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拓江湖

昔泽五年八月末,华州曲城。

虽已是秋日,但处南的曲城气温依高,正午的日头依毒得很,明晃晃的刺目,只是再如何毒辣的日头也不能阻这曲城的热闹与繁华。

自天下一统以来,昔日的华国便分为华州、纯州、然州,州之下又各设六府。这三州之名合起来便是当今皇后闺名,皇帝陛下以其名命州,足昭示夫妻深,更收拢了、安抚了华国的百姓。皇后未嫁为公主之时有着天下第一美人之称,并素有贤名甚得百姓爱戴,百姓爱屋及乌,自对皇帝忠心,而皇帝既对皇后深,当也爱屋及乌,仁顾三州百姓,当年的最富之国,现上赖皇帝陛下的英明,下赖州官府制的贤能,再加它殷实的基础,今日依是皇朝最富的三州。

曾谓为华国最富的曲城便作为一府划入了华州,凭着曲城人特有的精明能干再加代代累积的财富资本,今日的曲城或不敢称皇朝最富,但其繁华程度比之昔日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声名远扬四海的贸易商城。熙熙攘攘的街道市集,行行色色的旅人商家,琳琅满目的货物珍异,不绝于耳的吆喝叫卖……如此在他城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在曲城却是最为平常的。

午时末,一名年约三旬左右着褐色布衣貌似普通旅人的男子从东门走进了这富饶的曲城。他不紧不慢的走着,走在这繁华的大街上,看看两旁店铺、小摊上满是或珍贵或稀奇或精致的货物,看看那街上满脸朝气来往不绝的人群,眼中略有些困惑,但那些些迷茫无损于他的仪态。方脸浓眉,深目高鼻,组成一张端正英挺极富男儿阳刚之气的面容,身形高大,双目明亮,虽是一身平民的衣着,可看着这人却觉得应是那戎装骏马领军千万的大将,朗朗正正的英姿令得街上的那些个妇人侧目不已。

褐衣男子在曲城转悠了个半天,至薄暮时分,差不多将整个街市都看了个遍,那街上的人便也渐是稀少,陆陆续续的都归家去了,他转了半天也有些饿了,打算寻个店填填肚子,左望右瞅的,终于在约莫二十步前的方向寻着了一看起来适于普通百姓的平常饭馆,当下移步前去。

“哐啷啷……”

那男子才走得几步,忽从右面急速飞出一堆东西,稀拉拉的落了一地,正阻在他的脚前,令他踏出的脚步不由一顿。

那落了一地不是什么脏物废物,却全是那珍珠宝石翡翠玛瑙,落在地上,夕阳一照,光华灿耀,惑得人移不开眼。

男子看着地上那些珍贵的珠宝半晌,心头微微叹息,然后才移开眼,转首向右,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竟如此的弃珍宝如粪土,只是这一眼,却震得心魂一跳。

那是如火般灿烧的石榴花吧?西天的晚霞也不及一半的明丽,雍容的牡丹也不及一半的艳媚,恣意的怒放着,恣意的妖娆着,恣意的将万般浓艳风展现着,迷花人眼,惑魅人魂!

“看什么看!没看过女人!”

那清脆却又泼辣的声音将他惊醒,反的低首垂眸,目光落在脚下的珠宝上。

“看什么看!没看过珠宝!”

那泼辣的声音再次响起,并带着一种明刺刺的嘲弄与蔑视。

男子再次转头看回去,右街边敞开的半扇门前斜倚着一名女子,火红的罗裙,半散的乌发,金钗横簪,雪肌花容,高高的扬着下巴,斜睥眼底万物。

满身的沧桑风,却是公主的高傲无尘。

那些都似曾相识。

男子想,是视若无睹的转身离去,还是……

还不待他想清,一个含着万分心痛的声音便响起:“离姑娘,你不高兴也犯不着拿这些东西出气啊,要知道这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啊!你不喜欢也犯不着扔掉啊,要知道这每一件都是我精心挑选的啊!离姑娘……”

“你有完没完啊!”女子沷辣的叫道,柳眉一竖,“姑我今天就是看这些东西不顺眼,你怎么着?!这些个垃圾姑我就是喜欢扔,你又怎么着?!”一手一叉腰,一手一指眼前人的鼻梁,“姑今天看着你就是生厌,你识相的便给我滚得远远的!否则姑呆会扔的就是你!”

那人锦衣华服,一脸富态,本是养尊处优让人侍候惯的,闻言眉一跳已生怒意,可一看女子,却又忍下了,和声细语道:“你今天不舒服休息下,明天我再来看你。”说罢又是留恋的看一眼女子才转身离去,看也不看地上那些珠宝,倒是身后的仆人一一将之捡起。

女子眼角带讥的看着,然后冷冷一笑便转身回屋,隐约听到里头传来的三两轻语。

“我的儿呀,你就不怕得罪了庞爷?再说你生气也犯不着扔那些珠宝呀!我的儿,爱物儿呀,何苦全扔了呢?”

“妈妈你急什么,明儿个他还不捧着更多更贵重的来……”

“哎哟,我的儿,你倒是想得明……”

男子听着这些话不由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气。这天下就是有这些个男人视家中贤妻如糟糠,拼着那举案齐眉不要,巴巴的奉上所有去讨那勾栏里姐儿的欢心,可人家全当了粪土不说,心底里还不知道怎么骂的。

想着便要离去,可不知怎的又忍不住转头看一眼门内,那火红的榴花早没了影儿,倒是一眼看到了正对门口的一幅画,光线不大亮,只模糊的觉着画的是一个舞着枪的小将,旁边还提着几个字,看不大清。男子眉头一动,再抬头看看这临街的大房,楼顶的牌匾上三个金粉大字“离芳阁”,略一沉吟,转身离去。

白日的曲城是繁华热闹的,夜晚的曲城却是另有风味。

当夜幕遮起天地,曲城却披华衣,绮丽而妖娆。

一盏一盏明灯下是一个一个的小摊。

摆着精致小绣件的摊后侧身立着的一位豆蔻少女,略带羞涩抬首,你能不心头一动?

琳琅满目的饰品后那年华正茂的少妇正晃着皓腕上一个雕工巧致的银镯,你能忍住不多瞧一眼?

各色水粉后风韵犹存的大娘正用那半是沧桑半是风的眸子瞅着你,你能不稍停脚步?

那憨实的邻家哥哥正用竹枝儿扎成一只小老虎,你能忍住不伸手去碰碰?

那山水书画后清高又孤傲的书生正就着昏灯读着手中圣贤书,你能不回首一顾?

精悍的大爷手一翻一转一张香味四溢的煎饼便落在碟中,你能忍住不咽口水?

更有那楼前檐下那一盏盏绯红的花灯,袅娜的在轻风中舞摆着,那才是曲城最美最艳的风。

曲城最亮最丽的花灯在离芳阁。

离芳阁在曲城便如曲城在皇朝般有名。

曲城是皇朝的积金城。

离芳阁是曲城的销金窟。

当夜幕冉冉,星辰明月楚楚而出,便是离芳阁芳华绽放之时。

离芳阁是曲城最大最有名的花楼,离芳阁的离华姑娘不但是曲城的花魁,乃至在整个华州那也是首屈一指的。

提起离华,皆不离此语:人如榴花胜朝颜,歌尽曲城舞华州。

离华人为绝色,且歌舞冠绝华州,更兼琴棋书画诗词文章样样精通,若非其身份低下,人们怕不要将其与昔日的华国公主今日的皇朝皇后华纯然相提并论了。想当年纯然公主招亲,华都倾尽天下英杰,而今的离华即算不能说倾天下男儿但倾倒整个曲城的男人却是轻而易举的。

若说言之过誉,离芳阁满满一堂宾客便为证明。

大堂最前有一高约丈许的彩台,此时帘幕低垂,堂中宾客皆翘首以待,只盼着那帘幕早早勾起,盼着那艳冠群芳的离华姑娘早早露面。

夜色渐浓,灯火渐明。

从离芳阁开门至今已两个时辰过去了,彩台上依未有分毫动静,堂中的客人大多是熟客,都知离芳阁的规矩,也都知离华姑娘万般皆好,唯一脾气不好,是以倒未有不满,依是饮酒吃菜,偶与他人闲聊几句,慢慢等候。

可二楼正对彩台的雅房里的客人却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从敞开的窗口可将整个彩台整个大堂尽收眼底,乃是离芳阁位置最好也价钱最贵的雅房。此时房中坐着两名客人,自入阁中便令堂中宾客注目不已,皆是约二十七、八的年纪,仪容出众。一个着浅紫锦袍,玉冠束发五官俊挺,一身的高华贵气。一个雪发雪肤雪容,绝顶的俊俏也绝顶的冰冷,偏一身淡蓝的长衣却融化了几分冷峻,淩漓若湖上初雪。

“这离华姑娘到底美到何种程度呢?竟敢令人如此等候!”紫衣男子略有些不满道。

蓝衣男子没有理他,只是指尖敲着腰间剑柄。

“雪人,你说这离华会不会有皇嫂的美貌?”紫衣男子再问。

蓝衣男子依未答话,只是眼角瞟了他一眼。

那略带蔑视的目光刺激了紫衣男子,英挺面容上那双于男子来说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睛刹时流益诡异的晶光,“雪人,这离华会不会有你漂亮?”

蓝衣男子冰冷的面容顿时更冷一分,薄冰似的眸子出锋利的冰剑。

“嘻……”紫衣男子却毫不畏惧,一脸与其气度不符的嬉笑,“若她有……”慢吞吞的说着,长指却是迅速的一挑蓝衣男子下颔,“你这等姿色,便是再等几个时辰我也不介意。”

啪!蓝衣男子一掌拍下紫衣男子的手,目光冷冷的看着他,“听说九霜将昀王府前的石獅一掌拍碎了。”

紫衣男子闻言那满脸的笑顿时僵在了那里,半晌后才干笑两声:“呵呵……我此次可是奉皇兄之命来办事的,说起来……唉……”紫衣男子忽然叹气,“明明我在帝都练兵练得好好的,为什么皇兄一回朝便将我打发到这曲城来办这么小小的一件事?”

蓝衣男子此刻终于正眼看他,字字清晰的道:“因为你太吵了。”

精简却锋利,顿时将紫衣男子刺得跳脚,“死雪人,本王哪里吵了!”虽气却还是压低着声音。

“哼。”蓝衣男子鼻吼里一哼,“陛下有品玉照顾即可,何需你日夜多嘴。”

“死雪人,本王那是兄弟友爱!你竟敢指责本王,本王要治你以下犯上之罪!”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这地位高下。

“哦。”蓝衣男子很不以为然的应一声。

紫衣男子还待再说,却见蓝衣男子手一摆,“你等的美人出来了。”

彩台上的帘幕层层拉起,一个红衣佳人袅袅而现。

“等回朝了一定要奏明皇兄好好治你。”紫衣男子依不忘哼一声。

这两人正是当朝的昀王皇雨、扫雪将军萧雪空。皇朝征芜大胜而归,只是回帝都后却旧患复发,一时吓煞了朝庭内外,皇雨更是焦急万分。虽有君品玉全心医治可依不放心,上朝下朝总不离皇朝身旁,时刻不忘的念叨“皇兄不可劳,皇兄要多休息多进补食……”,倒不似堂堂王爷,反倒成了皇帝的侍从了。皇朝烦不胜烦,正好派萧雪空来华州处理军务,便将他也打发来了,美其名曰“协助”,实则是想耳根清静。两人到了曲城皇雨听说了离华的美名,也就随口问了问,那曲城的府官对这位王爷的大名是早有耳闻,当下也不管那朝庭的律法诸多的礼制,只在离芳阁订了雅厢,请这两位贵人前往一观。

红色虽有令人眼前一亮之感,但总是太过浓艳而不为高雅之士所喜。可这离华姑娘一身红衣非但不俗反是相得益彰,肌肤若雪,罗裙一衬,隐生淡淡嫣红,若朝霞遍洒雪原,艳光四更透清华贵气。

“嗯,为如此美人干等两个时辰倒也不亏。”皇雨当下赞道,“虽还稍逊皇嫂几分,但已是世间难得。”

但见彩台上,离华怀抱琵琶,缓缓走至台中锦凳上坐下,然后才抬目扫一眼堂中,不行礼不言语也未有笑容,冷冷淡淡的端是透着十分的高傲。说来也怪,那堂中的客人大都是有几分财势的人物,可对着这傲慢无礼的离华姑娘却未生半分怒意。

萧雪空也看着台上的美人,那样的容颜自是少见,可他看着的却是那一双明眸。杏仁似的双眸黑白分明,看着堂中众客却如视无物,那不是做作的傲慢,而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傲骨。

“这样的人为何会在这样的地方。”他不由轻轻念一句。

“哟,雪人竟也会心生怜惜?”皇雨闻言不由取笑。

“按规矩,请上雅房的客人点曲。”离华抬眼扫向正对彩台的雅房中的皇、萧两人。

房中两人闻言倒是一怔,都不知离芳阁有这规矩,况两人也没这逛花楼的经验,两人又都是武将,听过的歌也是士兵唱出的雄豪壮烈之曲,在这花楼总不能点《破阵子》吧。萧雪空当下垂眸,不予理会,皇雨没法,对着台下的美人颇是潇洒的笑笑,可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应该点什么曲,只好道:“姑娘看什么适合我们听便唱一曲什么罢。”把这难题丢了回去。

离华柳眉一挑,看一眼房中的两人,这等仪容风范的在这种地方倒是第一次见,心头一动,勾唇淡笑,目光扫过台下众客,隐隐的嘲意带出。

“既如此,那离华便斗胆了,若唱得不好,还请客人原谅罢。”说罢,指尖轻拔,琵琶声动,寥寥数响,却是金石之音,令人心头震动。

“如画江山,狼烟失色。

金戈铁马,争主沉浮。

倚天万里须长剑,中宵舞,誓补天!”

离华才一启喉,房中皇雨、萧雪空顿时正容端坐,全神贯听。

“天马西来,都为翻云手。

握虎符挟玉龙,

羽箭破、苍茫山缺!”

女子清音,唱来却是铿然有力气势万均,堂中众客只觉朔风扑面,金粉碧栏的离芳阁顿时黄沙滚滚,刀剑鸣耳万军奔涌,仿身临那碧血涛天的战场。

长街上一个白衣少年正缓缓而行,当那一缕高歌入耳时,脚下一顿,便再也无法前行,茫然回首,歌声不绝,移动脚步如被歌声所牵,一步一步走入离芳阁,那门口守门的伸手想要拦,却被他袖一甩,全摔街上去。

“道男儿至死心如铁。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

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

离华的歌还在唱,琵琵铮铮,似响在人心头,划起满腔热血。

那少年已走到台前,堂中众客都为歌声所摄皆未察觉。

少年眼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台上的歌者,那神竟似痴了,却不知是为台上的人还是为着歌。

“待红楼碧水重入画,唤纤纤月,

空谷清音、桃花水

却总是、雨打风吹流云散。”

歌至最后,万千气势袅袅淡去,余下的是千古怅然。

一曲尽了,满堂皆静。

“‘歌尽曲城’实至名归。”楼上皇雨悠然赞叹,“想不到竟可在此听到风王之曲,想不到这青楼女子也可歌金戈铁马!”

“风尘多有奇人。”萧雪空举杯向空而敬。

台上的歌者眸光空蒙的望着前方,似遥落万里长街外,似沉入白骸青冥中。

“你唱得很好,你知道我的姐姐在哪吗?”

一个仿若古琴幽鸣的声音轻轻响起,刹时惊醒众人。

“呀!那小子怎么在这里?”皇雨此时方看到那白衣少年不由惊道。

萧雪空看向那少年,眉头一动,心头却是叹息,“万水千山,不见不绝。”

“唉,还真是个死心眼的小子。”皇雨惋叹。

“你说什么?”离华如梦初醒,看着眼前陌生的白衣少年,仪容俊秀,却眸带郁结。

白衣少年看看离华,忽而一笑:“当年凤姐姐歌艺妙绝天下,只是人间早已不闻,而今有你,倒也不差。”

“凤姐姐?”离华全身一震,杏眸盯紧白衣少年。

“‘落日楼中栖梧凤,启喉歌倾九天凰’,你身为歌者难道竟不知吗?”白衣少年忽有些不满。

“凤栖梧!”离华眸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你认识凤栖梧?”

“嗯。”白衣少年淡淡点头,似乎认为认识这曾名动九州的歌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歌唱得很好,我请你喝酒罢。”那语气也是淡淡的,似乎便是请皇帝喝酒,皇帝也应该欣然答应才是。

“哪里来的臭小子,还不快给老子滚出去!”那守门的两人此时一拐一拐的冲到台前,伸手就要将少年拖走。

“住手!”

那两双手还未触及白衣少年的衣角,台上离华一声厉喝,柳眉高高挑起,“本姑娘的客人,你们敢无礼!”

“姑……姑娘,这小子他……”

“还不给我滚出堂去!”离华蓦地站起身来,手一指门外,杏眸圆睁,“这里轮得到你们说话?”

