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涵春回到家中,江山依旧,景物全非,不觉疑是梦境。他妻子道:“自从你去之后,就有人来替我们改造房屋,置备田产;又拨了许多老妈子小丫头子家人来,给我使唤;又月月送银子来,送衣服来。我初时也舍不得使,舍不得穿。后来见月月送来,积得多了,白搁着可惜,也就略使使穿穿了!”涵春道:“谁跟我们这样要好,可曾问过他?”妻子道:“怎么没有问,是一位什么年大将军,说是你的东家呢!”涵春道:“年大将军么?真也奇怪,这样的厚待,当了面,从不曾提起过半个字。”他妻子道:“或是大将军知道你廉洁,说明了,怕要推辞,故意这么秘密,也是有的。”涵春道:“你没有知道呢,大将军威福很是不测的。”随把当筵啮臂那件事向妻子说了。他妻子也很惊诧。涵春道:“耽了三年惊吓,也有这么一日,倒也是万想不到的。”他妻子道:“你说大将军威福不测,是祸是福,还不定呢。”涵春道:“别管他是祸是福,咱们眼前且乐一会子。”当下夫妻两口子,久别乍逢,亲密恩爱,自然不用细表。那些亲戚故旧,闻道涵春得意回家,忙都前来探问,杳来纷至,倒也十分热闹。

这一夜是涵春回家的第三天,夜色苍茫,天已一鼓,忽然门外大声喧闹。涵春夫妇从梦里头惊醒,涵春就披了件衣服,开门出去瞧看。才跨出房门,就见两个家人飞步进报,说:“外面来了两个化子,一男一女,一老一小,硬要闯进来。我们阻挡不住,那男花子满头白发,满脸白须,瞧去已有六七十年纪;女化子,只十二三岁的子姐儿呢。”涵春道:“半夜三更怎么还有化子?”家人道:“平日原是没有的。今儿这化子异样的古怪,敲门打户的,叫开了门,还指名要见老爷。他说与老爷是很要好的朋友。”涵春诧道:“我生平从不曾有过做化子的朋友。”一语未了,又有家人人报:“两个化子,已经赶进书房,声言老爷不出去,他们就要到里头来也。”涵春不及扣钮儿,走到书房,就灯光下瞧时,两个化子都很面善,只是想不起来。那老化子见了涵春并不言语,只一把拖住小女化子,抢起他衣袖,露出嫩藕般一弯玉臂,直送到面前,给涵春瞧。只见云肤上边,一块红玉似的瘢啮痕,宛然不觉失声道:“哟哎,你不就是年公子么!怎么这个样子?”老化子慌忙摇手道:“师爷轻声,防机关泄漏呢。”涵春会意,就叫家人退去,亲手闭上了门,悄问道:“大将军没有事么?”这人道:“现在还没有事,只是消息不很好。从来说伴君如伴虎,何况当今是世界上第一个多心人,见大将军功高望重,面子上虽还好,暗里头却十分妒忌,大将军寒心得很。因师爷为人诚实可靠,才变个法子,密叫老奴伴送哥儿这里来,还恳师爷可怜大将军,把我们哥儿当做自己儿子一般看待,就感戴不尽大恩了。将来要是没事,大将军果然重重答报;万一有什么不测,我们哥儿也总不会忘记的。”说着主仆两个一齐跪倒在地。涵春还礼不迭道:“老管家年公子,快都起来!我王某受过大将军厚恩,这是分内之事。要是不尽心保护,天也不容我呢。”从此,年公子与老苍头就留在王涵春家里,涵春待到公子,慈爱疼顾,果然与自己儿子一个样子。

一夕,天静云间,月明如水,涵春在书房里对月饮酒,却叫年公子旁坐作文课,老苍头垂手侍立。忽然一阵风,吹灭桌上灯火,连作文课的那张纸,都吹出户去。老苍头吓得跌下地去,战栗道:“血滴子!血滴子!”涵春点上灯烛,明年公子拾起了纸,回瞧老苍头时,只见他面无人色,身子兀自瑟瑟瑟抖一个不定。涵春道:“你为甚这个样子?”老苍头抖道:“血滴子怕得很!”涵春一面扶他,一面问道:“什么血滴子?

