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里·梅森律师的机要秘书德拉·斯特里特小姐走进梅森的私人办公室,迈步来到正坐在宽大办公桌后面的律师跟前,说道:“律师事务所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

“当然了,”梅森说,“不过我能知道何以见得吗?”

“一位叫多莉·安布勒的小姐说的。”

“我想安布勒小姐就在外面的办公室里,等着见我吧?”

“她说得马上见你。”

“她多大年纪?”

“二十三四岁,像是见过不少世面。”

“长什么样?”

“赭色头发,淡褐色的眼睛,身高5.3英尺,体重大约112磅;三围是34、24、34。”

“嗯,”梅森说道,“我们还是拾起旧话吧。律师事务所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你们是怎么谈起来的?”

“够你猜一阵子了。”她答应着,“但你永远别想猜出安布勒小姐想要什么——或者至少她嘴上说想要什么。”

“这我相信,”梅森说,“可她想要什么呢?”

“她想让你看一看别人给她做的手术。”德拉·斯特里特答道。

“看什么?”

“别人给她做的手术。”

“一件医疗事故的案子吗,德拉?”

“显然不是。我看她可能认为自己的身份出了点问题。她想向你证明她是谁,或者她不是谁。她希望你看看她阑尾手术后的伤疤。”

“这算什么,”梅森问,“简直是瞎胡闹!要不就是某个骗局的前奏。我可不会让个年轻姑娘来我这儿……”

“她还想要个见证人。”德拉·斯特里特说。

梅森咧嘴一笑:“哦,保罗·德雷克最擅长干这个了……我肯定他会喜欢她的身材。”

“那就让保罗来吧。”她说,“他的眼睛厉害着呢……用我叫他吗?”

“我们还是先和当事人谈谈吧。”梅森说,“我倒想快点见见这位神秘的安布勒小姐。”

“我带她进来之前,”德拉·斯特里特说,“还有件事得让你知道。”

梅森说:“德拉,你要是像这样挤牙膏似的跟我谈这件事,我就不能不疑窦丛生了。现在,你还是完完整整地告诉我吧!”

“好吧,”德拉·斯特里特说,“在你渴望见到的这位当事人的皮包里有一支枪。”

“你怎么知道?”梅森问。

“实际上我并不知道,”德拉·斯特里特说,“我不过在引用格蒂的话而已。”

“格蒂,”梅森说着咧嘴笑起来,“坐在服务台后面,一有人进来就评头论足一番。她的想象力十足而且乐此不疲。”

“随你怎么讲,”德拉·斯特里特说,“不过,安布勒小姐把皮包放在外面办公室的塑料罩椅上。她刚一探身去拿一本杂志,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包——那椅子湿肥皂似的滑溜,‘砰’地一声包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格蒂说安布勒小姐蹦起来足有一尺高,还心中有鬼似的四顾了一番,看是不是有人听到了那声响。”

“格蒂没让她觉察到吧?”梅森问。

“格蒂才不会呢。”德拉·斯特里特说,“格蒂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全身长满了眼睛可脸上却不露声色。你根本搞不清楚她看见了什么。不过,格蒂丰富的想象在于她能拿个扣子,再在上面缝件马甲,然后不但能告诉你马甲的样式,还能确切地指出口袋里有什么——口袋里的那些玩意儿总是和格蒂自己独特的思维中一些浪漫的戏剧性场面联系在一起。”

“这一回呢,格蒂怎么想象的?”梅森问道。

“这一回吗,”德拉·斯特里特说,“多莉·安布勒小姐还太年轻,她初来乍到,不谙世故。她被一个混帐色狼抛弃了。那混蛋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陌生的都市里,让她自己谋生。多莉决心和他当面对质,他必须做出抉择:要么证明她是个清白的女人,要么他成为‘林中草地’餐馆的一道主菜。”

梅森摇摇脑袋,“格蒂应该编得比这个更好。”他说。

“哦,格蒂已经想得很不错了。她不但杜撰出了案子里的那个男人,还按照格蒂式的典型思路为他包装了一番。你有兴趣的话,就会进一步发现,那男的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工厂主的儿子。父亲给儿子选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可儿子偏偏真心爱上了多莉·安布勒。违背父命,他又不愿意。因为如果他娶多莉为妻,父亲肯定会剥夺他的继承权。就某些方面来讲,他还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就是太软弱了。”

“那多莉怎么办?”梅森问。

“嗯,按照格蒂编排的剧情来看,多莉是个有主见、意志坚强的姑娘,绝不会让这个父亲驾驭她的生活或者毁了她的幸福。”

