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艾奇森懂得困兽独斗的惨烈法则,懂得猎人和猎物的血液里都流着冷酷的直觉,他们都靠直觉来采取行动。

欧文会在冰冷的沼泽里站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一只野鸭会毫不警惕地在他头顶二十英尺处慢悠悠地拍着翅膀飞过,随着一声巨响,便被他的长管猎枪送了命。他会悄无声息地在山崖上一寸一寸地移动,从下风接近一头鹿,不必使用望远瞄准器就把一颗零点三零直径的子弹射入那只毫无警觉的鹿的肩膀,穿过它强有力的心脏。

小时候他常追寻狐狸的踪迹,把铁兽夹准确地放在这种灵巧的小动物必然经过的地方。他能嗅到狐狸的气味,能辨认出它们在草丛中的移动。他去拣拾被夹烂的动物尸体,如果一头动物咬断拴在桩子上的绳索,拖着兽夹逃走,他会追出数英里,不尽是为了找回兽夹,还为了杀死那半死的野物。他庄严地执行这个使命,因为在欧文看来,痛苦是一种软弱,而死亡则显示了力量。

他也杀过人。用他那支黑色M-16步枪,一枪撂倒一个。空子弹壳在空中翻着筋斗,落地时发出可怜的清脆响声。对他来说,子弹壳落地的叮铃声是最有特色的战争之声,比沉闷的枪炮声更能激发斗志。那些男男女女端着古老的旧枪冲过来,他一个一个地打,弹壳叮铃,叮铃,叮铃地落下来。

但迈克·胡鲁贝克不是靠直觉行动的野兽,也不是被好战的狂热,或是对祖国的热爱——或惧怕——所驱动的战士。

那么他是什么呢?

欧文·艾奇森回答不出。

他驾车在斯汀森附近沿着二三六号公路慢行,留意查看是否会有可以打电话的路边商店或加油站。他要给莉丝打个电话。但这是个十分荒凉的地区,只在数英里之外才有灯光。他又向前开了几百码,在一处较宽的路边停下。他取下猎枪的枪栓,装进衣袋,又从仪表板旁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长把电筒。他锁上车门,在路边弯来拐去地走了一阵,终于寻到一处轮胎印——是一辆汽车突然煞车又突然启动留下的痕迹。

他打着手电筒又找到胡鲁贝克当初跳下运尸车的地方:踏倒的草,翻起的石子,赤脚印。欧文慢慢转了一圈。他心里纳闷的是,胡鲁贝克为什么要滚进草丛呢?为什么又扯起好几把草来?为了给伤口止血?想让自己呕吐?是一种诡计?伪装?

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离路边六英尺处有一堆脚印,有胡鲁贝克的脚印、追捕者的皮靴印和狗的爪印。共有三条狗。胡鲁贝克走了一会,然后开始穿过草地朝东跑。欧文沿这条路线走了约一百码,发现胡鲁贝克离开公路转向南面,朝着五十英尺外与公路平行的一个山岭跑去。

欧文顺着这线索追下去,走了一段,踪迹竟完全消消失了。他发现胡鲁贝克走了回头路——不再往南走,却转回了与公路平行的那条小路。

向东走了五十码,他发现胡鲁贝克故技重演:转向南面,走一段又转回来。哦,对了,他是在朝东走,但同时又不断被公路南面的什么东西所吸引。

欧文关上手电筒,停下来,闭上眼睛。他试图排除内心里那个坚毅、精明的、四十八岁的白人律师,竭力想像自己是疯癫的迈克·胡鲁贝克。他就这样在黑暗中站立了好几分钟。

什么效果也没有。

他琢磨不出胡鲁贝克的心思。

他正要返回他的“Cherokee切洛基”车,打算去水城货车站,心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把胡鲁贝克的疯癫估计得过于严重了?即便在那个疯人世界里,是否也存在着与正常人世界相同的某种逻辑?阿达拉把他说成是迷迷糊糊趁乱溜达出来的,可欧文现在得退一步想想。迈克·胡鲁贝克设想出从一家犯罪型精神院里脱逃的计划,顺利地实行了这个计划,并且已经逃过了职业追捕者的追踪。欧文认为,由这些事实看来,应当把胡鲁贝克的智力估计得更高一些。

欧文回到胡鲁贝克的踪迹消失的地方。有了新的看法之后,他抬头仰望着一座小岩丘的顶峰。他挖了一把湿泥抹在脸上,从背包里掏出一顶海军蓝线帽戴上,开始爬山。

五分钟后他找到了线索。岩丘顶上有断枝残草和靴印。那深陷的靴印是体重近三百磅的人留下的。脚印很新鲜。欧文还发现了钮扣留下的痕迹——疯人曾经匍匐在地,观望下面的公路,也许在等待追捕者和猎犬离去。湿泥地上有一个手掌印,下面有“复仇”两个字。胡鲁贝克离开这里还不到一个小时。他是朝东走的,没错,但可能是去找衣服,也可能是为了迷惑追捕者。他从另一条路返回西面,来到这个小丘,准备再朝东去。

