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曾总督驻节安庆,曾夫人同少夫人随在节楼。这曾夫人复姓欧阳,是沧溟明经的女儿,牧云茂才的胞妹。曾总督本是起家畎畝,到得对翁,才算入伴。曾夫人是个冢妇,守着“早扫考宝蔬猪鱼书”八个字的家训,终究不敢改变。什么叫做“早扫考宝”呢?家中起身要早,屋子要扫。这是“小学”的工夫。“考”是敬重祖考,丰洁祭祀。“宝”是惟善为宝,不宜作恶呢!什么叫做“蔬猪鱼书”?种蔬是不论贫富的,可以佐餐饭,可以做小菜。有余食应该养猪,有余地应该养鱼,都是奉祭祀、供宾客的。然后说到藏书,便是“遗子千金,何如一经”的意思。曾家男妇老幼,世世相承。

从前曾总督点翰林,官侍郎,曾夫人也不曾相将北上。后来带兵剿敌,东奔西走,哪里还顾得家眷。这时安庆大定,东南强半收复,曾夫人已年老了,带着媳妇,来到安庆。那媳妇是刘霞仙中丞的女儿,跟着曾夫人助理内事。夜间姑娘还要纺纱,每人约定每日四两,署里打过二鼓,才得歇息。这日不知不觉,到得三鼓以后,还在那里纺车轧轧。曾总督固然就寝,劼刚公子亦早经入房,少夫人看得曾夫人未睡,也只好对着灯火,勉强支持。曾夫人知道,少夫人有点倦容,便道:“今夜晏了,我却有个笑话,说与你听,大概好醒醒睡魔。记得有个老妇带着媳妇纺纱,纺到参横月落,还不肯息。儿子不敢得罪母亲,只向妻于怒詈说道:‘纺声聒耳,扰不成眠,再不停止,要来击碎了。’妻子正待反唇,忽听阿翁在床上大呼道:‘吾儿可将尔母纺车,一并击破才好。’”少夫人听了,自然展颜一笑。连曾总督也知道了,次日向各幕僚传述,阖座无不喷饭。

从此幕僚见着劼刚公子,都问他近日有否早睡?劼刚避不掉嘲笑,每对少夫人道:“母亲说的是无心,父亲述的亦是无心。

这班人竟作为话柄,你是可笑不可笑?”少夫人道:“阿姑是有意的。前日晚间,我同阿姑纺到二鼓,将要收拾,阿翁对着阿姑道:‘你也好歇歇力了。如今不比得在家乡,纺下来的纱,也没什么用,媳妇日间有事,应该让他去休憩休憩。’阿姑道:‘往常听见你说什么鲁国的敬姜呢,虽老犹绩。元朝佐贵的母亲呢,虽佐贵为相,也要月织匹绢。我倒不肯躲懒,你反来噜噜苏苏,明日要到三鼓呢。’次日果然迟了一点。阿姑怕我芥蒂,所以寻出这段笑话来。阿翁也有意传述出去的,倒是难为了你。”劼刚道:“听得父亲还叫人在那里画图呢!”少夫人道:“阿翁也太高兴了。”不到几日,曾总督果然携了一幅图,来见夫人,问夫人象也不象。夫人看这卷端,题着“节楼夜纺图”五字。图中姑媳两人,都是家常便服,姑上媳下,摆着两辆纺车。几上一盏灯檠,小婢已倚壁而睡。窗帘上疏疏有些叶影,带着月光射进来,轻描淡写,着实有点邱壑。后面便是小记,道:湘乡相国督江之岁,金陵犹窟穴豺虎。相国移安庆为建节地。安庆素瘠弱,经兵燹屡蹂躏,民力差不支。相国自奉的,与民休息。民成使之,曾夫人欧阳民,挈其媳刘氏自故里来。

夫人年五十矣!刘氏又贵家女,旌幢羽葆,仆从炫赫,颐指气使,俾媪雁行列,其分也。夫人服疏布,刘氏亦悉屏华饰。放中庭设纺车二,宵分则引棉为纱。备机杼,无故不少辍。安庆官绅闻其风,亦相与不施脂粉,不御罗绮,而从事於纺绩。所谓一妇不织,或受之寒,信欤?相国善其事,为图以补家乘,而属为之记。书此以制相国,且慰夫人。

