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素英肌肤浸润过的玉,李同源满怀着对她的思慕之情雕刻、琢磨着。所以,香炉可说是他呕心沥血之作,自是舍不得割爱。他甚至感受到了肉体上的痛苦……

01

北京正阳门外的西边,有个地区叫“琉璃厂”。以前,建造宫殿用的琉璃瓦就在这里烧制。从前通西山的河道就在旁边,对搬运烧制琉璃用的原料土来说有地利之便,所以,就将官窑设在该处。后来,官窑荒废渐渐形成市街,而成为书肆、文具、书画古董店林立的文化地区。

清末,夏仁虎在《旧京琐记》记载:

琉璃厂为书画、古玩商铺萃集之所。其掌各铺者,目录之学与鉴别之精,往往过于士夫。

1920年,琉璃厂新开了一家卖工艺品的润古堂。这种店在这一带有很多,因此,这家新开的店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况且,这家店像是刻意躲着四周的眼光似的悄悄地开张了。

王福生是润古堂的主人。他原非商人,而是从事翡翠与玉加工的雕刻匠。店铺的出资者是一名叫野口什么的日本人,王福生不过是形式上的店主,几乎是个傀儡。

辛亥革命推翻清朝,建立中华民国,时值日本大正元年。许多满洲旗人和宫廷官僚都失去了俸禄,而不得不依靠典当度日。他们纷纷卖掉祖传之宝和皇帝赐予的宝物,这对收藏家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那名叫野口什么的日本人,是个在日本拥有几个有力收藏家客户的古美术中介商。他为了采购中国美术品而投资开设润古堂,并以具备工匠诚实性格和鉴定眼光的王福生为名义上的店主。

王福生的寡欲也是野口选中他的理由之一。但是,这仅限于金钱方面,对于工作,几乎没有人比王福生更加热衷的了。

王福生愿意受雇为店主,是因为收入固定和时间自由。他想做的不是礼品用的工艺品,而是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技术并遗留后世的不朽作品。在此之前,他虽在工艺局工作,但是,无论在经济还是时间方面,都不是那么的充裕。

最反对他接受做润古堂名义上店主的是儿媳妇素英。

王福生有个非常优秀的儿子,以公费生的名义赴日本留学时,在东京与同是留学生的程素英结婚。回国后,他们参加革命运动,而年轻的夫君因为操劳过度,病死于广东。成为遗孀的素英,带着丈夫的遗骸返回北京,并在女子学校教书,自力更生。

时值五四运动的翌年,全国年轻人热衷于投身在这个为了民族的光荣运动中。素英插手夫家的事,在做法上虽有逾越之嫌,但她仍以相当严厉的言词表示反对。

反对的理由是,新开的店铺,目的在使中国的文化遗产流失到日本去。她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

“我既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要留下什么?能留下的也只有依赖本领做出来的上等好玉罢了!如果留在工艺局,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年纪也一大把了。这份工作既能保障生活,时间又充裕,对我而言,真是求之不得呢!”

经王福生这么一说,素英也不吭声了。尽管不是她的责任,但老工匠的独子、她的丈夫死了,且没留下一儿半女也是事实。

——就算公公不接受,总还是会有人扮演这个角色的。

素英如此一想,便放弃了劝说。她是个才二十一岁的年轻遗孀。

开始经营润古堂时,王福生把在工艺局工作的爱徒李同源挖了过来。李同源才二十岁,可是,雕刻玉器的功夫,连师父都不免折服。

“自有记忆以来,就在雕刻玉器了。”李同源经常如此说道。

李同源很聪明,于是工艺局的书记就教他读书识字。所以,他虽然没有上过学堂,却拥有相当于中学生程度的学力,也懂得会计。

王福生当上润古堂的主人后,便将店务交给李同源,自己则完全投入玉器的雕刻之中。找到自己喜欢的玉以后立刻买进,一有空闲就把玩这些玉器。

王福生相信玉是有生命的。不曾被雕刻刀雕琢过的玉,只能算是沉睡着的玉。他认为,将睡着的玉唤醒是自己分内的工作。

另外,据他的说法,玉如果要真正地展现生命力,就必须吸吮人肌肤的精髓,而且必须是女人的肌肤。他让女人怀抱着正在雕刻中的玉。不但如此,工作时,他还让女子坐在一旁,但不是用来充当模特儿。即使他雕狮子狗、龙的时候,也是如此。

年轻时,他让自己的妻子担任这份工作,但是,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说道:

“老太婆衰萎的皮肤,已经没有精髓可让玉吸取的了!”

因此,他找了别的女人替代。

开始经营润古堂的时候,他找了个附近卖糖果的寡妇,是个年过三十、散发着成熟韵味的女人。

王福生嗜酒,喝醉了,就经常抓着李同源说醉话:“的确,你玉雕刻得很漂亮,这个呀!我也承认。不过,如果让我来评断,我的作品有……有人间的温暖,是你雕刻的玉所没有的,可惜呀!”

老实的李同源恭敬地聆听师父说话。可是,无论再怎么说,他还是不让女人抱着玉,工作时也不让女人待在身边。

(师父刻出来的玉,确实有着不可思议的暖意,属于人的……)

李同源比谁都清楚这个事实。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师父作品中的暖意,是因为吸取了女人肌肤精髓的缘故。

(一定跟技术有关。)

新一代的匠人李同源,打心底里否定师父异想天开的想法。

玉有硬玉和软玉两种。云南和缅甸生产的翡翠等硬玉,都太坚硬而无法施以精细的雕刻。雕刻玉器用的通常是昆仑(新疆)生产的软玉。但是,即使是软玉,也还不如做印章的青田石和寿山石来得软。

玉的光泽,自古以来即为中国人所憧憬。常见的宋瓷,即是以其特质接近于玉而经常被拿来创作。

软玉只有新疆生产,所以,即使再怎么垂涎也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这和国力的消长也有关系。控制西域的力量一旦消失,那么中国内陆也会失去玉的供给。

清朝时,昆仑山脉玉的开采属于国营,不仅严禁民间开采,对于玉的买卖也作了限制。乾隆年间,兵部侍郎(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高朴,对盗采和走私玉者判处死刑。然而,即使施行死刑,走私仍然无法杜绝,这足以说明人们对玉是何等地憧憬了。

关于玉有许多迷信的说法。让死者嘴里衔玉,可以防止尸体腐烂即是一例。药房收购雕刻玉后留下的玉的屑粉,是因为能卖给罹患重病的病人家属。生于旧时代的王福生,对玉拥有奇特的信念并非不可思议的事。

1923年春天,经常来兜售书画的宦官郭祥,带着几张相片出现在润古堂,向王福生下了一份订单:

“能不能做和这个一模一样的香炉?”

清朝覆亡以后,逊帝溥仪因优待的条件,被允许保有尊号,并可留用以前在宫内的侍从人员。在同一个条件的第三项中,逊帝本应移居到北京的西郊,但溥仪却未遵行而仍继续居住紫禁城内。因此,还有四百七十名宦官和一百多名宫女住在城内,侍奉着被废除了的皇帝。郭祥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件做得相当精美的玉器!”看着相片,王福生说道。

相片有好几张,是从各个不同角度拍摄的同一个香炉。包括底部及内侧都拍了。香炉的底部雕着铭文:

乾隆三十四年——正值1769年。

这是一座三足的火钵型香炉,盖子上雕有一只蹲着的狮子,两侧把手则仿龙头而造,亦即双龙耳。

“能做吧?这里有尺寸。”

郭祥从怀里掏出写了尺寸的纸片。王福生接过去,核对着相片看了一会儿,说道:“高三寸……不过,不知道是什么颜色?”

虽然同样是玉,但是,颜色从乳白色一直到带有蓝色、绿色、黄色都有,而且还有深浅的差别。相片是黑白的。

“颜色我记得,你那里应该有各种原玉吧?嘿,让我瞧瞧!”

李同源和素英也在场。

(莫非要答应下来?)

两人凝视着王福生的脸。

郭祥要求制造赝品。

02

“我想看看真品!”王福生回答。

“有真品的话,我就用不着那么费心了!就是因为手边没有,所以才把照片带来。”

郭祥不安地说道。宦官失去了男性化的表情,像个神经质女人似的扬起眉毛,声音也提高了。

李同源想起流传在琉璃厂一带的谣言。

——溥仪身边虽然不乏愚忠愚诚的遗臣,但是,欺骗逊帝、盗取财物的人也不少。不知道溥仪是否稍微察觉到了,他宣布最近要清点宫廷内的收藏品……

大家都恐慌了,琉璃厂内不断接到顶替用的赝品的订单。

“真品究竟在哪里?”王福生问道。

“东西在哪里,和你无关吧!”

“不说,我就不接这个订单!”王福生斩钉截铁地说道。

郭祥太阳穴的青筋浮起,唇边微颤了一会儿后说道:

“卖给美国人了,在华盛顿!”

“所以不在国内?”

“对,哀求了半天,才终于把照片寄来了。”

“好!订单我接下了,你来看看原玉!”

原创品不在中国的事实,诱发了王福生创作的欲望。

在工作室的里面,有一个混杂了一百块以上大大小小的玉的收藏处。润古堂开张的时候,王福生把野口给的大部分经营资金都拿来买玉了。

郭祥物色着原玉。一个个仔细地端详着,好像是在和自己记忆里的香炉颜色比较似的。终于,他指着最角落那块带有蓝色的玉,说道:

“就是它!这个色泽最接近,就用这个做吧!”

在那一瞬间,王福生闭起了眼睛。李同源不由得和旁边的素英面面相觑。

那是王福生最钟爱的青玉。他经常抚摸着它说道:

“我将用这块玉创作留名后世的玉器。我的生命可说是为它而活的!”

用如此珍爱的玉制造仿制品,王福生到底有没有想清楚?

李同源屏息盯着师父。

短暂的冥想后,王福生终于睁开眼睛,说道:“好!就用这块玉做!”

郭祥走后,素英激动地说道:“父亲,这不是你为了要做传世之作,而特地留下的青玉吗?”

王福生耸耸肩膀,在手掌中吐了口口水说道:“差不多了,想流传后世的工作也该开始进行了。等拖到想要动手的时候,双手可能已经不听指挥了!年纪大了,这可是个好机会呢!”

“可是,父亲,这只不过是仿造一百五十年前不知是谁做的东西,难道这就是您想传名后世的工作?”

曾经参加过革命运动的素英很单纯,她无法理解王福生的想法,为什么要选择做赝品作为这辈子工作生涯的总成绩。

“素英,你不了解……”王福生说道,“我的工作不是制造形体,而是将灵魂注入玉这个有生命的东西里……不怪你不懂。哪,同源,你应该懂吧,形体次要,灵魂才是最重要的……听好,我要做的东西和乾隆时代的那个香炉完全不一样。对不对,同源?”

“是……是,是的。”

李同源慌张地回答。

03

然而,王福生终究不得不放弃一心一意想留名后世的工作。

就在郭祥拜访后的第三天,王福生因脑溢血而倒了下来。生命无甚大碍,但半身不遂,根本无法再握雕刻刀。

郭祥委托的工作,可是当务之急的问题。中风之后,王福生无法开口讲话了。

“要拒绝吗?”

