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动!”

“待着,别动!”

我的老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川顿·海克惊骇得双腿发软。

那疯人躺在三个追捕者面前的地上,像野鸟般不停地尖叫。他的身躯忽然分成两半,一半嗖地跳向空中,白呼呼的像吊死鬼。

这是他妈的什么玩意?海克把手电筒瞄向地上躺着的那一半——正在摸索着找什么东西盖上自己的肥奶子。

“狗娘养的!”疯人的上半部用男高音骂道。“你们想干什么?”

小孩首先笑起来,费纳也跟着笑,海克如果不是惋惜那笔奖金,也会跟他们一起笑。

“别伤害我,”女人哀求说。

“操,”那年轻的男子急慌慌地穿裤子。

“行了,静一下。”费纳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警徽。“我们是州局警察。”

“别逗了。我不管你们是谁。是她要跟我干的。她从马路那边的餐馆里把我找出来的。这都是她的主意。”

那女人穿上的衣服越多,态度变得越镇静。“我的主意?我真得谢谢你对我这么尊重。”

“我本来不想——”

“那是你们的事,”费纳说,“可我们关心的是,你们的车上带着一个人跑了十英里。他是个逃犯。”

海克也猜到了这一点,他生气的是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呢?胡鲁贝克一直攀在卡车后护板或是装卸台上,所以他的气味很弱,而且一直没离开公路。

“天哪,就是水域货车站那个家伙?那个大个子?噢,主保佑我!”

“你就是那个司机?”海克问。“他叫你载他去波士顿?”

“操!也许他还在车上!”

然而小孩已经搜了一圈,查看过车顶和车底盘。“他不在车上。车厢上挂着锁。他一定是在停车时跳下去跑到野地上里了。”

“啊,主耶稣,”司机虔敬地低声念叨。“他是个杀人凶手。主啊……”

费纳问他,他们来这里多久了。

“十五分钟吧,大概。”

费纳搜过货车周围的树丛。“他不在。”

“这两个宝贝在此大呼小叫的,还不把他吓跑了?”海克笑着说。“说正经的吧,他离这里最多只有半英里。我们应该——”

小孩说:“哎,川顿,我看有个麻烦。”

川顿抬头看见年轻的警察指着一个小标牌,刚才搜索前进时他们没注意到。牌子的背面对着海克和费纳,他们走过去细看,上面写着:

欢迎您到麻省来

海克纳闷的是,谁这样多事,在如此偏僻的乡村小路上竖这么一块漆得漂亮的招牌。他叹了口气,望着费纳。

“对不起,川顿。”

“帮帮忙吧,查理。”

“那边超过了我们的管辖范围。”

“嘿,他离这儿只有半英里了!也许离我们只有二百码远。操,他可能就藏在那棵树背后盯着我们哪。”

“法律就是法律,川顿。我们得先跟麻省警察联系。”

“依我看,咱们现在就可以抓到他。”

“我们不能跨越州界。”

“可以解释说,我们是在追捕通缉犯,”海克说。

“不行。他不是重罪犯。阿达拉医生说,胡鲁贝克没杀尸袋里那个人——那人是自杀的。”

“帮帮忙,查理。”

“你现在不戴警徽了,我知道你跟我们想得不一样。可我们的确不能跨过州界。”

盛怒中的海克猛地省悟过,查理·费纳和这个年轻警察的兴趣只是:履行他们的职责。

跨越管辖范围不是他们的职责。

“对不起,川顿。”

“你们要是通知麻省警察局,”费纳说,“至少要过半小时他们的车才会赶到。也许他搭上了另一辆车,到那时早就远走高飞了。”

“有这种可能,”费纳说。“那也没办法。……我知道你急需这笔钱。”

“好吧,咱们别争了。”海克走到爱米尔跟前。“我带它去,再见。”

“川顿,你带它去也不行。你不是警方人员,即使他是重罪犯,你也无权抓他。你越过州界抓人,他可以告你绑架罪,你的麻烦就大了。”

“要是他杀了人呢?你就高兴让他到处祸害别人?”

“别干傻事,川顿,”费纳好心地劝道。“好好想想。那个阿达拉大夫就不是个善人。你越过州界抓到他的病人,他就一定会付给你奖金?只要有可能,他就会赖帐。要是哪个缺德的民权律师告你绑架精神失常者,你可就吃不完兜着走!”

