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荒芜沙漠的正中央,小岛般凸现着一片高地。那里便是目的地——大南营。

01

前长官司王界在庆桥歇了口气,待得日暮西垂,再次策马向着大南营赶去。

事情发生在甲午光绪二十年(1894年)九月的中旬。

辽东荒芜沙漠的正中央,小岛般地凸显着一片高地,那里便是目的地——大南营。虽然远远便能望到,但却总也难以靠近。好不容易才来到高地脚下,王界在马上擦了擦脸。一路上的沙尘和汗水混到一块儿,他的脸上早已变得黏糊糊的了。

“颜基那家伙……”王界喃喃念道。

因病辞去军职休养了一年之后,大夫告诉王界说,他的身体如今已经完全恢复。不过切勿勉强自己这类话,自然也用不着大夫叮嘱,而眼下他这般日夜兼程地赶路,也是因为之前颜基写来的一封书信所致。

“净给我找麻烦……话说回来,颜基那家伙现在在哪儿呢?”

王界看了看昏暗朦胧的四周,只见东边有一户人家,一名男子正在那户人家前边冲他招手。此人正是王界的后辈,在大南营此处官拜前锋校尉的颜基。

“哦,你小子在这儿啊?堂堂七尺男儿,干吗整天就苦张脸啊?”王界高呼一声,催马上前。

待得王界来到眼前,颜基伸手搀着王界下马,叫了一声“长官司”。这是王界辞官前的旧职。“让您这么老远赶来,实在是万分抱歉。您的身体还好吧?”

“哼,”王界故意不快地哼了一声,“你不会自己看吗?”

但他却无法压抑住与老友会面时的那股喜悦,紧绷的嘴角立刻便松弛了下来。

“在下听说,如今您已经康复了啊?”

“我似乎是让大夫给骗了。总而言之,身上都长出赘肉来了。看到主人的身子变沉,估计马也在心里长吁短叹了的吧。”

“一路上风尘劳顿,真是辛苦您了。”

“小事一桩。”王界的声音变得爽朗起来,“说句老实话,我也挺想念弟兄们的。你不会一直就站在这儿等我的吧?”

“是的。再怎么说,您也是长官司……”颜基的话有些含糊其辞。

王界苦笑了一下。以前带领部队去稍远的地方操练时,王界经常会迷路。记得还在盛京大营的时候,每次操演途中遇上岔路,都得让同行的蓝翕长颜基来领路。

“你是怕我半道上迷路?”王界说道。

“这个嘛……换作是在操演练兵的时候,倒是还能从队里找个认识道儿的兵卒上来领路。如今您只身一人,可就有点儿让人放心不下了。”

“一出庆桥,抬头就能看到大南营的高地。这么显眼的目标,谁还会迷路啊?真正让我感觉麻烦的,还是什么,第八棵柳树处左转第二十户人家门前右拐,这类麻烦事儿。”

颜基牵过马辔,说:“马就暂时先拴这儿吧。”说着,他牵马绕到了民家背后。

没过多久,只见一名营里的兵卒敲响民家的大门,高声吼道:

“喂,旗子洗好了没有?”

“军爷要把旗子带回去吗?不过,半夜里可是晾不干的啊。”只听屋里一个年迈的声音答道。

“营里的东西就得带回营里去。”说着,兵卒一脸狐疑地盯着身着便装的王界直看,“要是查核的时候缺了东西,我们可是要挨板子的。”

“那,军爷您就拿回去吧。”

只见一个老头儿从屋里打开房门,把一卷蓝色的东西递给了兵卒。

那是面清军常用的蓝旗。根据规定,参将级的军官必须准备四面蓝旗,副将六面,总兵官以上的则需要八面。看样子,这兵卒是把将校下令清洗军旗的任务推到了老百姓的头上。

“半夜里拿去晾晾,估计也能稍微干点儿吧。”说着,兵卒转身离开了民房。

颜基从民房后面绕了出来。

“爷差不多该上营里去了吧?”王界抬头望了望大南营所在的高地,说道,“还得爬段坡呢。”

“您这一路上也挺累的,还是先喝杯茶歇口气儿吧。”颜基扭头冲着门口的老头儿说道,“麻烦您给沏壶茶吧。”

“是。”老头儿欠了欠身,“屋里有些脏乱,二位要是不嫌弃,就请进吧。”

