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伶子又到姐姐家来。

伶子从姐姐的房间的窗户向外眺望。对面那座楼房上数不清的窗户。哪扇窗户都晾着衣服,在阳光下泛着白光。

“真是壮观啊!”

伶子出神地喊道。“那小小的窗户里有各不相同的人生和生活。想起来叫人心里发毛。”

“为什么?”

昌子给妹妹端来了红茶。

“你想,这许多人家挤在一座楼房里,怎么能叫人看了舒服呢?”

“别夸张了。”

昌子说道。对妹妹的想法,她并不是不理解,因为自己经常也有这样的看法。这巨大的集团生活给人以一种压抑感。

“喜悦、悲哀、富有、贫困、得意、绝望、和平、秘密、妒嫉、策略……这些东西都混杂在一起蜂窝似的从窗户中向外喷出来。”

“别胡说八道了。”昌子制止妹妹。“快来,我给你端茶来了。”

伶子离开窗户口,来到姐姐跟前屈膝坐下。

已过完了少女期的妹妹皮肤开始成熟了。脸色透着光亮。这光泽不来自表面,而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昌子很羡慕这个年轻的妹妹。

伶子端起红茶象孩子似地吹了又吹才开始慢慢地喝。她的动作和昌子在娘家时丝毫没有两样。

昌子想向妹妹打听一下吉木的事。昨天,妹妹提起过吉木,她不愿意立刻追问下去。可是不问呢,她心里直犯嘀咕。

“伶子,你听我说——”昌子下定决心问道:“你昨天谈起的吉木是个什么样的人?”

“哟——你还是放心不下呵!”

伶子没放下茶碗,瞟了姐姐一眼。

“是这么回事,我说过我不认识他。不过,也许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他认识我,我却忘了。那多不好啊!你再说得详细一些,或许我会想起来的。”

“是的。该怎么说好呢?说得简单些,这个人不爱说话。”

伶子放下茶碗。

“他在哪家公司工作?”

昌子注视着妹妹的眼神问道。这个问题以前也向丈夫提出过。可是丈夫只说在一家公司,具体在哪家公司,他却不说。问多了,丈夫反而不高兴。或许妹妹知道,趁此机会问问清楚。

“吉木君好象是个新闻记者。”伶子说。

“新闻记者?”

“嗯,可不是普通报纸的新闻记者。而是业界报纸的……”

“业界报纸?……是哪种行业?”

“或许是官厅方面的。我也搞不太清……”

“官厅?……”

昌子感到意外。她估计吉木是名拿薪水的职员,却没想到他是官厅方面的新闻记者。

“官厅也有业界报纸吗?……”

“这业界报纸不知是什么玩艺儿。”伶子歪起了脑袋。“不过,比方说,纺织公司叫做纺织业界,钢铁公司叫钢铁业界,或许是这种专业的报纸。”

“这样报纸我见过。”昌子说。

“或许就是这类报纸。我没详细问他。总之,在一般情况下,很少见到这样的报纸。”

一张小报纸。

昌子似乎已明白丈夫为什么要回避吉木,堀泽一方面回避他,同时又瞧不起他。堀泽的出人头地的思想很浓厚,对于职业档次低的朋友自然不放在眼里了。反过来,吉木对环境比自己优越的堀泽有所顾忌。虽说是高中时代的同学,吉木不愿意主动接近堀泽。

不仅如此,吉木甚至没有出席堀泽的结婚仪式。堀泽似乎也没给他发请帖。两人高中毕业后各走各的路,鸿沟越来越深了。

堀泽不愿意在昌子面前提起自己朋友从事不值一提的职业。

“姐姐,你在想什么?”伶子注视着陷入沉思的姐姐的脸。

“没什么。我还是想不起来。”

“那你没有见过他罗。”

“是的。”

“吉木也说他不认识姐姐。因此,你们俩不认识。”

伶子似乎已看透了姐姐的心思,没再问下去。

“伶子,你好象和各种各样人来往,是不?”

昌子换了一个话题。她对伶子的交际范围还是放心不下。

“那位小野喜久子小姐和吉木君,你是一起认识的码?”

“是小野把吉木介绍给我的还有上次你见过的大友先生。”

伶子提到那个胖乎乎的公司经理。

“都是些好人。姐姐,你不必介意,我不过是见见世面,不会和他们长久来往的。”

“真的?”姐姐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一星期后,昌子回娘家。

她到家时下午三时,家里鸦雀无声。父亲上班去了,不在家,伶子还没有放学。母亲见到昌子分外高兴。

“伶子前些日子到你那儿去了?”母亲问。

“是的。她来玩了。”

昌子把当时的情景简单地向母亲汇报。

“那么她最近怎么样?”

“还是回来很晚。”

母亲蹙起了眉头。“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听,那有什么办法。”

昌子知道伶子一强词夺理,母亲是对付不了的。想到这里,她只得苦笑了一声。

“您跟爸爸说了?”