妻子这么问了以后,他的脸微微往旁边颤动了一下,像是否定的意思。此时年轻的素英比糟糠老妻的反应来得灵敏:

“那么,让同源来做吗?”素英从旁问道。

王福生缩起下巴,表示同意。

毕生的夙愿摆在眼前,却遭此挫折,他一定感到相当懊恼。但仍然有意把记挂着要做的工作交给接班人。

——王福生的心情一定是这样。

素英发问了以后,李同源往后退缩,结结巴巴地回答说:“这……这不行!不是,我……那块玉,是师父……”

“父亲已经无法再雕刻玉了,现在只能交给值得信任的你。”素英激励着退缩的李同源。

面对师父不寻常的信赖,李同源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接手的是师父毕生的工作,材料是师父钟爱多年的名玉。他虽然暗地嗤笑师父那异想天开的想法,但是,确实也感受到师父对那块玉的执著。师父病发至今,说不定对那块玉的感情已因未能完成夙愿而变成怨恨了。

想至此处,李同

源不寒而栗。

素英凝视着他,静静地说道:“让我来抱那块玉,你工作时,就让我坐在旁边吧!”

让李同源下定决心制作香炉的就是素英这番话。从此以后,每天早上他都从素英那里接下玉,那块一整晚被她抱在怀里的玉。

他终于理解了师父那种陈旧的精神主义者的做法,已不是他当初认为的滑稽吓人的符咒了。

(师父其实是迷上了拥着玉、坐在一旁的女人。)

喜欢的女人在身边时,男人的心会感到兴奋。这是很人性的感情,一旦将这种感觉导入创作中,那么持续燃烧着的人的温暖,自然而然地便会表现在作品之中。

吸取女人肌肤精髓的不是玉,而是创作者的精神。这种精神正是通过玉表现出来。

李同源觉得自己做的香炉,应该会比师父想做得更好。因为,他相信比起师父迷恋妻子和卖糖的寡妇,他更深刻地爱着素英。

李同源对素英的单恋,会视情况而有所起伏。

素英学校里的同事,有个历史老师叫庄念伟,经常到润古堂来和她闲聊。他像是被年轻貌美的寡妇素英所吸引了。他具有南方人的气质,是个潇洒、有礼的青年。

每当庄念伟来访时,李同源的心就会莫名地震荡起来,面对玉的时候,心中的火焰便会疯了似的燃烧起来,因此,疲倦的时候,心中的火焰自然而然地也变得非常微弱。

有一天,工作怎么都不顺手,他频频嘟起嘴唇轻轻地叹气。似乎不想让一旁的素英察觉似的。

但是,她还是发现了。素英对着李同源说道:“今天好像没什么进展?”

“对,怎么都使不上力气,可能是累了。”

“请拿出热情吧!”

李同源错愕了。

“热情”常在他心里翻腾,但却从没有透露过。原以为被密封在自己的内心,却突然从外被人揭发,他感到很狼狈。

素英站起身来,将手放到旗袍领口的纽扣上。她到底想做什么?李同源一时糊涂了。

领口的纽扣解开之后,她的手指很快地向下滑动,继续把右肩锁骨旁的纽扣和下面右腋的纽扣都解开了。

接着,她伸出手,执起李同源的手腕朝自己的胸部探了进去。

李同源的手指触到素英的乳房。

“怎么样?激动吗?”

素英问道,她的表情依旧。

事情太突然了,李同源没做声。

“还是不觉得激动?”

素英抓着李同源的手腕又问了一次。

“是!”李同源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回答得很自然,声音也没有颤抖。

素英松开了他的手。

吸了一口气,他静静地将自己的手从她的胸口抽出。

“开始工作吧!”

素英若无其事地坐回椅子,将扣子扣好。

李同源再度开始工作,他知道自己的感情已经渗透到玉里面了。

自从他有记忆以来,玉就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虽然还年轻,但他自认和玉已结下了深缘。可是,触摸了素英的乳房后,他才感到自己第一次了解了制作玉器的方法。不仅如此,他同时察觉到自己连玉的本质都没掌握。

因为太熟悉了的缘故。在尚未体验热烈情感的兴奋以前就接触了玉,是遗憾的。而一味紧张地使用手指的工作经验,徒然令他羞愧。

——以空虚的心情工作,对玉而言是难以原谅的亵渎。

玉如果缺乏光润的色泽,不算是上乘作品。带给玉色泽的是超越技巧的东西。

基于这份领悟,青玉狮子香炉终于完成了。

表现狮子繁多鬃毛的重复线条,因没做线条的分解而完成。露出的牙齿采用的是玉的性质中最锐利的一面,与此相对的是鼻子周围,以玉最温润的一面来表现。

透过素英肌肤浸润过的玉,被李同源满怀着对她的思慕而精心雕刻、琢磨着。所以香炉可说是他呕心沥血之作,自是舍不得割爱。

他甚至感受到了肉体上的痛苦。玉里那乳色的血管和自己体内的血管相连,仿佛被撕裂着。

——和香炉别离的痛苦,也只能以这样的字眼表达一二。

几次梦里挣扎着。睁眼看见自己黄色皮肤下,蓝色血管像没事似的潜藏着,反而令人感到害怕。如此安稳,可以吗?狮子香炉即将被撕扯掉了!

但是,反过来想,狮子香炉将被收藏在紫禁城内。虽说是顶替的赝品,却也是以国宝的身份,被慎重地收藏着。

他似乎已能了解师父答应郭祥的委托,而忍受着制造赝品的屈辱和心情了。

(对素英小姐的爱慕,也借由这项作品而得以永远留存下来。)

他交出了香炉,祈祷似的如此想着。

“呵,真像。这下子不用担心了,这个香炉就让它摆在颐和轩吧!”郭祥说道。

这一年(民国十二年)的六月,紫禁城发生了火灾。

被城墙和壕沟包围的大宫殿范围广达三五公里,即使距离再近,从琉璃厂仍无法看到紫禁城失火的情况。李同源四处打听消息,得知火延烧至中正殿及其周围后,火势就控制住了。

他放心了。

中正殿是位于紫禁城外西路有喇嘛供佛的宫殿。听说他做的狮子香炉放在外东路的颐和轩。这栋建筑与火灾现场正呈相反方向。

(香炉平安无事……)

他心想,就算紫禁城全部烧毁,只要狮子香炉完好无事就行了。

1924年(民国十三年),中正殿失火的第二年夏天,王福生的妻子还在世,卧病数天后,很快就辞世了。可能是看护病人太劳累的关系。

不知是否因老妻的死而沮丧,王福生日渐衰弱,十一月以后,病情恶化到濒临生死的关头。

十一月五日,紫禁城的北门神武门,谣传有战事发生。

天安门是外门,神武门是紫禁城的内门。明朝时称玄武门,到了清朝,为了避讳康熙帝玄烨名字中的“玄”字,改称“神武门”。

神武门一带因为戒严而无法接近。

当时,既没有收音机,也没有新闻号外,在正阳门外的琉璃厂完全不清楚状况。人们对流言飞语感到害怕。

即便是卧病在床、看来已失去意识的王福生,恐怕也感受到四周非比寻常的气氛。当天下午,即因病情加重而过世了。

那时,事情也真相大白了。

到目前为止,北京的统治者都是北洋军阀的保守派人士,对清朝王室还算尊敬。每当逊帝生日时,都会携带祝贺的礼物前往“谒见”,甚至还有人携着逊帝送的许多礼品回去。

根据当初国民政府对清室开出的优待条件,清帝本来应该离开北京市移住西郊的万寿山,可是,溥仪并没有前往,而依然住在紫禁城内。

直隶第三军总司令冯玉祥,由于和张作霖作战而奉命出兵至热河,但暗地里却和奉天军缔结和约,并返回北京发动军事政变,这是十月二十三日发生的事。

直系统帅吴佩孚讨伐冯玉祥,在杨村吃了败仗后,搭乘军舰逃往南方。

冯玉祥控制了北京。外国人称他“基督将军”,他对南方革命军的情势完全了如指掌,是个以进步著称的人物,对逊帝的态度自然是无所忌惮。

杨村之战胜利后的第三天,他派遣警卫司令鹿钟麟,将逊帝溥仪赶出紫禁城。

神武门的骚动,即是因为鹿钟麟的部队,命令护城河营房警察(相当于皇宫警察)四队四百八十人解除武装的关系。

在没有任何的抵抗之下,中午即完成了解除武装的工作。

鹿司令向宫内大臣绍英要求逊帝即刻出宫。

皇室辩称,十三年前,在该退出紫禁城时,由于国民政府并没有指令,所以才会继续留下来。此外,亦以搬家时,整理行李需要时间为理由,要求宽延几天。

交涉的结果,国民军虽认可整理东西需花时间,但要逊帝即日出宫的要求则不变。

逊帝溥仪在十几名亲近的陪伴下离开紫禁城,搭乘汽车前往醇亲王的府邸,这是当天下午四点过后的事。

溥仪退出的时候,将两方玉玺交给鹿司令以表示恭顺之意。其中一方刻有“皇帝之宝”,另一方则刻着“宣统之宝”。

就这样,北京的局势发生了剧烈的变化,琉璃厂的润古堂也因主人的死,上演了一出简单的世代交替剧。

真正的经营者野口,另行物色了一名傀儡替代王福生。

“我要去上海,我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那个日本人表示你可以留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被素英这么一问,李同源也很想跟着去上海。可是,他没有在陌生土地上生活的信心。

他虽身怀技艺,但是狮子香炉把他的魂魄完全摄走了。香炉完成之后就再也没有好好地工作过了。并非怠惰,实在是再也无法专心工作了。

“哎……”李同源把手插进头发里,说道,“不知道该怎么做,想听听你的意见。”

“如果换成我,就不会再待在这里了。这种把中国的东西卖到日本去的事,我是不会帮的!……不过这是你的事,必须由你自己决定。”

素英这么一说,他也不好说还要继续待在润古堂了。

“我辞职!”他说道。

“不过,可得找份新差事,你有头绪吗?”

“没有,完全没着落!”

“真伤脑筋……对了,我来替你想办法,我有个门路。”

润古堂的经营权就在隔年正月转让给新店主。李同源当时已将账簿和商品整理完毕。

野口选了小古董店的掌柜做后继者。他是个专做赝品的人物,即使没有素英的劝解,李同源也无意在这种人的手底下做事。

旧历年底,李同源搬到崇文门外的租处居住。在此之前,素英帮他找到了工作,过完新年就上班,工作的地点是“清室善后委员会”。

溥仪退走后,国务院从紫禁城内许多财物中,整理出像是私人的物品,归还爱新觉罗家,公家的物品就交由清室善后委员会处理。

委员会由政府派出七名、清室派出四名委员所组成。汪兆铭和蔡元培均是政府委员中的成员,曾经逃亡日本的罗振玉,也在清室委员之中。成立委员会的目的是,要迅速清理城内的收藏品后,早日设立图书馆和博物馆。

然而,担任实际工作的职员,大部分都对古书和古代美术一窍不通,经常连标签都会贴错。错把鼎误认为香炉,将尊(盛酒容器)写成痰盂,使得“清点物品”的工作不时地延误。因此,委员会很想引进对古物有相当知识的职员,李同源在这方面的资格,可说是完全符合的。

“待遇不高!”素英虽这么说,李同源还是立刻答应了。

由于李同源在创作狮子香炉时,投注了全副的心力,以致目前还暂时无法从事雕刻玉的工作。不过,只在古董品上贴标签则是轻而易举的差事。

如果是清点紫禁城的收藏品,或许有机会和青玉狮子香炉相遇。被深深地禁藏在宫内的香炉,怀有他对素英的情愫,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而死了心。

——如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让他振奋的了。

“庄念伟老师辞去了学校的教职,到委员会工作,他请我帮他找具有专业知识的人。”李同源答应之后,素英加上了这一句。

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失望。

(可是,素英小姐不久就要到上海去了。庄念伟再也无法纠缠她了……)