如果不是已经追到了跟前,海克想,若得到通知说,胡鲁贝克逃到了弗罗里达或是多伦多,也不至于让人感到这样惋惜。已经只差他妈的一步了……

海克一言不发地解开爱米尔的追踪项圈,换上带身分卡的普通项圈。他说了一声“走吧,”便转身朝巡逻车走去,爱米尔跟在主人后边。

他们起初没注意到他,于是他便趁空打量着这间寒酸的办公室——廉价的写字台,闪忽不定的日光灯,颜色丑陋的地毯……

欧文·艾奇森自己有房子,也常亲自动手做各种活计。他知道室内的壁板是便宜货,请廉价的工匠安装的。地毯和窗子都很脏,但装着医生证书的像框玻璃却擦得如宝石般光亮。

“对不起。”

他们转过身来。穿警服的那位——一定是海弗山,警长,那个好人——脚着一双短统靴。另一位——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五十来岁,生着一头沙褐色头发——像是只睡了两个小时的觉。但他的眼光仍然锐利,此时正盯着来访者。

欧文自我介绍后问道:“你是阿达拉医生吗?”

“我是,”这位院长不冷不热地说。“你有什么事吗?”

警长的表情显示出他记得欧文这个名字。他打量着欧文的外表。

“我住在岭上镇,在西边,离这儿——”

“我知道岭上镇的位置。”

“我是为了迈克·胡鲁贝克的事。”

阿达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你怎么知道他走丢了?”

“走丢了?”欧文讥讽地问。

“你究竟是谁?”

警长问:“你的妻子是……”

“对。”

阿达拉点点头。“审判时作证的那个女人?那位总监刚才打电话来谈到她的情况。说胡鲁贝克寄过一封什么信。”医生侧目看着欧文,心里掂量着这个人在今晚的这出戏里会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你们还没抓到他?”

“还没有。不过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是吗?可是你的病人寄给我太太的那封信让人不能不担心。”

“唔,正像我们解释过的那样,”他望着海弗山,意思是“我们”也包括他,“我们告诉你们的总监,胡鲁贝克是一个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那种病人写的东西通常都是胡言乱语。你根本就用不着——”

“通常是胡言乱语?那就不总是胡言乱语。我明白了。他在受审时威胁过我的妻子,几个月后写来这么一封信,现在又逃跑了,你们不认为这些事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阿达拉说:“这件事你用不着操心,艾奇森先生。我们现在很忙——”

“我妻子的安全得我来操心。”欧文瞥了一眼医生的左手上的戒指。“保护妻子是男人的责任,你说不是吗?”他快意地发现阿达拉这么快就开始不喜欢他了。“告诉我,你们怎么才派了四个人去搜捕他?”

院长的牙颤抖了一下。“派去的人都是经验丰富的带追踪犬的警员,夜间追踪,他们四个人顶得上十几个人。”

“他到了水城吧?”

“他去过水城,现在好像正朝北方走。他确实是在朝北方走。”

“他们究竟看见他没有?”欧文粗率地问,他发现医生对他的反感已经变成了仇恨。欧文是当律师的,对这一套已经习惯了。

“我想还没有,”阿达拉说。“不过他们离他已经很近了。”

欧文相信人的姿势态度是一种重要的标志。一个人不论一头秀发还是已经秃顶,不论衣冠楚楚还是蓬头垢面,不论高大魁梧还是矮小瘦弱,只要他挺身直立,就会得到别人的尊重。现在他挺直腰板,俯视着医生,心想你也许真相信胡鲁贝克不是个危险人物,可你为什么在星期天的深夜跑到这里,面容憔悴苍白,身旁还站着一个州警察局的警长?

“他是从斯汀森逃走的吗?”欧文问。

阿达拉医生望着远处的天花板。他烦躁地朝海弗山警长点点头,警长走上前来,用盖着笔帽的圆珠笔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地方。“追踪人员发现他到了这儿。所以你妻子用不着担心。”他指着二三六和一一八号公路交叉处的附近,说:“他逃到……”医生瞪了海弗山一眼,警长停顿了一会,改口说:“他溜达到了这儿,就在斯汀森旁边。”

“他是怎么到斯汀森的?”

阿达拉医生想也不想地答道:“出了点小岔子。他上了交通车,坐在另一个病人的位置。”

海弗山朝院长不动声色的脸上望了一阵,接着说:“后来他从两名护理员的身边溜走。在水城,就是这里,他要一个司机载他去波士顿。唔,他在路上丢下一张波士顿地图。他现在上了一一八号公路。”

“波士顿?他跑了多远?”

“离我们的人有半小时路程。我们的人正在迅速赶上去,再过二十分钟就能追上他。”

“对不起,”阿达拉说,“我们还有事要办。”

欧文又俯视一眼这个满脸不高兴的医生,心里感到一阵快意。他转脸对警长说:“为了我太太和我本人,请你随时把进展情况通知给岭上镇的总监。”

“我会的,请放心。”

欧文对警长点点头,没理睬阿达拉就离开了办公室。他正沿着阴暗潮湿的过道往前走时,警长赶了上来。

“等等,先生,跟你说句话,好吗?”

