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各自签了十几个名,就都变成了百万富翁。

两个女人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叠文件,有一百来页纸,满是卷形古体字母和“特此”、“有鉴于”等字眼。有宣誓书、收据、报税单、转让证书、律师委托书等。欧文一本正经的样子俨然是个律师,将文书一件件传递给各人,每签署一份文件,他都要说一声“手续完备”。他十分用力地盖上自己的公证图章,用MontBlanc“勃朗峰”名牌笔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处理下一个项目。波霞觉得他那种认真的样子很好笑,总想取笑他。莉丝毕竟和他已经做了六年夫妻,对丈夫这种庄重拘谨的风格司空见惯。

尽管父亲从未与女儿们讨论过“劳伯歇父子公司”的事情——他没有儿子,“父子”公司不过是个名义——莉丝作为产业的女遗嘱执行人,知道她父亲是一个勤俭的生意人。小时候父亲经常不在家,一心惨淡经营。可她从不知道父亲辛苦一生到底赚到了多少钱,直到母亲去世,财产传给她和波霞——共有九百万美元,再加上这栋房子,还有纽约第五街的一栋公寓楼,和里斯本郊外的一幢避暑别墅。

欧文将文件收集起来,分别整理成整齐的小包,各贴上黄色利贴自黏性便条纸,用他的方形字体标上文件的类别。

“波霞,我会给你准备好复印件的。”

“保存好,别丢了。”莉丝警告她。

听到这种教训的口吻,波霞不满地抿了抿嘴。莉丝道歉地望了她一眼,没等她开口,欧文已经在桌上开了一瓶香槟,倒满三杯。

“让我们为……”莉丝注意到他俩都期待地盯着自己,便随口说道:“为爸爸、妈妈干杯。”

三只酒杯碰到一起。

“实际上”欧文解释说,“遗产算是处理完了。转让手续、支付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我们还开一个户头,为了支付遗产执行费、律师事务所和会计师的费用。哦,还有一件小事。”他看了看莉丝:“你跟她说了吗?”莉丝摇摇头。

波霞望着欧文:“跟我说什么?”

“星期五我们刚接到通知,有人要告你们。”

“什么?”

“关于财产遗赠的问题。”

“不会吧,谁要告我们?”

“是你父亲遗嘱中的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什么地方弄错了吗?”波霞疑心地望着欧文。

波霞摇摇头,欧文又解释说,老安德鲁·劳伯歇去世时他把全部财产都交给了他的妻子。等到她去世,财产移交给女儿们,其中一小笔赠款付给父亲的母校——麻省的一个私立学院。

“主,宽恕我吧,我有罪。”波霞讥讽地轻声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父亲以前经常虔敬地、滔滔不绝地谈起他在麻省肯辛顿学院上学的情形。

“这笔赠款有一千美元。”

“那有什么呢,把钱给他们好了。”

欧文笑了。“哦,他们要的不是那一千块。他们要的是你父亲原先允诺他们的一百万美元。”

“一百万?”

“在他去世前一年,”莉丝说,“学院开始收女生。这就够糟的了。学校还通过了一项禁止性别歧视的决议。这些你一定都知道,波霞。”她转向丈夫问道:“你没把往来书信的复印件寄给她吗?”

“莉丝,你对我该有起码的信任。她是遗产受益人,他们一定会把复印件寄给她的。”

“也许我收到过,可是,律师寄来的信里边如果没有附上支票,你通常就会扔到一边,对吧?”

莉丝欲言又止。欧文说,“你父亲在遗嘱后面加了一条附录,把赠款降为一千元,以示抗议。”

“这老顽固。”

“波霞!”

“他写信向院长通报赠款的变更,并解释说——引用他的原话——他并不反对妇女和喜欢标新立异的人,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维护传统。”

“我还得骂一遍:这个老顽固。”

“学院对遗嘱的附录提出了起诉。”

“我们该怎么办?”

“一般来说,我们应当将相当于原赠款数的一笔钱保留在户头中,直到事情了结。你不用担忧,我们会胜诉。不过我们还得经过手续。”

“不用担心?”波霞说,“这可是一百万呢!”