“姑娘……”

“滚!别让我再说!”离华怀中的琵琶猛然砸向台下两人,那两人马上闪身躲开,砰的琵琶碎成数块。

“是,是……我们马上滚,姑娘别气。”两人赶忙退出堂中。

堂中众客皆屏息静气的看着这一幕。曲城人哪个不知,离华姑娘生气时须得顺着,否则必是堂塌楼倒方可罢休。

“唉哟,我的儿呀,你这是怎么啦?”离芳阁管事的离大娘一听得禀告慌忙赶来,却只见台上气喘吁吁的离华,台下碎裂的琵琶,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少年及满堂安静的宾客。

“骂了两个奴才。”离华挽挽袖淡淡的道。

“骂便骂罢了,可不要气着自己了,我的儿可比那些奴才要金贵百倍啊。”离大娘满脸堆笑。

“今日累了。”离华抬手抚抚鬓角,杏眸扫一眼堂中,冷傲的却偏生分外勾人,“明日离华跳一曲舞罢。”

此言一出,不说离大娘那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便是堂中众客也面露雀跃。离华的歌当是冠绝,可离华的舞才真正的惑动华州,只是离华愿每日一歌也百日难得一舞。

“我的儿,累了便去休息罢。婵儿,快扶姑娘回房。”离大娘一脸疼惜,马上令人扶离华回房。

一名清秀的小婢赶忙上台侍候,离华走几步忽回头看着那白衣少年,“你是谁?”

白衣少年平静的回答:“我是韩朴。”

“喔。”离华点头,杏眸略带的瞅着韩朴,“我是离华,请你喝酒,来吗?”

“好。”韩朴十分爽快的答应。

“那便随我来罢。”离华转身离去。

韩朴只是轻轻一跃无声的落在台上,跟在她身后,转入后台不见影儿。

“呀!这小子可真有艳福!”堂中众客一片艳羡。

离大娘看离华离去,忙转身招呼众人,满脸的笑若花开般灿烂,可惜是朵瘦黄花。

“各位客人,我们离芳阁的姑娘们特为各位准备了一曲《醉海棠》,还有奴家珍藏的五十年的女儿红,各位尽可开怀。”

“这五十年的女儿红酒劲可大着呢,离大姐姐,咱若都醉了那如何?”有人调笑着。

一声“离大姐姐”唤得离大娘心眼也开了花,一双眼都只见缝儿了。

“哟,我的大爷,咱离芳阁别的说不上,可就不缺这舒软的铺、体贴解意的美人呀!您便是醉上一辈子,离芳阁也包侍候得您周周到到。”

“哈哈,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离芳阁海棠盛开,大娘,快拿酒来……”

“就来就来……”

丝竹再起,台上美人鱼贯而出,再加那醇香的美酒,顿时欢声笑语满堂。

楼上,萧雪空起身,“咱们走罢。”

“嗯。”皇雨也起身,却是有些犹疑,“那小子还这么小就和那离华去……嗯……若是做错了事怎么办?咱们真不要理吗?怎么说他也和风王有些渊源。”

萧雪空一顿,然后挑帘而出,“白风夕的弟弟岂要我们提点。”

“也是。”皇雨点头,再看一眼大堂正要抬步时却是一愣,“咦?雪人,那不是二皇兄很是信任的律府总捕头印楼吗?他怎么跑到曲城来了?”

已走出门的萧雪空闻言不由回跨一步,顺着皇雨的目光看去,正见几人走入大堂,虽皆是常人装扮,可眉眼间的气宇却与众不同。

“他身旁的好象是曲城的守将唐良、捕头冼信宇,身后的那几个大约是他们的属下。”

“他们到这来干么?”皇雨盯着他们,“那神色可不像来喝花酒的。”

两人对视一眼,沉吟片刻,一个念头涌入脑中。

“该不是韩朴那小子犯了什么事吧?”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若以他那子,没做些”除恶惩霸、劫富济贫“的善事倒令人奇怪。”皇雨喃喃道。

萧雪空点头,“以他的武功,出动律府总捕头倒也是应该的。”

“喂,雪人,若他真犯了事你管不管?”皇雨斜眼瞅着萧雪空。

萧雪空想了想,道:“还是先问问看是什么事吧。”

“嗯,也对。”皇雨点头同意,“那你唤唐良上来问问。”

“这事应该印捕头才最清楚,还是你唤他来问问。”萧雪空却道。

“为什么要我唤?”皇雨不解,“你唤还不一样。”

“他属律府,不归我管,而你是王爷,百官俯首不是吗?”萧雪空瞟他一眼。

皇雨盯着他半晌,然后眨眨眼,道:“若他回帝都后和二皇兄说了我在这喝酒的事,二皇兄又跑到皇兄面前参我一本,皇兄到时将我足王府一年半载的怎么办?”

“那是皇朝之福。”萧雪空想也不想便答道。

“雪人你!”皇雨气结。

“你不叫,他也看到我们了。”萧雪空忽指向那正惊鄂抬头看着他们两人的印春楼诸人。

离芳阁后园占地极大,又分成了好几个小园,那都是给阁里有地位的姑娘们住的。白华园便是离华的住处。

此时正是桂香飘飘时节,园中桂树下摆有一张小桌,桌上几样小菜,两个酒坛,菜没怎么动,地上倒是有几个空坛。

离华与韩朴相对而坐,两人似是酒逢知己,酒兴正浓。

“原来除姐姐外,还有女子能酒。”韩朴一张脸白中透红,分外俊俏。

离华抱着酒坛一气灌下半坛,玉面晕红,已有几分酒意,杏眼如丝,媚态可掬。

“我一晚上已听到你提'姐姐'无数次了,你姐姐到底是谁呀?老是念着她,不说还当你念着你的小情人呢。”

“胡说!她是姐姐!”韩朴瞪眼怒视。

“呵呵……”离华摇摇有些晕眩的脑袋,“姐姐便姐姐罢,她是谁呀?说来看我识不识得。”

韩朴抱着酒坛灌下一口酒,含糊道:“你不是唱她的歌么,你怎能不知道她。”

“嗯?”离华杏眸微睁,有些迷糊。

“我找她好久了。”韩朴放开酒坛,抬头看着顶上的桂树,眸中深深的愁郁弥漫上俊秀的脸庞,“苍穹大地到处都有她的影子,万里山河到处都有她的声音,可我就是见不到她。”清朗的声音忽幽沉艰涩,“那么多的人知道她,我就是见不到她……”本来清澈的眸子忽的蒙上浓雾,似要遮起那深深失望与哀伤。

看着他,离华心头蓦然一跳,“真像啊!”话一脱口自己也吓一跳。

“像什么?”韩朴问她。

“呵呵……”离华笑得意味不明,“像我。”

韩朴闻言眉一皱,他朗朗男儿怎可像女人。可看她,嫣红的双颊,涣散的目光,足以昭示她的醉意,晃一晃脑袋,不与她计较。

“呵呵……你这模样真像以前的我。”离华抱起酒坛又灌下一口,“忧愁抑郁烦闷苦恼……我都尝过……呵呵……像……真像呢……那时我也如你这般全身心的思慕着一个人,痴痴的等着……傻傻的等着……等啊等啊……哈哈……一直等到……哈哈……”笑声渐响,却是苦涩万分。

“他变心了?”韩朴看她那模样猜测道。

“变心?不,他没变心。”离华立马否定,“他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是那变心的坏蛋!”

见她如此维护那人,韩朴倒觉得有些稀奇,抱起酒坛入怀,只是看着她,却不追问。

“他真的没变心。”离华又嘟囔一句。

韩朴无意识的笑笑,举坛猛灌几口,顿时觉得头有些晕了,眯起眼想要看清眼前,“他既没变心,那他在哪?你为何又在这里?”

“呵呵……”离华傻傻一笑,“我么……因为我逃家了啊……我……我要做江湖女侠,然后……就到了这里,他么……呵呵……”离华松开酒坛,直起了身子,抬首,透过桂枝,今夜的月半明半暗,“他死了呢。”轻轻柔柔的吐出,和着酒香与夜风,融入寂寂长空。有什么从眼角溢出,顺着鬓角隐入发中,留下一道冰凉的微痕。

韩朴又灌一口酒,酒意冲上头脑,身子似乎变轻了。

“既然他没变心,那你便无须伤心。要知道……这世间虽有许多白头到老的夫妻,可他们的心从来没有靠近过,比起他们,你可要幸福多了。”

“幸福……哈哈……”离华忽然大笑,指着韩朴,杏眸中水光淩淩,“你这傻小子年纪小小怎么能知道!哈哈……他没变心,那是因为……是因为他的心从未在我身上!”脱口而出,刹时只觉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持都在这一刻崩溃了,那些碎片四处散落,有些落在心头,划出数道深痕,血淋淋的痛疼非常,眼眶里阵阵热浪,怎么也止不住泪珠的倾泻。

韩朴半晌无误,呆呆的看着对面那泪倾如雨的女子,那么的陌生却异常的美丽,那么的悲痛愤怨,可是却不想去安慰劝解,只觉得哭得非常的好,似乎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借着她的泪倾泻而出。

“醉了罢。”喃喃嘀咕,抱起酒坛灌酒。

“哈哈哈……呜呜呜……”离华又哭又笑,忽举起酒坛直灌,一半入口一半湿了衣衫,“当年的我……哈哈……你知道我是谁吗?哈哈……”这一刻应是毫无顾忌的,不管对面是谁,不管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管明日,这酒冲开束缚,“我便是白国的公主,号为‘琅玕之花’的琅华公主!知道了吗?”

“不知道。”韩朴眯着眼,那树在移,那月在摇。

“哈……你这小子竟然不知道!”离华生气的敲敲酒坛,“我白琅华貌比琅玕,那什么天下第一美的纯然公主,什么惊才绝艳的惜云公主,那全都比不上我的!知道吗?”

“你在说……说大话……呵呵……”韩朴傻笑。

“那是真的!”离华瞪圆杏眼,只是再怎么瞪也没半点威严,红玉似的脸,酒意朦胧的眸,妩媚入骨,可惜对面的是不解风情的韩朴,否则哪个男人能不骨酥肉软。

“当年我是尊贵的公主,美丽、纯洁,那么的好……那么的喜欢他,为什么……为什么他竟然不喜欢我?”

“为什么?”韩朴乖乖的追问一句,一颗脑袋不住摇晃。

“为什么啊……呵呵……”离华笑得诡异又冷刺,靠近韩朴的耳朵轻轻的凉凉的道,“因为他心中藏着一个人!”

“藏着谁啊?”韩朴继续问道。

“呵呵……藏着一个他永远都只能仰望着的人……呵呵……他藏得再深再重又如何,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那个人……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

“不可笑!”韩朴很配合的答道,“你笑什么?”他迷惑的看着她,“笑你自己吗?”

“笑我自己?”离华重复一遍,忽而恍然大悟般拍桌大笑,一边笑一边点头,“哈哈……可不是么……哈哈……小兄弟……还是你聪明……哈哈……”

“笑得真难看。”韩朴皱皱鼻子。

“胡说!”离华一拍桌子,却整个身子都软了,伏在桌上咕噜着,“我白琅华貌压华纯然才逼风惜云,你怎么可以说我难看?!”

“你说什么?”韩朴趴在桌上,努力抬头想要听清楚。

“我说……他为何不喜欢我?”离华抬头,抱着酒坛摇晃着,“我那么好,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

“嗯,我也想问姐姐,她为什么这么久了都不来见我。”韩朴也抱起酒坛摇晃着,“五年早就过去了,我也艺成下山了,可她为什么还不来接我?”

两人隔着酒坛相望,然后都傻呵呵的笑起来,笑着笑着忽又大声哭起来,一时园中夜鸟惊飞,花木同悲,直哭了半个时辰两人才止了泪,哭了这么久,酒意似轻了几分。

“你说我姐姐会不会来见我?”韩朴用衣袖擦擦脸问道。

“你说我可不可以回到十七岁?”离华睁着泪眼问道。

“哈哈……”两人又大笑起来。

“十七岁啊,多么好的年纪……那个时候正是我遇上他的时候。”离华茫然的看着夜空,泪又蒙上眼,黑漆漆的天幕,模糊的淡淡疏星,“正当韶华,天真烂漫,而不是如今,满身疮痍心老如妪……”

“嗯。”韩朴闻言直起身,隔着桌俯近她的脸,审视片刻后道,“还没老,论姿色,我看过的人中除了纯然公主和凤姐姐外,你是最好看的。这么美的你当有那长着慧眼的人来喜欢你,那时你自会开怀。”

“呵呵……”离华轻笑,一推韩朴,“比你姐姐如何?”

“我姐姐……”韩朴迷糊的脑子忽然一清,染着酒意的眸子一亮,“你们岂能与我姐姐相提并论!”

“哈哈……你小子真没救了!”离华指着韩朴大笑,“只是……你姐姐到底是谁呀?可令你如此模样?”

“‘如画江山,狼烟失色。金戈铁马,争主沉浮。’你今晚都唱着她的歌怎么不知道她是谁呢。”韩朴笑呵呵的。

忽然站起身来,手一挥,腰间长剑出鞘,这一刻,他身形稳如松柏。

“我也知道唱姐姐的歌的。”他轻轻道。

身形一动,长剑划起,园中刹时剑光若雪。

“杯酒失意何语狂,苦吟且称展愁殇。

鱼逢浅岸难知命,雁落他乡易断肠。

葛衣强作霓裳舞,枯树聊扬蕙芷香。

落魄北来归蓬径,凭轩南望月似霜。”

轻而慢的吟唱着,挥剑却是急如风雨偏又带着从容不迫的写意,身如苍竹临风,剑如银虹绕空,细小的桂花被剑气一带,飘飘洒洒若轻雨飞舞。

离华看着园中舞剑的白衣少年,恍惚间似回到那个十七岁,回到那铁甲如霜的风云骑营,仿看到那个容易害羞的年青将军,在同僚的起哄下有些无奈的、红着脸起身,拔剑起舞,剑光如匹,人矫如龙,剑气纵横中是一张俊秀而令人心痛的容颜……

“久容……”

剑光散去,那人回首,白衣朗净,却不是那银甲英秀。

“你在看谁呢?”韩朴回首问她。

那样悲切而带痛意的目光当不是看他。

宝剑寒光烁烁,离华酒忽然醒了,轻轻一笑,道:“你小子可真大胆,竟敢说风王是你的姐姐。”

“你都可以是白国的公主,我为何不能是风王的弟弟?”韩朴手按着胸口,那儿有半块翡翠珏。当年年少无知,可这么多年,他已长大,看清了很多事,想明了很多迷。

“呵呵……说得也是。”离华起身,脚步有些晃,扶着桌,抬手指向天边月,“老天的眼看得清楚,我是白国琅华,风国风云大将修久容的妻子,你是韩朴,风国风王惜云的弟弟,呵呵……我们实有缘分……今夜相遇桂下醉酒……呵呵……”

韩朴却对她的话没听到般,轻轻吟着:“昨夜谁人听箫声?寒蛩孤蝉不住鸣。泥壶茶冷月无华,偏向梦里踏歌行。”手一挽,长剑回鞘,“那时候姐姐说我不懂‘泥壶茶冷月无华’的清冷,而今我懂了,可她却不在。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呢?”

“不知道。”离华答得干脆。那两个人,无论是功业千古的风息双王,还是武林传奇的白风黑息,无论天下人心中他们何等崇高……她,却愿永远也想不起来,此生唯愿永不再见!

“多谢你的酒,我要去找她了。”韩朴转身离去,长剑在地上划下一个孤寂的影,“天涯海角总有尽头。”白衣一展,眨眼便消失于夜空。

离华呆呆目送他离去,那个背影单薄却倔强。

一阵风吹过,她不由瑟缩,紧紧抱住双臂,想求一点暖意。

他,前路茫茫迷雾重重,可他认定了要走到底。

而她……路已绝。

夜更深了,回首,满桌狼藉,满园寂寥,唯有夜风不断,拂过酒坛发出空旷的轻响。

二、前尘如梦

万籁俱静,万物俱眠。

沉沉的夜中,离华依独坐在园中,灯早燃尽熄了,只余天边斜月,洒下淡辉,伴着园中孤影。

砰砰!猛然而起的拍门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惊醒了沉寂中的人,迷茫抬首,一时间分不清置身何处。

“开门!”这声音简洁有力,伴着的拍门声也是沉稳而有节奏。

“离华,快开开门。”离大娘的声音却有些急。

神魂一点点回体,站起身,却差点摔倒,抬手扶住桌,只觉得头晕目眩,四肢酥麻。

蹒跚的走到门边才一开门,便涌入一群人,幽暗的园子中顿时灯火通明。

“什么事?”离华皱眉厌恶的道。

“搜!”为首的男子一挥手,数人已冲往屋内。

“干什么?”离华厉声喝道,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那些人直奔屋内。

“姑娘请见谅。”那男子抱拳施礼,倒是大方得体,“因事紧急,多有得罪。”

“深更半夜破门而入,姑娘我杀人越货了吗?”离华冷冷的看着他道。

“我的儿,你小声点。”离大娘赶忙一扯离华,小心翼翼的瞅那男子笑笑,然后挨近离华轻声道,“儿你这后园离得远没听到啊,今夜前阁可闹翻天了。这位是律府总捕头印大人,他们在抓一位逃窜的重犯,这犯人不知怎的潜到咱阁里来了,可生厉害着,印大人他们早作好准备了,可还是给那人逃了,大人担心犯人还躲在阁里,所以各园都查看一番。儿你莫生气,这也是为着咱阁里头的安全嘛,否则你想想,有这么个重犯呆在咱阁里,你叫咱们怎么安心过日子,那往后可怎么……”

“好了,大娘。”离华不耐烦的打断离大娘的话,转头瞅着印捕头,“快点完事,别担阁姑娘我休息。”

“那当然。”这位皇朝所有捕快的总头儿对于离华的态度倒没生不满,依有礼的道,“印某还想请问姑娘,夜里可有听到什么异响或见到什么异常?”