02

一边在民居里喝茶,王界一边听颜基讲述了事情的原委。说白了,颜基其实就是在找王界抱怨同僚刘应东。

刘应东此人也在兵营里任职,官拜护军校尉。他与颜基同一年考中武科,眼下同属一个兵营,而军阶也同样是从八品奋武佐校尉。尽管如此,他们两人之间却素来不睦。颜基行事向来谨慎小心,勤于军务,而刘应东却自恃才高,看不起操练兵卒之类的事,玩忽职守。不仅如此,刘应东还时常口出狂言,骗得上司们当真以为他有过人本事,就连他懈怠军务的事也不予追究。看到满身汗水四处奔忙的颜基,刘应东的目光中总是充满着揶揄和轻蔑。颜基自然也不示弱,常常回瞪刘应东。

近来,两人间甚至发展到了连话也不说的地步。然而,颜基却时常会感到刘应东的目光在他心头压了副沉甸甸的担子。而对方似乎也是有意要用这种压力把颜基压垮。大南营中屯驻这两万军兵的时候情况还好,等到丰亚申将军率军出征,前赴朝鲜与日军交战之后,整个大营变得空空荡荡。几名留守营地的将校,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整天面对着刘应东的那种态度和目光,颜基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前思后想了一番之后,颜基最终决定提笔给前辈王界写上一封书信,恳请王界出面,让刘应东改变之前的那种骄横态度。

王界此人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深得年轻将校之心。王界还在盛京大营出任长官司时,刘应东也隶属王界麾下,而且对他敬畏有加。

听颜基说完之后,王界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说道:“以前我就说过,你和刘应东两个人要齐心协力,才能有一番作为。刘应东的脑袋确实很灵光,但正如你所说,整天就只会躺床上瞎想,根本就什么事都做不了的。要让脑袋里的设想变为现实,就得像你这样,脚踏实地地去好好做事。想来你也不愿就这样碌碌无为一辈子吧?那就得好好利用一下刘应东的头脑。脑袋里的设想,要是没人去动手实施的话,那就狗屁不如。”

尽管周围的光线有些昏暗,但对方脸上掠过的焦躁表情却还是没能逃过王界的眼睛。

王界不禁感到有些忧郁。颜基这人做事的确很勤勉,但从很久之前起,每次看到颜基拼命想在军中往上爬的身影,王界就会感到心酸。颜基想要出人头地甚至到了执拗的地步。王界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当颜基得知上司对懒汉刘应东的评价高于自己时,他的心里究竟是股什么滋味。

“只要一靠近他身边,就能感觉到一股子醋味儿。”王界心中暗自想到。但他却并未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表露在脸上,而是一脸愉快地站起身来——“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坡而上。

高地上一片荒芜,连棵树都没有。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排排的营房。之前,这里曾经屯驻着两万兵卒。

“这里究竟有多少座营房?”

“二百五十座。东西方向每排十座,南北方向每排二十五座。”颜基例行公事般地答道。

每座营房都隔划为四间房,每间房子南北都各有一扇门。屋子狭窄不堪,房门紧挨房门。

王界用惊异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些有如玩具一般的营房。这是他头一次到大南营来。之前王界任职的兵营,营房比这里要大得多,兵卒数目和营房的数量都不算多。看着这排列地密密麻麻的营房时,王界只感觉眼前发晕。

“怎么这么多破烂屋子?”王界咒骂着眼前的光景。

“没办法。”颜基感觉就像是责任全在自己身上一样,连忙辩解道,“当时我们也是奉了丰将军的命令,火速建成的。因为时间紧迫,所以就建了不少一模一样的营房。幸亏这片高地地域辽阔……”

“还好你出来接我。否则就这样的兵营,要找到你住的营房,还真得花上一番工夫呢。”

“不,我那间营房外有标记的。”

“对啊,你的来信中也写着的。”王界说道,“说是万一你不能来接我,就让我问一问兵卒。还说墙上贴着首诗……是谁的诗来着?”

“王维的。”颜基答道,“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两句。”

在屯驻两万多兵卒的时候,这里想必也是人声鼎沸。而如今已变得空空荡荡,倒也有几分“空山”的味道。之前那些住满兵卒的营房,如今也如同草木一般,悄无声息。

“,不见人,我倒还能理解,不过我却听不到哪儿有,人语响,啊?”王界说道。

“之前的两万兵卒,如今就只剩下五百人了。”颜基道。

“怎么感觉就像一个人都没有似的。”

“如今兵卒们就只住了二十座营房。”

在营房间来回穿行,拐过几个弯之后,颜基终于停住了脚步。

“是这里吧?”王界盯着墙上的诗,说道。

“正是此处,里面请……哦,不,还是我先进屋去掌灯吧。”

颜基独自一人走进屋里。

“感觉像个乱坟岗似的。”王界站在营房前面左右望了一下,低声念道。

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在营中看到人影。兵营西边,远远有个扛着竿子四处走动的男子身影。竿子上还挂着面旗子之类的东西。