他如此想着,忍耐着。他对庄念伟不具好感,并不只是对方接近素英的关系,还有本能上的厌恶感。

和讨厌的人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令人心情沉重。

但是不悦的感觉,与再见到狮子香炉的愉悦心情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他怀着一颗雀跃的心,开始到紫禁城内的“清室善后委员会”上班。

北京全城沸腾着。除夕夜,众所期待的孙文在市民的热烈欢呼声中抵达北京。溥仪退出紫禁城和孙文进入北京,宣告中国的新时代已经来临。

外界如此的狂热,和李同源内心兴起的兴奋毫无关联。如同逊帝溥仪被驱逐,不如在同一天素英的父亲死去那样来得重大——

出身学校的庄念伟,在办公室的地位自然比李同源高。二十四岁的李同源以“工人”的身份被雇用。

“李先生对玉非常了解,就由他负责玉器的工作。”庄念伟向上司建议。

进入紫禁城,让李同源吃惊的是,那些古物的数量多得令人惊愕。他原以为来到这里就能立刻和狮子香炉相会,然而此刻则深感自己就像是不知大海之深的井底之蛙。不过,既然被推荐为玉器专家,那么再会的可能性一定很大。

“小

伙子,好好干!”庄念伟说着,手搭在李同源的肩膀。李同源感到有种黏黏的东西从肩膀淌下,仿佛要堵住胸口似的。

李同源并没有立即邂逅狮子香炉。

清点工作首先由乾清宫展开。这里是历代皇帝召见军机大臣、决定重要国务的场所。其次是坤宁宫。

由于是先从重要的宫殿逐步展开清点工作,因此只典藏着新玉的颐和轩不知要等到何时才会轮到。

一般称宋代以后的玉器为新玉,和以前的古玉相比,工艺更为精巧,但古董性的价值被认定为较低。

在这段时期,由于人手增加,终于能够分头清点各宫殿了。

“颐和轩好像有很多玉器,可能的话,请派人去那里清查。”

李同源提心吊胆地向主任提出要求。

虽然如愿了,但仍由庄念伟担任调查颐和轩的组长。

“小伙子,就看你的了!”庄念伟说道。

李同源是自己主动要求参与的人,所以,庄念伟当他是自己人。

任何组织都会产生派阀。庄念伟是出身学校的中坚干部,等在他面前的,是未来即将设立的博物馆的重要职位,而进一步升迁的大门也敞开着。因此,他必须掌握住许多有能力的部属。他原本和父母属意的女子结婚,但夫妇俩的感情并不好。由于家庭不和的反弹,致使他将斗志转向工作。

李同源满脑子只有狮子香炉。年轻的他是个仅接触了狭窄的世界,且只躲在那个天地里的人。至于为了当领袖而让部属就范的庄念伟的心理,早已超过他所能理解的范围,他对于想接近自己的庄念伟,总觉得没来由地厌恶,而多了份戒心。

(把我拉近之后,可能会用爪子扑杀我吧?)

李同源的警戒心态,可说是几近于动物性的反应。如此深的怀疑,来自对对方的厌憎,想来对方也是一样的念头。

委员会的各组人员共有十名左右。各组编派了一名国民军和一名警察。由于处理的是贵重物品,因此还身兼着监视的工作。进入宫殿后,立即换穿工作服,一律集体行动,不得擅自离开。

清点工作的程序,是先决定收藏品的名称,然后记在总账簿里,贴上纸签,再重新核对一次。

虽然是严冬寒冷的季节,但宫殿建筑里严禁点火。无人的宫殿静悄悄的,寒气格外逼人。记录员用毛笔登录,一个不留意,笔尖就会冻上,只好不停地用嘴呵气暖笔。职员们一面跺脚一面搓手,以取得少许的暖意。

李同源被雇做工人,搬运物品、贴上纸签是分内之事。但是,碰到玉器时,几乎都是由他决定名称。组长庄念伟虽自称专攻历史,考古学造诣也很深,但在李同源看来,他连入门知识都有待商榷。例如,将黄玉说成玛瑙,将水晶错认为玻璃。

“虽然写的是青金石仙人像,但其实是用蓝草染的染蓝色石!”他毫不客气地指摘组长的错误。

庄念伟的脸色很不好看。

“又种下一个被怨恨的种子。”李同源这么想着。

他并没有想要利用这个组织出人头地的欲望,也就没有必要讨好任何人。

在颐和轩里,他终于和青玉狮子香炉会面了。青玉狮子香炉和其他玉器,一起被装在箱子里。

——再会时不可以慌张。

他压抑焦虑的情绪,把箱子里的玉器全部拿出来,排列在地板上。然后,蹲在狮子香炉前,聚精会神地凝视着。

他安静地咀嚼内心升起的喜悦,看着看着更加心满意足。是一种澄明的没有量感的深深的恍惚。抚摸素英乳房的情景,突然涌现脑海,终于形成一滴水滴,滴落在心底,形成波纹缓缓地逐渐扩大——

“那里面有珍品吗?”庄念伟从背后发出声音。

“有,这个!”

“嗯!……”

庄念伟瞄了一眼,就走了。

李同源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直到庄念伟的脚步声消失,再将视线转回香炉的时候,感到素英的面容悄悄地来到自己和香炉之间,不一会儿,即和香炉融为一体。间隔消失了,素英的幻影,宽容地包裹着和香炉成为一体的他。他已陷入陶醉的境界。

庄念伟的声音再度打破他的陶醉。

“要看到什么时候?看来好像很中意。”

“是极品呢!”

“是吗?……”

庄念伟伸出一只手,漫不经心地举起香炉。

李同源闭上眼睛。

“原来如此……是乾隆三十四年的。新玉还是乾隆年间的最好。”

庄念伟拿着香炉,从各个角度检视着。

感到香炉被放到自己的跟前时,李同源睁开了眼睛。

“快点登记吧!”庄念伟说道。

“让我来写纸签。”

“好。”

把登记员写的纸签贴在物品上,是工人的工作。但是,因为特殊字太多,李同源有时候顺手就写了。因此,庄念伟一点儿也没有起疑,这就遂了他的意。

青玉双龙耳狮子香炉

李同源用向登记员借来的笔,一面呵着气一面在纸上如此写道。手在发抖,不仅仅是因为寒冷的关系。

“把纸签贴在把手的龙头上吧!”庄念伟说道。

“不,这得贴在底部。”李同源用力地摇头答道。

“嗯!……也好。”

由于李同源很难得如此认真地主张,庄念伟以为是有什么专门的理由,就照着他的意思做了。有关玉器,他多半都会让李同源处理。

李同源将纸签贴在香炉底部,然后,反复地抚摸着香炉。

如同师父王福生所言,他制造的并非仿制品,而是重新创作的秀拔的玉器。虽然不是出于负疚的心理,但是,只有那刻着乾隆三十四年的铭文,成为他内心的污点。已经雕上的文字并不容易消失,但至少可以借由贴上的纸签隐藏起来。

清室善后委员会的清点工作进行着。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们仿佛逐渐着了魔似的。在他们之前,负责处理紫禁城收藏品的只限于丧失男性机能的宦官们,这些人大多是精神不健全的人。对于身心健全的人们而言,在初次接触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无数秘密宝物时,是既感动又害怕。所以,气氛变得不一样自是无可厚非。

“这里面充满了覆灭王朝的怨恨,这些怨气一定会附到咱们身上来的。”有人这么说。

“不,这里的收藏品是长年从人民身上榨取来的,是民脂民膏!让咱们这么激动的,恐怕是藏在每件宝物里,那无依无靠的人民的怨叹吧!”也有人如此反驳。

“不是!也许这是因为帝王所拥有的文物,都是由民众制造的。伟大民众创造力的结晶就在里头!这才是触及我们的内心,让我们感动的东西。”也有人持这种看法。

——这个机构开始有了朝气。

四十年后,一名还活着的职员在回忆录上如此记载。

朝气指的是跃动清新的气氛,是所有人员在兴奋状态下的产物。

但只有一个人远离旋涡之外,他就是李同源。

在他眼中,只存在一件美术品——那就是他亲手做的青玉狮子香炉。即使进到秘藏宝物的宝山,他也只看到这一件。

那一年(民国十四年)的三月十二日。孙文在北京铁狮子胡同的国民党本部去世,结束了六十年的人生生涯。

清室善后委员会里大多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他们全部都沉浸在悲哀里,中国的救星陨灭了。听到孙文死讯的当天,连庄念伟都流下了眼泪。

(这人也会哭?)

李同源不可置信地盯着庄念伟的眼泪。而他自己却没有任何伤感的感觉。对他而言,孙文不过是远远的标语牌上的名字,全部都是遥远景物——除了青玉狮子香炉。

李同源愈来愈疏离。

其他的职员仿佛被紫禁城不散的阴魂附身似的,开始热烈研究古代美术。面对丰富的研究材料,他们从早到晚,都沉浸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古代美术里。阅读大量的相关文献,登门请教专家,在短期间内像海绵吸足水似的吸收着大量的知识,再也没有人会将水晶误认为玻璃了。

04

那一年(民国十四年)的十月十日,故宫博物院成立,并在乾清门举行了开幕典礼。清室善后委员会的委员长李煜瀛担任故宫博物院理事长,包括李同源在内,委员会的职员几乎都进了博物院。

这段期间,政局变动很大。

故宫博物院成立不久,孙传芳向奉天军宣战后北上,连看来像引退的吴佩孚也纠合了直系诸将领,高揭打倒奉天军的大旗。

张作霖的部将郭松龄揭起叛旗和冯玉祥结合,宣布反张宣言后出兵。但是,郭松龄部受到日本关东军的警告而导致作战步调不一致,结果遭到张作霖的包围歼灭。

北京冯玉祥出动大军击破直鲁联军占领天津,但眼看形势不利,又突然发出下野的通电后离开北京——

北京再度落入北洋军手中,段祺瑞政府和学生、民众的军事反抗运动的对立不断地重复着。

翌年(即民国十五年,1926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向两万人的军事抗争队开炮,导致47人死亡,164人受伤,此即所谓“三·一八惨案”。

不久,政府以博物院理事长李煜瀛是共产党员为由,发出了逮捕令。

故宫博物院受难的历史从此开始,同时在经济上也面临困境。

由于仅靠参观的收入无法维持开销,再加上院内首脑阶层不屑于仰仗军阀政府的援助,只好由干部之一的熊希龄出面向银行借款三万元以渡难关。

国民党撤退,北京再度成为保守派的天下后,迎回溥仪的谣言甚嚣尘上。

七月,代替了段祺瑞的杜锡圭内阁成立了所谓“故宫保管委员会”。委员会里,有很多人和以前的宫廷有渊源,使人觉得溥仪的归返也许不是流言。不过,这个不自然的委员会,终于因杜内阁的辞职而流产了。

没有人知道今后博物院的命运会如何。总之,集合了以前的干部和职员成立了“故宫博物院维持会”。但是,当务之急是筹措经费。考虑了各种可能性的结果后,决定将收藏在永寿宫的银锭和沙金处理掉。美术品和书籍类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处理掉这些物品其实是博物院的自杀行为。但是,银粒和沙金并非古董品,即使卖掉也不足为惜。