离华打个哈欠,才道:“今晚上唱了一曲后碰上一位韩公子十分可心,于是便请韩公子来我这里喝酒,我们倒是相谈甚欢,可没听到什么也没见到什么异常。”说着斜眸瞟一眼印捕头,波光盈盈却隐带冷嘲,“韩公子走后我不胜酒力,坐在园子里歇息,吹吹这秋日凉风想醒醒酒,连房门还没进大人们便来了。”

“哦?”印捕头看看园中那些空酒坛,看看满桌残羹,又看看离华疲倦的神色,闻着满身的酒气,知其所言不假,又独自在园中四处走走,一双眼睛不放过一草一木。

“印捕头。”园外传来一声呼唤,紧接着是轻而匀称的脚步声,然后从门口又走进两个人。

印捕头一听到呼唤便赶忙转身,一见那两人马上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

“如何?”走在前面的皇雨问道。

“暂没有。”印捕头恭谨答道。

萧雪空抬目细细扫视园子一眼。

一旁的离华见到那样的目光不由心惊,似乎只这一眼,这园子里里外外便被那一双冰似的眸子透视个清清楚楚,连房门墙壁都不能遮挡。此刻近了,可清楚的看清两人容貌,紫衣人玉冠俊容一身华贵,望之便知是高位之上的人,而这蓝衣人一头雪似的长发十分奇特,面容之美连她这华州花魁都生自愧弗如之感,心头一动,忽想起以前曾有人调侃着说过“扫雪将军雪发雪容可谓男中纯然,不愧雪空之名”之话,再看一眼两人气度,再加那印捕头的态度,心里当下十分的肯定了两人的身份。

“味道好重。”萧雪空忽皱皱眉头。

众人闻言嗅嗅,园中除桂花香外还有一股浓郁的香味,是从那开启的房门中传出。

“是檀香。”印捕头道,转头问向离华,“姑娘未曾入房,这檀香是何人所点?”

离华满不在乎的掠掠夜风吹乱的发,淡淡道:“我房中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都燃着檀香,从未断过。”

“是呀,大人。”离大娘赶忙上前,“离华一向睡眠不好,本来点着檀香是为安神助眠的,但后来离华说喜欢这味儿,白天也点着,自她住这园子以来,这檀香便从没断过,都是从漱香斋特别制的,一枝可粗长着呢,早上点一枝可以一直燃到第二日早上,这香都是离华自己点的,从不假手他人,这在我们离芳阁可是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便是曲城,只要来过白华园的也都知道呀。我们离华有名的可人儿,这曲城谁人不爱呀,白华园的客人也像这檀香一样从没断过,而且来的可都是些贵客呀,像城西庞府的庞大爷,邱朗郡家的大公子,刘家绸庄的刘大爷,百瓷坊的百坊主,曾务府的二少爷,还有李参将呀,黄文薄呀……”

“住嘴!”

冷不叮萧雪空一声喝令断了离大娘滔滔不绝的口河,声音不大却震懾全场,离大娘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了,懦懦的看着他,不知道是哪说错话了惹怒了这个美得像个雪菩萨的人。

园中侍在一旁的那些捕快士兵本还为这灯火下艳色人的花魁而心跳加速着,可此刻听着离大娘举数着这些白华园的入幕之宾,一时皆诸般不自在了,看着离华的目光也有些异样了,有些甚至不自觉的后退几步,本想一亲芳泽的美人此刻凭地肮脏丑陋了些,这檀香袅袅的白华园一下子臭气熏天了。

离华听得萧雪空这饱带怒意的喝声倒是有些讶异,不由移眸看向他,却正对上那双如冰般明澈的眸子,心头一震,转头避开,却隐隐的不甘,又转回头,杏眸一眨,波光盈转,妩媚的,“这位公子以后多来这白华园走走,便惯了这气味的。”

话一出,萧雪空顿时呆鄂,不知如何反应。

“噗哧。”一旁的皇雨却是忍不住笑了。

正是这时,入屋搜寻的诸人陆续回报,皆无所获。

印捕头闻言皱眉,然后转头看看皇雨,皇雨点点头。

“都回去。”印捕头吩咐属下,又转身向离华抱拳,“打扰姑娘了。”

离华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目光不看他人,只瞅着那株桂花。

众人一时退去,皇雨一扯萧雪空道:“走罢。”

萧雪空跟随其后离去,走至门边忍不住回头,正碰上离华转来的目光,离华慌忙垂首再次避开,萧雪空轻轻一叹,离去。

“雪人,你不会动心了吧?”园外皇雨打趣着萧雪空。

萧雪空摇首,心有些沉重,“只是觉得她不应该呆在这里。”这位离华,尽管满身风尘,却有些刻意,一个人的眼睛是她内心最好的映照,那不经意间流转的清华傲气足昭示着她的出身,更而且……那样灰暗绝望的眼神很熟悉,如同数年前的自己,只是……忍不住轻轻叹息。

园内,离华听得那话听得那一声长长叹息,心头一酸。

“儿呀,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离大娘伸手想扶她进房。

“大娘回去休息罢。”离华手一转不着痕迹的避开,然后引着离大娘出门。

“那好吧。”离大娘点头,转身离去。

离华关上园门,走入屋内,一闭房门,满室黑暗扑面而来,沉沉压得她无力软倒在地,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恸哭出声,偏又压抑着,细细的浅浅的,如受伤的孤雁,虽伤痛重重却依要小心的不能哀鸣,只怕一声啼鸣便引来危机,分外凄切悲凉,闻者伤心。

十七岁……十七岁……十七岁……

那是她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一年!

她是白国尊贵的琅华公主,她是美丽纯洁的琅玕之花,她深得父兄宠爱,她……在火海剑光中遇到他!她与他,公主将军,英雄美人,风王亲自赐予的姻缘……那真是最最快乐最最幸福的事!

可是……眨眼间,国破家亡,父死爱失!天上地下却是那样容易的一个转变!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亲人死散,无处可安。想离了那个让她痛彻心菲冷彻入骨的地方,想着摆脱一切的悲痛,天长海濶,重新再活,谁知……愚昧无知的她啊,何曾真正识过人间疾苦,何曾真正见过地狱……战场啊她见过可还算不得了,战场只有生与死,那生死不能的才是地狱!十七岁……她也渡过她一生最最痛苦的日子!

从地狱转过一圈,看过了恶鬼邪魔,无知幼稚终于离她而去,她终于成长,换得了满身疮痍。尝尽人间苦痛,识尽了人间爱恨,她方才明白,昔日自以为是的美好姻缘竟是如此可笑,她一心爱恋的良人原来从不曾放心于她身上,那双羞涩的眸子看她何曾有过波澜何曾有过一丝柔,那最后相要的手链……那段姻缘的信物……他最后不是收了回去么……只可笑她却不曾明白,还可悲的认为那是要作念想……哈哈……那是念想,却不是她,而是……那个赐物的人!她……不过是他的王赐给他的,他是永远也不会违背他的王的命令的!

罢了罢了……他死了,琅华也死了,她已是离华。

活下来了便活着,她要好好看着,她要看看这老天到底有没有眼,她一生无恶,便要得如此结果?

那么他们……凭什么他们便是神仙眷侣?凭什么!

拼尽一身靡烂,拼尽一身肮脏,她就是要活着,她就是要看看,要看她到底会有如何一个结果,她最后会得一个什么结果!

可是那个人……那样干净的眼睛那样怜悯的眼神……他凭什么怜悯她凭什么同她!她是公主!他不过是个将军!他凭什么那样看着她,他凭什么说那样的话……她是公主!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凭什么要让那个人高高在上的可怜她!凭什么!

双臂紧紧抱住,咬牙止住冲喉而来的悲泣。

哭有什么用,不哭!绝不要哭!

这世间,没人珍惜你的眼泪便绝不要哭!

砰!一声闷响似有什么重物落在地上,惊醒了沉入悲痛深渊的人。

响声过后却是一片沉静。

半晌后,握拳,起身,凭着记忆,摸索着点燃灯。

昏黄的灯下,可看到房中倒卧着一个人,一身黑衣,虽身躯倦缩着但依可看出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闭着眼,面色苍白,似已昏迷,可手中依紧抓住一个画轴,背上一柄长剑。

走过去,蹲子,细细打量,这男子不正是白日里街上被她骂的人么?

近得身才发现那黑衣多处破烂且湿湿的透着浓浓的血腥味,肩膀上还缺了一块布,抬头,果发现横梁的钉上挂着小块黑布,想来这人刚才是藏身于梁上,实支持不住了才摔下来,看来受伤颇重。

再想想刚才那些闯入园中的人,有些明了况。

“皇朝的王爷与将军要抓的重犯便是你么……”弯唇勾一抹淡笑,“看来我这房里的檀香倒是无意中帮你掩了这血气。”眸子一扫那人浓黑的眉毛,站起身来,俯视着地上俳佪生死之间的人,半晌后不无讽刺的道,“既然他们要抓你,我便救你罢。反正我已是如此,再坏也实在想不出还能坏到哪里了,呵呵……”

清晨的阳光透过竹帘照入,正落在案上那枝桂花上,淡黄细小的花瓣儿顿时变得格外的精神些,袅袅淡香萦绕环室,清雅宜人。

睁开眼,是绯红的罗帐。

“醒了?”很脆的声音。

转头,逆光里一个窈窕的身影,面貌模糊,仿如梦里仙女般缥缈。

“既然醒了,那看来便死不了了。”清脆的声音中夹着冷刺刺的讽意,很是耳熟。

猛然清醒了,翻身便起,却牵动伤口,一声闷哼,又倒回了上。

“你……你是……我……”看清了眼前的人却叫他吃惊不小。这不正是昨日那扔珠宝的女子吗?亏得她那一通反让他寻着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是我救了你,谁叫你摸进我房里了。”离华在前坐下,手中一碗稀饭,“这粥给你喝,再饿也没有,还是我省下来留给你的。”将碗往边小凳上一放,便起身转至妆台前梳发理妆。

上的人看着她怡然自得的模样有些疑惑,又打量了一番房中景象,华丽富贵,倒正衬了她离芳阁头牌姑娘的地位。

“我这房中虽没我的允许不会有人进来,但你还是小心些罢,不要让阁里的人发现了,免得连累了我。”离华一边梳着发一边说道。

乌黑如泉的长发在雪白的指间滑动,一络络的盘成发髻,玉钗松松簪起,再插上一枝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眉不描而黛,肤无需敷粉便白腻如脂,唇绛一抿,嫣如丹果,珊瑚链与红玉镯在腕间比划着,最后绯红的珠链戴上皓腕,白的如雪,红的如火,慑人目的鲜艳,绛红的罗裙着身,翠色的丝带腰间一系,顿显那袅娜的身段,镜前徘徊,万种风尽生。

上的人看得有些神迷,他出生武将世家,从记事起便日日与军营里那些粗旷的士兵为伍,长大后也只知战场上敌人如虎,再而后江湖流离奔走,从不曾识女子柔,从不曾有半日闲散,更不曾如此躺在香闺罗帐里看美人对镜理容,如此的绮丽风,一刹那令他产生身在幻境之感。

“你身上我给你擦洗过了,那伤口虽涂了药,但也不知是哪年哪个客人留下的,管不管用就看你运气,你那衣服早破了,昨晚我便烧了。”转头瞟一眼上的人,“哈,你也别不好意思,男人的身子我见得多了,比你身材好的多的是,姑娘我没占你什么便宜。”转回头,将一个金圈串着的玉锁挂于颈上,对镜细看一番,满意的起身。

“多谢姑娘。”上的男子抱拳道谢,脸上坦,倒没有扭捏。

“姑娘我不希罕你谢。”离华撇撇嘴,走至梨木架上取下画轴,“这画轴似乎是我们阁里的,你拼了命的就为着偷它?”

“那画……请姑娘给我。”上男子一见画轴脸上顿见紧张。

离华展开画,看了两眼,画上一个舞着枪的银袍将军,那将军年纪甚轻,英姿焕发,甚是符合少女心中那如意郎君的模样,画旁题着四字“穿云银枪”,除此外并无甚奇特。

“名画佳作我也见过不少,这画在我看来最多中上之品,你为何定要此画?”离华一扬画挑着眉头道。

男子闻言不语,似有难言之隐。

“这画是我的,岂能你要便给的。”离华将画一卷。

男子闻言忽地目摄京光,紧紧盯住离华,“姑娘说……这画是你的,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得此画的?”

“这画……”离华微一思索,然后道,“似乎是一位从风州过来的客人送给我的。”

“风州?”男子目光一凝,锁起眉头,陷入沉思。

离华又打开画看看,画上那银袍将军眉间英气勃发,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都不能磨灭,倒似要衬她今日的颓靡,心头忽生恼恨,指下用力,画纸嘶嘶作响。

“姑娘!”男子低声喝道,目光炯炯的看着离华,“请姑娘莫要损坏画!”

“呵,为何?”离华挑衅的一勾唇,“我的东西我要怎么样你能奈何?”

男子定定的看着离华,片刻后轻声道:“姑娘若不顺心可将气发在在上,但求姑娘莫要损画,那画于在下……于在下来说比命更重。”

“比命更重?”离华重复一句,垂眸再看一眼画,不解中更添怒意,“这画重在何处?这画上的人?墨羽骑的将军就这么的了不起吗?”

男子一听不由惊奇,“姑娘识得这画中的人?”

离华闭口,握画的手却抖起来。

“姑娘,姑娘你识得这人,可知他是谁?他现在何处?”男子不顾身上伤口猛然起身急切的问道。

离华听得他的提问倒也是一怔,扬扬手中的画问道:“你不识得画上的人?”

“在下未曾见过画上人。”男子摇头。

“既然不认识,那干么一定要得到此画?当初我之所以留下此画不过是因画上之人曾经相识,可除此外这画还有何稀奇的地方能让你视之重过命?”离华再仔细看一遍画,实看不出有能出色到重过命的地方。

男子沉吟,似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说出实话。

离华凝眸看他片刻,最后自嘲的笑笑,道:“你无需烦恼,姑娘我不稀罕你的秘密。告诉你吧,这画大约是在两年前得到的,画上的人是昔日丰国墨羽骑四将之一的‘穿云将军'任穿云。”

男子闻言抬目看向离华,目光清亮,神态坦诚,“多谢姑娘告之。非在下不愿与姑娘说实话,在下乃罪人,不想累及姑娘。”

“哦?”离华似笑非笑的瞅着他,本想冷言讽刺一顿,可看着那样明亮诚恳的眼睛心下一堵,咽回了,“既然你想要,我便送与你罢,反正没要钱的。”离将画递给他。

男子看离华片刻,道:“多谢。”简单却郑重。伸出双手,垂首额贴被面接过画轴,态度甚是恭敬。

离华看着心头一动,递画的手不由一紧。

“姑娘?”男子疑惑的看着她,不解她为何突然握得那么紧。

“喔……你休息罢,我去找找,看能不能给你弄到衣裳和伤药。”离华转身离去,刚走至门边,身后却传来男子的问话。

“姑娘是谁?”

极轻的声音却似惊雷劈在离华耳边。

脚下一个踉跄,差一点没站稳,闭目吸气,只当没听到,猛拉开门,急步走出,可那低沉的嗓音却如附骨之蛆。

“姑娘不是这种地方的人。”

砰!的合上门,秋阳灿目,刺得眼眸生痛,几痛出眼泪来。

房内的人看着那扇闭合的门,目光中有着疑惑与深思。这画中的人既是丰国的将军,她一个华州的青楼女子为何会识得?穿云将军他虽不识得但其名却早闻,不单是他,墨羽四将声名远播,可从未曾听说过有何风流韵事,若她为丰国人,当年战乱,但丰国一直安然,她没必要从丰国千里跋涉来华州,更而且……虽然言语低俗满身风尘,可总觉得有几分刻意,那双眼眸黑白分明,怎是艳旗高张的花魁能拥有,那偶尔睥睨的一眼,是青楼女子再如何骄傲也不会拥有,那是与生俱来的,那是身居高处的人视众如下的眼神!