那男的王界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正是方才他在民家遇到的那个兵卒。他把洗干净的旗子挑在竹竿尖上,正四处寻找晾晒的地方。看起来,他似乎打算把旗杆靠到最西边的营门上去。

之前一直躲在云后的月亮,也终于探出了头来。

“长官司,真是抱歉。灯油用完了。”屋里传出颜基充满歉意的声音。

“没事,那就别掌灯了。月亮已经出来了,开着门就成。”说完,王界走进了屋里。

03

月光照进了屋子。屋里的光线,就只能让彼此面对的两人模模糊糊地看到对方的脸。

“这屋可真够窄的。”王界环绕了一下昏暗的房间,“之前这屋里住了多少兵卒?”

“二十名,有时还要多。”

“居然塞了这么多人!”

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着一张简陋的小床。床是将校们睡的,士卒们只能睡在地上。

“当时就连我们这些将校,也得三人合住一间屋子。”

“现在是每个将校一间屋子吧?”

“那是当然。”

两人沉默了一阵。一想到过会儿就要让王界出面调停,与刘应东谈判,颜基就不由地紧张起来。

“总是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王界说道,“要不去把刘应东给叫来,要不咱直接过去找他。”

“现在不行。那家伙现在还没起呢。每次都是端晚饭的兵卒叫他起床的。还得再等会儿。”

“嗬,亏得他能这样整天睡着不起。”

“吃过晚饭后他就不睡了。他的日子向来都和众人颠倒着过的。”

“那他晚上不睡觉,又都搞些什么呢?”

“不清楚。”颜基答道,“听兵卒说,似乎在看什么洋文书。”

“照你这么说,那他倒也不像你说的那样,整天就知道偷懒啊?或许他是在用功学习呢。”颜基并未回答。

“总而言之,你们俩总这样下去可不成。”王界接着说道,“性格上的差异姑且不论,你们俩既同年又同僚,还是应该相互学习,取长补短。可不能总这样彼此看不起对方啊。”

“是刘应东看不起人的。”

“眼下战事吃紧,上个月,日本的一个叫伊藤祐亨的家伙还把靖远号给击沉了。”

两人再次沉默。

或许是感觉有些心烦意乱的缘故,没过多久,颜基便站起了身。

“真不巧,我这屋里啥都没有。在兵卒把饭菜端来之前,还是先喝点儿茶吧……我去找个人,让他斟茶。”

“周围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你找谁来斟茶?”

“说不定正巧有兵卒路过,我去看一下。”

颜基走到营房外,似乎还是没能看到兵卒的人影,没一会儿就又回到了屋里。

“长官司。”颜基的声音一改前态,听起来精神十足,“咱们到外头去走走吧?之前我倒是跟兵卒说过,让他们今晚给送两人的饭菜过来,可我却忘了让他们拿些酒来。而且还要带些灯油回来。”

“说的也是。现在月亮也明亮起来了。不如就在月光下散散步好了。”

王界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去。

“咱这就去趟厨房,还是走那边近点儿。”

颜基

指了指和进来时完全相反的北门。

月亮彻底摆脱了云彩,屋外要比屋里明亮。

两人从营房的缝隙间穿过,朝着厨房走去。

饭菜早已准备妥当,但颜基下令让兵卒过会儿端到自己的营房去。两人先是去弄了些灯油,之后又各自提了壶酒,返回营房。

“月色真美。”王界望着月下的景色,“但凡间的这杀伐景象又如何呢?不管朝哪边看去,都是同样的营房。嗯,真希望能够看到那么一两棵白杨树啊。”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营房之间漫步徘徊。

过了一阵,颜基停下脚步。王界也随着他驻足不前,两眼望着墙上贴的那张纸。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就是这里了吧?”他默念道。

04

灯火点亮。方才在朦胧的月光下,一切都是那样地模糊不清。如今灯光已经照亮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王界再次回想起了那段难以忘怀的军旅生涯。每次回想起来,他都会觉得莫名的开心。

“嗯,也算是有些军队的感觉哦。之前总觉得这地方不像兵营,反倒有点乱坟岗的味道。”

“是啊。”颜基说道,“毕竟大部分的营房都空无一人啊。”

两人开始推杯换盏。刚斟满第二杯,兵卒便把饭菜端来了。

颜基刚给客人撕好烧鸡,就听一阵喧闹声随风传进了屋中。虽然听起来似乎很远,但因为周围原本就一片寂静,而且营房的门又大开着,所以嘈杂声便清晰地传入了耳中。

“我这也算是听到,人语响,了。”王界笑道。

然而颜基却皱着眉头道:“都这时候了,究竟发生了何事?平常很少会有这种情况的啊……”

两人侧耳倾听。尽管相隔太远,听得不是很清楚,但若细听的话,倒也还能听出喧闹声中夹杂着叫嚷与怒吼的声音。

过了一阵,刚才端来饭菜的兵卒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您快来一下吧!刘护军被人杀了!”