这个案子最后因政府不允许而作罢。

军阀政府一直在觊觎故宫财宝,而对予以抗拒的博物院逐步施加压力。博物院里有许多进步人士,这也是其被视为眼中钉的原因。军阀政府决定将存放在大高殿军机处的记录移交国务院保管,也是基于此种心态。一旦军阀政府接管故宫博物院,将会使文献调查的工作面临重大障碍。事实上军阀政府的目的不过是在找碴儿,所以才会在下命令之后迟迟未见接收,徒令故宫博物院忧心焦虑。

新成立不久的故宫博物院,坚韧地忍受着迫害。虽然曾发生因薪水迟发致使维持会长引咎辞职的事件,但职员们依然咬紧牙根忍耐着。

“南方将会来援救,好不容易坚持到这个时候,再忍一忍吧!”为了挽留因不满而想开溜的伙伴们,庄念伟如此说道。

这番话,也有说给自己听的意思。他在博物院,已爬升到极高的地位。生活再怎么艰苦,好不容易建立的地盘就这么轻易地放弃,未免可惜。

孤儿李同源不需要抚养家族,一个人勉强可以过活。只要能待在狮子香炉旁边,他就心满意足了。生活上的艰辛,在磨玉的小学徒时代早已习惯,根本不以为苦。这样,使他更远离了同事。

暗地里存在的故宫博物院,犹如反抗其境遇似的只热衷于工作的进展。图书文献的目录完成了,制作拓本和印谱的工作也不断地进行着。

他们的忍耐终于有了回报。

1928年(民国十七年),北伐军以北京为目标,自南方一路北上。南北两军约七十万名士兵,对峙于华北一带,最后枭雄张作霖因害怕退路被截断,而放弃北京逃往奉天。6月4日,张作霖搭乘的火车在奉天车站前被炸,他身负重伤,几天后宣告死亡。

蒋介石、冯玉祥等国民革命军诸将领,在西山碧云寺的孙文灵柩前,报告北伐完成的事实。

国民政府替代了军阀政权,成为北京的新主人。

“嘿,咱们的时代来了!”庄念伟张开双手说道。

不仅是他,故宫博物院的职员几乎都同样地在内心里欢呼着。

李同源看着伙伴们欢欣雀跃的模样,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

两年半以前,孙文抵达北京时市民的狂热、接着人们面对孙文死讯的悲叹,以及针对军阀政府对同事们施加迫害时所表现出的悲愤——这些全部是李同源内心中的遥远景观,轻轻

地在角落里出现,又悄悄地消失无踪。

如今也是。他漫不经心地远眺着永远也不会靠近的远景。

他的精魂全被青玉狮子香炉吸尽了,从那以后,只靠着香炉反射出来的东西活着。

他把对素英强烈的思念,完全倾注在青玉之上,然而香炉至今只是偶尔地映照出素英的幻影而已。

在青天白日旗翻飞的北京,博物院职员期待着开明政府的支持,但也对曾经出现太过激进而脱轨的情形,感到胆战心寒。

国民政府委员经亨颐是个激进派。他提议将故宫博物院里不值钱的东西交付拍卖。他似乎对“故宫”这个名称不甚满意。认为“故”就如同故乡等字,有“怀念”之意,等于是荒谬地怀念覆亡的帝政时代。共和国的体制下是不允许使用宫殿这个名称的。

——他着实发挥了过激派的精神,大力地如此主张着。

张继是故宫博物院理事的一员,撰文反驳了经亨颐的提案。

——所谓“故宫”,意指曾有宫殿的地点。在共和国里,虽不允许以宫殿命名,但是像巴黎罗浮宫、柏林夏洛腾堡宫等,这些共和国的博物馆,冠有王宫名称的并不少。

经亨颐在提案中申述的理由是:

——研究宫殿设备以及皇帝使用了什么,等等,正如同是在研究未来谁要当皇帝,而预先成立“大典筹备处”一般。

张继针对此,很有耐心地予以反驳:

——这么说来,现今世界各地的学者争相挖掘原始时代的遗迹,并研究当时代的器物,就表示准备返回太古穴居生活了?

这不过是出过场的喜剧。

在中央政治会议第一百五十五次会议中,这个问题被提出讨论,经亨颐的谬论遭到否决。故宫博物院组织法终于公布了。

故宫博物院据此由古物馆、图书馆、文献馆三馆联合而成,成为政府直属机关。被军阀政府以共产党员为由逮捕的原理事长李煜瀛再度复职。

在似乎听得见口哨声的明朗气氛中,博物院的工作再度展开。薪水也能够确实给付了。为了使事业更加充实,允许原本要当做资金,却遭军阀政府干涉而没能处分的“杂品”可以脱手了。

博物院派遣了市区内金饰店的工匠,在院内将沙金熔成金块销售。另外也将曾是贡品的大量茶叶和棉布卖出。

由于贡品都是高级品,价钱也很便宜,庄念伟于是买了一匹厚的棉布做长裤。

“怎么样?这么漂亮的蓝布,是使用以前正牌的染料做成的。”

庄念伟穿上刚做好、折痕崭新的长裤,展示给大家看。

“奇怪,嘿,右边小腿好像裂了!”有个同事说道。

“裂了?”庄念伟伸出右脚,低头看看长裤。

——折痕处的确绽裂了五公分。

“熨斗烫得太用力了!”不知是谁说的。

“会是熨斗吗?……”他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拉拉裤子膝盖的周边,然后,沿着被拉起的折痕,裤子又破了。

“庄先生,你买的那块棉布,记录着是康熙三十七年入库的哟!”另一名职员说道。

“两百三十年前的东西呀!……”

庄念伟说不出话来了。

可能曾经是高级品,但堆在通风不良的仓库角落里长达两百三十年,纤维变脆弱并非不可思议之事。

在场的伙伴们大声笑了出来。庄念伟也一面搔着头,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笑得太激动而笑出泪水的职员,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说道:

“真的好久没这么笑过了。现在想想,咱们已经很久没像这样打心底里笑了。”

大家都点头表示认同。此刻,在每个人的心里短暂地勾起了对艰苦日子的记忆。

博物院的事业又恢复了生气。院内也有摄影室的设备和印刷所,除了《故宫月刊》,还出版各种刊物。

清室善后委员会时代的清点工作,大多是由外行人担任,因此,再度进行核对检查的工作。

收藏品当中,有被宦官偷去后顶替用的赝品、有不知是伪造而进献的贡品,也有的是只作部分篡改的东西,如将明代绘画在落款处动手脚,当作是元代画家的画作。这些都要经过专家细密的调查后,再加以更正。

有一天,一个老人捋着白胡须出现了,是受政府委托审查文物的玉器专家。

庄念伟带领老人视察玉器。李同源在审查过程中,全身直冒冷汗。

老人在玉器前,挺直了弯曲的腰杆,眼睛炯炯发光:

“这不是古玉,是赝品!”

直视贴着汉玉纸签的玉器,老人吐气似的说道。

“嘿,是乾隆时代的烤皮子哩!”

庄念伟拿起那件假的汉玉,频频地用手指摩挲。

将普通玉的表皮用特殊方法烧成黄色,使其看起来像古玉,这是乾隆时代流行的做法。

李同源虽是专攻玉器的工匠,但只处理过新玉。清点的时候,写成汉玉,不过是照实登录罢了。

听见庄念伟和鉴玉的老先生谈起专门性的内容,李同源吓了一跳。原以为庄念伟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他对玉拥有相当的识见。

(庄念伟这家伙,什么时候……)

庄念伟进入清室善后委员会已经三年了。在这段期间学到专业性知识一点儿也不奇怪。在博物院受难的时代,职员们也还是很努力地学习。恍恍惚惚过日子的恐怕只有李同源一人吧!

当老先生移步站在青玉狮子香炉前面时,李同源的膝盖颤抖着,拳头紧握,几乎透不过气来。

“有乾隆三十四年的铭文。”庄念伟举起香炉,向老先生说明。

老先生将香炉接了过来:“啊……好作品!这个……”

“在乾隆玉器当中,算得上是件杰出的作品。”

“是一流的雕刻师傅创作的呢!”

听了两人的谈话,李同源觉得耳根热了起来。

不安消失了,他的自信和对香炉的爱情更加强烈了。

05

从1928年北伐成功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满洲事变)爆发前的三年之间,是故宫博物院最幸福的时期。

由于担心日军发动的军事战争迟早会波及华北,博物院的理事会检讨了情势后,认为民族文化财产如果就这样放置在北京,那么发生战争时,将有遭受破坏之虞。因此作出“迁运文物”的决定,并向政府请求后获准。

1932年(民国二十一年)的下半年,故宫博物院的人们为了搬运文物,从早忙到晚。除了故宫博物院,国子监和古物陈列所的文物也不得不从北京搬运到安全的地点。

送到哪里好呢?

文物都已经在打包了,却还不能作出决定。

政府终于下令,先利用铁路将文物送到浦口。

打包文物是项大工程。院里的职员很少人有这种工作经验。琉璃厂的美术商习惯与外国人做生意,因此对于长途运输的包装法很有心得。于是找他们来进行实际包装,让院内的职员们见习,体验打包的诀窍。

用木箱包装,并使用棉布、稻草、稻谷壳等物充填。为了减少箱子的使用量,因此尽可能在同一个箱子内多塞些古物,最后装了19557箱。但这还不是故宫文物的全部,这批文物都是收藏品当中的极品。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狮子香炉运走!)

李同源心想。

重要美术品搬走后,留下的全是次级品。他并不希望狮子香炉被贴上次级品的标签。

“玉器分配到180箱,总之,先将展示室的古玉包装起来。”

庄念伟如此告诉李同源。

当时展示室里,陈列着从商周到汉代的璧、环、圭等佩玉类,每件文物都是经过白须老人锐利眼光保证过的极品。选择重要物品时,以玉器而言自然是先从古玉开始。

李同源为了增加木箱的空间,尽量少塞进棉和稻草等充填物,然后,将充填物挤得紧紧的。如此,分配到的箱子才有多余的空间装新玉。因此当古玉都装箱之后,空箱竟比预期的还多。

“新玉看来也都放得进去。”

环顾作业现场,庄念伟满足地说道。

只要多包装一件古物,他就多一份功劳。

当古玉完全装箱之后,箱子还留有约三分之一的空间。

“把高级的新玉也装进这个箱子吧!”

李同源说道。

和古玉装在一起的新玉,也算是一级品。

“好哇!”庄念伟说道,“你喜欢的狮子香炉也装进去吗?”

“当然!”

李同源骄傲地回答。

他在狮子香炉周围塞满充填物,包装得特别用心周到。

玉器的箱子全部统一用B作代号,并在箱子下面打上号码。

但是,李同源并不满意,还特意在装狮子香炉箱子的几个侧面涂上了红漆,如此一来,即使箱子堆积得再多也能够立刻知道香炉的所在位置。

从北京搬运到南方的玉器,计有8369件,瓷器类则接近三万件。

故宫文物南迁的消息走漏后,掀起了激烈的反对运动。

——古物虽然很贵重,但是,国土和人民应该更重要吧!可是,政府却只重视古物,莫非是想遗弃人民,放弃国土!