夫人道:“我是向来习劳的,有他这一幅图,变成有意标榜了。媳妇年纪轻,也是学点生活得好。做官是暂的,居家是久的。我总不肯偷闲享福呢!”曾总督道:“昨日霞仙亲家有信来,说道屡被参劾,将要辞职回乡,研究学问。叫媳妇归宁一年半载,可以叙叙天伦的乐趣。我想纪泽秋间要回籍乡试,不妨带了媳妇同走。如其纪泽中试,他要北上会试,媳妇让他住在母家。纪泽若仍旧不中,叫他在乡下管理家务,掉了纪鸿夫妇来署罢。”曾夫人道:“媳妇有身呢,舟车劳顿,是受不住的。湖南路途难行,不如叫纪泽北试,不中也好考荫了。你写信回复亲家,使他知道媳妇的喜信。我想亲家在陕西,骆中丞同他联络,虽则京里有什么风闻,我看未必能放他归去呢!”

曾总督也说不错,打点劼刚公子进京,又托人预备考荫。

这年是咸丰八年戊午。劼刚到了都中,住在湖南会馆,那些录遗租寓买考具填卷头,这种琐事,自然有人招呼。到得八月初六,顺天乡试正主考,放了柏葰,副主考放了朱凤标、程庭桂等。劼刚三场完毕,到得放榜,未曾获隽,他自然去考荫了。偏是直隶盐山县,一榜中了弟兄三个:长的叫朱兆骅,次的叫朱兆骐,幼的叫朱兆骥。兆晔不过三十二三,兆骥却只有十九岁。他家里九代秀才,从没有得过科第。此番三株并秀,名登金榜,都说是文章有价。其实这朱家的旧例,大都父诏其子,兄勉其弟,并没有延师课读的事。那传家的几本兔园册子,不是天崇,便是国初。乾嘉以后的文章,一概不准寓目。所以这几代老秀才,弄得枯干格塞,一点没有发皇气象。这年兆骐娶了一个易州女子,父亲是中过乙榜的,姑夫娘舅,也有进士,也有举人。那父亲郭姓,号叫竹樵,生平只有此女,幼年便教她学习八股,十四五岁成篇以后,真做得笔歌墨舞,磐澈铃圆,渐渐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可惜是女子,不能报名应试,辜负了这绝妙文章。后来竹樵病殁,这女子才嫁到朱家。朱家里桥梓四人,终日捧着书本,你倡我和,着实用功。郭氏遇着兆骐进房,问他所读,总是金声、刘子壮、熊伯龙、方楘如,近年的乡会闱墨,一概没有梦见。郭氏道:“照你这样读下去,到了胡须雪白,依旧还是秀才。连岁科考要考三等的。你们每月的院课,熬油作火,通宵达旦,不曾见什么高标。下月你名下的,我代你应一课罢!”果然郭氏替兆骐做了一篇文章,案发取列第二。朱老揭开卷了,知道不是兆骐手笔,便问他何处抄来?他说郭氏所为。朱老深不涓然,说:“这种墨腔墨调,只好侥幸一时。我记得有人以墨卷为题,作文道: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典籍?元后乃帝王之天子,苍生为百姓之黎元庶矣哉!忆兆民中,已非一人矣!思入时而用世,曷勿瞻黼座而登廊庙之朝廷?