“哦,他们肯定会输,”欧文有把握地说。“你父亲患病期间经常服用‘坡苛丹’,而且莉丝也时常待在家里。他的确正是在这个期间写下了遗嘱附录。这就是学院雇用的律师将要提出论据:你父亲处于能力失常的状况,并且是在另一方受益人之一的不当影响之下。”

“那你为什么说他们打不赢这场官司呢?”

莉丝阴沉着脸嘬了一口香槟。“我不想听你再说这件事了。”

她丈夫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欧文。”

他对小姨说:“我调查了一下学院雇的那个律师,发现他正在代表学院与一家公司谈一项合同,他太太恰好在这家公司享有重要的股权。这是严重的‘利益抵触’,在法律上是一项重罪。我准备出四、五千美元跟他了结这桩案子。”

莉丝对波霞说:“他把这办法说得像是一种法律技巧,在我看来,这是讹诈。”

“当然是讹诈,”波霞说。“你认为这个律师会说服学院庭外和解?”

“他会……有办法说服校方的,我敢肯定,”欧文说。“除非他不想和那家公司再打交道。”

“这么说来,他是输定了。”波霞笑着说。她举起酒杯:“干得漂亮,律师。”欧文和她碰了杯。波霞喝干了杯中酒,让欧文再续上一些。她对姐姐说:“我不会赞成这家伙干坏事的,莉丝。他怎么对付别人,就可能怎么对付你。”

欧文淡淡一笑。

莉丝说,“我觉得我受到了侮辱。我根本不知道遗嘱里有赠款学院这一条。你想,爸爸会跟我说这件事吗?什么‘不当影响’,依我看,就该跟他们对簿公堂。”

“我看,还是让咱们的律师去办吧。”波霞用黑发带把短发绾到脑后,这样她看起来竟奇迹般地像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正是当她长到那个年纪的时候,姐妹俩开始显示出全然不同的秉性。从此两人的差异越来越大,即使在今晚莉丝都能感觉到这个分道扬镳的过程似乎仍然在继续。

欧文又倒了些墨艾特香槟酒。“当初你父亲如果没许诺赠款的事,也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所以说,好心从来不会有好报。”

“你收的律师费高吗,欧文?”波霞问。

“从来不高。至少为漂亮女人打官司是如此,我的受理协议里就这么写的。”莉丝站到两人中间——一个是血缘上的至亲骨肉,一个是法律上的终身伴侣——她搂着欧文的腰说:“看,他就是这么个神通广大的律师。”

“如果不收钱,他就不会有多大神通。”

“我没说过分文不取。”欧文看着波霞。“我只是说我收费不高。可是对高质量的服务,总要出大价钱。”

莉丝走到楼梯口说:“波霞,过来。让你看一样东西。”

留下欧文在那里整理文件,姐妹俩走上楼去。两人又沉默起来,莉丝意识到,只有丈夫在场时,她俩才有话说。

“到了。”她走到波霞前边,打开一扇门,里面是一间小卧室。莉丝拉亮了屋里的灯。“请看。”

波霞边点头,边观看着新近装修过的房间。莉丝花了一个月时间外出采购十几趟,买来布、壁纸、家具。她居然找到一张老式蓬顶床,和多年前波霞在这间房里用的床一模一样。她问波霞:“还记得‘噗噗熊’吗?”她的头摆向一个破旧的玩具熊,那熊的玻璃眼珠出神地望着房间角落:在莉丝二十四小时前打扫过的地方,新结出了一个亮晶晶的蜘蛛网。

波霞摸了一下玩具熊的鼻子,就退到门口,抱着两只胳膊。

“怎么啦?”莉丝问。

“我恐怕待不了多久。”

“什么意思?”

“我本没打算住在这儿。”

“你说的是今天晚上?可是现在都九点了,要走可也太晚了。”

“晚上还有好几趟火车。”

莉丝的脸色变了。“我以为你能待上几天呢。”

“我们是商量过,我……我想我还是乘火车回去的好。我应当先告诉你一声。”

“你既没有打电话来说你会晚来,也不告诉我们你要搭别人的便车。你说来就来,拿了钱就走?”

“莉丝。”

“你总不能坐两个小时火车跑来,然后转身就走吧?这太不近情理。”莉丝走到床前,伸手去拿熊,又改变了主意。她坐在绳绒花被单上。“波霞,我们五个月来没怎么说过话。今年夏天过后,我们差不多一直没能好好谈一谈。”

波霞喝完香槟,把杯子搁在梳妆台上,脸上显现迷惑的神情。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莉丝说。

“现在我不回去不合适。李和我正在闹别扭。”

“什么时候才合适呢?”