这真是一语中的的言论。

故宫博物院的主事者拼命地说服反对者。

——国土即便被夺,总有收复的一日。但是,国宝一旦遭破坏,数千年的文化结晶将永远无法修复。人民可以站在土地上和敌人作战,可是,古物本身却毫无抵抗之力。更何况,古物并非送到国外去,只不过是迁移到国内的其他地方而已。

这种理由并不能抚平北京市民激动的情绪。

国民政府决定以南京作首都,显然是对于北京曾被改名北平一事耿耿于怀,才会企图将精髓从北京抽离。被抽离的不仅仅是首都的地位,还有象征北京的紫禁城秘宝。

——民众如此感觉。

博物院的职员有许多都是在北京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市民们期待博物院的内部也能发出反对的声浪。

然而,期待被背叛了。和博物院有关联的人,对于故宫文物的珍爱更甚于城市。他们的心态是,万一开战,那么,再怎么艰难,也要将文物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恐吓信和电话不断地涌来。连李同源这种低层职员都收到了恐吓信。

信里写道:

既然决定要把紫禁城的古物搬到南方去,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我们已准备好炸药了。

这封信对李同源而言,不过是众多远景中的一个镜头罢了。

(我要把狮子香炉运出来,任何人的指示都不听!)

他把恐吓信撕掉扔了。

由于局势不稳定,搬运工作改在深夜进行。从天安门用卡车通过戒备森严的道路运往北京西站。

1933年(民国二十二年)2月6日早晨,第一批运载文物南迁的列车自北京出发。列车从平汉线南下,至郑州改搭陇海线,等到了徐州再转搭津浦线,朝着目的地浦口前进。

政府通令全国各地铁路局,除了特快车外,全部都得让“古物车”优先通行。

浦口是长江(扬子江)沿岸的一个城镇,位于首都南京的对岸。

南京才刚定为首都,所以还没有足够容纳两万箱贵重文物的设施。因此这批古物和图书在浦口滞留了一个月以上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运往上海,其中只有文献类交由南京的行政院保管。

在上海的收藏地点,是位于法国租界天主堂街的七层楼仓库。这里曾是仁济医院,临近没有别的建筑物,且具备了警备和消防设施。

“守护这些国宝的是外国警察,不觉得遗憾吗?”

一名年轻的职员咬起嘴唇说着。

中国在租界内不享有警察权,虽然对北京市民夸口表示并非转运国外,结果,却在中国境内的外国租界避难。

李同源和第四批的南迁文物一起来到上海。博物院的职员们大部分和文物一起走的。

庄念伟这时和分居中的妻子正式离婚了。

前后五次,费时四个月的运送,故宫文物南迁总算大功告成。

在上海的点收工作开始展开,并借此机会,再度进行文物审查。

这次李同源不再提心吊胆了。狮子香炉毕竟躲过了白须老人鹰眼般的审查。他有信心不会被识破是新造的赝品。

——青玉狮子香炉果然轻易地通过了再审查。

上海是有素英在的地方。李同源记得她服务的学校,他在休假那天去找她,问了当地人以后很快就知道地点了。

那所外国人经营的

女校位于赛马场附近,周日显得格外安静,反而让人感到不易亲近。

从校舍的内门正好走出一位中年妇女,看样子像是个打杂的妇人。李同源用不太流利的上海话向她询问,得知素英在一年前辞去了学校的工作前往南京。

李同源反而松了口气。和她见面后,不知道该说什么。

狮子香炉能够完成,可以说是由于素英的促成。可是在完成的那一瞬间开始,她便一天一天地从李同源的内心里远去。

是因为整颗心对香炉倾倒的关系,以至于对素英的思慕日渐淡薄吗?不是!李同源心想。思念密封住了,不知什么时候会喷涌而出!但如果是这样,他对香炉的爱情是否会因此而淡薄?

这是件令人惊恐的事。

陶醉于自己创作的作品,是一种自恋症。但如果消失了,李同源将了无依靠。对素英的爱,反正不会有结果。

——香炉才是他灵魂的归宿。不和素英再会,就不会犯失去内心依靠的危险。

如果开口询问可能打听得出来,但是,李同源没有向任何人探询素英在南京的地址。

“去了南京,反正也见不到了。”

喃喃自语着,回宿舍去了。

——他逃走了,一如避开战争的故宫文物那样。

听说故宫文物不久将会运往南京,李同源感到些微的不安。

——素英在南京。和上海比,南京人口少得多,相遇的机会恐怕很大。

正式决定将南京朝天宫的用地提供给故宫博物院作为仓库和分院,这是南迁后第二年12月的事。

故宫文物会南迁其实是唯恐遭受战火波及的权宜之计,文物复归北京是最后的原则。但是,南京是首都,总希望能拥有一座博物馆,所以成立分院,目的是为了当和平来临时,想将一部分文物留在南京展示。

南京分院于1936年(民国二十五年)8月落成。从12月上旬,开始搬运在上海仓库的文物。

故宫文物在上海停留了三年半以上。这段期间,清点工作和目录编辑等差事繁多,职员们都很忙碌。此时的目录,详细地登录了重新审查后的品名、形状、色彩、破损度、尺寸及重量。

1935年11月到翌年的2月,在伦敦举行了“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展示了约一千件文物。精选的美术品可说是中国文化的精华。有六十件玉器被选上,但青玉狮子香炉落选了,因为本次展览是以古玉为主的。

由于谣传政府想将国宝卖到国外去,因此这批文物要先在上海公开展示,等到从伦敦归返,在南京再举行一次展览会。

文物出国前在上海的展览会里,李同源被编派了担任场内监督的任务。

他坐在陈列室角落的椅子上,其实并不想睡,而是因为香炉没有参展,显得意兴阑珊,干脆装作一副打瞌睡的样子。但面对表情严肃的参观客人,则努力地不让自己浮现出轻蔑的眼神。

展览会结束,这些文物精华被装进八十个铁制的箱子,从上海招商局码头,装上英国巡洋舰萨福克(H.M.S.Suffolk)号。

虽然同事们一再邀约,但李同源还是没有去送行。

——展示会将青玉狮子香炉摒除在外。

对他而言这是无法忍受的侮辱。他认为,即使只是去目送萨福克号,也都将是一个会遭受天谴的重大背叛行为。

06

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6月14日,有南京分院的故宫文物清点完毕的记录。

7月7日,日本在卢沟桥发动战争。

17日,在庐山的国防会议中,蒋介石发表了“最后关头”的谈话,有即将发生全面战争的暗示。

国民政府行政院火速下令疏散重要文物。

8月14日,第一批最重要文物从水路运到汉口。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是因前一年在伦敦展出时,最重要的美术品已经筛选出的缘故。运送的时候,得以就便沿用原来的八十个铁箱。

第一批的八十个箱子,从汉口运到长沙,保管在湖南大学图书馆内。

日本海军航空队初次偷袭南京,是正在这八十个箱子离开南京的隔天。依照行政院“文物紧急疏散”的指示,故宫秘宝在南京根本不曾安定过。

从北京南迁时感觉像搬家,但这一次是紧急疏散。疏散分成水路和陆路两条路线,九千多箱经由水路运往汉口,七千多箱经由陆路运往陕西。

日军的攻势很迅速,这一年的12月,南京失陷了。而当时在南京还留有三千箱文物。

由于忙于兵员武器的输送、政府各官厅的疏散等,交通状况又相当混乱,以至于留下了三千箱无法装载,这是尽了人事后不得已的结果。

国防最高委员会的张群将军和南京市长马起俊,不仅得筹措疏散费用,也忙着船舶和车辆等的斡旋,采取和军事输送相等的优先措置。

李同源被编进陕西组。

最后一班前往陕西的疏散文物列车,从南京出发是在12月8日。日本军胁坂部队在第二天即抵达南京城光华门。

准备疏散最忙碌的时候,庄念伟来到车站的仓库拜访李同源。

庄念伟被分派到汉口组,主要是监督在码头的作业。

“来道别的。面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时局,千万要打起精神好好地看管文物!”

庄念伟伸出手来。

想想,庄念伟是自清室成立善后委员会以来,在一起工作了十三年的伙伴。对对方怀抱的嫌憎感,已成为李同源肉体的一部分。和庄念伟的分别,宛如从他的身上扯掉什么似的。

“你也要保重身体。”

他回握庄念伟的手说道。

“还有一个人,有个说要和你道别的人。我把她带来了……”

庄念伟一面说着,一面回过头去。

仓库的入口处,站着一名身穿蓝色旗袍的女子。

“啊,素英小姐……”

那容颜和十三年前一样几乎没变。她边微笑着边走近,握住李同源的手。

“好久不见,隔了十三年才见面,没想到又要离别了。”

她的白色牙齿润湿,闪了一下。

“你,现在在哪里?”

李同源好不容易开口问道。

“在行政院上班,机关已经疏散到汉口去了,等整理完剩下的公务,我也会去。”

“是这样的吗?……”

“前几天,和庄老师巧遇……提到同源先生还是单身?已经快四十岁了,怎么还不结婚?”

“哎,不知不觉地……”李同源低着头说道。

庄念伟从旁插嘴:“单身才轻松呢!我和妻子离婚后,也不考虑再婚了。”

“轻松这回事儿不只是男人这么觉得,我也充分感受到单身的轻松呢!不过,在这种时局,女人一个人过活,毕竟还是孤单哪!”

素英说着,手捂起脸颊。

李同源知道素英一向刚强,对于她吐露了自己的软弱面感到意外。他重新端详她的面容,在微暗的仓库里,看不见十三年的岁月留在她身上的痕迹。

“已经快四十岁了!”

素英说道,仿佛知道李同源心里在想些什么,无力地笑了。

“走吧!”庄念伟跟素英说完后,对李同源说道:“你和香炉在一起,不会觉得寂寞吧?”

庄念伟的眼睛瞄了一下堆积在仓库的木箱。李同源循着他的视线一看,那个涂有红色记号的箱子在那里。

(这个人都知道了吗?)

李同源战栗了。

他热爱狮子香炉的事情,庄念伟以前就知道。但是,在包装的木箱外假装不慎泼到红色油漆,事实上是在暗地里做记号的举动,仿佛对方也察觉到了。

“什么香炉?”素英问道。

“李先生很着迷乾隆时代的青玉狮子香炉,可以说,那已经不是故宫的瑰宝,而是李先生的宝贝了!”

庄念伟如此说明。

“青玉……狮子香炉?”

素英喃喃自语地直盯着李同源的眼睛看。

仿佛被素英的视线震住,他将头低了下去。

两位访客终于离去。是短促的再会,也是别离。

(两人都要去汉口,在那里,他们会住得很近吧!)

轻微的妒意刺进了他的心里,但是,只是轻微的一刺而已。

(她终将消失在香炉里……)

他如此预感。

就在日军攻入之前,李同源搭上了北上的津浦线列车。

他在装载古物木箱的货车上铺了稻草,躺在上面。涂了红色油漆的箱子放在即使躺着睡觉也能看到的位置。

列车从徐州进入陇海线,向陕西省前进。在西距省都西安约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有个叫宝鸡的城市。故宫文物被安排放在这里。

西安行营主任蒋鼎文将军,遵照中央的命令,很快地提供了文物的保管地点。地点在关帝庙和城隍庙。

但是,把同时也是贮存火药的兵器库——关帝庙,当作文物保管的场所,未免太杂乱。于是又在宝鸡城外挖了四个洞穴,预备安置文物。

在陕西这个地方,本来就有居住窑洞的风俗习惯,有不少大得像大宅邸的洞窑,冬暖夏凉。可是挖掘以后却发现湿气太重,根本无法收藏文物。

“地点选得不好吗?这一带的窑洞其实都挺干燥的。”

博物院的职员们正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儿,当地居民笑着说道:“一下子就挖那么大的洞是不行的啦!我们啊,造再大的窑洞,第一年也只挖一些,先住一阵子。等过了一年,再挖一点儿,多费几年慢慢拓宽着挖,就不会有湿气了。”

洞窟无法使用,不久后也接到将宝鸡文物运往汉中的命令。

由于宝鸡被政府安排为上海和天津地区工厂的疏散地后,成为工业地带,因此,会有遭到空袭的危险。

汉中指的是南郑市,靠近四川省。从宝鸡出发没有铁路可通,必须用卡车载。但一辆卡车大约只装得下二十只箱子,为了搬运七千多箱的文物,总计要三百辆以上的卡车。

在必须越过秦岭的两百公里的公路上,大雪堆积,轮胎都必须套上铁链防止雪滑,同时还得提心吊胆地沿着断崖走,可说是艰难的行程。

从2月下旬开始到4月中旬为止,七千多箱的文物全部搬运完毕。

李同源五度往返宝鸡和汉中。

在卡车车台上一面冻得发抖,一面还不时担心着留在宝鸡的狮子香炉,甚至幻想着它已被送到汉中。

心情最轻松的时候,正是搬运涂着红色油漆的箱子之时。即使车子跌落谷底,也等于是和狮子香炉一起自杀,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他盖上毯子睡着了。

“你可真行!在车子几乎擦过断崖边的节骨眼儿,我可是紧张得睡不着!”