等离华再回房,看到的正是的人出神看着画轴,指尖摩挲着画上的字,神情敬畏中犹存思念。

将手中黑色的布衣往一抛,再从广袖中掏出几个馒头递过去。

“这都是偷的,你先将就着。”

的人回过神,但并没因着是偷而动神色,只是平静接过,“辛苦姑娘了。”

离华瞟一眼被男子珍之重之放于枕边的画轴,唇一动却终是忍住了。

男子慢慢起身,正想穿上衣服,园外忽传砰砰敲门声,房中两人同时一惊,对视一眼,离华摆摆手,走至床前扶男子重新躺下,将锦被盖严实又放下罗帐,才启门走至园中问道:“谁?什么事?”

“姑娘,奴婢是婵儿。大娘着奴婢来问问姑娘:曾务府寿宴,前些天早有派人来请过姑娘,但姑娘都回绝了,今日曾府的大管家又亲自来请,大娘问姑娘要如何答复?”婵儿隔着门道。

离华开门,瞅着门边的小丫头,“曾务府的寿宴是今日?那大总管可有说什么?”

“回姑娘,那大总管带了许多的礼物,还备了四抬大轿,说他家二少爷就爱听姑娘唱的曲,今日寿宴也不做大了,只约了些同好亲友,想一品姑娘佳音。奴婢瞅他们态度倒是十二分的诚恳。”

“喔。”离华略一沉吟,然后道,“你去回大娘,就说我应了,让曾务府的人稍等会,我准备下就来。”

“是。”婵儿赶忙回去复命。

离华转回房,勾起罗帐。

“我出去一趟,你现在一身伤动也动不了,就先在这养着罢,这园子还算静,不会有人随便闯进来。”又看一眼沾血的被面,“昨晚上的药不够,这血总是渗着,你衣裳也暂别穿了,等我晚上带药回来敷了再穿罢,否则脏了衣裳再偷便难了。”

交待完了也不理会人家是否答应了,转镜前再察看一番容妆,便启门去了。

男子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暂时留下。一来左腿上的箭伤透骨而出,令他整条腿都无法动弹,左肩的那一剑虽未伤筋骨却入肉甚深,一动便绽开血口鲜血直流,再加身上那些虽浅却痛楚非常的伤口,别说走出离芳阁,只怕连这房门都出不了,便是出去了,那大约也是出了离芳阁门口便给那些四处严密监守的捕快抓起来了,那时可能还会连累这救自己的离华姑娘。

先在这躲几天罢,等能动了再想法离去,况且……他终于找到了线索,怎能不留着性命!

黄昏时,离华回来了,却带着满身鲜血,顿时离芳阁惊作一团。

“唉哟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啦?好好的一个人出去,怎么……怎么变成这样啊?”闻讯而来的离大娘一看离华那满身的血当场吓傻了,赶忙上前察看,却见离华一张脸苍白如纸,转头却见众人围成一团,不由骂道,“你们这些奴才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若延误了时辰,看老娘不剥你们的皮!”

顿时有人马上跑去请大夫。

离大娘扶住离华,直咋呼,“唉哟我的儿啊,这些血……天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婵儿,叫你小心侍候姑娘,你就这么着侍候一身血回来了?回头看我不抽死你!唉哟我的儿啊,心痛死大娘了,来,快先去躺着,一会儿大夫就来了。娌儿,快去催催,那大夫怎么还没请到啊?我的儿,小心些,大娘扶着你呢,娥儿,快来帮把手扶住姑娘……”

扶着离华至软阁躺下,一会儿曲城里医术最好的陈大夫便气喘吁吁的给拉来了。察看伤势,包扎伤口,开方抓药,交待注意事儿,等大夫忙活完了走人时,这曲城里也传遍了离芳阁的花魁离华姑娘在曾务府二少爷的寿宴上只因敬了二少爷一杯寿酒就被二少爷那号称二老虎的妻子当众拔钗刺伤的事儿。

“好了,大娘,我只是伤在肩膀,自己进去就行了,大家都还没吃饭呢,都过饭时了,先去吃罢,饿着难受。”

白华园前离华拒绝了眼前一众要扶送她回房的人。

“唉哟,看我糊涂了吧。”离大娘一拍巴掌,“姑娘定也饿了吧,婵儿,快去厨房让做些可口的给姑娘送来,记得还要煲一锅好汤给姑娘补血。”

“一整天都没吃,呆会儿多送些,口味清淡点。”离华抚着伤臂皱眉道。

“对,受伤了要忌口,婵儿记得吩咐厨房做些药膳。”离大娘赶忙接道。

“是。”婵儿领了令往厨房去。

“闹了这么久大家都累了,早些吃饭休息去罢。”离华抬起右手揉揉眉心,有些不耐烦的看着门口的那些姐妹仆从。

“姑娘累了吧,那早些歇息,我们便先回去罢,晚间我再来看看,娥儿今夜就留这服侍你罢。”离大娘一看离华脸色赶忙识趣道。

“晚间不必劳烦大娘了,离华只是伤着胳膊,还能动呢,不用人服侍。”离华看一眼包扎好的左臂,然后从离大娘手中接过大夫留下的伤药包,“让婵儿待会儿送饭和热水过来就可以了,我想早些睡。”

“那好。”离大娘点头,离华不愿人进白华园那是众所周知的事,“你先去歇息着,娥儿快去准备热水。”

“是。”

离大娘领着离芳阁的众人离去。

离华待他们走远了才推门进去,天色已暗,园内更显幽沉,无一丝声响动静。

特意加重脚步,又一把推门,檀香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穿过外厢,绕过屏风,珠帘一勾,那罗帐就如她离开时一般低垂,心里不由有些紧张,不知那人是否有听她之言,还是……已经离去……

放轻了脚步,轻轻走至床前,伸手,微微一缩,最后还是轻轻勾起帐帘,幽暗的帐内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看着她,那一刻,心跳忽停止,可刹那间,却又雷鸣般跳动,又急又快!

“你……”开口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姑娘回来了。”床里的人倒是镇定的开口。

“嗯。”离华点头,转身点着灯,房中顿时明亮起来。

“姑娘那是……”男子眼利,一眼便看出离华左臂不适。

离华微微抬一下左臂淡淡道:“遇着个醋坛子,给金钗划了一下,血虽流得多,但伤口不深,没什么要紧的。”

“喔。”男子放下心来。

“倒托这事的福,那大夫留了许多伤药,倒不用烦恼怎么替你找药了。”离华将药包放桌上,右手打开,瓶瓶罐罐倒是不少,从中挑了一个白瓷瓶,“陈大夫的医术很不错,自制的药也是城里有名的好,你起来,我给你上药。”

“这……”男子想起被下寸缕未着的身子。

离华看一眼男子自知他为难什么,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概,“你只坐起就行,我给你背上上药,前面你自己上罢。”

男子点头,慢慢的坐起身子,将背转身离华。

离华拿着药走近,灯光下的身子昨夜早已看过,可此刻却依为那累累伤疤惊心。那么多那么深,常人受任何一处只怕早已没命,可眼前这人却……唉!

三、往事多痛

等上完了药穿上衣裳,园外也传来婵儿的声音,饭送来了,离华开门接了打发了人。

菜果都是些清淡的小菜,份量很足,两人吃了足够,只那饭……原只给离华一个那可吃两顿了,但一个大男人吃怕是需要三份才行,汤倒是有一大盅。离华移过一个小几置于上,将菜碟摆好,用带来的两个小碗,分别盛了一碗汤一碗饭,余下的连盒一起全递给上的人。

“将就下,省得碗多了怀疑。”

又返身从柜里取了双银筷自己用。

男子看离华那一小碗饭心下感动,将手中大盒里的饭往离华碗中拔,道:“在下曾四日未进一粟照样活,每日能有一饭充饥足已,姑娘莫委屈自己。”结结实实的压了又压,小碗里足放了两碗的份量。

离华看着这往自己碗里拔饭的人,眉宇平静神色坦然,似是一件再自然简单不过的事,可她……这一生却从未曾有人将碗中的饭分一些给她。无论是前生富贵还是而今卑,这样平常里透着亲密的事她从未曾体会过,看着灯下那张写满沧桑却又充满坚毅的脸,离华恍惚了。

男子拔了几口饭却见沿坐着的离华犹自怔怔的看着他,眼中神色奇异,不由问道:“姑娘为何不吃?”

“喔。”离华回神,看看碗中堆得满满的饭,自己平常便是这一小碗也吃不完的,唇动了动却终没说什么,只是安静的一口一口的吃完整碗饭,又喝完那碗汤。

完了,男子将碟里剩下的菜全倒自己碗中吃尽,又端了汤盅要再给离华倒一碗,离华忙拦住他,“你喝了罢,我今日实已算吃得多的了。”

男子看一眼离华,然后笑笑,不再客气,又慢慢将一盅汤喝完。

正吃完了,娥儿又送热水来了,离华收了银筷,将碗碟收进食盒给娥儿带去,自己接过热水进来。

倒了一盆水给男子擦洗了一番,然后放下帐帘,又移过屏风,将剩下的热水倒了浴桶里。

幽静的夜里,只有嗦嗦罗衣落地之地,然后是哗哗水响声,一缕有别于檀香的清香淡淡绕在房里。

男了侧卧于里,闭着眼想睡下,可头脑却是清醒异常,无一丝睡意。听着帐外的声响,闻着萦绕于鼻的幽香,这一刻,心头的磁味半生未尝。

帐帘再启时,幽香伴着灯光扑面而来,令他不由睁目,却在那一眼痴了。

素白中衣,湿润黑发,玉面丹唇,铅华尽洗,却是芙蓉天生,清丽不可方物。

看着那样的眼神,离华也是一呆。

“琅华……原是……瑶台品……”

正当两人神摇意动时,门外忽传来轻缓的吟哦之声,令两人同时一震。

“天池育根……珠为果……”

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犹带着淡淡的惋叹,离华听清了那声音面上不由露出浅浅笑容,安下心,冲男子摇摇头,然后启门而出。

桂花树下,白衣少年舞剑如龙,团团剑华比那天上的月还要耀眼,银芒裹着那点点星黄泻了满园,清朗吟哦仿若古琴沉鸣,每一字每一音都撩动心弦。

“一朝雷雨……断天命……”剑风飒飒,急卷黄花。

“堕入凡尘……暗飘零!”半空花飞,似倦似怜,剑光敛去,终落尘埃。

月下桂花,清影摇曳,夜静风凉,少年如玉。

“我来是想问你,要不要我带你离开这里。”

桂花树下,白衣少年轻轻淡淡的这样说着,可离华的心中却激千层涛浪。

园中很静,门边的人静静的站着,树下的人静静的等着。

良久后,离华缓缓开口:“你带我离开一生不弃我?”

韩朴眉头不自觉的微微一皱,道:“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如何谈一生不弃?你难道就不能自己过活。”

离华闻言瞅着韩朴半晌,忽然间哈哈笑起来,笑出了泪,笑弯了腰,止不了声。

“你笑什么?”韩朴一扬眉头,“若不是看在你与姐姐有渊源,我才不理会你呢。”

离华收住笑,眸光凌凌,“你因看在风王的面上所以要‘救’我?”

韩朴敛起眉头,“你既是琅华公主想来沦落此处必有苦处,所以我助你离开。”

“离开?”离华似笑似讥的看着韩朴,“外面天高海阔山清水秀人善如佛吗?”

“外面虽非乐土,但是在我看来却是自在。”韩朴答道。

“哈哈……自在……”离华一声长笑冷厉如霜,“你可知我为这‘自在'两字受了多少苦?看在你姐姐的面上要’救‘我这可怜人出苦海,可……可当年若不是风惜云与丰兰息我能有今天?!灭我家国害我父王,让我无处可安,这不都是拜你的好姐姐所至吗?!”

“你……”韩朴闻言不由有了一丝怒意,“当年我虽不在姐姐身边,可我早找过徐渊他们,那几年发生了些什么事我早叫他们告诉我了,姐姐当年视你如妹待你爱护有加,你莫要恩怨不分!”

“恩?那样的恩……你休要再提!”离华厉声喝道,只觉得口翻涌,这么多年的恨与怨因着眼前这个人此刻全纠结勃发。

“姐姐与那……人是灭你白国没错,可你若说姐姐做错,若敢怨恨姐姐,你休怪我对你不客气!”韩朴一张俊脸气红,朗朗的眸子化若锋利的宝剑紧紧钉着离华。

“我就要怨就要恨你又如何?怎么?要杀了我吗?”离华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近韩朴,眸中是又毒又利的恨意,“凭什么她灭了国杀了人还要成彪柄史书的千古功业?凭什么我国破亲亡却不能怨恨?凭什么我千金之躯却被那些强人糟踏?凭什么我堂堂公主却要沦落青楼?凭什么你敢站在这里指责教训我?”一连串的诘问脱开顾冲口而出,埋了那么深藏了那么久的凄苦怨恨全部冲向眼前这个揭起她伤疤的人。

“你……你说被强人糟踏是什么意思?”韩朴本是气怒万分的,可听到最后万丈怒火全消了,皱紧眉头盯着离华,“你到底是怎么到了这离芳阁的?”

“哈哈……你不知道啊,我来告诉你。”离华放声长笑,此刻她完全不顾会惊起他人,完全不顾守了许久的秘密就此曝光,此刻的她被一腔怨恨所控,理智早已离她远去,只想将满腔的爱恨怨仇宣泄而出,“自在……都是因为这‘自在'两字!当年,哈哈……他死了,父王死了,国破家亡,可我想外面天高海阔任人逍遥,我便忘了那家国破灭的仇,弃了那琅华公主的身份,以一个平民百姓的身份重新活过,不要荣华富贵也摆脱那份刻骨伤痛,但求那江湖山水自在一生,哈哈,我这想法没有错吧?”离华猖狂的望着韩朴笑,眸子如燃着疯狂的焰火般格外的亮。

韩朴无语,只是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自在一生……哈……你看我想得多么美好多么容易啊。”离华冷冷的笑着,一双杏眸亮亮的却是透骨的凉,“那年冬我带着品琳离了白国,想着天高海阔江湖快意,自有我白琅华一番天地一番潇洒,哈哈……可你知道我们遇着了什么吗?哈哈……山水哪里又清幽干净了,不过才走到第一座山便遇着了一窝强盗,他们……他们……”

离华的声音忽然嘶哑起来,目光幽幽如鬼火般盯着虚空某处,燃烧着怨念与恨意,死死的盯着,韩朴那一刻忽觉得全身一冷,秋风似乎有些寒彻骨了。

“他们数十个大男人,把我和品琳抓去了,轮番着来,日日夜夜的没完没了。”

鬼火般的目光盯在了韩朴身上,那声音低哑的如从地狱传来,带着森森鬼气与寒意,绵绵不绝的在耳边响起,声声回。

“你听懂了吗?”那蓝幽幽的鬼火慢慢靠近,那恶鬼森森露出一口白牙向他近,“数十个大男人呢,一窝强盗呢,他们了我和品琳,灌了我们药,日日夜夜的蹂躏,你都知道了吗?”

韩朴猛退一步,一脸惨白的看着一步之遥的人,那张扭曲狰狞的面孔如地狱恶鬼,哪里是昨夜艳冠群芳的美人。

“你害怕了?你觉得脏污了?”离华却又近一步,近得气息吐在韩朴脸上,“可是还没完呢,你要好好的听着,一字一字的给我记着。那样生死不知人鬼不辩的日子过了一个月,那些强盗玩腻了便将我们卖到了院,哈哈……院里倒不灌我们药了,因为客人不喜欢玩死人,可是……可是品琳却疯了!知道么,这一生待我最亲处处护我的品琳疯了!她被那些强盗疯了!哈哈……”离华惨笑着,笑出了满脸泪水却不知,一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韩朴的臂膀,紧紧的扣住,指甲深深陷进,“院里怎么会要一个疯了的女,所以他们将品琳扔了出去,然后……然后一辆马车就这么冲了过来……将品琳活生生的……活生生的……”离华眼睁得大大的,瞳孔扩大,如没有神魂的木偶一般,身子摇摇晃晃颤栗着,声音越来越低,可是韩朴却还是清楚的听到,“品琳她的头断了,她的身子上全是血,她的手和腿都奇怪的弯曲着,她的……”

“可以了!”韩朴打断,伸手扶住眼前的人,“我都知道了,你……你忘了罢。”

“不,我怎么可以忘了……”离华猛然清醒了,挣开韩朴,眸子中又燃起了鬼火,“我怎么可以忘了品琳!我怎么可以忘了她像一堆垃圾一样摊在大街上的样子!我绝不会忘记!当初无论他们如何鞭打折磨我都不肯接客,可是那一天我求着他们让我接客,因为我要赚到银子,因为我要求他们安葬品琳!”

韩朴看着她,连张几次口却无法出声。

“琅华原是瑶台品……哈哈……真是多谢你的诗!”离华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看着他脸上的痛楚,心下一阵快意,“见到你姐姐时可一定要告诉她琅华现在活得好好的,而且一定会继续活下去,因为她要看看这老天到底有没有眼,看看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公理,看看那‘仁义无双’的风息双王是不是一生携手天涯傲笑天家,看看这世间恶人是否无恶报好人沦地狱,看看白琅华这一生还会得些什么,最后会有一个什么下场!”