这狗娘养的!欧文慢慢下山,满心欢喜却又小心翼翼,他现在可不能摔断一条腿。下到山脚,他打开手电筒,又发现了像丘顶那样的脚印,距离较大,脚尖印痕深沉。这说明他在跑步。脚印先向公路,又朝南转入野地里,然后转向了正西方。

欧文循着清楚的脚印在草丛里走了一小段。他决定一旦弄清胡鲁贝克真的在往西面跑,他就回到车里在公路上驾车追踪。他又往前走了十码,从一道低矮石墙的豁口爬过去,石墙背后是一大片野地。

正是在这个地方,他绊在暗藏的钢丝上,一跟头跌下去,直向那一具钢兽夹滑过去。

那加拿大出产的大号钢夹很巧妙地放置在一段陡坡的脚下:一迈出石墙就是陡坡,中计者来不及跨出另一只脚来站稳;陡坡上没有任何可以用手抓扯的东西,一旦摔下就会直滚坡底。

紧急中欧文迅疾丢掉手电筒,用左臂挡住脸,右手举枪朝钢夹的圆盘形机关猛射出四颗子弹,指望能在自己滑到坡底前先触发兽夹的机关。钢蓝色兽夹被强劲的子弹打得跳了起来。欧文扭动身躯,让自己的宽肩来承受下落时的冲力,石子、断枝、灼热的子弹壳飞扬到空中。

落地时他的头碰在已经合拢的兽夹上。他躺在地上,感觉到血从额头流下来。想到万一被兽夹的钢钳夹在脸上的情景,他不寒而栗。

欧文立即滚到一边,因为想到胡鲁贝克会像他自己那样,趁中埋伏者疼得动弹不得时,从后边进攻。欧文四处张望,没有发现埋伏,便退出弹夹,装上新子弹。

周围一片寂静。欧文慢慢站起来。看来钢夹是用来对付警犬的。欧文愤怒地将被子弹打得坑坑点点的兽夹扔到远处,拾起子弹壳埋进地里,又用手触摸着脸上和肩上的伤处。伤得并不重。

欧文渐渐消了气,忽然放声笑起来。不是庆幸没有受伤,完全是出于快意地笑。钢夹告诉他,迈克·胡鲁贝克是个值得斗的对手——既无情、又狡黠。只有碰上可以一试高下的强劲敌手,欧文才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他走回切洛基车,发动引擎,缓缓朝西开去,注视着左边的田野。他全神贯注地搜寻着猎物,一不留神汽车前挡板竟刮在一块路标牌的柱子上,巨大的响声把他吓了一跳。他瞥了一眼路标上的字。

欧文现在离家正好四十七英里。

迈克·胡鲁贝克离开“岭上镇离此四十英里”的路牌之后,一直沿着与二三六号公路平行的草丛和南瓜地朝西跑。他跑得很快,只停下来一次——往一道石墙旁放置兽夹。他往盖夹上撒了些树叶,便又匆匆上路了。胡鲁贝克抬头盯着那辆汽车,看到汽车周围没有人。但他还是藏在草丛里没动,手枪瞄着前方的树。他的鼻子嗅着野草的气味时,对往事的阴沉记忆忽然浮上心头。他努力想排除这一段回忆,但那一系列影像仍然顽强地浮现出来,挥之不去。

十五年前,迈克·胡鲁贝克是一个又胖又壮的孩子,脖颈长而粗,一双大脚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一天他正在一棵老柳树后边的草丛里玩耍,忽听喊声:“迈克!迈——克”他母亲在屋后门廊里喊他——他们住在宾州威斯贝利城一幢整洁的房屋里。“迈克!快来!”她戴一顶宽边红帽,那美丽的金发在风中像火焰般飘荡。“宝贝,来,我要你帮忙。”他慢悠悠地走到眼前。“我刚到家。刚才没工夫去买东西。你到杂货店走一趟。”

“不,”孩子苦着脸说。

她知道他不愿意去,母亲说,可克里凡先生和太太马上就要来了,她需要牛奶和咖啡。

“不,我不会买。”

“你会,你会。你是妈妈的小士兵,勇敢的小士兵,对吧?”

他哀求着说:“我不会买。我真的不会。”

“别担心,宝贝。我把要买的东西写下来。”她安慰说。

“我不会。”

“帮帮我的忙,好吗?快去。”

“不。”

“你都十二岁了。你可以的。”她态度很坚决。

“不,不……”

“你只需要走进杂货店,”她笑着说,“告诉人家你要买——”

这时候克里凡先生和太太来了,母亲顾不上给他写下要买的东西,就催他上路了。迈克战战兢兢捏着一张五元钞票向附近的杂货店走去。

一个钟头过去了,母亲等得又急又气的时候,接到杂货店打来的电话。迈克十分钟前走进商店,在那里惹了一场祸。

“你儿子要买我们的杂货店,”商店经理说。

“买杂货店?”她听不明白。

“他说你让他来买杂货店。我差点报警了。他摸了我们一个女收款员的——嗯——胸脯。她正哭哪。”

“哦,我的天哪!”