波霞朝房间里一摊手,说:“很抱歉让你辛辛苦苦做这些准备。也许下个星期我再来。也许两个星期之后。我早点来,待一个白天。”

忽然间,欧文的喊声打破了沉寂。他在喊莉丝。她吃了一惊,望着门口,又回头看看自己的膝上,发现自己还是把那头玩具熊捧在了怀里。她骤然站起身,把熊放回枕头旁。

“莉丝,”欧文在急促地呼唤“快下来。”

“来啦。”莉丝回头望着妹妹,说:“走的事再商量吧。”不等波霞开口表示反对,她就走出了房间。

“这好像是在处罚咱们呢。”

“我也这么想。”

两个男子面前矗立着一座五十英尺高的坡谷,坡上黑色岩石林立,到处是纠缠的藤蔓和残枝败叶。树丛上的露水蛇鳞般闪着光,他们的工装都被露水沁出深蓝的印痕,就像他们在精神病院里干杂活时一样。

“你瞧这儿。我们怎么能知道这是他的脚印呢?”

“因为这脚印有十四英寸长,他还光着脚。这脚印还能是别人的吗?别啰嗦了。”

月亮隐没在云层里,夜色更加黑暗,两人感到像是处在一部恐怖电影的场景中。

“我说,不过是问一问,你把萨尔茨臭骂了一顿,是吗?”

“你问的是柯达拉的秘书?”斯图·洛尔窃笑着说。“那家伙该骂。我看以后咱们不能总那么好说话。咱俩都不该出来干这种差事。咱们又不是警察。”

两人都是大个子,又高又壮,都留着平头。洛尔是金发蓝眼,弗兰克·杰苏是个棕色皮肤的意大利人。他们都很随和,对他们照顾的男女病人既不恨,也不爱。他们做的好坏也只是一份工作,在这个工次普遍低微的地区,他们的收入算是不差了。

但是他们不喜欢今晚的这个差事。

“不小心出了个错,”洛尔抱怨说,“谁又想得到他会这样呢?”

杰苏普靠在一棵松树上,煽动鼻翼嗅着松节油的气味。“梦娜怎么样?你跟她睡了?”

“谁?”

“梦娜·卡布里尔。‘荡妇梦娜’,那个女护士。D区的。”

“哦,知道。我没有。你呢?”

“还没有,”杰苏普说。“我真想给她下点迷药,等她一睡着就把她给干了。”

洛尔厌烦地哼了一声。“别瞎扯了,弗兰克,做咱们的差事吧。”

“我们会听到他的动静的。像他那样的大个子哪能不弄出点声响来?上星期梦娜没戴胸罩。是星期二。护士长让她回去取。可她已经光着奶子逛了好一阵。”

潮湿的空气里传来像是篝火又像是柴烟的气息。洛尔把肥厚的手掌按在眼窝上试试自己是不是吓得眼跳了。“我看这种活应该让警察来干。”

“嘘——”杰苏普突然发了个信号。洛尔猛地跳起来,听到哈哈的笑声,他狠揍了杰苏普一拳。他们俩对打了一阵,样子很凶猛,其实是想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他们又朝坡谷上走去。两人都被这阴森森的环境吓得毛骨悚然,倒不是害怕那逃跑的精神病人。两人都认识迈克·胡鲁贝克。病人被关进马斯丹州立精神病院以来的四个月中,多数时候都由洛尔在监管。胡鲁贝克有时很难对付——阴阳怪气,挑挑拣拣,惹人生气,可他还不像是个打闹动武的人。即便如此,洛尔仍然说:“我想咱们还是别找了,去报警吧。”

“把他找回去,我们就保住了饭碗。”

“他们不能为这件事解雇我们。我们哪知道他会耍花招呢?”

