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克·科勒医生从他的BMW汽车里爬出来,走到那栋小屋前,在纱门上敲了几下。没有回答,但隐约听得见屋里电视机的响声。他敲得更重了一点。

门开了。他先闻到酒味,继而是柴烟味,很浓的柴烟味。

“你好,斯图。”

停了好半天,那人才说:“是你呀。想着你可能会来。下雨了吗?听说要来一场他妈的大风暴。”

“我进去坐几分钟行吗?”

“我女朋友,今晚上来了。”斯图·洛尔站在门口没动。

“我只待一会。”

“好吧。”

科勒医生擦过护理员身边走进一个小客厅。一张长沙发上铺着两条毯子,看起来像病床似的。这是一件很古怪的家具——竹子床架,床垫上印着橘黄、棕色、黄色圆斑。这使科勒想起南太平洋的塔希堤岛,他曾在那里度蜜月。离婚之后他又去了塔希堤岛上,前后相差三十三个月。在塔希堤的两周是他在过去七年里唯一的假期。

科勒医生选了一张高背椅坐下。护理员斯图·洛尔穿的不再是那身蓝色工装,而是牛仔裤、T恤衫和一双白袜子。没穿鞋。他的胳膊上缠着绷带,左眼发青,额头和面颊的多处小擦伤涂着棕黄色碘酒。他坐在长沙发上,两眼盯着沙发上的毛毯,似乎在纳闷卧具怎么跑到客厅来了。

洛尔关上电视的音响开关。“他们抓到他了吗?”洛尔问,眼睛望着电话。其实要是抓到了人他早该从电话里知道了。

科勒说没有。“我想问你几个问题,”科勒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还是得问。”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阿达拉医生要求保密。”

“有人给我通情报,”科勒说,脸上并没有笑容。“给我说说当时的情形。”

“好吧。我们看见他了,就跟在后边追。可天往里黑。太他妈的黑了。他对那一带一定很熟悉,所以他跳过那道山沟,我们却掉进去了。”

洛尔闭上嘴,眼睛盯着电视。

“你感觉怎么样?”

“没伤着骨头。不像弗兰克,他可倒了大楣。”

“阿达拉医生跟你说什么了?”

洛尔转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他问我感觉怎么样;胡鲁贝克朝哪个方向跑了。“说真的,他不大高兴。是我们最初出了岔子,那家伙才会溜走。”

电视荧幕下方显示出一长条文字新闻,说龙卷风到达莫里斯顿城,已有两人死亡。

“你今晚看到胡鲁贝克的时候,他说了些什么?”

“记不起来了。好像说过我们穿着衣服他没有穿之类,也许还说了别的什么。我记不住了。我都吓傻了。”

科勒说:“弗兰克·杰苏普跟我说过胡鲁贝克吃药的事。”

“弗兰克知道这件事?我还以为他不知道呐。噢,也许我跟他提过。”

“弗兰克不清楚迈克·胡鲁贝克耍花招不吃药有多久。他说胡鲁贝克有两天没吃药。”

“两天?”洛尔摇摇头。“他从哪儿听说的?总有五天。”

“他们不想把这件事传出去。”

“阿达拉医生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这不关我的事,我是说……”洛尔显得紧张起来,科勒注意到他的手揪着毛毯的缎子滚边。“我刚才又说漏了嘴,是吧?真该死。”

“我必须知道这件事,斯图。我是他的医生。了解这件事是我的职责。”

“说漏嘴我就得丢掉饭碗。操!你干嘛跟我过不去呢?”

科勒并不在意洛尔是否会丢掉饭碗。当他听到自己的猜想被证实后,震惊得毛骨悚然。昨天,在迈克·胡鲁贝克逃出前科勒曾去诊视。迈克望着科勒的眼睛撒谎说他服用了氯普马嗪。他说他把药全吃下去了,剂量合适,效果很好。三千毫克!病人已经有五天故意不吃药,还撒谎说吃过了。跟精神变态病人不同的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很少能用这样精明的方式骗人。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斯图。胡鲁贝克是一颗定时炸弹。我看阿达拉并不了解这一点。也许他知道却不当一回事。”科勒改用和缓的语气说:“你比马斯丹医院的许多大夫都更了解迈克。你得帮我的忙。”

“我得保住自己的饭碗,这是最要紧的,我一年挣两万一,花两万一。我刚才对你说的话要叫阿达拉知道了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阿达拉又不是上帝。”

“我再也不能说什么了。”

“那好,斯图。要么你帮我一回忙;要么我给他们打几个电话?”

“妈的!”他把一个啤酒罐扔到墙上,又跑去往壁炉里添了三根木柴。洛尔回到沙发上,咔地关了电视——科勒相信这是让步的信号。

“他把氯普马嗪药片藏起来了,还是扔到马桶里冲掉了?”

