹举出一件他能为大家奉献的事物,那就是强而有力的领导能力。

他与兰道夫警长及安迪·桑德斯就站在警察局门口。在他们下方,是他那群挤在一起的问题儿童:席柏杜、瑟尔斯、荡妇路克斯,以及小詹的朋友弗兰克。老詹走下那个稍早前利比滚落的阶梯(要是她摔断脖子的话,那才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他如此想着),拍了拍弗兰克的肩膀:“在看什么节目吗?弗兰克?”

男孩恐惧地睁大双眼,让他看起来像十二岁,而非二十二岁。“伦尼先生,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流星雨。只不过是上帝向他的子民问好而已。”

弗兰克·迪勒塞放松了些。

“我们要回警察局里了,”老詹说,用大拇指朝仍望着天空的兰道夫与安迪比了一下。“我们会先谈一会儿,接着会叫你们四个进来。等到我一叫你们,我要你们全都能说出他麻的一模一样的事件经过。懂吗?”

“知道了,伦尼先生。”弗兰克说。

马文·瑟尔斯看向老詹,双目圆睁,一副张口结舌的模样。老詹认为,这男孩看起来像是智商突然提升到了七十。不过,这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这看起来就像世界末日,伦尼先生。”他说。

“胡说八道。你被上帝拯救了吗,孩子?”

“我想应该是吧。”马文说。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老詹一个一个地看着他们每个人,最后对卡特·席柏杜说:“小伙子们,要是你们想平安度过今晚,就得套好证词。”

并非每个人都看见了粉红色的星星。正如艾普顿家的孩子,生锈克的两个女儿也在熟睡之中。

派珀也是,还有安德莉娅·格林奈尔。就连趴在枯萎草地上、位于或许是美国最大的冰毒工厂旁的主厨也一样。同样状况的人,还有布兰达·帕金斯。她自己一个人哭着在沙发上入睡,一旁的咖啡桌上,还放着那些从“维达”文件夹里打印出的文件。

死去的人也没看见这幅光景,除非今晚,他们能在比这片无知的人们相互冲突的黑暗平原更为明亮的地方看着这一切才行。尸体在鲍伊葬仪社里的,有米拉·伊凡斯、公爵帕金斯、查克·汤普森,以及克劳蒂特·桑德斯。哈斯克医生、卡提先生与罗瑞·丹斯摩,则待在凯瑟琳·罗素医院的太平间里。至于莱斯特·科金斯、小桃·桑德斯与安琪·麦卡因,则依旧还在麦卡因家的储藏室中。就连小詹也是。他坐在小桃与安琪中间,握着她们的手。他的头仍在痛,但只剩一点点而已。

他觉得,今晚或许还是睡在这里好了。

在东切斯特区的莫顿路上(那里离企图用实验性酸剂化合物破坏穹顶的地方不远,就算在如此诡异的粉红色天空之下,他们的行动依旧没有停下),曾是米拉丈夫的杰克·伊凡斯,就站在他家后院,一只手拿着一瓶杰克·丹尼威士忌,另一只手则拿着他仔细考虑后挑选的护家武器:

一把鲁格SR9手枪。他一面喝酒,一面看着粉红色的星星掉了下来。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为每个人祈祷,同时希望自己能死去。由于失去米拉,他的生活跌至了谷底。或许他可以在没有她的情况下活下去,也可以活得像是只生活在玻璃缸里的老鼠,只是,他却完全无法接受这两种情形同时发生。当落下的流星雨变得更为频繁时——当时大约九点四十五分,也就是流星雨开始约四十五分钟后——他一口吞下剩余的威士忌,将瓶子丢到草地上,一枪射穿自己的脑子。他是磨坊镇第一个被法律认定为自杀的人。

而他并不是最后一个。

18

芭比、茱莉亚与莉萨·杰米森默默地看着那两名穿着防护衣的士兵,移动着塑料管末端的细长喷嘴。他们把喷嘴放入一个上端有夹链的不透明塑料袋,然后把袋子放进上头印有有害物质四个字的金属箱中。他们用各自的钥匙分别锁上箱子,接着脱下头盔,看起来又热又疲惫,一副没精神的模样。

两名年纪较大的男子——对士兵来说太大了——从放置实验性酸剂那里,推着一台附有轮子、看起来结构复杂的仪器前进。这过程已反复了三次之多。芭比猜想,那两个老家伙可能是国家安全局的科学家,正在做一些光谱分析之类的事,或者想尝试这么做。他们在测试过程中一直戴着防毒面罩,此时则将其推至头顶,像是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芭比可以直接问寇克斯测试的结果为何,而寇克斯也可能会给他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只是,此刻就连芭比也同样感到精神不济。