为守护文物,从西安行营派来同搭一辆车的士兵撅着嘴说道。

然而,在运送途中,政府的新命令又追了上来。

故宫文物应该运送到内地四川省的成都去!

文物只在汉中停留了一个半月。

为了将民族文化遗产送到安全的地方,真正是要穿越李白所吟的“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这也是一千一百八十年前,杜甫为了逃避饥馑,从秦州赴成都的路线。

在这条路线上,横亘了几条没有桥的河川。因此只能雇用木船运载卡车。李同源一行人找到附近的居民协助,有时候还必须一起将木船推往上游处,整个人胸部以下全浸在水里。然后,让船顺着水流抵达对岸。

运送文物的卡车每十辆编成一队。李同源要求获准编入担任搬运红色油漆箱子的那一队,然后,始终都紧跟在箱子旁边。

快接近白龙江时,天色已暗,风力也增强了,相当于队长的年轻博物院科长表示:“这种程度的风,没关系。”

他要求强行渡河。但被李同源制止了:“在这里住一晚,看看明天的天气如何再做决定。”

科长吓了一跳。从未表示过自己意见的李同源,竟以强硬的语气主张延期渡河。

“就算是一天也必须尽早送到成都去。”

“一天两天又怎样?”李同源说道,“我们运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应该很清楚吧!”

被这么一说,科长也不得不打消渡河的念头。李同源的职位虽低,但他可是自清室善后委员会成立以来,道道地地的老职员。

很幸运地,第二天没有风,十辆卡车安全地渡过白龙江,他们一面浏览着西边的剑门一面南下。

惟天有设险

剑门天下壮

连山抱西南

石角皆北向

……

不知是否是因怀念通过此地的骨瘦如柴的诗圣,年轻的科长低声吟诵着杜甫的诗作《剑门》。

在战火最炽之时,守护着民族文化遗产的一个青年的感伤,李同源是无法理解的。

攸关祖国存亡的战争,对李同源而言,不过是遥远的景致。

突然下起雨来。

将塑胶布盖在行李上,李同源钻了进去,把脸颊贴近漆了红油漆的箱子。

——他的人生在此。

从汉中到成都,是五百六十五公里的行程。天气状况好的时候,三四天就能抵达,可是一旦下雨,公路立刻变得泥泞不堪,车子就无法前行。李同源的卡车队花了六天的时间抵达成都,但也有花了半个月才到达的队伍。

从成都返回汉中的卡车上满载着四川的盐,使得当时陕西严重缺盐的窘况,因此而得以舒解。

托政府下达最高命令搬运古物的福,百姓生活的必需品盐也获得了补充。

——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对此,也有这种务实的批判。然而,批判的声音并没有再升高。

07

故宫文物被安排优先疏散到最安全的地方。

在伦敦展览的八十个铁箱子也从长沙经由广西桂林,再转移到贵州省的贵阳。

文物从长沙搬出后一个月,日本空军炮击了长沙。曾是文物保管所的湖南大学图书馆也被炸得体无完肤,文物精华有惊无险地渡过危机。

放在贵阳的八十个箱子,一年后被移到安顺城外,没有湿气的天然洞窟“华岩洞”,是防范空袭的绝对安全地点。

庄念伟他们利用水路运到汉口的九千多箱文物,也在南京失陷后,从汉口上溯长江送到宜昌,等夏季的涨水期过后再运到重庆。

1939年(民国二十八年)春天,重庆遭到空袭。战况愈来愈激烈,即使在内地也不安全。安置在华岩洞这个安全地点的八十箱文物精华,暂时可以不用担心。

另一方面,也了解到像重庆、成都这种有遭遇空袭之虞的大都市,并不适合作为战争时保管文物的场所。飞机的发展,强化了将文物安置内地的想法。

政府再度下达命令。

——重庆和成都文物立刻在三周内,迁移到距离市区四十公里外的地点,然后,再找合适的收藏处。

博物院的干部职员被派往四川省西部地方旅行,物色收藏文物的地点,选中了岷江沿岸的乐山和峨眉两县。

重庆的文物决定放在乐山,成都的文物则转到峨眉。

乐山和峨眉近到当天就能往返。在南京分水路、陆路两路辗转迁徙的九千箱和七千箱文物,再度在几乎相同的地点相遇。

这也是李同源和庄念伟的再会。自从南京车站仓库分别以来,已历经了一年半以上的岁月。

峨眉县城东门外的大佛寺,成为由陕西、成都转运来的文物保管地点。在那里,李同源和为了联络而从乐山来的庄念伟相见。

“精神不错!一段时间不见,你晒黑了,看起来很健康。”庄念伟说道。

疏散文物最辛苦的是陕西-成都组。庄念伟一行的汉口-重庆组是走能够大量运输的水路,没有遭遇太大的困难。但李同源他们从宝鸡以后,就面临崎岖难走的道路和河川,被没有铁路以及仅能用运载二十箱文物的卡车运往内地等问题烦恼。虽然晒黑了,但那不是健康的象征,不仅如此,身体也被不惯于旅行和内心的焦虑搞坏了。

“不,体力变差了。”李同源说道。

“这可不行!”

“你看起来倒很健康。”

“不,我也吃了很多苦,不过,现在工作起来倒很起劲儿……”

“不错哇!”

“事实上,……我在重庆结婚了。”

“喔,这……”

“她现在在重庆。”

不用问,李同源也知道“她”指的是素英。

——在南京车站仓库意外地感受到她的软弱时,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

“但是,现在分开来住,很孤单吧!”

李同源一面找话题一面说道。

“她在重庆的行政院,得两个人工作,没办法。”说着,庄念伟环顾四周,“有你在的地方,就有那个哩!”

庄念伟指的是上了红色油漆的木箱。

李同源觉得对方的脸颊浮现着冷笑。

(他知道那个香炉是我做的吗?)

李同源如此怀疑。

在南京车站的仓库,当着素英的面提到狮子香炉的事。后来,庄念伟和素英结了婚,两人都认识的李同源一定是夫妻之间常出现的话题。有关香炉的秘密,素英也许告诉了丈夫。

庄念伟走后,李同源因贫血病倒,被抬到医院去。

他和香炉一起在峨眉县待了七年。在这段期间,曾因生病停职了一年。

风光明媚的峨眉山高三千米,山中有七十七间寺院,并以圣寺晚钟、白水秋风、罗峰晴云等峨眉十景脍炙人口。李白也作了首名诗《峨眉山月歌》。

博物院职员在这里的主要任务是防火、防湿、防虫、防盗,中央还派来一个中队的军队,担任警备的工作。

玉器和瓷器并不怕湿气和虫害,问题在书画。只有书画从上海转到南京的时候,曾经从木箱取出置于分院内的陈列柜。疏散的时候,由于太匆忙,没时间一个个地检查放回原来的箱子,而是放入丢在附近的空箱内,其他的古物则多半放在从北京南迁时的箱子里,内容和在上海清点时制作的名单一致。因此,书画除了为防虫害拿出来暴晒以外,也为了重列名单而从箱子里取出来过。

玉器在1933年(民国二十二年)运离北京后,曾经在上海开箱清点过,封箱之后,就一直被收藏在箱内。

李同源事实上已经很久没看到心爱的狮子香炉了。如同不被允许与情人见面一般,李同源显得十分焦虑,对香炉的思念日益深刻。只要一闭上眼睛,香炉的细微部分便清晰地映在眼前,便想将青玉的外壳紧紧地拥在怀里。

那时,他经常发着低烧,但在发烫的头部,只有香炉不断地清凉地掠过。

庄念伟在战争后期,当上了重庆大学的兼任讲师。

在重庆的素英也经常到峨眉来和丈夫见面,不过有时是为了公务。她经常带领政府的外国客人——美国的军事顾问、外交官、实业家等,拜访重庆。

提到观光,在这一带最有名的就是峨眉的名胜。

李同源也常常和素英见面。

有一次,庄念伟夫妇联袂来到峨眉,三个人一起喝着美国人送给素英的威士忌酒。

素英的酒量很好,那一天,可能心情好的关系,话谈得非常带劲儿。

“从北京到上海的时候,我其实挺犹豫的呢……我曾想过就待在这里,找个人结婚吧……和同源先生也行。”

素英说道。可能是酒精的作用,眼眶都泛红了。

“和我?……啊……”李同源不知怎么回答。

“嘿,我让你摸过胸部吧?”

“什么?”李同源反射性地看着庄念伟。

——素英的丈夫一脸怒容。

“可别说忘了喔!”素英盘腿说道,“不过,你比我年轻,再怎么样,我都很难主动启齿。”

“是这样吗?”

和她的交谈,表面上很融洽,甚至可以说亲密得太过分了。因为,连乳房被触摸的事都说了出来。然而,对李同源而言,他觉得与素英的联系就此中断了。因为,素英对狮子香炉的感受完全褪色了。

更何况,庄念伟僵硬的表情令人不安。李同源讨厌他,可以想见对方也一样地厌憎自己。素英表现出来的亲密态度更撩起了自己对庄念伟的憎恶。

“无所谓,我只要有狮子香炉就行了。”

庄念伟夫妇回去了以后,李同源如此喃喃自语,一骨碌地躺了下去。

战争结束前一年,庄念伟辞去博物院的工作,成为大学的专任讲师,博物院像是他的踏脚石。

八年抗战期间,李同源的周遭呼声不绝。彻底抗战、民族至上、国家存亡之秋等口号,以及高声慷慨的议论、爱国的呼喊、暗中低语的悲观言词,混杂着望乡的叨絮、军靴的跫音、炮车的响动。但是,李同源的内心深处穿着青玉狮子香炉这件盔甲。玉石外观的润泽微光一闪,全部的呼喊就化作写在空中的平板文字,迅速地如泡影般消失。

——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

任何事物都穿不透他的盔甲。唯有生病时才能短暂地将他拉离收藏着香炉的木箱。

战争终于结束了。

——胜利、胜利。

胜利这个字眼在报纸上狂舞着。呼喊胜利的声音不绝地响彻在李同源的四周。他想起孙文进入北京和北伐军收复北京的情景。如同当时那样,人们狂热的模样在他眼里,不过是发生在云雾般迷蒙而遥远的世界里的事。

他并非不兴奋。

——“文物复员”即将展开。一旦决定了博物院的地点,那个上了红漆的箱子将被打开,如此就能和十年不见的香炉会面了。

一想及此,他的心雀跃了。

可是,文物复员迟迟没有展开。

“疏散”的时候,动作很神速,从北京南迁的举动,事实上在战争开始前四年就进行了。从南京作文物疏散,甚至有时优先于作战计划中的输送。

民族文化的遗产不遗失。但是,一旦知道了不会遗失,也可能产生不须急着复员的想法。

在战争结束的翌年6月中旬,初次下令先把乐山、峨眉、安顺三地的文物集中在重庆。

成都的民众反应强烈,很遗憾故宫文物疏散到自己的土地上,保管了七年,却连一次也没见识到。因此,决定在成都举办展览会,但仅限于书画。

装玉器的箱子依然没有被打开。

疏散的文物在1947年(民国三十六年)3月,完成了集中到重庆的任务。将近两万箱的古物,全数从重庆归返南京是在那一年的12月。

08

故宫博物院的职员在南京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谓查疏散时被遗留下来约三千箱的文物。这批文物都被日本军从朝天宫移到了北极阁,而清点的结果发现,这批文物几乎完全没有损伤地被好好地保管着。

“日本人也懂得尊重古物。”

相关人员奔走相告,高兴古物平安无事。

其次是检查复员的古物。

只有书画在疏散时为了除虫,做了“晒晾”的举动,玉器和瓷器则几乎原封不动地放在箱子里。

好不容易到了“开箱检查”的时候,李同源忍不住心跳:

——十年了。

现在,终于能亲眼看到始终萦绕胸怀的狮子香炉了。

可是,李同源在南京终究还是没见到狮子香炉。

开箱检查展开的那一天,他再度因贫血昏倒,后脑勺撞到水泥地而不省人事。

虽然很快地恢复了意识,但医生严格地命令他住院,开箱检查就在这段期间进行。

(没什么好急的,一定能够很快地见到香炉!)

