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姜知县接到宅门丁贵送来抚院汤大人亲笔手谕,翦开一看,方知传唤上院。立即换了衣冠,打道坐轿,赶换上院而来。号房通稟,即命东花厅传见。姜知县出轿进院,见了汤大人,照例请安,招呼旁坐。汤抚台谕:“贵县办事勤敏,沈继贤正犯,不动声色既已捉获,须将他同党徐掌明,一同捉到归案讯办。”姜知县听大人说停,遂即离座打了一千:“启稟大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卑职奉大人面谕之后,连夜下乡,并将徐掌明骗到登岸,未及半刻。正拟上院来密稟,而大人手谕适至。”汤抚台听罢,掀髯哈哈大笑,点头说:“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贵县好能干!”面谕:“此案,本部院已去唤那第一进睹场的湖州朋友钮公,来城与贵县同审就是了。”姜知县听了莫明其妙,只得连声种树。汤抚台遂饬巡捕吕超琼,将沈案犯妇练氏,令官媒孟婆移押吴县监中,并将五百余两牙筹一应交与姜知县带回,一俟湖州人到来,即行审结可也。谕毕端茶送客,姜霞初出来,与文巡捕吕超琼握手相见,称兄道弟假知己了一番。吕超琼早把官媒孟婆唤到,孟婆即在抚辕官厅见过姜令,姜知县吩咐好好把沈女犯练氏送入本县监房,归案併办。孟婆答应,下去料理不提。姜知县与吕超琼握别,升轿打道回衙,坐在轿中一路思想:那湖州姓钮的是引领抚台入局赌钱勘破机关的朋友,究不知何人?此刻宪谕,要等他到了开审,这疑团可以冰释了。

吴署离抚院一箭之路,转瞬间已回本衙。知县出了轿,不进签押房,即到邵师爷书房裏来。师爷正与徐掌明长谈,邵徐二人见知县回衙,立起来招呼。徐掌明一个心直跳到喉咙口,几乎跃出腔子,一阵火冒穿迷丸宫,两只耳朶红如猩猩屁股,不知姜老爷上院去了,谅必多凶少吉。姜老爷看看邵师爷,坐下来,邵师爷送一眼风过来,似乎要加油加酱添鹹头,说得凶险,趁此再好弄他一笔外快。姜知县亦是老滑头,两下心照,所以眉毛双锁,牙缝中唧唧有声,故意妆腔作势说不出的样子。掌明冷眼偷看,心裏越吓;邵师爷吃旱烟,亦不作声。三个人如三清殿上三位泥塑天尊。静了一刻,霞初叹了一口气,对徐亮看了一看:“掌翁,这事如何办法?抚宪面谕,此案即日有一湖州姓钮的来同审,那姓钮的湖州人,即是引汤大人到沈继贤府上赌钱赢筹的人。兄弟本疑这姓钮的不知何人,现在即要水落石出。但是这姓钮的决非真姓钮,料必係汤大人的心腹,否则何能引汤大人入场?并且此人能与兄弟同审,定然是现任官,或者候补官。若是绅襟亲故祇,可听审不能同审。”邵师爷插口道:“东家所说极是,可谓如见肺肝。亨个湖州人,不管真姓钮假姓扣,只要是个官,也不问其现任候补,等到见了面自然认得。即使平时不甚往来,无甚瓜葛,有一样物事可以说话——”说到这一句,冷笑一声,眼角梢斜对掌明一看,说:“徐老先生以为如何?”掌明低声下气的答道:“全仗师爷与公祖费心,但求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徐亮倾家蕩产、碎骨粉身,亦所甘心。”邵达勤笑道:“当得効劳,儘管放心。到时徐老先生能听瓦落劝,相信亨瓜说话,就是东家亦肯丢官帮忙。瓦落捲铺盖回绍兴卖乾菜、收锡箔灰,儘可放心。但是事不宜迟,迟则变化万端。徐兄进城谢步,尚未与继贤碰头,据我愚见,东家还是去请继贤进来,到瓦落书房裏,把一切情形,相烦徐老先生是一得一、有二得二,细细告知继贤——好让沈徐二位接接笋头。此案胜败吉凶,不在东家身上,全在钮湖州老身上。俗语说得好,有了五十两花边元宝,七十岁公公婆婆返老还少。沈继贤徐掌明他两位,亦是通达世故人情,岂必再要瓦落多言多语?两位商酌下来,可以防早安排。徐老先生尊意如何?”徐掌明本来急欲一见继贤,此刻邵师爷说去请继贤进来碰头,求之不得,马上拱手答应:“妙极极妙。”心裏一想:用请字,足见未曾难为。姜霞初并不欺骗,尚顾交情。所患者,姓钮的湖州人。然而邵师爷说这两句古老话,亦是实情。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花费了。姜霞初凝神半晌,似乎不允邵师爷之请,邵师爷又拍拍旱烟袋叫一声:“东家,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四书上这两句,东家从小读熟的,东家既是包拍胸脯,救人须救澈,让他二人商量商量,或有妙计,亦未可知。”姜霞初答应下来,即饬听差去请沈老爷。