“她不像是那种为毫无个性的公子哥所引诱的单纯姑娘。”梅森说。

“这你可得和格蒂去谈。”德拉·斯特里特答道,“在格蒂脑子里,整个剧本都已经编出来了,谁也别想改动它。一旦格蒂脑子里想好,你就很难再让她改主意。”

“就算你在她耳朵里捣把炸药,然后引爆它,她的脑袋虽然炸飞了,可她的想法依然丝毫未损。”

“好吧,德拉,”梅森说,“如果是这样,我想我们还是先见见多莉·安布勒,搞搞清楚格蒂浪漫的脑瓜里怎么把鼹鼠堆成的小土丘吹成是一座山的。”

“千万别小瞧多莉,”德拉·斯特里特警告道,“她可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看上去静静的又怯生生,但她知道都是怎么回事;她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婴儿。”

梅森点点头,“那我们见见她吧,德拉。”

德拉轻轻走出门,来到外面的办公室。不多会儿,就陪着多莉·安布勒又走了进来。

“您见到我很高兴吧,梅森先生。”多莉·安布勒说话就像连珠炮。

“您关心您的个人身份问题?”梅森问。

“是的。”

“您想让我采取行动……嗯,就是说,确定你是谁?”

“是的。”

“为什么您迫切想弄清楚您的身份呢?”梅森问。

“因为我觉得有人蓄意把我和别人搞混。”

“这种情况下,”梅森盯住德拉·斯特里特说,“最好的办法是取你的指纹样。”

“哦,那根本没用!”

“为什么不行?”

“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罪犯。”

梅森摇摇头,“你可以让人先取好你的指纹,再把它送到联邦调查局去,列入到他们的非犯罪档案。事实上,每个公民都应该这样去做。这是确定身份的最可靠办法。”

“这得花多长时间?”

“取完指纹再送去吗?用不了多久。”

“我怕我没那么多时间,梅森先生。我希望您——嗯,我想和您一道证实一下我的身份。让您为我做一个详细验证……”她垂下了眼帘,“……看一看一次手术后的伤疤。”

梅森和德拉·斯特里特揶揄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也许,”梅森说,“安布勒小姐,您最好告诉我您到底打算干什么。”

“好吧,”她郑重其事地说,“如果您再见到我,您认得出我,是吧?”

“我想是的。”梅森说。

“您的秘书,斯特里特小姐呢?”

“没问题,”德拉·斯特里特说,“我认得你。”

“可是,”她说,“如果是这种情形,人们对身份心存疑问又想有绝对把握的话,他们通常会找找伤疤什么的……嗯,我就恰好有块疤。”

“于是,您想让我们看看。”

“是的。”

“我记得秘书告诉过我您希望有证人在场。”

“是的,据我所知,律师不能做委托人的证人。”

“他是不应该。”梅森说。

“这样的话,也许我们得找个合适的证人了。”

“保罗·德雷克就挺合适。”梅森说着又瞟了德拉·斯特里特一眼,“他是德雷克侦探事务所的头儿,办公室就在这个楼层。我的大部分工作都是他去干的。”

“我本来更希望是个女的,”她说,“这样——会更方便些。”

“当然了,”梅森说,“您可以到另外一个房间去,让德拉·斯特里特来检查。”

“不,不,”她急忙说,“我希望您能亲自查看。”

梅森又瞧瞧德拉·斯特里特,“我捎个信儿给保罗·德雷克,看他能不能马上就过来一趟。”

律师拿过记事簿,写了起来:

保罗:德拉会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我想让你派上一个或几个侦探,这个年轻的姑娘一离开我的办公室就盯住她,直到我让你停止为止。——德拉,设法找个机会查查她的皮包,看她是不是真的带了把枪。

梅森从记事簿上撕下那张纸,递给德拉·斯特里特,说:“德拉,请你把这个带给保罗·德雷克好吗?”

不像口授那般随便,德拉·斯特里特一副郑重其事的神情,回答道:“好的,梅森先生。”就打开门出去了。

多莉·安布勒架起了她那双好看的腿,“我还以为您会觉得我怪不可思议的,梅森先生。”

“也可以这么说,”律师应道,“您是有点与众不同。”

“我……我只是怀疑有人在企图让我成为——一桩阴谋的受害者。您把这种人叫做什么?”

“替罪羊,”梅森说,“或者是替死鬼。”

“既然我不是羊,”她笑着说,“我想还是替死鬼好些。不过,我可不想当替死鬼,梅森先生。”

“我敢肯定您不想。”梅森回答道,“同理,我也不希望自己陷入很尴尬的境地中去……我想您已经把姓名和地址告诉我的秘书了吧?”