她赶到杂货店。

迈克吓得发抖,站在顾客付款处。他显然完成不了母亲交给他的“买杂货店”的任务,焦急中脑子变成一片空白,他猛地抓住女收款员的胖胳膊,把那张钞票硬往她上衣口袋里塞。女收款员用手护着身子,在哭。

“拿去!”他对她喊了又喊。“把钱拿去!”

母亲把他领回去,直接带到洗澡间。

“我害怕。”

“是吗,宝贝?我的小士兵会害怕?怕什么?”

“我刚才在哪儿?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好啦,把脏衣服脱下来。然后到客人们面前认错,认完错就去睡觉。”

“睡觉?”

“上床。”她狠狠地说。

好,他说,好吧。

妈妈是在安慰我还是处罚我吗?迈克坐在马桶上想。他面临着一个新的困难。妈妈把他的脏衣服都扔进了洗衣机。她要他光着身子去认错吗?

五分钟后,迈克走进客厅,穿着母亲的睡袍。“你们好,”他走到客人们跟前说。“我想买下那家破商店,我错了。”克里凡先生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克里凡太大呆呆地用手掩着嘴。可他的母亲却在笑!“哦,咱们的小士兵来啦,”她小声说,“迈克穿着多时髦呀!”

“我在门背后找到这件睡衣。”

迈克笑了。时髦!他挺高兴地又认了一遍错,笑着说:“我要买那个破商店!”

客人们露出尴尬的模样,他们的杯子里盛的是茶或柠檬汁,不是咖啡,也不是牛奶。

母亲站起来,说:“我改变主意了。你穿得这么漂亮,怎么不出去玩呢?”

“出去?”他的笑容消失了。

“出去吧。”

“穿这件衣服多么——”

“迈克,出去。滚出去。”

她拉着他的手,把他推出大门。他穿着浅蓝色女睡衣,站在门口。邻居的两个小女孩盯着他。她们笑了,可等他嘴里嘀咕着回望她们时,小女孩们害怕了,都回家关上了门。迈克听见自家的门咋地一声也上了锁。那一整个下午,他就独自缩在草丛里,就像今夜一样。

迈克·胡鲁贝克还记得那天的情形,但记忆已经不那么清晰了——那是他的精神第一次从现实分离出来,是第一次犯病。在后来的年月里,那几个小时的印象被埋在许多其他印象的底层——那些印象也同样是阴郁的,同样在折磨着他。

今夜他必须行动,不管有没有伏兵。他站起来,走到公路上。

那辆跑车准是故障。车前盖被掀开,车窗和车门都锁着。靠近汽车后挡板的马路上摆着一个红色圆锥体标记。胡鲁贝克猜测那是帮助伏击者找寻目标的。

胡鲁贝克迳直走到车后。瞧,上帝迭来一件礼物!一辆越野自行车锁在车后的铁架上。他两手握住自行车,一扯就取了下来。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彩色笔,在自己的胳膊上写:谢谢你,上帝。在旁边画了一条蛇,一个苹果,又写下“夏娃”。他添了一下“夏桂”两个字,退后一步,不安而又激动地打量着他的新交通工具。

科勒医生把他的“BMW”车停在离此一英里处,他穿过田野来到这片树林。他在潮湿的岩石上滑倒过两次,差一点扭伤了手腕。

然而科勒知道,他还算是幸运的。那个向他透露病人逃跑消息的女护士告诉过他,病人在斯汀森逃走的,已经到了水城。

科勒顺着那个方向在二三六号

公路上疾驶,他可以肯定在一片空地上看见了胡鲁贝克。科勒医生下车去找,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但是没有回答。

科勒希望胡鲁贝克再次出现,便又走进野地,朝着胡鲁贝克前进的西方走去。

迈克,你在哪儿?

今晚你跑出来干什么?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了解你的心炅,可它一片漆黑,就像这夜空。

他发现了那辆跑车。

这辆车没什么特别的。他绝不相信胡鲁贝克会打开车盖,设法发动引擎。他的病人太胆怯,没有胆量偷一辆车来开。科勒感兴趣的是汽车挡板旁边地上的一个小物件。

那小小的白色头骨与跑车的颜色相似,真有些讽刺意味。科勒走过去拾起头骨,仔钿审视。

头骨在他指尖上转动了一会,“当”地掉到汽车行李箱盖上,又该落到路边的尘土里,科勒一动不动地站着,一把手枪的枪管从他的太阳穴滑到耳旁,一只强壮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了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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