“你……”

“去呀,快些找到你的姐姐,一定要记得告诉她。”离华笑得分外的明媚却是恶毒扭曲,“我一直愁着见不到她呢,有你替我传话真是太好了。”

“你……”韩朴看着离华那一脸怨毒的笑,看着那双充满怨恨的眸子,满怀的同情怜惜忽地收住,紧紧看她几眼,最后吐出一句,“你和姐姐相比果是天与地之遥!”

离华脸色一变,但很快又复笑容,“我这低的女又怎能与仁义无双才华绝代的风王相比!”

见她一再的讽刺他敬若天人的姐姐,本就是傲气性子的韩朴差点当场发作,可一看那惨厉悲痛的眸子想起她刚才所说,终止了一腔怒意。可他自小就跟随了风夕,一生追着风夕的脚步,在他眼中,人无论男女都应如他姐姐那样强可傲视天下纵横四海,坚可一手撑起家国掌握命运前途,而非遇事即怨天尤人凄苦自怜,是以虽知了离华凄惨遭遇,虽有同情也不因她的遭遇与现在的身份而抱异感,可他心底里却对她实有几分愤慨与轻视。

“你认为你今日皆是因为风息双王灭你家国所造成的,可你为何从没想过自己的责任?”沉吟了半晌韩朴终于开口,犹带稚气的俊脸上却有一双沉郁而智慧的眸子,“姐姐与你同生王家,可她却是名扬四海才冠天下的惜云公主,你却不过是有着‘琅玕之花’美誉的琅华公主;乱世临头,她不但守护了自己的家国还可挥万军夺半璧天下,而你只能眼看家国破灭再躲避逃离所有的痛苦与责任;她可为天下苍生弃位让鼎,你却一朝沦陷便再也无法站起;无论是天高海阔还是山险水恶她自可纵横潇洒,而你却只会将自身凄苦全怪责他人只会日夜怨恨而从未想过如何自救重生。你这样的人又怎配我姐姐视你如妹,又怎配视我姐姐如仇!”

“你……你竟敢……你竟将……”离华将一腔的怨恨全洒在韩朴头上,就如洒在那怨了恨了数年的风息双王身上,正想要仇人痛苦内疚,却不想反倒被韩朴指责一番,一时又羞又恼气得说不出话来。

韩朴却不为所动,眉一扬,道:“没错,你是受尽苦难应予同情,可你有今日难道不也是因你自己的无知无能所造成?”一言刺中要害毫不留情,“姐姐他们当年对东朝祺帝都未有加害何况是你,你若肯呆在白国王宫你会遇到强盗?姐姐他们离去时无论是对国对臣对民都有一个妥善安排,难道他们会独弃你于不顾?天下人本就有善有恶,你天真的以为外面的世界一片干净自在却从未想过以自身之能能否存活于世这又怪谁?”

“你……你……”离华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驳起。

“难道我说的都没有道理?难道只有你所说所想才是正确的?”韩朴沉郁的眸子中有雪亮的锋芒,“人贵自知,可你连半分也不知。可怜你白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未曾长大从未曾看清人生。人生那么长,悲欢喜乐苦痛忧愁何其的多,有几人一生快乐幸福?便是姐姐那样的人便没有承受过凄苦忧痛吗?活着,不要盯住昔日,正看的是今日,前望的是明日。”

离华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明明比她小,明明一张脸还透着稚气,可偏偏却对她讲了一堆的道理,这堆道理还让她哑口无言。可是……这些年来她就是凭着这股怨这股恨活着,她的信念就是要看他们有个什么下场,而她……最终得个什么果,可此刻,这少年却说错了,全部都错了……怎么会,怎么可能!脑子中一团混乱,怨痛恨悲酸甜苦辣全在心头绞着……

韩朴看着夜风中那单薄娇小的身影心头沉重非常,缓了口气道:“本来……我听说你受伤了,所以想来看看你要不要我帮忙,只是……”本因她与姐姐的渊源想伸手相助一把,只是却未曾想到会揭起她那么深那么痛的伤疤,非他所愿,想来亦非她所愿。

“我不会跟你离开,也不要你的帮忙。”离华一咬唇道,抬眸看他,已没了那入骨的怨恨,可那眸中的凄凉悲怆却更深更重,“我离了这还不一样无法活,你无法护我一生,我也不是你那绝代非凡的姐姐,我是无知无能的白琅华,我……我……”有几分赌气又有几分认真,“这一生就要一个护我宠我对我不离不弃的人!若没有,我宁肯在这烂掉死掉我就不要外面的自在干净!”

韩朴看她良久最后只是淡淡一句:“随你。”

离华牙一咬垂首。

两人一时皆不说话,只有彼此怒火过后略有些粗重的呼吸。

半晌后,韩朴移眸看向那闭合的房门,道,“你房里藏的那个人就是那个重犯?”

“什么……你……”离华一惊,脸色顿白。

“别担心,我可不好管闲事。”韩朴一撇嘴道,目光落在她受伤的臂上,“你这……就是为着他?”

离华反射性的握住手臂,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怎么知道?”

“哼。”韩朴冷哼一声,“他的呼吸虽尽力放轻放慢缓,常人或武功一般高的人当然听不到,但在我这个天下第二的人面前可瞒不了,且吸气间阻滞沉涩,足见他痛楚非常,这伤大概是不轻了。”

天下第二?那天下第一定只有他的姐姐了。离华觉得好气又好笑,转念一想,道:“他不是……”

“不必跟我说什么。”韩朴却一摆手阻止她,“我只是提醒你,若只是那什么印捕头那倒没什么,但不巧得很,昀王和萧雪空都在这里,他们可是十个印捕头都比不上的,你小心些。”

“嗯。”离华点头。

“那我走了。”韩朴转身,刚抬足又顿住,回头看一眼离华,思索了一小会,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抛给她,“既然你要救他,那这东西便送给你罢。我也不会再来找你,以后是生是死是悲是乐全看你自己罢。”话音未落,足下一点,人已飞跃而起,眨眼即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离华呆呆站在院中,看着手中犹留体温的瓷瓶怔怔出神。今夜大悲大痛,全不似这隐忍数年的自己,可是……能将满腹怨恨倾吐而出却是全身一松。

握紧手中瓷瓶,推门进屋,无论面对的是什么!

四、同是天涯

刚挑起帘便见应躺在上的人衣冠整齐的立于房中。

呵,觉得这里太脏了太恶心了要离开了吗?自嘲的笑笑,却是满不在乎的走进房里。

“东陶野见过琅华公主。”房中的人却大出人意料的屈膝行大礼。

离华当场愣住,片刻后反应过来,只觉得讽刺异常,尖声道:“你这是在嘲笑我么!”

“陶野昔日曾闻白国琅华公主有‘琅玕之花’的美称,今日方知名不虚传。”跪在地上的人---东陶野---却是朗朗道。

“闭嘴!”离华厉声叫道,冷冷的盯住他,“你也敢来讥我!”

东陶野抬首,目光炯炯的看住离华,那褐黑的眸子坦然清澈。

“刚才那人所言是有道理,可也非全然正确。人是应自强自立,可非以人人皆类风王。风王文才武功莫说女子,便是男儿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可与比肩。虽说人应自信不应妄自菲薄,可人必须承认有一些人就是比自己出色,无论先天才慧还是后天成就,就是要胜出许许多多的众人,那样的人是让人惊叹向往,可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世间营营,众生万像,公主纤纤女子,历经国破家亡却可放手仇恨乃是智,可弃荣华尊位走入江湖乃是勇,身心遭劫却可生存至今乃是坚,为葬忠仆而可为‘不能之为’乃是义,能救伤重犯人乃是仁,如此智勇坚义仁之人众生中又有几许可比?而能有忠仆生死相随必是可敬可爱!”

离华呆呆的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都说了些什么,屏息痴立。

“风王天姿凤仪已为神话,可公主历悲喜忧患有爱恨仇乃是活生生的真实人生。所以公主勿须与风王相较,也勿须与任何人相比,琅华公主就是琅华公主,不是惜云公主,不是纯然公主,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琅玕花!”东陶野一气说完已是面色发白,跪在地上身躯已有些抖,可他的神却依是那样的坦。

房中静静的,只有东陶野因伤痛而有些粗重的喘息。

“我也是智勇坚义仁之人?我也是可敬可爱?我是独一无二的琅玕花?”

很久后,离华喃喃念着,似笑似泣的看着东陶野。

“公主是这世间唯一被誉为‘琅玕之花’的琅华公主!”东陶野肯定的道。

离华猛然抬手抚住脸,没有痛哭,没有哀泣,可身子却如风中之烛颤动,指间泪珠滚落。

她,贵为公主时,虽享尽荣华与宠爱,偏生她心底却是好胜的,她不愤华纯然比她美貌,她不平风惜云比她有才,她总想着有一天超越她们,可最风光之时也是在她们的影之下,而今,一个贵为当朝皇后,母仪天下,一个已为传奇,万世传诵,她……她却沦为下历尽苦难,与她们更是天遥地隔!

可是他……他却说,她不必与人相较,无论是尊是卑,她就是她,她是白王的女儿白国的公主,她也是可敬可爱,她是世间独一无二!

这一生,何曾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这一生,何曾有人如此看她。

莫要说永远视她如天真小儿的父兄,他们的眼中只有宠溺;那些臣子宫人眼中她只是个任无知的公主;便是昔日对她爱护有加的风惜云,她看她,不也与那息王一样,怜惜中带着一丝笑谑。

可是他……他却是这样看她。

当她是平常人,当她是活生生的人,认她是可敬可爱……

这一刻酸楚难当,这一刻悲喜交加。

这一刻便是天崩地裂,便是无间地狱,她……也无憾。

东陶野只是静静的跪着,静静的看着,没有温存的拭泪与抚慰,只是看着与等待。

也不知过去多时,当离华,哦,不,是琅华,白琅华放开抚脸的手,泪痕犹在,眸中犹存水泽,可她的神色已变。没有怨恨凄苦,也非冷若冰霜,那脸白白的,那眸澄澄的,那笑纯纯的,那是美丽无伦的琅玕花。

“东陶野,我知道的,东殊放大将军之子‘抚宇将军'东陶野。”琅华轻轻的脆脆的道,“琅华不过小国公主哪能担将军此礼,请将军快快起身。”矮身亲手扶起他,“小心起来,若崩了伤口,便又白忙一番。”

“多谢公主。”东陶野就着她的挽扶起身。

琅华扶他小心躺回上,道:“现已是皇朝天下,我虽不忘身份,但这‘公主’两字还是省去。你比我年长多识,我唤你'东大哥',你唤我'琅华‘可好?”

“好。”东陶野爽快答应,转而却道,“皇朝天下我绝不承认,我只知道我的陛下才是天下之主,皇朝不过是窃国的叛臣!”

琅华听得他这等大逆之言不由一怔,此时算是明白了他为何会被追捕。但自白国破灭父王逝去,无论是东朝还是皇朝,于她都无所谓忠诚。她的一方天地窄得很,只容得下她自身,所以东陶野的所言所行,于她来说无可厚非。

“琅华不懂这些,只是既与大哥相遇必护住大哥。”琅华上前为他拉起被子,“夜了,大哥早些歇息,于伤有利。”

东陶野淡淡一笑,配合的闭上眼。

琅华正要放下帐帘,忽想起韩朴给的瓷瓶,刚才顺手搁桌上了,忙取了过来,道:“大哥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吗?”拔开瓶塞,一股极淡的药味。

东陶野睁眼,接过瓷瓶,刚闻着那药香不由面露异色,赶忙奏近鼻下闻闻,神色便有些激动了,“这是韩家的外伤灵药‘紫府散’,这东西不是已绝迹江湖了么,你从何处所得?”

“刚才韩朴给的。”琅华道,看他如此神色不由也有几分高兴,“如此说来这东西是治你身上伤的良药?”

“岂只算是良药。”东陶野挣起身来,琅华赶忙扶起他,“我本担心我这伤没个一月时日是好不了的,可有了这药,大约五六天便能好了,这东西千金难买,想不到他竟肯给你,倒实是义气。”

“那小子……”琅华想起韩朴俊俏又傲气的脸不由笑笑,“他心眼里除了他的姐姐,这世间便是至宝之物至尊之位于他大概也是不屑一顾的,又何在乎区区一瓶伤药。”思及他聪慧却忧郁的眸子,心头却忍不住沉沉叹息。

“哦?”东陶野想想,然后道,“他叫韩朴,想来便是昔日武林名门韩家之人。‘紫府散’与‘佛心丹’乃韩家独门灵药,当年韩家就是因为这两药而惨遭灭门。我听他声音很年轻,想来韩家遭难之时他年纪更小,那么小之时便遭逢家破亲亡之痛事,倒是可怜,与琅华的境遇实有些相像,想来对你另眼相看也是因这‘同病相怜’罢。”

他这一番感概出发点倒是好的,奈何全没猜中韩朴的心思。

韩朴一生最敬之人便是风夕,是以一生行事也近风夕,但凭心凭而为。

他说要请琅华喝酒是因为她唱了姐姐的歌并且唱得好,他愿帮琅华离开不过是因姐姐曾惜她,他留药倒真是看在琅华的份上,却非同病相怜,而是不想她再为伤药而伤己,只因他看出琅华今日钗伤乃是故意为之,究其原因是这离芳阁没有伤药可治东陶野。

而琅闻言却是另一番思量:你说韩朴可怜,与我境遇相同,却是错矣。他虽遭家难,可他同时却得到一个更胜亲人的姐姐风夕,有她的庇护他又哪里可怜了?习了一身的本事,可以傲笑江湖傲视天下,以后定也是名声响当当的人物,又哪里与她相同。可一抬头,却看到那双褐色眸子,温柔坚定的看着她,一瞬间,忽又觉得心暖了,那刚刚起的几分不平与凄楚又消失无影了。

韩朴留下的药果然灵效非常,上了药的第二日,伤口便愈合了,第三日已可下慢慢走动,到了第六日,除腿上透骨出的箭伤外,其余皆好了八成。

这些天,琅华借口臂伤而不待客,那离大娘倒没生不满,只因闻离华受伤而来探望的客人络绎不绝,奉上的珍奇礼物让离大娘笑得合不拢嘴,虽说离华一个也未见,但离大娘自打理得妥妥的,将那些客人们的心吊得紧紧的,另一面,好汤好药的侍候着离华,盼望着这棵摇钱树快生好起来。

如此半月过去,东陶野的伤痊愈了,琅华的伤更是早好了,而且拜“紫府散”的功效连个疤也没留。

这一日,离大娘将琅华请了去,那模样那语气不过是想问问琅华何时可接客,毕竟这老不露面的,断了客人们的念想可不妙。琅华想了想,然后应承当晚跳一曲舞。离大娘听得当下两眼放光,赶忙去预备下。这边琅华走回白华园,一路却是又喜又悲。

喜的是东陶野伤愈,悲的却是……却是那么的多。

他的伤好了,自然要离去了,他心心念念的是找寻他的陛下,他切切挂记的是他的弟兄安危,每一日他都恨不能插翅飞往他的陛边,每一夜他都担心着他逃亡在外的弟兄生死。那伤折了他的翅,这离芳阁阻隔了他与弟兄……他就要去了,他也该去了。外面无论天高海阔还是山险水恶,都不能阻他的脚步,那是他的世界,而她……而她……猛然扶住园门,心如绞痛,忍不住细碎的哀鸣。

她真的要终老这离芳阁吗?真的要做一辈子离华吗?离华……琅华……她的心里当自己是琅华,可她的身子已只能做离华!这卑污浊的身子……

推开园门,静寂无息,疾步走过,推门,依是静寂。

走了,真的走了。

一颗心顿时如坠渊底,幽幽的杳无着落,失魂的挑起帘幔,却见那人正立帘后。

当场呆立,傻傻的看着。

“怎么啦?”东陶野眉头一敛,抬手想要扶傻傻站在帘下的人,却有什么凉凉的落在掌心,一看,那脸上泪珠似断线的珍珠,全落在他伸出的掌心,凉凉的令他一颗心顿时酸痛起来。

“琅华。”不自的伸手环住那落泪的人,“为什么哭?受了什么委屈?和大哥说,大哥帮你。”笨拙的拍拍她的头又拍拍她的背,心仿似给什么揪住了,纠结着疼痛着。

这个怀抱多温暖坚实啊!琅华闭上眼,她盼了半生,她争了半生,其实白琅华永在风惜云、华纯然之下又如何,她只要有这样一个怀抱就可以满足,在这个怀抱里,她永远是天地唯一的琅华!

“琅华不哭……琅华不哭……”曾经是号令千军的将军、刀光剑影走来九死一生的勇士此刻却只是笨拙的安抚孩子一般的安抚怀中的佳人。

到后来,东陶野不再吱声,任琅华埋首怀中无声的哭泣。

也不知过得多久,东陶野才听得低低的一声轻唤:“大哥。”

“嗯。”东陶野马上应到,“琅华,什么事?”