这样庸恶陋劣,虽则句调圆熟,好算得代圣贤立言吗?你不要被他所误。”兆骐唯唯答应,究竟同郭氏深居绣阔,难免要惹点风气。但是在朱老面前,仍旧谨守旧法。

恰好学使按临天津,四个人同去赴考。兆骅、兆骥,都是二等。朱老还是三等。只有兆骐一等第三,补实廩堂,荣食天禄。朱老叫兆骐抄出文稿,兆骐硬着头皮。写了呈把朱老。朱老看罢,说道:“奇了,奇了!我不来耽误你们了。”便叫兆骐去请郭氏出来,托他替三子改削八股。郭氏见了朱老道:“八股是取士的门径,然有寿世的,有名世的。阿翁读的天崇国初,是寿世的。康、雍一派,到乾、嘉改了。乾、嘉一派,到道、咸又改了。如今虽则庸腐呆板,舍了这条路,“却没有一处可以进身。这便叫做名世。摹元得元,摹魁得魁,却有一丝不走的。阿翁要叫媳妇改削,大伯小叔,都是一家.一况且还有郎君,这事须要另辟一室。媳妇朝入暮出,次第授课;三弟兄按时到馆,该讲便讲,该读便读,一律住在馆里。长枕大被,风雨联床,也是弟兄的乐趣。媳妇应改应削,略不推诿。不识大伯、小叔,能否受这个拘束?伯姆、婶娘,能否遵这个条件?

读什么,讲什么,阿翁也不必过问。多则两年,少则一载,没有不得气而去的。”朱老道:“一切都好依你。究竟何日开馆,我当亲自来送。”郭氏择了吉日,朱老还对媳妇作了三个揖,命儿子在馆时候,须叫先生。朱氏将天崇国初的秘本,严鐍密锁,检出几部墨选墨程来读了,令三人分读。古语道:“若要想二月杏花八月桂,不可忘三更灯火五更鸡。”

朱氏三弟兄,受了郭氏的教,枯干的变做风华,格塞的变做圆润。在院课里面,已经振振有声。到得乡试将届,驰赴北京。朱老恐怕三子荒疏,仍请郭氏同行。郭氏加以督读,一直监场始息。头场索阅文稿,郭氏—一首肯,说兆骐斟酌饱满,无懈可击,可望抢魁;兆骥笔锋犀利,不失前列;兆骅动合规矩,尽可中式。二三场经策妥洽,便同郭氏回转家中。朱老看了三子的文章,听了郭氏的期许,总觉得半疑半信。三子谈起场中的苦况,说道连日鏖战,一无停顿,正要用着龙马精神,驴赢筋骨,蝜蝂呆气,橐驼毅力才好呢!朱老笑了一笑,对着郭氏道:“先生辛苦了,去歇歇罢!”

看看重阳节近,北京已定期放榜。先一日在贡院填写,照例有红录出来。报喜的探听明白,不到张榜,尽尽知道了。盐山离北京不远,朱老这日摆了家宴,在那里等报。第一个报到的是朱兆骥,中了九十七名。兆骥的妻子,年纪最轻,大众同他恭喜,他羞得躲到房里去了。到得深夜,二百十一名的朱兆骅,才得报到。兆骅跪在郭氏面前行礼,慌得郭氏还礼不迭。

朱老欣喜万状,说骐儿没有消息,这是对不住郭氏了。郭氏道:“郎君的闱作,没有不售的,怕是元魁呢!”天色将近发白,外面一片打门声,递进一张朱条来,写道:第三名朱兆骐盐山县学优廪生朱老对着郭氏,只是作揖,回顾报子道:“既是第三,为什么这样迟?”报子道:“填榜是第六名填起的,全榜填毕,才填五魁。这时各房书吏,捧着斗大蜡烛,府尹大人同了主考大人,拆弥封,对墨卷,叫本房填写条子。府尹大人标过朱,才发下来。唱一名,填一名,填到解元,满堂的蜡烛,有几百枝呢!榜亭抬出贡院,主考大人进城复命去了。我们飞马赶来,这时并不算迟呢!”

朱老开销报钱转来,同三子商量刻朱卷的事,说道:“郭氏的功,断不可没。但是,她却上不来朱卷。”后来,还是兆骐聪明,想到郭氏父亲身上,两个刻了大亲台郭竹樵夫子,一个刻了外舅郭竹樵夫子,总算报答郭氏。是晚便大登科,后小登科,连郭氏也不摆先生架子了。三子次早起来,预备到北京去谒师复试。此番不必朱氏俱往,只带着一个仆人,投宿旅馆。

那旅馆是南来北往,征骖小驻的所在,两面壁上,浓浓淡淡写着不少字迹,也有诗,也有词,只是丛残剥蚀,零落不全。三子饭后无聊,便沿壁一首一首看去,其中着实有几首好诵的。

正是:但借情怀留点缀,漫将心事诉凄凉。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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