“不,没有。说得不好,我反而会被训斥一顿。她还没变得多么坏,看看情况再说。”

“妈妈,伶子比我精明多了,没事儿,你放心吧!”

“你说说她,她也不听吗?”

“不行。我说不过她。她说她来往的对象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说起话来象大人似的,再说我也了解伶子的心情,当学生时候不出去交际,毕了业会显得局促。现在是她人生中最好的时期。”

母亲听着昌子诉说,一边窥伺她的表情。

“英夫君还那样吗?”

“嗯。”

昌子今天不想提丈夫的事,被母亲一问心头反而沉重了。

“那太伤脑筋了。”

此刻母亲已把伶子放下,担心起昌子了。

“上次你来时,爸爸说些什么了?”

“他说,堀泽为什么老不见面。”

“是的,后来他对我也这样说了。你爸爸并不介意堀泽来或是不来,而是担心你们俩合不来。”

“妈妈,你说什么了?”

“唔。我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你爸爸还会猜不着吗?”

“……”

“昌子,你几时拽着英夫一块来,这样,你爸爸会高兴的。你爸爸说,又没有孩子,想来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来。”

昌子低下了头。

“我知道英夫工作忙。我对你爸爸说,上司很器重他,他得应酬他们,所以搞得很晚。”

“你说每天都这么晚吗?”昌子说。

“不。我怎么会这么说。”母亲凑过脸来低声说道。“英夫是不是在外面另外有女人?”

“这个……”

昌子不愿意听到这样的发问。这倒不是袒护丈夫,说这种话,似乎自已也遭到了侮辱。“不会吧!”昌子漠然地说。

“那就好了。你不说说他也不行呵!”母亲提出了忠告。“做妻子的对丈夫过分客气不会有好结果。你们才结婚,还没有到倦怠期,你得多说说他才行。”

母亲想错了。堀泽不是那种说说他就能听话的人。昌子认为守旧的母亲对他们夫妇之间的隔阂是难以理解的。

“妈妈!”昌子打断她的话。“今天我们不谈这些了,做点儿好菜吃,吃完就回去。”

“那好。”母亲对昌子瞟了一眼。“晚饭做点什么菜呢?”

“我来帮助你。”

“英夫怎么办?你跟他说好了?”

“没有。没关系。反正他回来得挺晚。在外面吃过饭才回家。”

母亲还想问下去,看到昌子感伤的神情便不吭声了。

昌子回到厨房里帮助妈妈洗菜以此来徘解自己,可是自己心情则非常空虚。

如果自己心里很充实,回到娘家做做菜,那该多高兴,而此刻竞然产生这样错觉:好象自己和堀泽离了婚回到娘家来似的。

盘子上的菜颜色非常鲜艳,而昌子的心情却是索漠的。

昌子八点钟离开娘家。直到那时也未见伶子回来。

“她每天总这未晚吗?”

昌子问母亲。母亲沉下脸点点头。

“总到要十点左右才回来。”

“呃?——她回来时是个什么样子?”

“什么意思?”

“比方说,是不是喝酒了?”

“那倒不。不过有时也闻到她身上有酒味,我狠狠地训了她一顿。后来倒好了。”

“妈妈,你一定问这问那,是不是?”

“嗯。她说和朋友一起看电影啦,喝茶啦!说过就忘了。”

以前母亲跟她提起妹妹的事,她要母亲放心。而这次她自己倒担心起来。

“你是不是跟爸爸说说。”

“是的。我也这么想。可是,你爸爸脾气不好。他会把伶子训哭的。伶子不听话,再跟你爸爸顶嘴,那就糟了。现在的年轻人难办哪。”母亲说罢,叹了一口气。

母亲为这两个女儿操够了心,昌子觉得过意不去。伶子还不要紧,而自己才结婚就让母亲牵肠挂肚太不应该了。

从娘家回到郊外的公寓足足走了一小时。

在电车里,昌子看到好多夫妇提着东西回家。只有自己一人孤零零的。她想起才结婚时,曾经和堀泽看过电影,买东西。近来几乎没有和他一起出来过。

昌子翻开在路上买来的杂志,可是一个铅字也读不进去。

她无所事事地抬着头,在电车里摇来晃去整整坐了半个多小时。电车往郊外驶去,窗外的灯火越来越稀疏。

她的视线偶然移向车门口的乘客。电车很挤,她忽然发现一张熟识的脸。

昌子不由地一怔。

她从侧面瞥见前些日子走访过她的小野喜久子的脸。她的服装变了,一时认不出来。今夜她头戴黑色的帽子,穿着一身高领口的深绿色的套装。

昌子和她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小野喜久子似乎有个伴,她不住地和那人说话。

同行的是个男人,背朝着昌子,个儿不高,穿着灰色土装,戴着鸭舌帽,前面有人挡着。昌子只能从隙缝中瞧见他俩的身影。那男子热心地和小野喜久子说这说那。昌子觉得那个人象吉木。