他说给自己听,凝望着病房里白色的天花板。

他住院这段时间,内战一天比一天激烈,解放军犹如怒涛般展开了攻势。有消息传来,国民党军在徐州的形势不利。

博物院再度考虑疏散文物。

1948年(民国三十七年)冬天,决定将首批严格筛选出来的几百箱文物移往台湾。

才刚开封的箱子又装进古物重新打包。

李同源在医院看到了前来探望的同事们所出示的古物名单,青玉狮子香炉不在其中。

“对手是时代呢。那个香炉才经历一百八十年……两千年的岁月,成了那些古玉被选中的理由,就只是这样……”

他在病床上反复地自言自语。

那一年的12月上旬,庄念伟夫妇来到医院。李同源望着两人的样子,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庄念伟穿着合身的新灰色西装,脚上是闪闪发亮的皮鞋,简直像经常在街头看到的暴发户。

“我辞掉了上海的大学教职。大学教授又怎样?……利益比名声重要的时代来临了!”庄念伟说道。

他看起来生活得很富裕,比起名声,一定是获得了不少利益。但不知道是怎么赚来的?

(这个人是为了夸耀来的。)

李同源这么想。

“我名利都没有。”他答道。

除了博物院里的狮子香炉,他真的是一文不名。

“这里已经不是咱们能住的地方了,是共产党的天下。我最近要到香港去,你最好也赶快脱身吧!”

“哦……”

李同源心想,香炉要是送去台湾,他也跟着去;如果被留下,他就留在南京。他的去留完全取决于香炉。看到素英手指上光灿的钻戒,他闭起了眼睛。

年底,博物院的同事来探病的时候,李同源得悉被严格选上的三百二十箱重要文物,将全部送往台湾。

“现在正拼命地打包呢!因为情势紧迫,不知道能送几次,全部都送恐怕是不可能。政府机关和军部想疏散的东西太多了,不能确保船的货舱都装得下,现在,正和招商局交涉中,听说新年以后,就能调到船。”

那个人说道。

“玉器很让人担心,”李同源说道,“应该不至于选无趣的东西,而留下好东西吧?”

“玉器全部打包了,问题在于到底要装哪一件。”

翌日,李同源擅自出院,到博物院分院去了。得知第二次送到台湾的文物已送到下关的码头了。装狮子香炉的箱子不包括在名单里。

他去到收藏库,走近堆积如山的木箱。从名单上知道了放狮子香炉箱子的号码,找到后,用红油漆在四周作了记号,画上比以前更大的圆印子。

1949年(民国三十八年)1月6日,招商局汽船海沪号装载了第二批1680箱的文物,从南京出航。

没有人知道第三次的运送能否如期完成。

东北(满洲)的五十万名国民军——都被林彪消灭了,徐州于一个月前失陷。由陈毅、刘伯承诸将领率领的解放军,如雪崩般陆续南下。徐州一旦失守,长江流域就无法保住。

因此南京、上海人心骚动。

博物院的干部虽然在各方面拼命地活动,但仍无法调度船只,好不容易才从海军调到军舰。由于这艘军舰必须在各地运载重要货物,所以,分配给文物的空间十分有限。

总之,只能把要运走的箱子先送到码头。

军舰昆仑号到达南京是在一月底。李同源他们沙哑着嗓子督促苦力,拼命地装塞文物,直等到负责的海军士官作出“到此为止”的手势。

运载量的多寡是由军舰内的空间决定,和装载时间的快慢无关。但是,必须尽可能迅速地搬运到军舰内。

很不幸地,上了红油漆的箱子在离码头很远的地方,而且,是堆在下面,苦力们都是从近的箱子开始搬运的。

木箱陆续地用起重机吊起,再放进军舰内。

李同源一直魂不守舍。他抓住一名苦力的手腕央求:

“请先搬那里的箱子。”

但是,苦力摇摇头说道:

“堆在那边下面的那个呀?不干。”

每搬一箱,苦力都会领到一枝红色的竹棒,交给领班。工资就以竹棒的数目来计算,因此,苦力们不会特意去搬动难搬的箱子。

李同源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钞票。时值通货膨胀,钞票不是一张、两张。

“拜托!”

苦力检查了这把钞票的金额后,眨眨眼,答道:“知道了。”

李同源松了口气。

可是,当苦力唤了同伴抬出堆在下面上了红漆的箱子,走到超重机旁时,站在甲板上的士官高举一只手,示意停止。

李同源近似疯狂地跑上前去,他跑近停靠码头的军舰旁,大声喊道:

“请装这一个!拜托。不是其他的箱子,不是有红色圆圆的印子吗?……那是最重要物品的记号,就请多载这个箱子!”

李同源浑身冒汗。

风很强,不知道话传到了没有?他两手紧握;向甲板上的士官打躬作揖似的,头低了许多次。

士官像铜像似的站着,一时间毫无反应。

李同源跪了下来,额头擦撞着码头的石块。

可能被他的热情感动了,士官终于点头,伸出食指,向操作超重机的人做了指示。

——可能是指再装一箱的意思吧。

红印箱子被网了起来吊进军舰内。

跪着的李同源蹒跚地站了起来,用手背擦汗,汗里掺杂着沙子。

他就便搭乘昆仑号,前往台湾。

这次,文物装了972箱。这是第三批移送台湾的文物,也是最后一批。前后三次的输送,总计有2972箱移送台湾,其中,玉器103箱,共计3894件。

抵达基隆的文物在杨梅仓库经过短时期保管后,又转运到台湾最干燥的台中市某制糖公司的仓库。

由于工厂内烟囱林立,担心会受到煤烟影响有所损害,于是又转到郊外。三栋收藏库在台中县雾峰乡吉峰村的偏远乡村北沟落成,是在翌年的四月。

玉器和瓷器都没有开封,只有书画因为要改收在铝制箱子内,所以先取了出来。文书方面的工作先做,至于实物方面,开始文物的清点工作是在1951年,预计以三至四年的时间进行。

第一年,清点了约六百箱。以在上海制作的详细名单为基准。

清查工作在每一年盛夏的三个月中进行。因为被招聘的专家多半在台北的大学任职,所以才利用暑假工作。

上了红漆的箱子在第二年被调来。

那一年,炙热的日子持续着,李同源感到身子不适。清点文物的日子愈接近,他就愈感到紧张。

——在上海做清点工作以来,十七年间,他不曾再看到那座青玉狮子香炉。

在南京分院,体验的是连解开行李的时间都没有的疏散骚动,香炉被紧封在箱内历经宝鸡、汉中、成都、峨眉,辗转变换地点。最后在重庆集合归返南京。

在南京开箱的时候,他人在医院。出院后,香炉因要送别台湾而装在箱里。

十七年来,虽然没见过,但他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青玉狮子香炉。他始终陪伴在装着香炉的箱子旁边。

——他觉得恐怖。

并非害怕审查的结果。关于这一点,他非常地放心。

——太深刻地浸透到自己内心的东西,即将被揪出来,扔到眼前。是灵魂被剜挖的痛苦。

——这种预感让他觉得战栗。

面对自己那紧黏在香炉上虚幻的血色,他畏缩了。

香炉的青玉,正因为交响在那深渊的澄澈颜色,仿佛是肉眼看不见的碧血,如此鲜明地映照在心眼里……

(我在害怕自己。)

李同源呼吸困难地挣扎着,尝试着镇定情绪。

“李先生,你脸色不大好。”

清点委员会的书记说道。

“没什么,因为太热了。”

李同源勉强挤出笑容,额头上渗着黏汗。

终于,上了红漆的箱子开封了,工人和年轻的科员打开盖子,取出箱内的玉器,剥开包装纸,依顺序排在地板上。

一溜眼环顾的话,应该很快看到青玉狮子香炉。可是,李同源略微弯腰,眼睛直视地板的角落。如果香炉被放置在下方,最远只达到那里了。

——他握着拳头,尽量不转动视线。

“全在这里了,照名单顺序来吧!”书记的声音听起来像宣告什么似的。李同源缓慢地抬起头来。

(才瞄了一眼。这不是正式的会面,等一下再慢慢地找……)

这并不是公开的场合,因此,他努力地缓和内心的紧张,并且很快地将视线在玉器类上扫视了一下。

(没有!)

李同源脸色苍白。

大小四十件玉器排列着。即使眼睛扫射得再神速,香炉如果在的话,绝不会逃过他的眼睛。为了慎重起见,他又再环视了一遍。

香炉还是不在。

有一个相似的。盖上刻有狮子,是只龙耳的香炉,尺寸也差不多一样。颜色稍微浅蓝,是没什么韵味的普通玉,雕刻的手法也很粗糙。

相似的只是形状而已。以和心相系的眼睛看的关系,外形的相似并没有攫住他的视线。

三个专门委员分开调查玉器。一个委员走近那个似是而非的狮子香炉旁,科员一面看着名单,一面从旁说明:“是乾隆的青玉,有铭文。”

委员将香炉翻转过去说道:“乾隆三十四年的呀!……没有必要特地带过来的物品嘛!名单上怎么写的?”

科员念着形状、颜色和尺寸。

“的确如此……青玉有很多种,乾隆时期,也有拙劣的雕刻师。”

委员以无趣的表情说着,继续审视下一件玉器。

李同源整个人感到晕眩。

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管理玉器的时候,刻有乾隆三十四年铭文的除了狮子香炉外,再也没有别的了。

(这么说来,这是那个的赝品吗?)

他感到全身的血在流失,眼前一片模糊,突然失去了意识。

09

究竟是谁做的赝品呢?

在医院病床上意识恢复的李同源,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这件事。

赝品的出现,表示那个香炉不见了。当那个香炉被放进故宫时,之前的原创品似乎已经远渡重洋到了美国。

谁拿走的呢?

“一定是个恨我的家伙所为!”李同源如此想着。庄念伟的脸突然浮现眼前。

——那个香炉被夺走,对李同源而言将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除了庄念伟,不会有人知道。

当素英提到乳房的话题时,庄念伟愤怒的表情下,莫非隐藏着黑暗的憎恶?