琅华抬首看他,东陶野却在那一刹痴了。

盈润水浸的眸子楚楚含,长长的眼睫上还颤颤的沾着一滴泪珠,雪白小脸若初绽的白生生的花瓣娇嫩柔软,绯红的唇是花中那一点丹蕊,是清的也是艳极的。

他没有亲眼见过琅玕花,可是眼前的人便是那传说中天庭落下的仙花,是一朵纯白不染纤尘承着天庭琼露的无瑕琅华!

他不自的、神魂仿佛不受控制的、缓缓的、轻轻的低头,似害怕碰碎一般温柔的将唇印在那朵琅玕花上,印去那凉凉的咸咸的露珠。

琅华叹息的闭上双眸,唇际微弯,那是一朵比琅玕花还要纯洁还要幸福的笑容。

“大哥,我今晚要跳舞,你还没看过我跳舞吧,当年风息双王也曾赞我的舞与凤姐姐的歌并为天下第一,大哥今晚看我跳舞可好?”

然后……你永远的离去,我永远的留下。

“好。”

那一夜的舞,很多年后,曲城的人都还津津乐道,那是从未见过的无与伦比的舞。

那一夜的离华姑娘,弃她一贯喜着的红妆,换上一袭雪白的罗裙,淡淡妆容却清丽动人。

轻纱广袖如烟般缥缈,纱罗长裙若云般飘逸,袖飞裙舞在那高台,烟飘云行在那高空,那人是瑶台天女,那舞是九天仙品,那样不染纤尘的人,那样纯法无垢的舞,那一夜倾倒离芳阁所有的宾客,那一夜迷惑了玄天冰月寒星,离芳阁是从未有过的静谧,天地是从未有过的恬和,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那绝伦的舞姿中,所有的人都痴迷于那绝丽的花容中。

“好美好绝望的舞!”清醒而冷冽的声音在叹息。

今夜离芳阁的客人是前所未有的多,可正对彩台的雅厢中依是半月前的那两位客人。

“这样的舞此生初见大概也是此生唯见。”皇雨唇边的笑似赞叹那绝丽的舞,可一双眸子却是前所未有的冷冽,“雪人,这些日子我听你的没有动他们,但现在小鬼已尽当除首恶!”冷冽的目光盯在阁中某个隐秘的地方。

“等我见过那位离华姑娘后。”萧雪空淡淡道,目光落在彩台上那纤弱的素白身影,然后转个方向,那里的人影已消失。

“好。”皇雨目光落回彩台,“雪人,这位离华姑娘我可放过,但东陶野我必杀!”大大的眼中流溢的是冰冷的剑芒,“凡是敢坏皇兄千秋大业的人我一个不饶!”

萧雪空回首看他,这样冷煞无的皇雨他不陌生,战场上那一剑斩下敌首的皇雨便是此刻模样。

出了大堂,绕过一处精致的花园,便是通往后园的长廊。阁里的人此刻尽在大堂侍客,这里便分外的冷清,缓缓走在长廊上,緋红的廊柱与昏黄的宫灯一一甩在身后。刚才虽以舞后疲倦而推脱了侍客,可明日定逃不过的,所以今晚……不……不……还是明晨,明晨一定要送走他。

“离华姑娘。”

寂表的夜里忽起的唤声令琅华一惊,抬眸,不知何时前方站着一人,淡蓝的长衣,雪似的容颜,是他!琅华心头一跳,扫雪将军萧雪空!他为何在此?他想干什么?难道……难道是来抓大哥的?一想到此,顿时乱了神思。

“离华姑娘。”萧雪空再次唤道,冰眸一眼便看透了琅华的慌乱。

琅华定定神,力持冷静的笑笑,“不知将军唤离华何事?”

将军?萧雪空暗中一叹,自己从未点明身份,她便是看出也应装不知,偏是这样直接的唤出,岂不是自乱阵脚。

琅华一说完便自悔了,忙又道:“将军容貌特别,民间甚多传说,离华也曾听过一些,自是一见将军之容便知道了。前些天无礼,还望将军海涵。”说罢盈盈施礼。

“姑娘不必多礼。”萧雪空抬手一道掌风托起琅华,“在下来……”冰眸盯住离华,一时却不知要如何启口了。

琅华疑惑的看着他,这一看忽发现这位将军在灯光下更是美得不可思议,不由暗想,这样美丽的人上了战场如何号令千军,那些士兵会听他的?忽又想到另一张秀美却残缺的脸,心一痛,定了神思。只是奇异的忽不慌乱了,这个扫雪将军不知为何并不令她害怕,心底里就是觉得他并不若外表冷漠,不会伤她。

“琅华公主。”

萧雪空再一声称呼却又让琅华心头巨跳,可转瞬一想,以他们之能要查出她的真实身份又有何难。

“公主可愿随我们去帝都?”萧雪空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陛下与皇后娘娘定欢喜公主的到来。”

琅华猛然抬头,惊怒羞愤一一从心头掠过,最后却在那双冰澈冰冷的眸中化为乌有。

“妾身是离华,将军唤错名了。”琅华绽颜笑笑,风情艳冶。

“那……离华姑娘可愿去帝都?”萧雪空眉一动再问道。

“去帝都干么?”琅华惊奇的问道,“难道将军要为妾身在帝都筑一座离芳阁来个金屋藏娇?”说罢眼一眨,妩媚而的看着他。

萧雪空一窘,平生未有女子敢对他,实不擅应对。

“将军若看上妾身了,都不用去帝都的。”琅华轻移莲步挨近他,“就在这里……今夜将军可愿去妾身的房中?”

萧雪空急退三步如避猛兽,琅华不以为意,依步步逼近,莺声脆语:“妾身自问阅男人无数,可从未见过将军这等人品的,妾身心慕将军,还望将军成全妾身,今夜便与了妾身。”说着纤手伸出就要抚上他的脸。

“公主不愿离开是为了东陶野?”萧将军纵横沙场岂是挨打的料。

伸出的手定住了,娇笑的脸瞬间惨白。

“琅华公主。”萧雪空清晰的再次唤到,“请随我们去帝都可好?陛下圣明皇后宽仁必不委屈公主。”

夜再次沉寂,风拂过长廊,灯在瑟瑟摇曳,影凌乱的晃舞。

半晌后才听得琅华微弱的声音:“不,我不去,琅华已死。”

“那么……”萧雪空的声音蓦然一沉,目光紧紧盯住那张苍白的花容上,“今夜请公主……请离华姑娘早些安歇,无论发生什么事……请好好保重自己!”

“你……你们是要……”琅华蓦地瞪大杏眸惊恐的看着面前的人。

“姑娘心里明白就行。”萧雪空目光不移,“雪空言尽于此,姑娘……以后……愿上苍佑福姑娘。”说罢转身就走。

“等等!”琅华急忙唤住。

萧雪空回头,“姑娘还有何事?”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抓他?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琅华紧紧抓住衣袖问道。

“姑娘既知他是东陶野,难道就不知道他都做过什么?”萧雪空反问道。

“他做过什么……”琅华喃喃,可马上又坚定的道,“即使他做过什么,那也是忠君之为!”

“忠君?”冰雪似的人难得的动了一丝怒容,“没错,他是忠臣,忠于他的君主,但他杀了我皇朝八名将官,他四次聚众起事令我皇朝数千无辜士兵百姓丧命!于东朝他是忠臣,可于我皇朝他是凶手!”

“这些难道全是他的错?”琅华忆起前尘心头猛起怒火,愤然反问,“若非你们野心勃勃,东朝帝国依好好存在,我白国不会灭亡,我父王不会死,祺帝陛下不会生死不知,东大哥不会这些年来风雨奔走的辛苦寻找,他杀的那些不过是叛臣,他起事为的是复国,他哪里有错了?臣夺君位无错,臣护君主反有错了?”

萧雪空瞪目看着她,似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这个号为“琅玕之花”的公主,昔日也曾是才貌可与纯然、惜云公主齐名的人物,竟然……竟然……是这等的……

深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请问姑娘,祺帝二十六岁即位,在位十九年,请问他有何作为?”

冰眸利利的看住那张若琅玕花般美丽的脸,“在那十九年里,帝国日渐腐败分裂,各国更多战事祸乱,可作为一国之主,他却未有过任何作为,他只是坐在宝座上看着,看着乱世成形,看着百姓离亡,请问这样的君主于国于民有何利?请问这样名存实亡的帝国存之有何意?”

琅华唇一张,却又无话可说。

“姑娘再看看而今的皇朝,四海归服百姓安乐,域土之广国力之强可比东朝帝国最盛之时,你去问问百姓,他们是要做东朝国民还是要做皇朝国民?你去问问他们是要祺帝陛下还是要皇朝陛下?公主出生王家,竟是如此狭獈,只是以个人视天下而不知以百姓视天下!”萧雪空的冰眸中已现冷淡,“再且,我主英仁,惜才如宝,不以国偏论,但凡有才知之士皆量力而用,这东陶野陛下爱其才怜其忠骨多次愿不计前嫌招之入朝,但其冥顽不灵,不知悔改,屡杀朝官屡率众生事,害无辜性命扰国之安宁乱天下民心,此等人,便是陛下要饶我也不留!”

最后一语冷厉无情,瞬间刺伤了琅华的一颗心。

“东陶野之忠心我感同身受,是以我不趁他之危也不以计相害,但是……”萧雪空郑重道,“请姑娘转告,他是东朝的抚宇将军,我是皇朝的扫雪将军,今夜……就如两军阵前交锋,我与他离芳阁外一决生死!”

话音落地之时他已转身离去。

“等一下!”琅华急追上,一颗心惶惶的。谁对谁错她无法分清也不想分清,她……只要他活!

“姑娘还有何事?”萧雪空站住不回头的问道。

“若是……若是他以后不再……若是他以后销声匿迹不再出现你还定要与他生死作决吗?”

萧雪空回头,昏黄的灯下那双眼睛却是雪似的亮,“姑娘认为他会肯?”冷淡的语气中有着一丝毫不隐藏的嘲讽,“他若肯便不会有今日。昔日的墨羽风云大将他们哪一个不曾与陛下对敌,可今日他们是威名赦赦的皇朝六星将。不怕告诉你,祺帝乃是被风王送往浅碧山隐遁起来,那里还有丰国昔日的军师任穿雨、‘穿云将军'任穿云两兄弟,陛下清清楚楚的知道,但他未动他们分毫!对于前朝君臣陛下已仁至义尽。”

琅华脸色煞白煞白的看着前方的人,似无法承受那样无情的冰语她踉跄后退几步,“不要杀他……你们不能杀了他,他……他……”不能杀他的理由有千百个在脑中滚动,可出口的却是,“他是好人,不要杀他。”

“好人?”冰雪似的容有一丝恍惚,半晌后才沉沉叹出,“这世间,好人也有必死的理由!”

“必死?”一瞬间坠入寒潭,周围都是冰冷刺骨的水,绵绵的灭顶而来,“为什么……为什么……”

茫然的呢喃着。

为什么……

这一生并不长,可生死成败悲伤哀乐却已历尽太多,她不解的事很多,她要问的因太多,问出时,又盼望得到哪一个答案?

“世间生生死死何其多,有几个是以好坏来定?姑娘又以何定人好坏?”萧雪空再看一眼琅华,转身,“姑娘自己保重。”

“一晚好吗?”微弱的祈求轻渺渺的飘来,“让我们好好过完今夜好吗?”那是卑微的绝望的祈求。

很久后,久得琅华都要窒息时才重重落下一个字,“好”。

雪似的将军也随即融入夜色不见。

五、瑶台归去

“谢谢。”琅华对着黑压压的夜空道。

长廊空寂灯火昏暗,杏眸失去光采的盯着头顶的那盏宫灯,夜风拂过,笼中的烛火便无助的摇摆着,就如此刻的她,随时都有湮灭之危。

回想起萧雪空刚才那惊讶的目光紧皱的眉头,不由恍惚的笑了。

他也失望了吧?他想不到曾为一国公主的人会说出那样的话来。狭獈?呵呵……若是风惜云在此会如何呢?呵……应该是大义凛然吧,又或根本不用萧雪空出面,她就会亲手杀了东大哥,只因……风王心为苍生!呵呵……又或是萧雪空低首向她祈求呢,她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如无能的她一样卑微的向人祈命呢,她只需长剑在手便自可护得重视之人的周全,岂会如她……岂会如她……

哈哈……琅华无声的笑,脸上是狂肆的却又凄凉的笑。

可她白琅华不是风惜云!苍生在她眼中有若虫蚁,她要护的只有东大哥!无论对错无论成败她只护他。为他,她也生死可抛!她这一生,只有东大哥……

抬步回走,烛火在摇晃,长廊在摇晃,极目,是无垠的黑暗,就像她的这一生。可她只能走着,一步一步的走过……岌岌可危顷刻倾覆的一生!

梦游似的推开园门,关上。

梦游似的推门,关上。

挑帘,点灯,那人正摩沙着手中画轴望着窗外出神。

灯光将那人自沉思中拉回,转身,明亮紧定的眸子移到她身上,温暖的笑浮起:“琅华,你回来了。

“嗯。”轻轻应一声,温柔的笑浮起。

“琅华,今夜的舞我至死不忘。”他再次开口,温暖的笑不变。

“嗯。”依轻轻应,温柔的笑。

“琅华。”他移步走到她面前,抬起右手轻柔的抚上她的脸,“琅华……”他轻轻的唤着。

“嗯。”她痴痴的应着。

从额头到鬓角,从脸颊到青丝,终忍不住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琅华,我必须走了,他们已经来了,琅华……”闭目,掩起眸中所有的感,压住口澎湃的激。

“为何刚才不走?”若舞时从大堂逃脱还有机可乘,可此刻……他们早布好网了罢。

“琅华,我不会不告而别的。”

拥紧的臂又紧了几分,紧得发疼。可琅华却恨不能再紧些,再紧些,可紧入骨血,可以连体,可以生死与共……生死与共!

“大哥。”很久后,琅华抬头,“你要去哪里?”

东陶野放开她,举起左手中的画轴,目光沉沉的穿透前方:“我要去风州,这画是陛下画的,是从风州传出的,陛下可能在风州,我一定要找到他。”

风州……

轰隆!猛然响起惊雷,屋外的风有些急了。

琅华看向窗外,轻轻的道:“要变天了。”

“嗯。”

“大哥。”琅华对着黑沉沉的夜空,“你要如何离开?”

东陶野不答,只是虎目中闪现刀锋似的光芒。

“大哥,你要找的人在风州,可他们也知道,你去了那也会……”琅华咬住唇。

“我已死过很多回了。”东陶野却淡然道,手紧紧一抓画轴,“这条命本就是陛下的。”

一阵急风从窗边掠过,琅华一阵瑟缩,秋风似乎有些凉了。

“大哥,你带我离开好不好?”极轻的问着,风吹过,便散了。

东陶野沉默不语。

“大哥,你带我离开好不好?”琅华回转身定定的看着他。

东陶野不出声,只是目光穿越她落在窗外的夜空,雷声隐隐,风急尘扬,要下大雨了。

“不好。”很久后,东陶野的回答清晰的响在风中。

琅华慢慢转身,关起窗,那雷声风声便小了。

“大哥嫌弃琅华?”

“不!”很快很坚定的回答。

“那为什么不愿意?”琅华移步走近他。

“我不要你死。”东陶野抓紧画轴。

“死?”琅华偎近东陶野,目光迷蒙,“什么是死?什么是生?”

东陶野垂目对向那张近在咫尺的娇容。

“大哥要琅华死在离芳阁吗?”琅华忽然浅浅的笑开,无忧无怖。

东陶野沉沉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动摇。

“大哥便是死了也不算死。”琅华把头贴近东陶野的膛,闭目倾听那沉稳的心跳,“可琅华……活着已死了很久。”

东陶野落在身侧的手慢慢抬起。

“大哥,你要琅华孤伶伶的死在离芳阁吗?”平静的轻淡的却在瞬间击垮坚盾。

手终于稳稳的落在琅华的背上,合拢双臂圈起一片温墙,“琅华,我带你离开,一生护你宠你不离不弃。”平静的轻淡的承诺。

“好。”怀中的人露出淡然却满足的笑,一滴泪顺着眼角鼻梁流至嘴里。

夜更深了,风更急了,月早掩入黑云,除偶尔响起惊雷,天地再无声息。

手紧紧握在一起的人穿过长廊穿过花园穿过大堂,仿佛是御风归去的仙侣,雪白的衣裙在风中飞掠,紧缠着一片黑色的袍角。

踏出门外,长街空旷,夜风急掠。

才转过一个街角,夜色中走来一道人影,雪似的容发在黑夜中散着晶冰似的冷芒。

握在一起的手彼此握得更紧了些。

那人影在离他们三丈外停步,手轻轻搭上剑柄。

“你答应的。”琅华前踏一步。

萧雪空眉轻轻的一皱。

“一个晚上。”琅华的拳紧紧握起,“萧将军,琅华只要一晚!”