在他们头上,最后几颗粉红色流星正划过天际。

莉萨回头指向东切斯特区:“我听见像是枪声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可能是汽车逆火,或者有孩子在放冲天炮吧。”茱莉亚说。她也同样一脸疲惫。有一度,当这场实验——可以称之为酸剂实验吧——看起来显然无法奏效时,芭比注意到她在揉眼睛。只不过,这依旧无法阻止她继续用柯达相机不断拍照的举动。

寇克斯走向他们,两座位于不同地方的探照灯投射出他的影子。他指向穹顶上头以喷漆标示出的门形区域。“我猜,这场小冒险花了美国纳税人七十五万美金左右,其中不包含研究与开发这个酸剂化合物的费用,而只是我们把酸剂涂在上头,做出这他妈的一切所花的费用罢了。”

“小心用词,上校。”茱莉亚说,露出一丝她特有的微笑。

“多谢提醒,编辑女士。寇克斯酸溜溜地说。”

“你真的觉得这会有用?”芭比问。

“不,但我以前也同样觉得,我应该没办法活到亲眼见到有人登上火星。可俄国人说,他们要在二〇二〇年的四月,派一组人登陆火星。”

“喔,我懂了,”茱莉亚说,“这一定是火星人听见风声,然后气炸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可就找错国家复仇了。寇克斯说……而芭比在他眼神里看见了什么。”

“你有多确定,詹姆斯?”他低声问。

“你说什么?”

“我是说外星人把穹顶架设在这里的事。”

茱莉亚往前迈出两步。她的脸色苍白,眼神中却闪烁着怒火:“该死!快告诉我们你知道的事!”

寇克斯举起手。“等等。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不管如何,这只是其中一种理论而已。就是这样。马蒂,你过来一下。”

一个正要对穹顶开始进行测试的老人跑了过来,双手还抓着防毒面罩的带子。

“你的分析结果是?”寇克斯问。当他看见那名老人的犹豫时,又说,“尽管直说。”

“好吧……”马蒂耸耸肩,“有微量的矿物质,土壤与空气里的污染物,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根据光谱分析来看,这东西根本不存在。”

“那HY-908呢?”他又对芭比与两名女性补充,“也就是那个酸剂。”

“消失了。”马蒂说,“被不存在的东西吞噬掉了。”

“据你所知,这事可能发生吗?”

“不。不过据我们所知,穹顶本身就是个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所以你认为,穹顶可能是具有更先进的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知识的生命形式创造出来的?”当马蒂再度犹豫时,寇克斯重复了刚才所说的话,“尽管直说。”

“这是其中一种可能。但穹顶也有可能是地球上某个超级恶棍弄出来的。一个真实世界版的雷克斯·路瑟,或者某个敌对国家搞的鬼,像朝鲜什么的。”

“人家还没承认吧?”芭比怀疑地问。

“我倾向于外星人的说法。”马蒂说。他毫无畏惧地敲了敲穹顶;先前他便已经被轻微电过了一次。“现在,大多数处理这件事的科学家都这么认为——如果在这种我们没办法实际做出什么事的情况下,还能说是在处理这件事的话。这就跟福尔摩斯的规则一样:当你消除了所有可能性后,无论剩下的结果多么不可能,都会是正确答案。”

“有任何人或任何生物驾驶飞碟降落,要求见我们的领袖吗?”茱莉亚问。

“没有。”寇克斯说。

“要是真有这情况发生,你会知道吗?”芭比问,心里想着:我们真的在讨论这个?还是我只是做梦而已?

“不一定。”在经过短暂的犹豫后,寇克斯这么说。

“穹顶也有可能是一种气象学的状况。”马蒂说,“见鬼了,甚至是生物学的状况——根本就是个生命体。有一派说法认为,这东西其实是某种大肠杆菌的混合体。”

“寇克斯上校,”茱莉亚平静地说,“我们身处于什么实验中吗?因为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

就在同时,莉萨·杰米森回头望向东切斯特区那些漂亮的房子。那里大多数房子都没有开灯,要么是因为住在那里的人没有发电机,要么就是想要节省发电机燃料。

“是枪声没错,她说,”“我敢说一定是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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