“藏起来了。被我们发现了。”

“有多少?”

洛尔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五天的药片。每天三千二百毫克。今天应该是第六天。”

“今晚你们见到他时,他都说了些什么?我要知道他的原话。”

“弗兰克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你不是已经找过他了吗?”

科勒医生只好说实话:“弗兰克做完手术正在恢复。他要到明天才能醒过来。”

“我的天。”

“迈克到底说了些什么?告诉我吧,斯图。”

“他说到死呀什么的,说是要去执行什么死亡使命。我不懂。也许他说的是葬礼,或者是坟地。我当时吓坏了。”

“告诉我,阿达拉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洛尔深吸了一口气,说:“要我别说吃药的事。对谁都不许说。他想知道胡鲁贝克有没有提起岭上镇那个女人。好像是胡鲁贝克给她写过一封信。”

“什么女人?”

“审判他时在场的一个女人。我清楚。阿达拉问胡鲁贝克有没有提起她。”

“提起了吗?”

“没有。”

“那封信呢?”

“我不知道。阿达拉也不让我们说信的事。”

“他什么时候给她寄的信?”

“我怎么会知道?”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你非得毁了我不可。我没找回来你的病人,你就跟我过不去,是吧?”

“她叫什么名字,斯图?”

“好像是莉丝什么。等一等。莉丝·艾奇森,我想。”

“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

“没了。”洛尔答得太快,科勒便用冷静的、毫不让步的目光来填补这一段沉默,护理员终于泄气地说:“还有绊索的事。”

“绊索?”

“我对阿达拉和格里姆说了这件事,他们要我发誓对谁都不说。哦,耶稣……我怎么这么倒楣呐!”

科勒一动不动地用发红的眼睛盯着洛尔。

洛尔压低了嗓门,好像阿达拉也在场似的:“我们不是摔倒的。”

“说呀,斯图,说。”

“我们本来轻轻一跳就可以跳过那道山沟。可是胡鲁贝克预先拉了一根绊索。他知道我们会跟上来,就拉了根鱼线或者是拉钟绳,把我们绊倒了。”

科勒呆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洛尔气呼呼地说。“你没听见吗?我说,你的病人也许没吃药,也许得了精神病,可是他机灵极了,居然让我们中了埋伏。他差点把我们俩摔死。”护理员又打开电视,靠到沙发上,再也不说话了。

爱米尔在二三六号公路上嗅到胡鲁贝克的气味,大致沿着自行车走过的路线朝前小跑。海克不再缩短爱米尔的牵索,因为胡鲁贝克不会在一览无遗的公路上设置兽夹。确定那疯人真是沿着公路西行之后,海克把爱米尔叫回了卡车。胡鲁贝克骑着车每小时可以前进十五至二十英里,海克常停下车来让爱米尔确认他们没有离开胡鲁贝克逃跑的路线。爱米尔这样优秀的追踪犬可以嗅到骑自行车的人留下的气味——尤其在今夜这样潮湿的空气中。

川顿·海克一边留意着公路前方有没有自行车的后反光灯或是胡鲁贝克的背影,一边回想着他与迪克·科勒医生相遇的情景。他想起当自己拒绝医生给他那一笔钱的提议时,医生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这更使海克觉得自己可能作出了错误的选择。他常犯这种错误,不懂得选择人人都看好的东西。假若他选了那样东西,前妻姬艾和她父亲就都会夸奖说:“做得真对,小伙子。”

与拒绝科勒的提议这件事相比,使海克感到更不安的是另外的原因。如果他的真正目的是在胡鲁贝克可能伤害任何人之前先抓到他,那他为什么不直接给道恩·海弗山警长挂个电话,告诉他胡鲁贝克已经改变逃跑的方向?海克现在到了甘德森,再过十分钟就能到达克劳夫顿。这两座城镇里都有警察局,再怎么样也能派出几名警察到公路上拦截。给海弗山打电话是最稳妥的做法,最有利于公众的安全。

然而如果地方警察抓到胡鲁贝克,阿达拉当然就不会付给海克那一万块钱了。

在自责与不安的煎熬下,海克用左脚踩下油门,在夜色掩护下匆匆西行——正像他所追踪的迈克·胡鲁贝克一样。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

他骑了半个小时,离岭上镇只有二十英里了。这时他忽然想到应该开一辆汽车。这想法一钻进脑子,就再也赶不走了。

汽车比自行车棒多了,也比自行车时髦多了。他骑得已经很熟练,但骑车旅行太费劲。车子每颠一下,背包里沉重的钢兽夹就撞在他腰上。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胡鲁贝克想要一辆车。他相信自己能驾驶汽车。他已经骗过了护理员,教训过了警察,甩掉了所有那些追赶他的狗密探们。

现在他得要一辆汽车。

他记起安妮医生曾开车带他和另几个病人去一家书店,他能背诵有关美国公路交通事故的死亡统计数字,所以本不情愿坐上车。那个女心理医生让他坐到前座。开到加油站时,她说:“迈克,帮我加上油,好吗?”