我不懂呢。”老苍头定了一回神,才道:“师爷别怪,我是惊弓之鸟,吓怕了的。”涵春道:“一阵风也平常得很,有甚怕呢?”老苍头道:“这一阵风与一张纸,老奴那年经着过,险些送掉性命。师爷也曾听人家讲过血滴子么?”涵春道:“什么血滴子,倒不曾听过。”老苍头道:“咱们大将军与当今名为君臣,其实是结义兄弟。”涵春道:“奇怪极了,倒没有听见过。”老苍头道:“别说师爷,就我们太老爷,也不曾晓得这件事。除了老奴知道的,怕没有几人呢。老奴在大将军家三十多年,大将军从小儿到大的事,别人不知,老奴却都知道。大将军年轻时,专喜欢结交江湖豪杰。记得那一年,跟随大将军出门,恰恰遇着下雪,风狂雪大。咱们俩骑马,在羊肠山路里奔走,四面都是层峦叠障,峭壁危崖。忽听一声胡哨,三十多匹马从树林里奔出来,马上都骑着梢长大汉,手里都持着兵器,老奴吓得要不得。谁知道一班人瞧见大将军,都慌忙跳下马,也不管雪地里风地里,跪下磕头,苦苦邀留咱们上山。喝了两天的酒,临走还送了许多东西。从此一路所遇镳师剑客,水杰山豪,没一个不与我们将军要好。将军发了之后,常有鲜衣怒马的客人来衙投谒,师爷你道这一班都是什么人?”涵春道:“是什么人?”老苍头道:“是南北会党呢。”涵春道:

“当今与大将军,又为什结义呢?”老苍头道:“当今平素放荡得很,先皇帝很不以为然。先皇帝疼的,就是二阿哥,其次要算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当今彼时处心积虑,遍交部院大臣,叫他们替自己游说。那时大臣中如鄂尔泰、张廷玉等,都很帮当今的忙。但鄂、张都是文臣,不很得力。当今知道大将军是江湖里头魁首,缓急很是可靠,就折节下交,结成生死弟兄。那时节,当今天天咱们家来,老奴也见惯了广额阔腮,凹深深的龙目,勾弯弯的鹰鼻,穿着黑色衣服,帽子上钉有龙眼大一颗东珠,来时总是直闯大将军卧房,不待家人通报的。咱们木将军究竟替当今练成一队血滴子。”

涵春又问血滴子,老苍头便把血滴子的利害,解说了个明明白白。涵春道:“当今要这血滴子来做什么?”老苍头道:“我不是说过先皇帝不很疼当今,二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倒都蒙疼爱么。当今结交大将军,编练血滴子,命意所在,不过如此。记得十年前,大将军在京供职,彼时先皇帝出狩热河,恰恰八阿哥病了。当今主张移还京师,众阿哥倒都不说什么,独二阿哥不答应,先皇帝就叫当今伴着病人。八阿哥病愈之后,二阿哥究竟废黜了,这都是大将军与鄂尔泰、张廷玉三个人暗里谋成功的。彼时当今有时不便出门,就与大将军手书商酌。这种宸翰奎章,都落在大将军手里。当今登了基,因为把柄儿落在我们家,很忌惮大将军;大将军也怕当今听谗信佞,不念前情,也密藏着不肯封还。为此,君臣之间倒都有了心病。”涵春道:“从来说君疑臣必死。大将军倒很危险呢!”老苍头道:“可不是呢!大将军荡平青海,班师回京,当今亲自出城迎接,赐宴太和殿。恰值盛夏天气,与宴各将士,戴着盔,穿着甲,站立在丹墀上,热得汗流直淌。当今瞧见就下恩旨道:‘天气热得紧,众将土暂可不必拘礼,把盔甲都卸了罢。’众将士兀立不动,宛如没有听得。当今连宣三遍,众将士只是不理。当今向大将军道:‘大将军叫他们卸卸甲罢。

’大将军只把头一顾,顿时间卸甲如山。当今就问众将士:‘朕的上谕,你们怎么倒都不听?’众将士回奏:‘军营中人,只知道大将军军令,不晓得皇帝上渝。’当今嘴里虽然称赞,心里很是不舒服,怕的是跋扈不臣。其实大将军忠得要不得,平日谈论古事,说到史可法、吴三桂等一班人,总笑他们不识天命,自己又如何肯反叛呢?”