从在上海天主堂街的仓库,重新审查装箱后,一直到在台中雾峰乡的收藏库因清查而再度开箱为止。

——这十七年之间,是在何时、何地以及如何地被掉包的?

据李同源的推测,一定是素英在庄念伟面前提及乳房的事情以后。说推测,不如说是肯定。

那么一定是在峨眉了。能够自由出入有一个中队守街的峨眉大佛寺的,只有博物院的职员。但成立清室善后委员会以后,规定不准一个人单独进出大佛寺,原则上必须组成小组才能出入。但是,收买几个人、再巧言欺骗的话,想取出物品并将替代的赝品带进去,并非不可能。

至于封印,则因长期以来,蜡的脱落以及纸张的磨损,已经重贴了好几次,实际上,李同源在峨眉时也做过这样的事。

如果将既憎恨李同源又想要能够偷天换日的人,限定在博物院职员的话?——无论怎么想,除了庄念伟,实在想象不出还会有谁。

掉包者是谁,已经是次要的了。

现在,李同源的心,出现了一个空空的洞。不,应该说是整颗心都被刨挖一空。想着掉包者是谁,并非他的心,而是余留的情绪在作祟。

如何处理这个空洞?

他感到一筹莫展。

有一天,科长前来探病。

“你是故宫博物院成立以来,很有功劳的人,我们却没有奖励功绩的办法,实在非常地遗憾。怎么说呢,因为预算有限,薪水又少。可是,你仍然带着病体拼命地工作,非常地令人佩服……”

很含糊的说法。其实,科长真正想说的是——刚从学校毕业的职员增加了,年迈的职员如果不看好时机退休,还真令人困扰……

但是,科长又表示要介绍他到台北某美术商那里工作。工作轻松,待遇也不差。

“好,就到那里去吧!”李同源答道。

如今知道狮子香炉已经不在了,故宫中再怎么珍贵的秘宝,对李同源而言,都只是破烂。

也没有留在台中的必要了。心被掏空的男人,随风顺势漂泊是他的宿命。

任职的台北美术商那里,主要交易的是瓷器,玉器并不太多。正如科长说的,工作很轻松。

来到台北,大约过了一年以后,李同源遇见了一个稀罕的人物,那个润古堂的幕后老板日本人野口。

当时李同源大约二十岁左右,现在则已经五十多岁了,起初他喊住野口的时候,野口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直到说出润古堂,野口才拍着膝盖说:

“啊,你是在王福生先生教导之下……,那个雕刻玉的……好久以前的事了。”

野口已经快七十岁了,但仍在从事美术品的买卖。到台湾旅行,为了顺便调查一下行情,所以来到美术商这里,他操着没有忘记的中国话交谈着。李同源正好在那家店。

几天后,野口请李同源到餐厅吃饭。

像野口这样的人,不会只是因为过去认识,就毫无理由地请对方吃饭。果然,提到生意了。

“李先生,看在过去的交情上,能不能再帮个忙?是香港啦。我最近要在香港开店。那里呀!从大陆逃出来的有钱人,手头上有很好的古董品呢!他们会慢慢地脱手。是难得的机会哩!”

如同不放过清朝崩毁后的机会一般,野口料准了逃亡富豪会开始走向穷途末路。

一年后,野口在香港开了

店,李同源去了那里。

他答应野口邀请的最大理由是,在香港也许能碰到庄念伟。他想彻底了解狮子香炉究竟怎么了。

他期待着庄念伟从事专业的古美术工作,那么在香港只要问问这一行的人,就可以知道他的下落了。

在香港一打听,果然很快地就得到消息。——但是,却是他已在两年前去世的消息。

(正是我看到那个假香炉后,整个人几近崩溃的时候。)

李同源心想,这真是上天注定好的。

庄念伟做的是以外国人为对象的古美术掮客。听同业说,他做的生意并不太大,但生活过得很富裕,他的遗孀至今仍住在很宽敞的大宅邸里。

获悉了地址后,他前去拜访庄念伟的遗孀素英。她的确住在传闻中的大宅邸里。

“你也该来了,我正等着呢!”素英看到李同源后,突然说道。

“什么?”

是没有预先告知的拜访。李同源并没有听懂素英早已等着的弦外之音。

“清点台中故宫文物的工作已经展开的消息,对了,大约在三年以前,就在美术相关者之间传了开来。念伟那个时候就半开着玩笑说,你可能会脸色大变地跑来,我们逃到美国去吧……不,也许不是在开玩笑。”素英说道。

“果真是庄先生做的?他一定很痛恨我?”

“痛恨?没那回事!不只如此,还暗地里尊敬着你呢!他很羡慕你对古代美术,尤其是玉的鉴赏力。所以……”

“所以……怎么啦?”

被李同源催促似的追问,素英的眼睛转向窗外,说道:

“疏散到四川的时候,念伟需要钱。身为妻子的我,因为做的是接待外宾的工作,过的是优裕的生活,我想,可能多少刺激了他……那座宝山,就在一心一意想要钱的念伟身边……他想到偷那些宝物。”

“这么说,不只偷了那个香炉了?”

“对,有二十件左右……一名曾做过古美术掮客的美国人布拉姆伏特,正好在重庆。那个人怂恿念伟,而且安排制造替换品、仿造品的也是布拉姆伏特。”

“是为了钱?”

“没错!”素英毫不犹豫地回答。

然而,当时让李同源感到憎恶的是庄念伟的僵硬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把这个人最钟爱的香炉,换成大笔钞票……)

因为这么想,所以,表情变僵硬了?

“可是,……那个香炉是我做的……素英小姐,你不是知道的吗?”

“知道。我每天晚上,用肌肤温热,坐在你身旁,让你的手触摸我的乳房……激起你的激情,是你用你的激情做成的不是吗?”

“你没有告诉庄先生这些?”

“没有。”

素英的视线终于回转。李同源偷瞄了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表示她并没有说谎。)

李同源靠在椅背上,疲倦从心底升起,他闭上眼睛说道:

“那个香炉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你并不知道?”

“我知道。”素英慢慢地回答:“听到你深深地被那个香炉听吸引……不如说,是的,不如说是我告诉念伟的,同源先生那么爱那个香炉,一定是了不得的东西……是的,是我唆使的。因为,在那里面……那里面,有我……对我来说,我想离开你,可是我始终觉得自己正被拉近你的身旁。”

“不对!”李同源无法说下去了,一径地摇头。

的确有一段时期她是在那个香炉里面,但是,早就渐行渐远,到最后已完全剥落了。

误解再加上误解,在那底部,清澄的憧憬和污秽的物欲相互纠葛夹缠着。

“喔?……但是,我是这么感觉的,对不起。”

素英垂下了眼睛。

“现在,香炉在哪里?”李同源问道。

“布拉姆伏特把从念伟那儿买去的东西,全部转卖给一个叫布林的有钱人。布林先生已经去世了,留下遗嘱将他在M市的别墅改为小美术馆,在那里展示布林氏生前的收藏品。”

“喔!”李同源站起来说道:“有了钱以后,总有一天要去美国。”

野口交给李同源经营的香港的店也取名“润古堂”。契约是采取佣金制,李同源有生以来如此努力地做生意。因为必须存钱去美国。

他那原来空掉了的心,犹如再度镶上一颗生存时所必需的小小的核那样。向素英开口,说不定能凑出旅费来,但那毫无意义。

素英可能也察觉到这一点,她只说:

“你去美国的时候,务必让我同行,我可以当你的口译。”

两人从那以后,也很少见面。

三年后,李同源和素英一起前往美国。

两人都快六十岁了,李同源的头发全白,素英看起来则比实际年龄年轻三四岁。怎么看都像是对老夫妻一起观光旅行。

M市的布林美术馆很小巧,但玄关旁的休息室则意外地极宽阔。没有其他参观者。看得出来平时访客也不多,走在磨得光亮的大理石地上,仿佛不知会被吸进哪里去似的。

“先休息一下再进去吧!”李同源说道。他已接不上气了。

——和青玉狮子香炉的邂逅,已相隔了二十三年。

素英到事务所买了介绍书后走进休息室。

李同源闭着眼睛,将身子深埋在沙发里。

李同源心想在见香炉之前,必须先镇静下来。感觉身体仿佛浮在云端,想加上什么重量,好让脚着地。开口说话也许能够稳定些,虽然脑子一片空白,但还是开口说话了:

“师父答应接下润古堂的时候,你好像非常反对。”

“是的!”素英答道:“广东革命运动残留下来的火使我这么做的。那时,还余留着残火……我的一生,全部投注在广东那一年了。在那里燃烧的火,微微弱弱地过了两三年……然后消失。后来像是靠着别的火种而活下来。”

“我的更短。燃烧的只有创作香炉那几个月。”

“可是,残留的火似乎继续燃烧得很久……有三十五年了吧!”

“不像你,具有找到其他火种的才能。”

谈话到此中断,李同源还不想站起来。

——比在台中收藏库体会到的更恐怖的情绪,强烈地制止了他。

素英打开介绍书,译成中文给他听:

“针对青玉狮子香炉是这么写的……和这个形状几乎相同的东西,出现在华盛顿R氏的收藏品里,铭文也一样,不知是谁模仿制造的,专家一致认定,本美术馆所收藏的是原创品。这可以从质地优秀的玉、绝妙精致的雕刻手法,以及获取管道的确实等条件加以判断……R氏的收藏品是在北京从宦官那里得到的,当时,他们经常把赝品卖给外国人。关于本美术馆拥有的这件文物,虽不宜透露取得的管道,但确实是来自世界最高权威的收藏处,因此管道是毋庸置疑的……顺带一提,在刚才提到的R氏收藏的名单中,那个香炉已完全被删除了……”

“写了这些事情吗?”

“是的,你做的成了原创品,将一直流传下去。”

“是这样吗?……走吧!”

李同源站了起来。

休息室的墙上贴着几张海报。听素英的说明后知道,那是布林美术馆的收藏品,在各种展览会作特别展出时的海报。

就在李同源站起来的同时,眼睛偶然地触及其中一张海报,瞬间,闪电般地贯穿了他的全身。

海报的图案以黑色为背景,那个青玉狮子香炉就嵌在其中。香炉浮在空中,如梦似幻。再没有比这个的存在更为清晰的了。

正因为没有预期,李同源的内心深处,感受到极大的冲击。眼前一阵晕眩。

——几年来不会发作的老毛病,突然发作了。

他倒下的时候,额头撞到旁边的紫檀椅的一角。

素英吓了一跳,将他扶了起来。

从额头流下细细的血丝流进了眼里。他眨着眼睛,并没有失去意识。

素英扶他坐在沙发上。被她撑着的时候,李同源将一只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坐下以后,他的手并没有离开她的胸部。

“没关系的,只是眼花而已。”

“啊,那就好。”素英身子不动地说道,“吓了一跳……得再休息一下子才行。”

“好,暂时休息一下……然后再请人叫车吧!”

“等看了香炉以后吧?”

“不,不用再看了……看不得。”

李同源闭上眼睛,如此说道。

素英的乳房感受到李同源手掌的温热。

——这个人,找到其他火种了吗?她如此想着。

她悄悄地伸出一只手,留意着不移动上半身,从皮包掏出手帕,擦拭李同源额头上的血渍。

“全部……世间全部,都向我靠近了。现在终于明白了……到美国来还是值得的!”

闭上眼睛,李同源如此低语着。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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