海弗山的个子不小,但欧文的身材更加魁梧,所以警长后退了一步,避免抬头仰望欧文。“你正要出去野营吗?”

“你说什么?”

“看你这身打扮,像是去野营或是打猎的样子。”

“我随便穿上衣服就开车过来了。”

“你带武器了吗?”

欧文问海弗山是否想看他的持枪证。

“那没必要。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律师。”

“律师?”海弗山似乎感到高兴。“哪一方面的律师?”

“主要是公司社团事务。”

“那位医生对胡鲁贝克的评价很不好,我猜想你和你太太也有同感。这家伙可能是个犯罪型精神病人,但从法律角度看,他不是一条狗。他是个人,谁要是开枪打死他谁就犯了杀人罪,和开枪打死一个部长没什么区别。不过我用不着跟你讲这一套,你是律师。”

“我问你一个问题吧,警长。你近看过胡鲁贝克的脸吗?你见过他吗?”

“我同情你,先生。不过我得说,如果我们发现他被打死在什么地方,我就会跑去找你。即便你能把自己的罪名减轻到‘非预谋杀人’,你也别想再干律师这一行了。”

欧文直视着警长的眼睛。警长最后说:“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我听到了,警长。再见。”

迈克·胡鲁贝克在深长的草丛中奔跑,他从眼角瞥见一辆汽车的前灯出现在与公路平行的一条辅助公路上。那辆车保持着与他相同的速度,他相信它是在跟踪自己。汽车蓦然停下,急转车头,朝他开过来。

“密探!”胡鲁贝克叫道。惊惧感像一群黄蜂包围着他,他一失足摔到路边,煤渣、碎石、草叶嵌进他的手掌,立刻沁出了血。他轻哼一声,爬起来跑了四十多英尺,钻进树林,撞倒一排矮树丛,扑跌在地上。过了一会,一辆绿色汽车缓缓开过,停了下来。

车门砰地关上,一个男子钻出车来。这密探绕着林子边上慢慢走了一圈。胡鲁贝克蜷起身子侧躺在地上,闭眼祈祷,希望自己马上睡着,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他了。

“迈克!”那人犹豫地呼唤,像是拿不定主意是该大喊还是该轻声耳语。“你在这儿吗?”

声音有些熟悉。

“迈克,是我。”

迪克医生!惊慌中的病人听出来了。这是马斯丹医院的迪克·科勒医生。

真是他吗?要小心。事情有些不对劲。

“迈克,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胡鲁贝克睁开眼,从树缝里望出去。那人像是迪克医生。那些狗密探这么有能耐?胡鲁贝克紧张地思索。他上下打量着那个人:瘦瘦的,穿深蓝

色套装,脚下是廉价的黑色平底鞋和袜子。他的背包是旧血色。对,很像迪克医生。一模一样!胡鲁贝克承认密探们化装真有一套。

这些狗东西真厉害,没得话说!

“他们告诉我说你跑了。迈克,你在那儿吗?我刚才好像看见你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得见踩在树叶上的响声。胡鲁贝克把自己的背包拉到身边。背包很沉,发出金属和铁链的铿锵声。他怔了一下,悄俏在包里摸索。他在背包底部找到了手枪。

“迈克,我知道你很害怕。我是来帮助你的。”

迈克把枪瞄向朝自己走过来的身影。他要射穿这个冒牌货的脑袋。不,那太便宜他了。我要射他的肚子,用0·五四口径子弹在他腹部穿个窟窿,让他慢慢地死,像士兵死在战场。

脚步声更近了。一只小手电筒的光照在他脚下二英尺远的野草上。胡鲁贝克把枪举到眼前,嗅到机油和金属的气味。他心里忽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假若这人不是冒充的呢?也许他真是迪克医生。也许他也是一个密探!也许他一直就是一个骗子。从他们见面第一天起。欺骗了他四个月!

密探离他只有十英尺远了。胡鲁贝克举枪的右手开始抖动。

“我给你送药来了。我是最后来救你的人。那些人要伤害你……”

哼,我早就知道了。你以为这是新闻哪?你快要成为新闻人物了。会登出你肚子穿窟窿的照片。他打开手枪的机头。咋地一声,很轻,可不知为什么,胡鲁贝克感到一阵慌乱,浑身颤抖起来。枪从手里滑落,人瘫软在地上。最后他眼前变成漆黑一团,脑子则成了一片空白。

几分钟后胡鲁贝克睁开眼来,又恢复知觉。密探和他的汽车都消失了。他拾起枪,关上机头,把武器放回背包。他站起来又开始奔跑,心里怀疑刚才的经历是不是一场梦。然而胡鲁贝克相信,即便是梦,也是上帝传来的信息:对谁也不能信任,即使他是——或者伪装成——你最亲密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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