“不能解雇我们?”杰苏普不以为然地说。“别做梦了,老兄。你和我是四十岁以下的白人。只要对我们不满意,就可以叫我们卷铺盖。”

洛尔没再答话。

他们默默地在寒冷的、令人窒息的坡谷中朝上又爬了三十码,忽然听到了什么动静。声音很清楚,也许只是风吹在一个废塑胶袋上发出的沙沙声。可是这儿没台风。也许是一只野鹿。可是野鹿不会在树林里边走边哼小曲。两个护理员互望了一眼,又都察看着他们的武器——各人带着一个毒气筒,一根橡皮警棍。他们紧握警棍,继续朝山坡上前进。

“他不会伤人,”洛尔说,“我常跟他在一道。”

“那好,”杰苏普低声说。“你他妈别出声!”

洛尔是犹他州人,那声音使他想起郊狼被兽夹夹住后垂死的哀唤。“声音更大了,”他毫无必要地说。弗兰克·杰苏普吓得都不敢抱怨了。

“那也许是只狗。”洛尔说。

可那不是狗。那是迈克·胡鲁贝克浑厚的嗓音。通地一声巨响,他站在两个护理员前方二十英尺处的小路中央,一动不动,像一尊粗墩墩的雕像。

洛尔想到自己曾多次帮他洗澡,照顾他,开导他,顿时便感到应当由自己出头跟他打交道。他边朝前边说:“嘿,迈克,你好。”

迈克含糊不清地哼哼着什么。

杰苏普喊道:“嗨,迈克先生!我的好病友!你好吗?”

除了一条泥污的短裤,胡鲁贝克全身都光裸着。他的一张脸很古怪——脸色泛青,噘着嘴,眼光冷漠。“你冷吗?”洛尔沙哑着嗓子问。

“你们是平克顿侦探所的密探,狗东西。”

“不,是我,弗兰克。你该记得我,迈克。我是医院的。这是斯图,你也认得。我们是E区的A组护理员。老伙计,你认识我们。”他哈哈一笑。“你怎么不穿衣服呢?”

“你穿着衣服,是想捣鬼吧,混蛋?”胡鲁贝克嘲讽地反驳。

洛尔忽然意识到他们目前的处境。上帝啊,我们不是在医院里,同伴们都不在身边。没有电话,也没有准备好二百毫克苯巴比妥镇静剂的护士。洛尔害怕得双腿发软。胡鲁贝克突然大叫一声,向山坡上逃去,杰苏普紧随其后,洛尔却站在那里没动。

“弗兰克,等一等!”洛尔喊道。

杰苏普没等他,洛尔也只好跟着追赶在山路上跳蹦的那个巨大的蓝白色妖魔。潮湿的山谷里回荡着胡鲁贝克的声音,他喊的是——别开枪,别折磨我!

洛尔赶上了杰苏普,两人肩并肩跑着。他们用橡皮警棍当砍刀,在树丛中开路前进。杰苏普喘着气说:“老天,瞧这些石头!他怎么能在岩石上跑呢?”忽然间,洛尔想起胡鲁贝克把鞋挂在脖子上站在医院主楼后边的样子——他光着脚在沙石地上走来走去,嘴里嘟嘟囔嚷像是在跟他的脚说话。那就是上个星期的事情。

“弗兰克,”洛尔喘嘘嘘地说,“我看有点不对头,咱们应该——”

还没说完,两个人就都飞起来了。

他们在黑呼呼的空中飞行。树木岩石都倒着向上窜。他们俩一道尖叫着掉进了胡鲁贝克轻轻跳过的一道深沟。两个护理员在岩石和树干上碰撞着一路滚下去,重重地砸在沟底。洛尔感到大腿和胳膊一阵冰凉。他们一动不动地躺在一滩灰暗的湿泥里。

杰苏普嘴里尝到血的味道。洛尔察看着弯曲的手指,他抬手抹去胳膊上的泥,却惊骇地发现,那不是泥,而是足有一英尺长的一条蹭掉了皮的伤口。“这王八蛋,”他呜咽着,“我得教训那个王八蛋一顿。哎哟,我的血要流光了,我要死了……”他翻身坐起,轻按伤口,惊惧地触摸到自己发烫的、湿漉漉的血肉。杰苏普只能静躺在泛着沼气味道的污泥里,他胸口闷塞,小口喘着气。过了好一阵,他才轻声说道:“我想——”

洛尔再没听到杰苏普说出心里的想法,因为胡鲁贝克跑到沟底来了。他小心地弯下腰,把斯图·洛尔推开,从他们俩腰里夺过瓦斯罐,扔到树丛深处。他突然转身看着洛尔。洛尔抬眼望着胡鲁贝克那张不怀好意的脸,吓得惊叫起来。

“别叫!”胡鲁贝克高声叫道。“别瞎嚷嚷!”