目光相碰,祈求的坚定的凄切的,那冰冷视线动了一下,转向另一双眼睛,无畏的警剔的。搭在剑柄上的手落下了,没有言语,一个转身,如来时般突兀的消失于夜色中。

无需多言,他们只是握紧手飞奔,奔过长街,奔向城门,门竟是开的,无暇多想,只是前去……时间不多,他们要走的路还长还远。

奔过了宽敝的大道又奔过崎岖的小路,也不知多久,终于到了一处山下。两人停步稍作喘息,抬首望向那黑幽幽的山林,只要翻过这座山便离了华州进入地形复杂的云州,他们要追来便不是那么容易了。

“雪菩萨真没叫错了他,老是这么心软。”一个很精神的声音划破夜风击碎他们的希望。

两人同时一惊,转身,黑暗的树林中缓缓走出数条人影。

“东陶野,本王在此候你久矣。”皇雨的声音很轻松甚至带着笑意,可黑夜中闪着光的眸子冷得令人胆颤。

“你是……”东陶野视夜色中那道挺拔双从容的身影,神经崩紧,手搭上了背上的长剑。

“本王是昀王皇雨。”皇雨很客气的答道。

“昀王皇雨?”琅华不由自主的抓紧了东陶野。

“正是本王,这位想来就是琅华公主了。”皇雨转向琅华,“公主的舞真是美呢。”

“你……王爷,萧将军答应……”琅华急切的道。

“他答应可不是我答应。”皇雨打断她,依是很客气的,“公主现在是要回离芳阁还是要随我们回帝都都可以的,只要放开手走开就好了。”

“不。”琅华想也不想的答道,转头看着东陶野,黑夜里看不清脸,可是看得到他那双闪亮的眸子,“我和东大哥在一起。”

“如此……也算是英雄美人……真是可嘉又可惜啊。”皇雨很是遗憾的摇头。

东陶野拔出长剑,将琅华轻轻推向一边,“等我。”

“好。”琅华点头。

皇雨目光盯着东陶野,道:“东将军当年一人尽败华国三位公子,真是英雄了得,本王一直以未能与将军一战而遗憾。”他缓缓抽出长剑,“若本王今夜死了,你们便带东将军回帝都。”后一句却是对那些属下说的,独战东陶野是他对一代名将的尊重,也是他对自己本领的自信,但东陶野也非等闲之辈,想当年华国三位公子以数倍于他的兵力却被其尽歼于马下,是以若有万一,他绝不能让其生离再生战事扰乱皇朝的安宁,那时属下则无须再有顾忌,自可一同而上杀死东陶野。

“是。”那些人真的依言退开。

轰隆隆!天雷滚动,夜风更狂了,沙石飞走,树木摇动,暴雨即将来临。

拔剑相对的两人却一动也不动,剑尖静静的垂下,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对手。皇雨的那些属下都很镇定的站在远处观望,而琅华此刻也很平静的站在风中默默注视。

风一下停了,雷声又静静歇了,那两人依没动,可周围弥漫着一股紧崩的气息,一触即有山崩地裂之危。

砰!山中忽然传来一声极清脆的碎裂声,令静默的诸人都是一震。

东陶野几经生死危难锻炼出的沉稳这一刻发挥作用,他抓住皇雨刹那间的闪神机会行动了,但不是扑向他的对手皇雨,而是急速后退,长臂一伸,抱起琅华便没入黑暗的山林中。

这一变故快若闪电,众人回神,眼前已空。

皇雨看着对面的空无,不由笑了,“这倒是有些意思了,呵呵……好久没有围猎了,你们便随本王去打猎吧。”话一落,他即闪身飞入山林,属下也迅速跟上。

夜黑,山林中更黑,基本上眼睛无法视物,其中不知隐藏了多少危机,可琅华这一刻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是高兴的。她知道,紧紧抓住她手的人本是一个战士,是那种对等的战斗中便是战死也不后退的勇士,可是他现在为着她,放弃战斗!是为她!是为她白琅华!黑暗中琅华幸福的笑了,闭上眼,握紧东陶野的手,不停的往前奔,前方便是万丈深渊她也心甘愿。

风又起,树木沙沙,间或有断枝卡嚓声。

身后有飒飒裂风之声,隐约有一声急呼“皇雨!”

她脚下一个踉跄扑在东陶野背上。

“琅华。”有些焦急的唤着。

“大哥……我脚歪了一下。”黑暗中琅华喘息着。

“我背你。”

“不……没什么事,我们快跑。”琅华站正身子。

“嗯。”东陶野抓住掌中纤柔的手尽量托住她,再次前奔。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这黑夜,这深山,这树林,这狂风惊雷都在掩护他们,只要逃脱了便能活下来。

知觉似乎渐离了身躯,唯一知道的是抓紧那双手,脚下不停,眼前渐渐开阔,淡淡的光依稀可视。

砰!一声瓷坛摔碎的声音在林中霍然响起,紧接着一个略带怅意的声音:“这一坛酒怎的如此少?!”

“韩朴!”琅华一听这声音全身忽有力了,“韩朴!”她大声呼唤,“韩朴……”她不怕追兵了,那个人……那个人会救她们的,他一定会和他的姐姐一样的!

“韩朴!我是琅华!韩朴!”

激动的急切的呼喊声在山林中起回响又很快淹灭在风声雷声中。

“皇雨!”身后远远的也传来呼唤。

琅华顾不得了,一路奔一路高呼:“韩朴!韩朴!”

“好吵!”随着一个懒懒的声音一道人影在树梢上飞行而来,一手抱着一坛酒,一手提着一盏灯,无论风如何狂卷,它不摇不息。

“韩朴!”琅华此刻见着他便如见着亲人般激动,急步向他奔去,都越过了东陶野。

“不要叫了,真难听。”韩朴将灯挂在树上跃下来,皱着眉头看琅华。

那灯虽暗,却已够三人看清彼此。

“韩朴救我!”琅华脸色煞白可一双眼却闪着喜悦的亮光。

“琅华!你……中箭了!”东陶野的声音有些抖,触目惊心的是琅华背上的长箭和那湿透衣裳的鲜血。

“总算追上了。”皇雨的呼吸也有一丝喘息。

韩朴一看他手中的弓,眼睛顿时冒起了火花,咬牙切齿的:“我姐姐顾惜的人你们竟敢伤!”当下拔剑而起,夺目的剑光刹时划破夜的黑纱,凌厉雪芒无阻的刺向皇雨。

“皇……韩朴住手!”

追赶而来的萧雪空一到即被那势不可挡的一剑刺得胆颤心惊,不及细思,飞身而止,长剑迅速拔出,横空拦向韩朴的剑。

叮!剑在半空相交,发现锐利刺耳的响声,惊醒了众人,也令横剑相交的人一惊。一个心惊当年只会叫着“姐姐救命”的孩子此刻已可与他横剑相对了,而另一则惊异于天下第二的自己竟无法一招制敌。

险险逃过一劫的皇雨此时方从那一剑中回过神来,不由怒火顿生:“韩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么?!”

“哼哼,我就看到你在干坏事!”韩朴鼻吼里哼了哼。

“韩朴,这事你不要管。”萧雪空道。

“哼哼。”韩朴又哼了两声,“这事我管定了!”

“韩朴,你不要是非不分就乱帮忙。”皇雨被韩朴这几声哼哼哼得火气更旺了些。

“谁说我是非不分了?”韩朴一翻眼斜视着皇雨,“首先,这位姑娘是我姐姐曾顾惜的人,就凭这一点我就绝不能让你们伤她!第二,你们有八个人,而他们才两个人,以多欺少,是你们错!第三,他们一个是纤纤弱女,一个是重伤未愈的伤者,你们是八个身强力壮武艺高强的大男人,以强凌弱,是你们的错!哼哼!我有说错么?”

“你……”皇雨气得眼睛发红。

“哼哼!我是你非!”韩朴再哼两声,也不给人家答话的余地,长剑一扬,便又挥向皇雨,“你们快走!”这后一句话却是对琅华他们说的。

“他……”东陶野还有些担心韩朴,“而且你的伤……”

“没事。”琅华打断他,拉起他就跑,“伤不重。”

“你们不能走。”萧雪空急追。

“你也别走。”韩朴的剑从皇雨面前转了一个弯,拐向了萧雪空。

“韩朴!”萧雪空的唤声已带警告。

“你们都不许追!”韩朴一直抱在左手中的酒坛忽飞起,掌心内力一吐,那酒水便如密雨似的罩向那六名追出的属下,那雨点打在身上竟如重石捶击般的痛,“再走出一步,可别怪我!”五指一拢,那酒坛顿时四分五裂落下,掌心却扣着六块小瓷片。

那六人一时皆顿在那了。

“韩朴,你再闹可别怪我不客气!”皇雨是真的生气的。

韩朴的剑一下指向他,一下又指向萧雪空,招招凌厉竟是毫不容,而他们俩人却颇多顾忌不敢下重手,反而受制被困。

“你们还不快追!”萧雪空百忙中喝叱一声,那六名属下赶忙追出,可眼前人影一闪,韩朴却撤剑撇了萧、皇两人挡在了他们面前。

“韩朴,这非儿戏!”萧雪空冰冷的眸子也冒出了火光。

“我不会让你们去追的,那是我姐姐曾经保护过的人!”韩朴的声音很冷静。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清晰照见了韩朴的脸。

轰隆!惊雷响起,那一刻却似同时捶在八人的心头。哗啦啦暴雨终于倾盆倒下,将呆立的八人淋个湿透,可那落下的雨水却在少年身躯寸许之外如碰石壁般飞溅开去。

剑气!八人心头同时闪过这个念头,他年纪这么轻竟已练成剑气!

少年静静站在那儿,单手扬剑,神情淡定,只一双眸子闪着夺目的锐气。

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已全然不知道,有树枝划破衣裳划破肌肤,雨水早已将全身淋了个湿透,可全然顾不得了,背上的伤似乎消失了,已感觉不到疼痛,意识渐渐模糊,可脚下不停,本能的紧跟着东陶野的脚步,只为那紧握着她手的手。

前方终有了一丝亮光,是天亮了吗?还是已跑出的山林?

“琅华,我们终于走出来了。”

是吗?太好了。脚下一软,再也无力支撑。

“琅华!”东陶野急忙一把扶住她。

“大哥,我……我只能走到这了……”琅华的声音低低的几乎淹没在风雨声中。

“我背你。”东陶野一矮身抱起她就走。

“不……”琅华手软软的推着他,“大哥……你走吧……你的陛下在浅碧山……不用担心,他们……没有害他……”

“琅华。”东陶野的声音在风雨中依是那么的坚定有力,“无论生与死,我都不会放开你的,今夜我才说的,一生护你宠爱不离不弃!”

“呵呵……”琅华轻轻的笑了,转眼又喘息起来,东陶野赶忙停步,四面环视,见前方隐约有一块山石,忙抱她去那,可那石却无遮盖,雨水依无情的浇灌下。

琅华挣抱下地,东陶野将她扶在怀中靠着墙壁躬身掩着她,尽量让她少淋些雨。

琅华抓住他的手,缓缓道:“到此刻,我终于知道了。”一道闪电划过,那苍白的脸上浮着倦倦的自嘲的笑容,“无论是名将还是名侠,我白琅华……今生都无此能……我原只合那……雕栏玉砌中受人养护……偏生我不服……若……若是……”

“琅华,你不必做什么名将名侠,你有我保护,你就做你自己,一朵最美最洁的琅玕花。”东陶野咬住牙,小心的拥住她,不敢碰她背上的那枝长箭,可他整个人都在发着抖,仿不胜这雨水的冰凉。

黑暗中,那双黯淡了的杏眸又闪现了微弱的亮光,眼前的人看不清五官,可她却清楚的看到他的眼神,那么明亮那么坚定那么专注的看着她。

“原来……这便是我白琅华的结果。”微微的叹息着,却带着淡淡的满足,“嗯……我喜欢……比起……无法确定的往后……我倒喜欢这个收梢……至少我现在十分确定……”头轻轻歪一下,那双暴雨中依然温热的大手正小心翼翼的搂抱住她,那幅被他视为性命的画终于被抛弃了吗?此刻定满是泥污了吧?心头浮起喜悦,“大哥……我现在是不是在你心中最重要的?”

“琅华,不只现在,还有以后,一直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刻,你都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东陶野将琅华抱在怀里,紧紧的抱住,心头眼眶同时酸痛,虎目里终忍不住滚下滚烫的泪珠,一滴滴落在琅华的脸上,那热度慢慢沁到她的心里。

“那样啊……我开心……死也是开心的……”琅华欢心的笑了,终于有一个这样的人了。

“琅华,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珍惜你,珍惜你胜过这世间一切!琅华……这世间只有你和我……只有你和我……”东陶野咽喉被什么堵住了,呼吸间都是撒裂的痛。

“大哥……”琅华吃力的睁开眼,极力想看清面前的人,“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虽然我……没有华纯然的倾国美貌……没有风惜云的绝代才华……可我……可我有你……有你视我最重……就这……我就没输她们……我开心……大哥……”

“琅华……琅华……是我……若不是我,你就不会……”东陶野只觉有一千把刀在绞着五脏六肺,痛不欲生,却只能无助的紧抱住怀中的人。这一刻,他但盼苍天开眼,这一刻,他愿和魔鬼交易!不要夺走他这一生唯一得到的一份温情,不要夺走他怀中珍爱的性命!她是如此的美好,苍天你怎忍心!

“大哥,你不要难过。”琅华忽似有了力气,伸出手来紧紧揪住东陶野胸前的衣襟仿如紧握住那颗滚烫的完全属于她的心,“现在是我这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比当年……比当年风王赐婚时还要开心……这些年来我都在地狱里……是大哥……大哥是来带我走的……是在救我……我开心得很……”

“是的。”东陶野垂首贴近怀中的人儿,泪水混着雨水一起流,“我是来带你离开,我们……天高海阔……”

“嗯。”琅华偎近他,忽然一阵瑟缩,“冷……大哥……我很冷……抱紧我……”眼皮却渐渐合上。

“琅华……不冷的,我抱着你呢,不会冷的……我带你去天高海阔之地,那里四季温暖……琅华……”东陶野紧紧抱住,仿要融入骨血一般的紧。

“嗯,不冷了。”琅华眉展开,唇角勾起,一朵若琅玕花一样无瑕美丽的笑,“陶野,我们要早些相遇,我是公主……你是将军……我们是英雄美人……也要是千古佳话……陶野,来生要早……”

轰!空中一声巨响,雷霆怒滚,暴雨更急更猛了,倾了一天一地,泥尘飞溅,雨雾迷蒙,天地一片混沌中。

山石下,东陶野慢慢抬头。

这一刻是天地最宁静的一刻,他清晰的听到琅华一遍一遍的在他耳边诉说着,我们是英雄美人,我们是千古佳话……天地这一刻也是最明亮的一刻,他清楚的看到琅华美丽的面容,雪白的罗衣雪白的脸黛黑的眉嫣红的唇,唇边一朵甜美的笑,好像闪着光一般耀眼。

“琅华,你是这世间最美最好的姑娘,不论是华纯然还是风惜云都比不上你。”东陶野缓缓垂首,冰冷的唇印在那雪白雪冷的额头,“琅华,你是天上最纯洁最高贵的琅玕花,这污浊的尘世怎配留你。”

起身,抱起琅华,蹒跚前行,任那狂风暴雨。

“琅华我带你走,那瑶台天池才是你的归处。”

尾声

一个月后,白州东查峰顶。

两道人影矗立良久,最后一人似受不了那股沉默的气氛,跳起脚来叫道:“雪人,你干么这样看着我?”

另一人依然沉默。

“我明明瞄准的是东陶野,她自己替他挡的,怎么能怪我!”那人很是恼火的道。

另一人还是沉默。

那人忽然不气也不跳了,很冷的道:“在我眼中皇兄第一,皇兄的天下第二,九霜第三,二哥三哥和你们第四,其他的人谁死我也不伤心!”

另一个不知是被他这话气得还是逗得唇角终于一动,“我要把他们埋在这里。”说完转身看向那株高大的琅玕树下紧紧相依的两个人。

“你要埋就埋,难道我会阻你不成!”那人恨恨的道。

一个时辰后,那株琅玕树下堆起了一座新坟,坟前无碑。

数月后,又有两人登上了东查峰顶,已是寒冬腊月,却正是琅玕结蕾之时,满树的团得紧紧的指头大小似的白色花蕾,如穹盖似的笼护着那座无碑坟墓。

那两人白衣如雪黑衣如墨,寒风扬起衣袂,飘然似天外来客。

“想不到一去经年,归来时却是如斯情景。”白衣人幽幽叹息。

“她不是你的责任。”黑衣人淡淡的道。

“可我终未护得住这朵世间唯一的琅玕花。”白衣人黯然伤怀。

“女人,你护住的已经够多了。”黑衣人挑起长眉,墨玉似的眸子幽沉沉的看不清情绪,“听说韩朴那小子正满天下的找你。”

“朴儿么?”白衣人转头,黑发在风中划起一道长弧,“好些年没见他了,都不知他现在长什么样了。”

“那小子么……”黑衣人狭长的凤目闪起诡魅,“说起来,这两年我们不在,武林中可发生了一些变化。”侧首看着白衣人,脸上浮起淡淡笑容,说不尽的雍容清雅,“既然天下给了皇朝,那我们就来做做这武林帝王吧。”云淡风轻得仿如伸手摘路旁一朵野花一样容易。

“你做你的,别拖累我。”白衣人毫不感兴趣,挥挥手潇洒离去,“我要去找我弟弟,然后我要去把黑目山的那窝土匪给灭了!”