“不。”

“去吧。”

“绝对不行。那不安全,也不时髦。”

“咱们一起来。”

“谁知道管子里会冒出来什么?”

“来吧,迈克。下车来。”

“想得美!”

但他还是帮她加了油。安妮医生谢了他。胡鲁贝克骄傲地爬进汽车,不用她提醒,自己扣上了安全带。下次出门,安妮医生让他开着那辆灰色梅西迪斯车穿过院停车场,引起病友们的嫉妒,以及一些医生、护士的兴趣——和担优。

是的,他下了决心,应该扔掉自行车。

他停在一段长长的上坡路底部,走到一个窗子上满是泥污的加油站前。他看到充气泵旁边停着一辆浅绿色旧车。车门没锁。胡鲁贝克坐到司机座上,闻到机油和发霉的味道。他练习了一下开车。起先很紧张,慢慢放松下来,也想起了开车的知识。他把变速杆放到D档——前进档,又练习踩油门和煞车。

他望了一眼驾驶盘的下方,看到车钥匙。他拧动钥匙。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想这辆车也许需要换电池,或是该加油了。他打开前盖,发现这辆车缺的原来是一台引擎。叫哪个混蛋偷走了,他忿忿地想,一边砰地关上了车盖。

他走到加油站的店门前,朝里观望。“机灵点,”他对自己耳语说。“走后门。”他希望里面会有一台引擎。他自己能把引擎装到那辆绿车里吗?也许直接把它插进引擎座里就行了。

他走到加油站后门,砸碎门上的玻璃,伸手拧开门锁。他走进店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可以直接安装到车里的引擎。他很失望,不过门口货架上放的甜甜圈使他得到补偿。他立刻吃了一整盒,又塞了一盒到背包裹。

外面的停车场发出银色亮光,又变成白色。胡鲁贝克走到油污的窗前往外看。一辆亮闪闪的蓝色货车开进了停车场。车门打开,驾车人走了出来。是个漂亮女人,一头柔软的金发。她在充气泵旁边的电话亭上贴了一张教会明晚举办拍卖的广告。

“他们拍卖纪念品吗?”胡鲁贝克轻声说。“他们卖纪念——屁股吗?牧师把手指戳进你的下边吗?”他望了一眼车内。前座上坐着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像是她女儿。“哟,你真俊。你的小奶头上是不是戴着胸罩?知道吗,百分之九十九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胯下都长着大东西?牧师会把他的那条蛇塞进你身子里吗?”

那女人回到车里。哦,她真美。胡鲁贝克不知自己更爱哪一个:母亲呢还是女儿。那辆四轮传动货车上了公路,一会儿又转到二三六号公路西边一百码处的一条马路上,消失了。

她们的马其诺防线有四英尺高,远处的一道闪电突然把它照得通亮。

两个女人都

干得筋疲力尽。她们从亲手筑起的堤防后退一步,等待那雷声。雷声一直没响。

波霞说:“我们应当开一瓶香槟庆贺一下。”她把身子靠在铁锹上。

“也许挡不住水。”

“比原来高多了。”排水渠里的水已经升到六英寸高。

“咱们把暖房里的玻璃窗贴完胶带就离开这儿。”

她们并肩朝住宅走去,像两个下班的石油工人。莉丝忽然想搂着妹妹的肩膀,但她犹豫了一下。她可以想像那动作,却拿不准会有怎样的后果,这就足以使她打消原来的念头了。莉丝回忆起假日里和亲戚们挨脸、握手等仪式,回忆起父亲的手掌打在屁股上的情景。

这就是劳伯歇家人之间肌肤相亲的方式。

莉丝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哗啦的响声。风把车库旁的一排铝制海滩椅掀倒了。她告诉妹妹她要去把椅子收起来,便朝坡下走去。波霞继续朝住宅里走。

走到车道上,她听见了汽车声。

轮胎滚压去年夏天她和欧文铺在车道的白色小碎石上,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车轮发出的声音像是在碾碎白骨。

汽车顺着两行松树之间蜿蜒的车道急急地开来。车开到停车场,停了一会,又朝她开过来。她被车灯晃花了眼,看不清停在十几码远处的是什么车。

莉丝架着胳膊,叉开双腿站着,像女学生玩“停停走走”的游戏。好长时间,她和开车的人都没动。她面对汽车,车灯亮着,引擎也响着。趁着尴尬的感觉还没变成恐惧,她清清嗓子,迎着雪亮的光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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