涵春道:“大将军的军法,也太利害了。听说行军时光,提督总兵被他连诛过五七个,并且都为了极小的事情,那也未免过甚。”老苍头道:“我的师爷,告诉不得你呢,别说属员,连他自己宠幸的姨娘,平日宝贝得性命一般,也不知斩掉了几多呢!我们大将军就不过杀心重一点,办到事真是公不过,不论如何要好的人,犯了法从没有赦免过。那几个姨娘,都为了替属员说情被诛的。大将军曾说我自己犯了法,自己也决不肯轻饶自己。营里头人,大到主帅,小到小兵,都要遵守军法。”涵春道:“真可算得法重令行,威尊命贱。”老苍头道:“记得那一年大将军移营,恰值大雪天。推运粮车的小兵,手指上雪积有一寸来高,冗自走着。大将军颇有矜怜之意,随向他们道:‘去指!’谁料兵士都误会了,一个个取出佩刀,把自己手指儿截掉。就这一桩,可见大将军军令的利害。所以大将军的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涵春道:“军法这么严峻,总再没有违令的人了。”老苍头道:“倒也不然,大将军有一晚拥着宠姬,在营里头做诗喝酒,得意非常。忽闻角声鸣呜,声音儿很是悲壮。大将军笑向宠姬道:‘吹角的是谁?’宠姬回不知。大将军道:‘也是朝廷一品大员呢!’因自夸道:‘某一书生能使提督军门吹角守夜,念书人里头,也总算得可以了’。宠姬笑道:‘老爷休夸口,怕军门这会子也正与心上人乐呢,哪里还有工夫吹角?’大将军道:‘我的军令,谁敢不遵?’随取令箭,叫把吹角的喊来。果然不是军门,是一个参将,立刻下令,把提督参将斩决示众。”

涵春道:“大将军办事认真,怀怨的人总也不少。何不急流勇退,做一个骑驴湖上,啸傲烟霞的韩世忠?怕倒能够平安过下半世呢。”老苍头道:“老奴也曾劝过,怎奈大将军不肯听从。想起去年衙门里,那桩非常怪异事情,真是怕得很。”

涵春道:“又是什么事?老苍头道:“大将军有一个髹金双龙拜盒,里头所藏,都是当今的手谕宸翰。这拜盒安放在何处,我们都不知道,都是大将军亲自经手的。一日,廷寄到来,忽命把御笔一切渝旨,封固进呈,大将军遵旨封进。不料批本回来,大受申斥。这夜,大将军书房里失了窃,别的都不少,就不见了那个髹金双龙拜盒,并一口将军常佩的宝剑。窗门紧闭,椽瓦不动,也不知这贼子从哪里进来的。阖署皇然,忙乱着要查检。大将军不许道:‘不必闹!一张扬,致使外边人都知道。

这两件东西,衙门里人决不会偷的,偷了去也没用。’”

涵春道:“这贼子胆真不小,敢到大将军衙门里来偷东西。”老苍头道:“我的师爷,哪里是贼子,这偷东西的,怕就是来空去杳的血滴子呢。”涵春道:“住了‘血滴子不是都属大将军统辖的么,怎么又偷起大将军东西来?”老苍头道:“血滴子头先原是大将军统辖的,大将军出了差,当今就自己统辖了。后来君臣之间有了猜忌,当今就反派血滴子来侦察大将军动静。其实这一个拜盒里头,已经没有什么了,所有朱谕,都已固封进呈。大将军经过这回变故,知道早晚一定更有不测事情生发,遂令心腹将弁,密密防备,衙署四周,戎装健儿梭巡往返,彻夜不绝。一夕,大将军秉独烛酌,执着肇自拟一张奏稿,停杯沉思,斟酌字句,看来是很费心思的。彼时,侍立在旁的,只有我与一个戈什哈。这戈什哈,也是大将军的心腹。我们两人见大将军面带愁容,吓得都不敢动,静听墙外梆铃传呼之声,往来不绝。辕门鼓吹停,传点恰报三更,我与戈什哈,眼注着大将军,大将军眼注着奏稿。忽闻背后一声怪啸,才一回头,就见戈什哈尸横地下,脑袋儿已经失掉,风起烛灭,将军的奏稿,也被怪风摄去。大将军大呼有贼,亲兵家将风奔雨集,四面搜拿,闹到大天白亮,哪里有一点影踪。”涵春道:

“血滴子杀掉戈什哈,究竟为点子什么?我真懂不出。”老苍头道:“那无非是杀鸡吓猴子,惊吓大将军的意思。当今叫大将军封还的,原是潜邸时光往来手翰,都是极机密极重要东西。大将军却只把寻常朱批固封进呈,当今所以不答应呢。”