“什么?”颜基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被人杀了?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在他自己的屋里。”

“谁干的?”

“不清楚。”

“我这就来。”说着,颜基看了王界一眼,脸上充满惊惧之色。

“刘应东被杀了……”

事情实在是太过突然,就连王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怔怔地盯着颜基的脸看。

颜基颜色苍白,嘴唇微微翕动。

“好,走吧。现在不去也不行了。”王界催促道,“刘应东的房间离这里远吗?”

颜基这才如梦初醒:

“嗯,是挺远的。”

两人沐浴在月光下,在营房间飞奔。刘应东的房间与颜基的房间相隔确实很远。这必定是两名性格不合的将校故意选择的。整日勤于练兵的颜基脚程飞快,离开军营一年之久,身上长起赘肉的王界,不时被他甩到了身后。

来到刘应东的屋前时,王界已是气喘吁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刘应东的屋前聚集了一大帮兵卒,几名将校正声嘶力竭地呼喝下令。兵营有四处出入口,为了防止凶犯逃走,将校们赶忙下令增派卫兵。

两人从兵卒中挤过去,冲进屋里。

屋里有三名将校和四名卫兵。

一名手提灯笼的将校在屋里四处查看了一番,垂头丧气地向众人说道:“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门大开着,刘应东应该是在靠近门旁的床上遭人杀害的。王界轻轻地掀起盖在尸体脸上的白布,看了看自己的这名后辈。

尸体脸上并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之前那个自诩天才、恃才傲物的军人,如今已经是一具躺在床上的尸体。胸口之上,还插着一柄穿过棉被直入胸膛的长剑。

将校中的一人对颜基说道——

“真是可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送了命。兵卒在给他端饭菜来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死了。当时尸身上还余温尚存。估计也就只是十分钟到二十分钟前给人杀了的。总而言之,那一剑一下就要了他的命,从棉被上直刺胸口。那剑是刘应东自己的佩剑。你也知道,他平常睡觉总喜欢在自己的枕边放把剑的。嗯,正如你所见,鲜血全都让棉被吸去了。凶手身上连一点血也没沾到。这下可麻烦了。到时候追查起凶手来,估计你也会被参将给叫去的……”

将校煞有介事地撇了撇嘴。

“这地方一点线索都查不到,”一名身穿恩骑尉装束的将校说道,“总而言之,还是先把尸体搬到兵营本部里去吧。”

四名兵卒连同木床一起,把尸体搬到了营房外。

几名将校也离开了营房。

屋里就只剩下王界和颜基两人。

“刘应东他……”王界感慨道。

“如果说有人想杀刘应东的话,那么估计也只有颜基一人了。然而很明显,颜基并非凶手。从尸体的状况来看,估计顶多也是在十多二十分钟前被杀的。傍晚时,颜基曾到高地下迎接过王界。王界和颜基当时在那里的民家至少交谈了半个小时。随后又到了他的营房里盘桓了十分钟左右。再加上去厨房和会营房的时间,两人至少在一起呆了将近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颜基一动不动,两眼怔怔地望着木床搬走后的痕迹。听闻刘应东的死讯,他心中必然是思绪万千。

“到外边去吧。”王界劝道,“别想太多了。要不是之前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一直和你待在一起的话,估计我也会怀疑你的。”

05

王界从南门走出了营房,颜基却依旧一脸茫然地呆立在屋里。王界在屋外等着颜基,无心地望了望周围的景色……之后,他不禁感到有些诧异。

过了一阵,颜基就像是全身上下力气尽失似的,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我说颜基,”王界叫了颜基一声,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我总觉得,除了你之外,应该没人会下手杀刘应东吧?”

“他那人总是让人感觉不快。”颜基说道,“我并不想说死人的坏话,但除了我之外,对他心中怀恨的人照样大有人在。”

“是吗?”王界把紧握的手背推到颜基的肚子上,“之前我也一直以为,你和我两人一起呆了一个小时左右。但仔细回想一下,你我二人也曾分开过两三分钟的时间。”

王界放开了颜基的手。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颜基一脸狐疑地问道。

“一开始,刚进屋没过多久,你就说要找兵卒来看茶,离开了房间。”王界盯着颜基的眼睛说道,“或许你就是在那个时候下手杀害了刘应东的。”

“您这是什么话?”颜基吃惊地连话也说不出来,“刚才您自己也说过,当时我就只离开了两三分钟的时间。还记得吗?之前我们可是足足跑了五分钟,才从我的营房跑到这里来的。来回往返得花上十分钟的时间。我又岂可能在短短的两三分钟之内杀了人再跑回去?”