洛尔停止喊叫,趁胡鲁贝克惊魂未定,赶紧爬爬跌跌地朝后退。杰苏普闭上眼睛,嘴里断断续续地嘟嚷着什么。

洛尔举起警棍。

“你是平克顿侦探所派来的,”胡鲁贝克厉声说。“平—克—顿。A组护理员先生,我是一个‘客’(克),你的胳膊也‘磕’(克)破了。干得好,可是你不应该追我——我要去执行一柱死亡任务。”

洛尔手中的橡皮警棍举了一会,随后啪地一声掉在泥里。然后洛尔就只记得自已穿过丛林没命地飞跑,他的勇气像脚下的杂草树枝一样被践踏得抬不起头来。

“哦,斯图,别把我丢下,”杰苏普在泥里喊着。“我不想一个人死在这儿。”

胡鲁贝克望着斯图·洛尔跑得没了踪影,便骑在杰苏普身上,把他的头捺进泥里。护理员嘴里尝到泥和草的味道。他哭喊起来。

“你这个蠢货,”胡鲁贝克说。他又气愤地喊道:“我没法穿你的衣服。”他用指头戳着杰苏普工装上缝的标记:马斯丹州立精神病院。“你有什么用?”他又开始唱道:“晚安,女士们,晚安,女士们,我将看到你们哭出声……”

“放了我,好吗,迈克?”

“你发现我了,我要做一件让人吃惊的事。晚安,女士们,我将看到你们死!”

“我绝不会跟别人说的,迈克。放了我吧。求求你。我家里还有个老婆。”

“哦,她漂亮吗?你常干她吗?有没有把她弄疼?告诉我,她的地址是哪儿?”

“求求你,迈克……”

“对不起,”胡鲁贝克轻声说着,弯下腰来。

护理员发出一声尖锐、短暂的嚷叫。胡鲁贝克兴奋地看到,这叫声惊起了一头漂亮的猫头鹰。在山沟一蓝光中,它奇异地闪着金黄色,从附近一棵橡树飞起,在这巨人头顶上五英尺处掠过。

再播送一遍:国家气象局向马斯丹、库泊和马西肯县居民发出紧急风暴警告。风速将超过每小时八十英里,可能出现龙卷风,低洼地带可能发生水患。马斯丹河水位已超过警戒线,还将继续升高至少三英尺,洪峰将在凌晨一至两点到来。我们将随时报导最新情况……

波霞发现他俩在书房里,倚在柚木立体声音响柜上收听,两人都带着忧郁的神情。电台重新播出古典音乐,欧文关掉了收音机。

波霞问出了什么事。

“要起风暴了,”他转头望着窗外。“马斯丹河——是通向这个湖的河流之一。”

“我们本来就计划把湖边的坝筑高一些,”莉丝说,“可我们原以为开春以前不会发洪水。”

妹妹看看她忧愁的面孔,又转脸看着欧文。

“那座玻璃暖房没打地基,”他解释说。“你父母把暖房直接盖在了地面上。要是发了大水——”

“最先受害的就是暖房,”莉丝说。她心想,暖房上方那棵五十英尺高的老橡树如果倒下来,更不知会把暖房的玻璃屋顶砸成什么样。她看着身旁的砖墙,心不在焉地用手扶着一个石雕怪兽。那石兽伸出打卷的长舌张嘴狞笑着。“见鬼,”她轻声骂道。

莉丝转向妹妹。“波霞,我们真的很需要你帮忙,可不可以请你……?”

欧文打量着这两姐妹,皱起了眉头。“你不打算待上几天吗?”

“我今晚真的必须回去。”

必须?莉丝心里想。谁下的命令?那个闹别扭的男朋友?“明天我送你去车站,一早就送。你上班最多耽搁一个小时。”

波霞点点头,“好吧。”

“波霞,”莉丝诚恳地说,“我感谢你。”

她匆忙走出门到车库去,一边默默祈祷,感谢天气变化使她妹妹至少可以在这里过夜。然而她忽又感到这是个坏兆头,于是赶忙收回了刚才的祷告。随后她开始在车库里寻找铁锹、胶带和麻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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