涵春道:“大将军聪明人,怎么这般的执拗。”老苍头叹道:“要是真有不测,和尚的话就准了。”涵春:“什么和尚的话?”道苍头道:“从前有一个相面和尚,相我们大将军,说是出世与众人不同,福命与众人不同,受福也与众人不同。前两句都已应了。现在这个样子,怕后一句也要应呢!”涵春道:“福命不同,也还罢了。出世总与众人一样的,怎么会不同呢?”老苍头道:“师爷没有知道,我们将军生下来果然就有点子异兆。我们老太太,年轻时利害异常,把我们太老爷管束得伏伏贴贴。因此太老爷官虽做到镇台,从不曾纳过一房姬妾。这一年,老太太娘家有事,回去了一个多月,太老爷趁这当儿,就与房里丫头偷上了手。老太太回来,倒也不曾看出。谁料一度春风,珠胎暗结,这丫头已怀了身孕,肚子一天一天膨涨起来。起初还推是病,后来老太太见她言谈饮食,不像病人模样,喝令家法处治。丫头吓得照直陈供,老太太怒极,就命吊起了鞭打一百藤条,发出去配人。谁料这丫头受了鞭打之后,当夜就产下一个孩子啼声儿很是响亮。老太太不许留养,立命抱去活埋掉。彼时老奴的哥哥,在府里管门,就把这孩子,抱向后园丢在猪圈。谁料圈里头母猪竟会喂乳给孩子吃。老奴的哥哥知道此孩来历不小,遂偷偷抱回家,雇了个奶妈子养着。师爷你道这孩子是谁?就是现在赫赫有名的陕甘总督抚远大将军一等公年大将军。”涵春道:“那真与春秋时令尹子文一个样子了。”老苍头道:“大将军六七岁时,还跟着我哥哥住在门房里呢。这一年来了个相面和尚,太老爷叫他相,他说太老爷是大封翁,贵不过差人主一级。太老爷抱出二老爷,和尚道:‘也是朝廷一品官,然而不足当此。’太老爷道:‘我只有此子,别无他儿,和尚别是看错了么?’和尚道:‘绕在门房瞧见一个孩子,好个相貌,将来定然位极人臣,三十岁就要执掌大权,贵在诸候王之上,难道不是公子么?’太老爷就传我哥哥带进大将军来。和尚指为道:‘此孩相貌奇贵,倒不是公子,这却奇怪了。’太老爷询问我哥哥,我哥哥只得照直回票,大将军父子才得完聚。大将军资质聪明得很,只是太会淘气,连打走五七个师傅,究竟请着了个名师,教成文武全才,十八岁上就点了翰林。二老爷虽是老太太所养,比了大将军十分中一分还不到,这才叫‘凤凰出在老鸦窝’呢。”涵春道:

“原来有这么一段事故,我如何会知道?希尧倒是正出,大将军倒不是正出,只是大将军的生母怎样了?”老苍头道:“配了人哪里还有查考,不知在海北,还是在山南。大将军大发了之后,也曾寻访过,大海捞针似的,白闹一回罢了。”说着风吹庭树,飒飒有声,月影西移,时已夜半。回瞧年公子,已伏在桌儿止打睡儿了。老苍头道:“哎哟,咱们要紧讲话,哥儿已经睡熟了。”涵春道:“果然天已不早,我们各自回房罢。”当下无话。

年公子在涵春家耽搁了一年有余,年大将军就坏了事,犯的款子,是贪酷狂肆,胸怀不轨,几欲叛逆等,九十二条大罪经六部九卿都察院各道御史联名参奏。世宗大怒,下旨拿问。一夜之间连降十八级,充发边远省分,罚看城门。总算皇恩浩荡,念及微劳,免其一死。无如这位年将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职位虽卑,强项依旧。他老人家在城门上,每到闭城下锁之后,惩你王孙公子,万叫不开。论到守法奉公,果然无私铁面。然而怀怨的人,很是不少。这一年,有一个新总兵,原是年将军旧部,因事进城,见了年将军,依旧照着屑员仪注,叩头参谒。他老人家也坦受不辞,却被冤家执着把柄,又狠狠的参了一本。世宗原怕他死灰复燃,见了参折,立下上谕,赐令自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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