电车停车时,只见车门口的乘客裹着他俩下车了。昌子从窗户往那边看,光看到他俩的背影。

再过几站昌子也下车了,一看表已九点。

平时,她去娘家时,总给丈夫打个电话。但堀泽似乎讨厌她朝官厅里打电话,有一次还狠狠地训斥她一顿。

昌子上楼,站在自己的房门前。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平时一下子就打开了,今夜插了好几回,钥匙总插不进去,好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缩回手,门自动开了。

昌子吓一大跳。门怎会开的?她记得临走时门锁得好好的。

不祥的预感促使她赶紧进屋。

屋子里漆黑。

她伸出哆嗦着的手去摸开关。灯一亮,她发现房间里弄得乱七八糟。

丈夫的桌子周围散乱着许多纸片。她自己的书架也都翻乱了,摊了一地。

衣橱和五斗橱的抽屉也都拖出来了。西服、和服被揉得一塌糊涂。

昌子屏住呼吸,凝视着这情景。刚才门自动开了,或许是丈夫喝醉了酒先回家里?

她的两条腿直打哆嗦。

她害怕或许小偷还在屋里,想去敲敲隔壁邻居家的门求救。她又担心会搞得满城风雨。因为人们都爱看热闹,不用多时,走廊上就挤满人。一想到这儿,她背上直发凉。

她打算去吿诉公寓管理人,让他悄悄去报告警察。这样,屋子里得保持原样,不能破坏现场。

她走下楼时,两腿直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心里着急。碰上一位熟识的邻居家主妇上得楼来,向她微微一鞠躬。她强作笑容还礼。

当她走到楼下,正要出门口时,迎面走来一位穿西服的男人。

“上哪儿去?”

一看,是堀泽。

昌子认清是自己的丈夫,喊道:

“亲爱的,不好了。房间里……”

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了。

堀泽迟疑地注视昌子。一股酒味朝昌子脸上扑来。

“房间里……小偷!”

“什么?”

丈夫不由地一愣,睁大了眼睛。

“小偷……什么时侯进去的?”

丈夫的脸可怕极了。

“是我不好。我回娘家去了。家里没有人。”

“到底怎么样了?”

“门锁被撬开了。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

堀泽不吭声,扔下昌子,自己一蹦三眺上楼去。瞧他那脚步不象是喝醉酒的人。昌子跟在他身后。

堀泽查看自己桌子的抽屉,把弄乱了的纸一张一张地认真地整理好。这是他平时珍藏的重要文件。桌子的抽屉共有五个,全拖出来了。

当他把纸整理好,回过头来对昌子喊道:“喂,你看看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被盗走了!”

丈夫的眼晴充血,不但是因为喝了酒,而且由于过分的紧张。

昌子这才清醒过来,走到衣橱旁,把五颜六色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发现没有东西被盗。她又检査了五斗橱,一格一格抽屉都仔细盘点,也没发现丢东西。

昌子回过头来,只见堀泽眼睛朝着天花板发呆。她从未见过丈夫这样紧张的神情。

“亲爱的,什么东西也没丢。”昌子说。

没丢东西就算是万幸。昌子说话的声音自然比较轻松。

但丈夫一声不吭,表情僵硬。

“奇怪的小偷,什么东西也没拿。”

丈夫故作镇静不作回答。

“马上去报告公寓管理人吧!”

“不用了。”丈夫这才开口,说话的声音似乎很生气。

“可是……”

昌子感到自己做错了事,对不住丈夫。“我看还是去报告警察好。虽然没丢东西,但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只伯以后出事。”

“没有必要。”

“要是以后警察知道了,怪我们为什么不早报告,那可怎么办?”

“别罗嗦了。我说不报告就不报告,还多说什么!”

昌子茫然若失地注视丈夫的脸容。

“可是……”

还没等昌子开口,丈夫大声申斥道:

“混蛋!你怎么不听话,你不用多管闲事!”

丈夫恶狠狠地瞪了昌子一眼。

“我还有别的事哩,你……”丈夫说到一半便咽住了。

昌子被弄得莫明其妙。

(别的事哩!)什么事?这话是什么意思?

“亲爱的,你丢了什么东西了?”昌子怯生生地问道。

“不,没丢东西。”

丈夫结结巴巴地答道,他的声音在颤抖。

“那太好了。”昌子不由地喊道。

“好什么?”堀泽一系吆喝,吓得昌子不敢吱声了。“你经常不在家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对不起!”昌子屈膝跪下,双手支地。“请原谅。”

“出了事,说声对不起就完事了吗?”

堀泽在她头顶上吆喝。

“你回娘家太勤了。有事没事往娘家跑。又没有人看家。大白天一整天空着房子行吗?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对不起!”

“做妻子的在丈夫回家以前就得看着家,我在外面挣钱干活,你不能太随便了……是不是因为我晚上回来得迟些,你就赌气回娘家?”

昌子低着头,伤心极了。

她想不通丈夫为什么不让报告警察,心中产生了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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