“哦,是的。我告诉了接待小姐,就是电话服务台的那个姑娘。”

“那是格蒂。”梅森说。

“我把我的情况告诉了她。我住在帕克赫斯特公寓907室。”

“已婚、单身还是离过婚?”

“单身。”

“好吧,”梅森说,“那里肯定有人能证明您的身份——比如说公寓管理员。”

她点点头。

“您住在那儿多久了?”

“嗯……让我想想……我想大概有六个月了吧。”

“您有驾驶执照吗?”梅森问。

“当然。”

“我可以看看吗?”

她把皮包打开来,恰到好处不让梅森看到包里的东西。然后拿出一个钱包,从中取出一张驾照。

梅森仔细看了看姓名、住址和说明,说道:“这是五个月前签发的。”

“对,那天是我的生日。”她说着笑了,“您知道我的年龄了,梅森先生。”

律师点点头,“这是加利福尼亚的驾照,上面有您的拇指纹。”

“我知道。”

“那么您对取指纹的厌恶感至少曾被部分克服过。”

“您别误会,梅森先生。”她说,“我并不反对取指纹。只不过一想到取了指纹,再送到联邦调查局去就……”她耸了耸肩。

“从这个拇指纹上,我们可以做出准确无误的判断。”梅森说道。

“哦,”她说着,看了看自己的拇指,“您是一个指纹专家吗,梅森先生?”

“不,”梅森说,“这方面保罗·德雷克是专家。不过,有关对比指纹的事儿我也知道一点。”

“我明白了。”

“您还有别的疤吗?”梅森问,“别的什么手术的?”

她笑了,“只有这一个阑尾手术的,因为是最近才做的,所以我总能想到它。”

外间的门上响起了“嗒嗒”的敲门声,那是保罗的暗号。梅森穿过房间,让进德拉·斯特里特和保罗·德雷克。

“安布勒小姐,这位是侦探保罗·德雷克。”梅森介绍说。

德雷克微一躬身。

她笑着问候道:“您好,德雷克先生。”

梅森说:“保罗,我们这儿有个特殊情况。这位年轻的小姐想要个见证人能证明她的身份。她希望你仔细看看她。甚至想给你看一下最近阑尾手术的伤疤。”

“懂了。”德雷克一本正经地说。

“此外,”梅森继续道,“我已经跟她解释过,她有加利福尼亚的驾照,并且印有她的拇指纹,这已经足够了。只要把她的拇指纹和驾照上的对比一下就行了。”

“喔,”德雷克说,“拇指纹当然可以证明身份。不过,如果她真希望……”

“我确实想,”她插话说,“我不喜欢指纹。确切地讲是我不喜欢被人取指纹这主意。不过,如果您想把我的拇指纹和驾照上的对比一下,那就看看我的拇指吧。但我不愿留下指纹印。我只是不想弄得满手都是墨水,感觉像个罪犯似的……那么,只看看我的拇指,然后和指纹印比较一下,就能做出鉴别吗?”

德雷克一本正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放大镜,走过来坐在她身边。“那就得罪了。”他说着,安布勒也拿出了驾照。他把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掌心,用放大镜看了看她的拇指,又看了看汽车驾照上的指纹。

“我还得反过来再看一次,”他说,“这有点儿难。如果您……事情就简单多了。”

“别用墨水。”她说着紧张地笑了起来。

“我的意思不过是要多花点时间而已。”德雷克说。

德拉·斯特里特冲佩里·梅森挤了挤眼。

德雷克手持放大镜从拇指到驾照,又从驾照到拇指,来来回回照来照去。然后他抬起头,冲佩里·梅森点头示意。

“行了,”他说,“检查完毕。您就是多莉·安布勒。不过,当然啦,”他忙着又加了一句,“我们还得看一看您做阑尾手术的地方。”

她“腾”一下站起来,躲到房间的一个角落。

“我会从窗子那儿跳出去的。”她说。

她飞快脱下短上衣,撩起衬衫的一角,露出一小块皮肤。突然又变得不自在起来,于是又把衣服放下了。

“其实,”梅森说道,“有拇指纹已经足够了。”

“不,不,”她说,“我希望你们……”她倏地不说了,紧张地一笑,“毕竟,”她接着说,“我觉得律师就像是医生,我不会在乎医生给我做检查的。好了,来吧。”