沈继贤自从乡下被姜霞初骗到衙门裏,名曰款待,实则软禁,在他岂有不知?特是鸟已入笼,纵有双翅,又何能腾飞远飏,真教无可奈何了。眼巴巴望徐掌明,掌明又不来,这个闷葫芦难以打破。所有旧时城裏心腹到衙门前来探望,早有命令,一概擂揽。所以沈继贤独在衙门中,虽无脚镣手铐,心裏比子犯人还要难过,这种日脚出世从未过过。正在思想之际,忽一听差来请,说邵师爷有请,光福徐老爷也在书房相候,请沈老爷即去。沈继贤听到光福徐老爷,晓得掌明已来了多时,这一乐,如同饿小儿见了母乳,随即跟了听差,三脚两步兴冲冲到书房来,彼此相见。此刻姜知县已走出书房,书房中邵师爷做圈做套,徐掌明与沈继贤咬耳朶,告诉他抚宪面谕姜官,此事我与老兄云须归案併办……语言中带一二分见怪沈继贤的口气。沈继贤来时高兴,此时又冷了半截身体,呆看掌明,无言可对。掌明对他说:已交一万五千两银子与邵师爷,託代斡旋。若然不日姓钮的湖州人到来,万一板定面孔,这便如何得了。沈继贤想了半日,说:“……既有姜老爷邵师爷暗中帮忙衬托,天大官司地大银子,倾家蕩产亦是报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姓汤的不会三十年五十载世袭江苏巡抚,总有走日。等他鸭蛋生脚滚开了,吾们再作计较。此时虎落窟穽,祇堪摇尾乞怜。绍兴人鬼头鬼脑,心存不良,这事落在他手,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当此用人之际,花钱也不能肉痛了,但求太平无事,已为万幸。”他二人咬了半晌耳朶,邵达勤假作吃旱烟出恭,其实在门背后窃听,究嘱绍兴人,听不出苏州人默测测的讲张,听了半日壁脚,一句都没有听出来。不料额角头上搭着些些便宜货,什幺便宜货?他把额角靠在门缝裏张,门搁条上几条陈年灰尘,一条一条都挂牢在他帽檐上。书房裏沈徐二人闲谈,声音放高,门角落诸葛亮邵师爷假登坑亦舒齐,缓步揑了旱烟袋出来。沈继贤看他头上琳琅挂了三四条灰尘,似烟囱管裏钻出来的,禁不住要笑出来。徐掌明亦对他看了,不懂,后来听差进来说穿,邵师爷方纔明白。

邵师爷铺张扬厉,说得汤大人如何利害,如何猛烈,正在要吓他二人之际,姜霞初进书房来。沈继贤立起招呼,重言恳託。姜知县素来老奸巨猾,绝不露圭角,仍旧虚与委蛇。正在说东话西,忽见传字房书史荣陞掀起门帘进来,打了一千,呈上红纸简帖。姜霞初接来一看,上写“寅愚弟陆陇其顿首拜”。霞初接了这帖儿,不觉呆了一呆:那陆陇其是本府同寅,现任嘉定知县,此人进士出身,道学先生,在六十三州县中最有清慎勤声名,最得上峰赏识者。且年初大考,曾取第一名。陆公是湖州平湖人氏,他素不喜与人往来,今朝陡然来拜我,甚为蹊跷。莫非那引领汤大人到沈家赌钱的姓钮老翁,就是陆稼书幺?停睛一想,着实有些道理。一面吩咐南花厅请见,荣陞退出去;一面即将陆帖交与邵师爷看,说:“与此案定有关係!”邵师爷说:“东家出去款见,晚生随后窥探。”姜霞初走到南书房,穿整衣冠,恭候嘉宾。不多一刻,只见陆稼书青布箭衣,元色布大袖马褂,外套也不穿,一只旧绒纬暖帽,一双黑布靴——粉底都黑了,拱手走上厅来。姜知县笑脸相迎,分宾而坐,照例送茶。花厅上两位县官攀谈,门背后善听壁脚的邵师爷,带了沈徐二人都到,只听得姜知县先开口问陆知县道:“稼翁几时来府院,上谒过没有?”只听得陆知县答道:“院上去过,汤大人面谕,沈案从重从速办理。此案起始,须捉小南京对质。实不相瞒,沈案发生在正月初十大考之后,兄弟到胥门趁航船,是日航船不开,万年桥头万年春吃茶,遇着赌奴小南京,勾引至申衙前入局……”一番情节,备细说与霞初知晓。姜知县方始明白,姓钮的湖州人即是陆公。这一套说话说得狠清楚,沈继贤在门背后听了,方信顾全宝说得不差,悔不该上姜知县之骗。现在已入圈套,真不得了。徐掌明亦惊心吊胆。南花厅上陆知县要催姜知县开审,姜霞初何敢违抝,只得唤伺候坐堂。沈徐二人吓得不知所云,邵师爷拖了他二人回转书房。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姜霞初既能受赂,自是恶吏传中人物。汤公虽屡加讚赏,而审案之时,必派陆稼书同审,可谓有识。

徐沈相见一节文章,诙诞可观。此正所谓流泪眼看流泪眼也。

徐掌明初到,谈判未了,而陆稼书已接踵而至。寒暄才毕,便尔开审,文笔紧凑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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