“说的也是。”黑衣人却是点头,“武林皇帝当然是我做,以后封你个皇后罢。”

这话一出,白衣人脚下一顿,回转身,清亮的眸子亮得有些过分,“要做也是我做女皇你做皇夫!”

“要比吗?”黑衣人长眉高高扬起。

“白风黑息可是叫了十多年了。”白衣人同样挑起长眉并笑得甚是张狂。

“那么拭目以待。”

“走着瞧。”

东查峰顶上的话无人听得,可上天为这话作了见证。

千秋功业寂寞身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广袤的草原此刻黄草折地尸陈如山。

残损的旗,断缺的刀剑,染血的盔甲,到处散落着。

偶尔响起战马的哀鸣。

落日仿若血轮斜斜挂着,晕红的光芒洒下,天与地都在一片绯红中,分不清究竟是夕辉染红草原,还是鲜血映染了天空。

“蒙成草原以后便是皇朝的马场!”

无边无垠中,一骑矗立若山。

瞭望广漠的原野,俯视足下征服的土地,却已不再有热血沸腾的兴奋。

抬首,晚霞如锦。

将蒙成王国五万里辽阔的草原纳为自家的马场。

这样狂妄的话语仿佛曾有前人说过,只是他却已想不起来也不愿再想当年是谁告诉他的。

九天之上,除了云和落日,可还有它物?

“恭喜陛下!”身后有人恭谨的道。

“雪空,你是否也觉得朕就如世人所讲‘好战成’?”绯芒中紫甲的君王平静的问道。

那个雪发雪容的将军深思了一会儿,然后才道:“陛下为的是千秋功业。”

“千秋功业么?”淡淡的似有些不置可否的语气。

风拂过来,凛凛的带着血腥之味。

“千年之后,又有谁能知我皇朝?”似是疑问又似是自问。

“皇朝壮阔的山河会记下陛下的丰功伟业!皇朝骁勇的铁骑会万世传承陛下无敌天下的武功!”身后的将军真诚的道。

在他的心中,他的陛下当是千古第一君!

“无敌天下?”轻轻嗤鼻,不以为意。

极目遥望,是无边无际的域土。

君临天下万民臣服。

整个天地间,此刻唯予是主。

可这一刻却是无边无际的空虚与……寂寞。

“雪空。”悠悠吟叹,“无敌并不是幸事。”

挥手扬鞭,天地任我驰骋。

可是……南丹臣服了,芜已从历史中消失了,采蜚也倾国拜倒了……再到而今这以彪悍著称的蒙成王国,也败于足下了。

这么多年下来,竟然没有一个……竟连一个敌国都没了!

这么多年,在这广阔的天地奔走,从东至西从南至北,他只是……想找一个对手,一个势均力敌、一个能畅快而战的对手!

一个匹敌的对手。

一个可激起他斗志的对手。

一个可令他热血沸腾的对手。

一个与他对等的灵魂。

拨剑而起,他的对面站立一人。

而非眼前,环视四宇,寂寂苍穹……与足下无边的域土及万千的臣民。

谁曾想,自东旦之后,竟再无对手了!

至高至尊之处,无人可与比肩。

拨剑四顾,唯影相随。

至高必至寒,至尊必至寂。

“雪空,无敌并非幸事。”轻轻的、长长的道出。

这一句寂寥而惆怅的话令皇朝大将萧雪空记念一生,也恐惧一生。

当那长长的叹息还在草原回时,朝晞帝却从马背上一头栽倒。

“陛下!”萧雪空大惊。

“陛下!”远处守候的臣将惊叫奔走。

“快,快请萧夫人!”有人急道。

《皇书?本纪?朝晞帝》记:昔泽八年,帝征蒙成,大胜。宿疾发,幸大将萧涧妻善医,随军,救帝于危。

昔泽八年秋,皇朝大军征蒙成凯旋而归,皇朝百姓欣喜之余却更忧心于皇帝陛下的病。这位陛下虽有些好战,但不损百姓对其的爱戴,他们不会忘了是谁终乱世之苦缔而今这太平强大的新天下。

“品玉,陛下怎么样了?”

“萧夫人,陛下病况如何?”

君品玉才踏出宫门便被守候在外的人团团围住。抬眼一看,晖王、昕王、昀王、秋九霜、皇朝六将及丈夫萧雪空无不是紧紧盯着她,面对这么多双隐藏焦灼与希翼的眼睛,饶是君品玉看惯生死,此刻却也是默然垂首。

“难道皇兄……”昀王皇雨一看君品玉神不由惶急,“你……你……你不是活菩萨吗?你要……你快给我治好皇兄!”皇雨手一伸便紧扣住君品玉的手腕,那模样似乎她不把兄长医好他便绝不罢休!

“咝……”君品玉倒吸一口冷气。

“皇雨你抓痛她了!”离得最近的秋九霜一掌拍开丈夫的手,自己却又紧紧抓住,“品玉,陛下……陛下没事吧?”一贯英姿飒爽的寒霜将军此刻却也有些懦弱有些自我欺瞒的望着她,就盼从她口中说出自己最想听的答案!

君品玉张口,却无法出声,她断人生死无数,可此刻心头绞痛无法出口。

一双略带凉意的手从人群中伸过握住了她的手,令她浑身崩紧的精神一缓。

“品玉。”萧雪空触及妻子冰凉入骨的手,顿时心头一片沉寂,冰眸刹时淀蓝,再也无法启口。

“你说啊!”众人齐声催着。

君品玉抓紧丈夫的手,深吸一口气,抬首,看着西边那一轮红日,缓缓道:“日……要落了……”

“砰!”皇雨直愣愣的摔倒在地上,可他却浑不觉,牙关死咬,仇人般的恨盯着她。

秋九霜呆呆的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说了什么。

晖王、昕王两腿一软倒靠在墙上,却还是止不住瑟瑟发抖。

六将脸色惨白。

宫门前顿时一片死寂。

朝日又升了。

皇宫内外却依如夜般沉郁。

“陛下,该喝药了。”

两旁的宫女挑起杏黄的帐,华纯然舀一勺试了试温度,然后递至皇朝唇边。

皇朝偏首想要避开,可看一眼华纯然,终含勺吞了,然后伸手自己端过药碗一口气喝光。

华纯然接过药碗递上清水给他嗽口,一旁的宫女捧了盆接着。

“你们都下去。”皇朝吩咐道。

“是。”一时侍从退得干净,房中便只余他们两人。

“陛下有话要说吗?”华纯然在沿坐下,看着她的夫君,当朝的皇帝陛下。

叱咤风云臣民敬仰令敌国闻风丧胆的一代雄主,即算此刻病入膏肓,可一双金眸依锐利如昔,光芒闪烁间依是傲然霸气。

“皇后与朕成亲有多久了?”皇朝看着眼前依容色绝艳的妻子。

“十年了,陛下。”华纯在微微笑道,倒是奇怪他会问这个。

“原来这么久了。”皇朝眼眸微眯,似在回想着什么,淡淡勾起一抹笑纹,“皇后容颜依旧,令朕觉得似乎是昨天才娶到了天下第一的美人。”

“陛下取笑臣妾了。”华纯然美眸流盼妩媚依然。

“朕娶到你那是幸事。”皇朝伸手握住沿边那空无一饰的素手,“只是却委屈了你。”

“臣妾能嫁陛下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华纯然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的看着皇朝,这么多年,他似乎从未说过这般温柔的话,也从未曾有如此温存的动作。

皇朝摇首,道:“朕知道的。这些年来,聚少离多,朕真的对不起你。”

“陛下那为的是国家,臣妾完全理解,陛下为何要这么说。”华纯然回握住皇朝的手。

“朕已时日无多,再不说以后便没有机会了。”皇朝淡淡道。

“不要!”华纯然反的抓紧皇朝的手,“陛下万寿之体,臣妾不要听陛下说这样的话。”

“什么万寿之体,那都是些哄人的话。”皇朝有些嗤笑,“朕虽然病了,可从没糊涂过。”

“陛下……”华纯然心一酸,无语以继。

皇朝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讲。

“皇后,朕已下旨,华氏一族全迁往白州敦城。”

白州敦城地处极北,荒凉芜绝之地。

“臣妾已知。”华纯然垂首道。

“皇后可有疑虑?”皇朝看着垂首的人道。

“臣妾知道是陛下爱惜臣妾。”华纯然抬首,笑得略带苦涩。天家的怜悯爱惜也是如此的防惫、冷漠。

“你虽明白,却依难掩委屈。”皇朝明了的看着她。

“臣妾不敢。”华纯然眼眸一垂。

“不敢?”皇朝笑,“却实有之。”

“陛下……”华纯然不由有些急切。

皇朝摆手,灿亮的金眸洞若烛火,“朕并不怪你。”看着她松一口气不由有些叹息,“纯然,你若是一个平庸女子,朕便也不必如此,华氏一族便也不必受此一番苦,偏你如此聪明……”

“陛下……”夫妻多年,这却是他第一次唤她名字,却是在此等况下,华纯然心中酸甜苦辣皆有。

“你既如此聪明,当能真正明白朕之心意。”皇朝面容一整,声音已带肃严。

“臣妾真的明白。陛下实出于爱护之心,不想臣妾也不想华氏一族有丝毫机会铸成大错。”华纯然明眸直视皇朝,“臣妾决无丝毫怨怪之心,臣妾谨记陛下之恩。”

“你明白便好了。”皇朝闭上眼,“等皇儿长大了,自会召回他们,那时……一切自然就好了……”

“陛下,歇一会儿吧。”华纯然见他神色倦怠,起身想扶他躺下,脸上温热的触感却令她一怔。

“纯然,你还这么年轻,这么美……”皇朝睁眼,怜惜的抚着这张曾令天下群英倾慕的绝美容颜,“朕却要丢下你走了,真是对不住啊。”

“陛下。”华纯然眼眶一热,泪珠终于忍不住滚落。

“别哭。”皇朝伸手搂住妻子,“以后三个皇儿便全交给你了,会很辛苦的。不过纯然这么聪明能干,朕很放心。”

“陛下!”华纯然伏在皇朝肩头失声大哭。这些日子来的担惊害怕,这些日子来的辛劳忧苦,此刻终于得到了抚慰,刹时倾泻而出。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伏在他的肩头痛哭。

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如此怜惜。

这么多年来,这是他们夫妻第一次如此的靠近。

这么多年啊,为何要到这最后一刻……

“朕走后,朝政便交给皇雨他们,他们会好好辅佐太子的。”皇朝抚着妻子的发温柔的道,“朕说过纯然是个聪明的女子,他们会尊重你的,会听取你的意见。太子是国家的支柱,纯然一定要好好教导。”

“陛下……臣妾知道……陛下……臣妾会的……”华纯然哽咽着。

皇朝扶起妻子,擦干她脸上的泪珠。

十年岁月忽如走马灯似的在脑中回转,那有限的朝夕相处、从未在意过的点点滴滴此刻却鲜明起来。指下是美丽的容颜,难得的是这皮相下那颗聪慧玲珑的心,这样的好的女子,这些年来,某些地方他实有些亏欠了。而往后,悠悠岁月,她如此年轻美丽的生命却注定了消耗于这重重深宫。

“纯然。”皇朝轻轻唤一句。

“嗯。”华纯然凝眸看他。

“这一生,朕君临天下,你母仪天下,史册将万载留名。于你我可谓得偿所愿,也了无遗憾。”皇朝金眸中锐光涣散,渐渐迷离,“得偿所愿了无遗憾……却终有些意难尽,不是吗?”

华纯然闻言心头一紧,却只是轻轻应一声:“陛下。”

“纯然,我们去白湖吧。”皇朝金眸微闪,然后渐渐闭上,“我们去白湖……”

华纯然将昏迷的皇朝搂入怀中,抚着他瘦削的面容,温柔的道:“好,我陪你去白湖。”

一滴泪却落下,滴在皇朝闭合的眼眸。

终有些“意难尽”吗?

昔泽八年八月。

朝晞帝旧疾复发,皇后陪其往南州行宫休养,大将萧涧携夫人随驾,晖王监国。

南州行宫可说是朝晞帝———这位被后世极其褒赞、论功业千古帝王中唯与始帝比肩的英主———这一生唯一一件令人费解置疑的奢侈之事。但不论当年朝臣如何反对,朝晞帝依下旨,在南州西境的这座平平无奇的荒山耗巨资挖湖建宫。

湖,御旨赐名“白湖”。

行宫,御笔亲题“白湖天宫”。

说来也是稀奇,那白湖挖成后竟是一处活泉,仅仅数日便涌出满满一湖清水,工匠再挖掘暗沟将多余的湖水排出,却又润泽了山下农田,本是任性之为,到最后却又成一善举。

这南州行宫也不类其它皇家行宫的富贵华丽,依山势而建,虽为人工却反似是天然的宫殿,简朴的天工中又蕴着素雅大方。

今夜正是月中,皓月如玉,清辉映射。

“这是白山成形的老山参,怎么样也要陛下喝一口进去。”君品玉将亲自熬好的参汤小心的递给华纯然,一边又细细叮嘱了几句。

“嗯。”华纯然接过。这些日子来,日夜侍于皇朝榻边,从不假手他人,绝艳的容颜已有些凋萎。

“陛下。”轻声唤着,御榻中的人却毫无反映,自那一日昏迷便不再有清醒,不过是赖君品玉的医术及灵药吊着一脉气息。

低首自己先喝一口参汤,然后扶起皇朝哺进去,如此反复,半个时辰后才将一碗参汤喂完。

拾起丝帕,为他拭去唇边沾染的汤法,看着那消瘦几渐不成人形的容颜,心头酸痛难当。

“好清的一湖水啊!”

蓦然,一个清若风吟的声音悠悠传来,传遍行宫内外。

华纯然手一颤,呆住了。

榻中昏迷不醒的人一动,忽然奇迹般的睁开双目。

“陛下!”华纯然惊喜的叫道。

“她来了。”那双金眸此刻灿灿生辉。

“是的。”华纯然嫣然一笑。扶他起身,为他着装。

皇朝稳稳的踩在地上,然后捧起枕畔那无瑕白玉雕成莲形的玉盆,一步一步矮健的往外走去。

华纯然含笑目送。或在他心中,那人永远是揽莲湖畔那踏花而歌临水而舞的莲华天人。

行宫内外的侍卫虽被那突如其来的声音惊起,但并未慌乱,依各就各位,只因宫门前的扫雪将军镇定的挥手令他们退下。

依山一湖,月夜下波光粼粼,倒映着宫灯如火的行宫,仿如天庭瑶宫,那临湖而立的白衣人便仿是天外来客,不沾尘埃。

一步一步接近了,这个身躯仿不似自己的,病痛全消,轻盈御风般。

素衣雪月,风华依旧。

清眸含笑,唇畔含讥。

时空仿佛倒转,依是荒山初遇的昔日。

“我来了。”

白衣迎展,黑发飘摇,仿佛是从夜空走下。

他看着她,然后,弯腰,玉盆满满一盆清水,捧到她面前,看着她。

她看着他,然后,绽颜一笑,若夜昙初开,暗香浮动,纤手浸入盆中,掬一捧清水,淋洒脸上。

“我洗了。”濯水的容颜更是清极。

他淡淡勾唇,玉盆脱手,似一朵白莲飘于湖面。

“我走了。”她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风夕。”脱口唤道,那离去的背影一顿,回首。

“这些年……”有无数的语,有无尽的意,却只得吐出这三字。

“我知道。”她灿然一笑,飘然而去。

他目送那背影隐于夜空。

“陛下,回去吧。”不知何时,华纯然已至身旁。

皇朝抬首,月色如银,霜华泻了一天一地。

“牵朕的马来。”他忽然道。

华纯然讶然却依唤侍卫牵来了御骑。

抚着骏马暗红的鬃毛,皇朝一翻身,潇洒的落于马背。

倨马眺望,山下万家灯火,远处山峦层叠,江河滔滔。

这些都在他的脚下。

“我皇朝焉能如病夫卒于病榻!”傲然一笑,豪气飞扬。

扬鞭挥马,骏马鸣跃,身影屹如山岳……然后飞起……落下……

“陛下!”无数人惊呼奔走。

“纯然。”迷离中,微微睁开眼,“如重来,一切当如是。我不悔!”

一切重来,他依会为荒山中那个张狂如风的女子动容,他依会在华都娶天下最美的公主,东旦对决时他依会射出那绝情裂心断念的一箭。

这是他的选择,无论得到什么,他不悔!

“皇朝,我也不悔的。”华纯然抱紧怀中已安然而去的人,喃喃说着。

她不悔当年落华宫中的一见钟情,不悔金华宫中点那个狂傲男子为驸马,也不悔这十年夫妻数载寂寞。

昔泽八年八月二十五日戌时,一代雄主朝晞帝崩于南州行宫。

遗言:不若病夫卒于床榻,不悔一生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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