她拉开裙侧的拉链,松开裙带,把衬衣撩了起来。

她呆在那儿足有一两秒钟,他们看到了她光滑、细腻的肌肤。一道扎眼的红色疤痕给这美丽的皮肤留下了痕迹。随后她猛地摇摇头,把裙子整理停当,拉上拉链。

“我的上帝,”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

“好了,我们已经看到它了。”德雷克说,“过几个月它的颜色就会褪掉,您就很难察觉到有这么块疤了。”

“您能认得出我吗?”她问。

“嗯,”德雷克笑道,“就凭指纹和疤痕,我想如果有必要,认出您来应该没问题。”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她说。

在她摆弄衣服时,德拉·斯特里特敏捷地打开安布勒的皮包,往里面瞥了一眼又把它关上了,接着瞟了梅森一眼,冲他点点头。

“行了,保罗,”梅森意味深长地说,“我想这就可以了。你是个见证人。你能够证明她的身份。”

“如果我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话,”德雷克说,“我的证明可能会有用的。”

“它会有用的,”多莉·安布勒说,“如果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话。我能知道的只是要么有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要么我怕是正被人包装成什么人。”

“那么人家是怎么包装您的呢?”梅森说。

“让我穿这些衣服。”她说着话,蓦地甩起裙子来,她那两条匀称的大腿顿时暴露无遗,“还有袜子、鞋、裙子、茄克、内衣,一应俱全。我是在听命令从事。”

梅森说:“那些衣服上有什么标志吗?”

“没见过。”

“还是看看的好,”梅森说,“很可能用了萤光。”

她说:“我——我还有件自己的事要办,梅森先生,我还会再来的。”

“不过您打算干些什么呢?”梅森问。

她摇摇头,“这事儿您不会赞成的,”她说,“所以您也不会让我去干。但我还是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她出其不意地拎起包,看了看表,对梅森说:“我猜是在您的秘书那儿交费吧?”

梅森对德拉·斯特里特说:“10块钱,德拉,给安布勒小姐开张收据。”

“请这边走。”德拉说着领她出了办公室。

梅森和德雷克又交换了一下眼色。

“找好盯梢的了吗?”梅森问。

“杰里·纳尔逊。”德雷克说,“干这行儿他是最棒的。德拉拿你的字条来我办公室时,正好他也在,正在做另外一桩案子的报告。我安排了个人在路边的一辆车里……安布勒可是个漂亮妞啊,老兄。”

梅森点点头。

“你想是谁在背后操纵她呢?”

“不清楚,”梅森说,“不过我们会把他挖出来的。很可能有人在包装她,让她在一件离婚案里充当替身。你的人一有确切消息马上通知我。”

“现在她是打算回公寓吧?”德雷克说。

梅森摇摇头,“我有个怪念头,保罗。她打算去什么地方,还有一个十分明确的行动计划,在她的皮包里还有把手枪。”

“什么?她有枪?”德雷克喊道。

梅森点点头,“她还在外面的办公室的时候,格蒂就觉察到了。在你欣赏她的胴体时,德拉偷看了她的皮包,并证实了这一点。”

“好吧,”德雷克说,“下回再有人想表演脱衣舞逗趣时,可别忘了叫我。”

这时德拉·斯特里特走了进来。

“她走了?”梅森问。

德拉·斯特里特点点头。

“她包里是把什么枪?”

“我只不过飞快地瞄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干别的。枪里没装子弹。”

“你是说枪是空的?”梅森问。

“不。枪里装上了弹膛。从旋转弹膛朝下看,能看见它,但膛里没上子弹。”

“弹膛是空的!”梅森叫了起来。

“我猜它是空的,”德拉·斯特里特说,“看上去像是那种5.6mm口径的小手枪。”

德雷克轻吹了一声口哨。

“她付完10块钱,你给她收据了吗?”梅森问德拉·斯特里特。

“就我们提供的服务而言是的。”德拉·斯特里特说,“接下来她准备给我100块作为将来服务的定金。我跟她说我无权接受,这事儿她得跟你谈;于是她说没关系,先不管它。然后就急匆匆地出了办公室,扔出一句话,说她有个安排,得赶时间。”

“哦,”梅森沉思道,“我们还是盼着她没把谋杀安排在内吧!”

“我们有人盯着她呢。”保罗·德雷克说,“她甩不掉我的人。他们会知道她去了哪儿,干了些什么。”

“当然,”梅森思忖着,“她不可能用空弹膛杀人,但凭直觉,我觉得杰里·纳尔逊和他的助手会报告给我们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保罗,你的人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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