“时间的确太短了。不过,刚开始你带我进的,应该并非你的营房,而是这屋隔壁的房间吧?”说着,王界指了指隔壁的营房。

“一派胡言!”颜基高声嚷道,“我的营房墙上,贴有王维的诗。”

“不就是首诗吗?想往哪儿贴就往哪儿贴,想贴多少就贴多少。”

月光朦胧,看不清王界脸上的表情究竟是怜悯还是嘲笑。

“想贴多少就贴多少?隔壁的墙上可没有贴啊!”

“事先,你就在隔壁的墙上贴了张同样的诗。在那两三分钟时间里,你杀害了刘应东,之后又把墙上的纸给撕掉。在我起身准备离开那间屋子的时候,你曾经阻挡过我,说是从北门走更近。其实你是怕我从南门出去后,发现墙上的纸不见了。”

“你根本就是在瞎猜!”

“我可没瞎猜!我也曾在兵营里生活过许多年,最先进去的那间营房——没错,当时你推说是灯油用完,故意让屋里漆黑一片——那间营房根本就没有丝毫兵营的感觉。这也难怪,因为之前那里就没有人住,只是间空屋罢了。而第二次踏入的,那倒的确是你的营房。因为屋里充斥着军人将校的气息。”

“只凭你的直觉,就说我是凶手?简直荒唐!”

“没错,我这人确实有些糊涂。”王界并没有理会颜基的反驳,“每次出去练兵,都会在半路上迷路。你如此设计安排,倒也可说是用心良苦。此处并排建造着二百五十座一模一样的营房。周围连棵树都没有,而我又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你的想法的确可说妙极。但如果能给我个参照坐标的话,我也是不会迷路的哦。比如说,之前我就是因为从几里地之外便能看到这片高地,所以才能顺利赶到这里来的……而不巧的是,这里也有一件能让我辨清方向的东西。”

说完,王界指了指西边的营房。

西边最档头的营房门口,斜靠着一根挂着旗子的竹竿。

“就是那东西。”王界说道,“当时你说你先进屋点灯,让我在门口等你。后来我就看见一名兵卒晃晃悠悠地把竹竿靠在了那里。那样明显的目标,就算我这个路痴也是不会忘记的。估计你当时出门后也在忙着杀人撕纸,完全就没注意到那东西。”

斜眼瞟了瞟身旁一脸大汗的颜基,王界接着说道:

“当时你撕下的那张纸,也不能随便乱扔。那纸你肯定还带在身上——就在你的怀里。所以刚才和你握手的时候,我故意用手背试探了一下,你的怀里揣着件沙沙作响的东西哦。”

颜基垂头丧气地耷拉下了脑袋,喃喃说道。

“我……我也并不恨刘应东本人。”

接着他又抬起头来,大声地重复道:

“我恨的不是他本人!”

“我明白,我明白。”王界点头道。

王界真的明白吗?挡在无论如何都拼命地想要出人头地的颜基面前的又是什么?如果大家都公平竞争,就算输掉,颜基心中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他会使出全身解数,拼命向前。但那些抄近道、不时在大汗淋漓的他眼前横穿而过,妨碍他、愚弄他的人……不,不该说是人,是性格——不,应该说是现象。刘应东这个人象征着这所有的一切,挡在了他的眼前。必须得想点办法才行。等到下手把刘应东杀掉之后,颜基这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向着风挥舞大刀。刘应东死了,但风还会继续刮下去。过不了多久,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刘应东。

“我不会把你交到司直手里的。”王界说道。

“不管怎么说,你我都是多年的至交。不过,作为朋友,我有个期望。”

颜基从怀里掏出短刀,抽刀出鞘——“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喉咙上来一刀,给个爽快的吧。还有,你拿我当枪使的事儿,我也不和你计较了。”

王界一脸祥和地点了点头,把目光从对方的脸上转移到了那支竿子上,喃喃念道:“竿子啊竿子……”

颜基用尽浑身的力气,紧紧握住了短刀的刀柄。手上的颤抖,就如同野兽的喘息一样。唯有目光中那仅存的一丝人性,还在拼命地抗拒着手上的动作。

王界在颜基面前敞开了自己宽厚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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