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是一个吵闹混乱的场所。有的病人断了胳臂;有的起了不寻常的红疹;还有少数几例流感患者。三个病人问起戴维他嘴唇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很显然,戴维从高中时代起就不怎么合群。他的同事跟他的谈话都很简短,仅仅限于互相交换一些简明扼要的信息,而护士和实习医生们则习惯于跟他说话时回避他的眼睛。他原来一直是个很受欢迎的医生,因此他发现这五天来他和其他同事之间的迅速疏远让他心里很不踏实。黛安娜从急诊室离开后,他觉得自己突然失去了伙伴。新闻报道也确定地说他在部门的困境在其他的地方有所反映,被人疏远,遭人诽谤,戴维的名誉受到严重损害。

戴维还没来得及给董事会汇报情况,一家五口躺在担架上被抬了进来,他们乘坐的面包车翻了,五人全部受伤。唐本来应该看管两间病房,可是戴维还是不得不派个护士到自助餐厅去把他找到。唐出现时,戴维和两个住院医生已经把每个人的伤势稳定了下来。唐没有任何道歉的表示,又回到了中心工作区,懒洋洋地靠在后面的柜台上,把一份《洛杉矶时报》折成四折,核对着他的股票。戴维知道自己平时的压力已经把他的耐心撕扯到了就要“砰”的一声断裂的地步,因此他决定不去面对唐。

尽管他劲头十足地拼命干,但要回到惯常的工作中去,他还是感到十分困难。他依然坚持给病人看病,但却有点分心。他想起了克莱德那陷在松软的脸上无精打采的眼睛,想起克莱德站在那个空寂无人的停车场,看着他开车而去的样子。听说埃德打算在他的房子里安装安全设施,他才感到放下心来。

他最终还是失眠了,使得他比平常更加烦躁和偏执。戴维发现跟平常相比,他现在花在病人身上的时间少多了。

他正在外伤十二号病房洗手时,吉尔赶来告诉他说:“那个糖尿病患者回到六号病房等麦肯齐大夫;有一个……”

“慢点说,吉尔。”

“有个食物中毒者正在二号房等您治疗,四号房里有个脾破裂的足球运动员。”

“吉尔,我手头工作已经满了。兰伯特医生呢?”

“我们大概有十五分钟都没看到他了。”

“十五分钟?又不见了?你开玩笑吗?”

戴维把听诊器甩在肩膀上,怒气冲冲地向医生休息室跑去。他猛地把门打开,那门“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唐把黑色书签拿在手上,站在靠近贴有克莱德综合画像的墙边,克莱德的脸上画了一个圈,下面写着:死的。残废了都要——一千美元酬金。

唐脸上深深的红晕甚至在5点钟刚刮过的短须下变得越来越清晰了。他清了清嗓子放低了他的书签。

“戴维,你瞧……”

“刚才有十五分钟找不到你的人影了——又一次了,而我看到你像个有虐待狂的小流氓一样在画画。”

唐突然红着脸把书签塞进了他的口袋。他说:“那不是我写的。”

戴维要气昏了,说:“不要愚弄我的智力。”

“戴维,你最近有点紧张,我们别这么仓促地下结论。”

“滚开。”戴维紧紧地抓住唐的肩膀上的二头肌,把他拉向门口,“我要你离开我的急诊室。马上!”

唐粗暴地从戴维紧抓的手中挣脱出胳膊来,但在戴维的敦促下一直向门口走去。

“好吧,头儿,”唐说,“既然上次对你效果那么好,我要让你松松你的筋骨,再成全你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

戴维依旧满脸怒色。当唐在大厅尽头停下时,戴维抬起胳膊,指着门。

“想想看,”唐说,“一个家伙对生命垂危的妻子最后停止了抢救,现在却为一个向别人泼碱液的精神病患者使尽浑身解数。”

戴维抓住唐,猛地把他推出门去。当撞到转门时,唐的腿绊在了一起,紧接着“啪”的一声滑倒在门廊的地板上,转门扇着他红红的脸。

戴维慢慢地走回医务委员会办公室。

“下一个病人。”他说。

“见鬼!真是丢脸。”桑迪骂了一声。随着叮的一声,电梯在二楼停下了,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但显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要到二楼的。电梯又关上时,桑迪打开了“紧急停止”的开关,她瞪着戴维,右手拿着一个火鸡三明治,像是握着一只足球似的。她把手放下来,小心翼翼地使它不至于碰到她栗色的丝质外套。戴维向她打手势示意她擦掉嘴角的一些碎屑,她几乎甩到了他的手上。

从急诊室离开后,唐曾给桑迪打过电话。桑迪刚从自助餐厅跑出来,跟着戴维穿梭在走廊中,她没能降低自己的声音,引来了每个从他们身旁经过的人的目光。戴维是有意穿过大厅的。他体内重又点燃了什么似的,有了一种强烈的自由感。他已经能承受住桑迪的谴责,并且不像他预料的那样有任何自责和羞耻的感觉。

“你这次做就做了,我也没办法替你这傻瓜遮掩了,”桑迪说,她摇着头又讲,“你妈妈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不会同意你这么做。”

“我妈妈很少不同意我的做法。”

桑迪以一种恩赐的态度抬起了头说:“也许一切就是这样的,”他并没有给她一个满意的反应,但她不容任何人阻拦,仍然在大发脾气。

“你粗暴地对待一个同事,在他的同事和病人面前把他摔出了急诊室。”

“是我的职员。”戴维说。

“好吧。也许不再有什么了。委员会明天上午九点将召开会议,你必须参加。他们对你这种新表现出来的反常性格并不那么震惊,这只是火上加油罢了。你最终还是干了。这样你就给了他们某种明确的东西。”她轻弹了一下开关,电梯又继续上升。

“你非常清楚作为一名内科医生——尤其是作为一名主任——走到哪里都代表这家医院。”

戴维的心里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老在想着克莱德,克莱德的不良动机。他等着某种东西来解决这一切,但却无法辨别出来,桑迪仍在大声叫嚷着。

“你已经把克莱德这件事变成一个引人注目的事件了。”她的双颊慢慢染上了红晕说,“市长今天下午给我打了电话。市长!看在耶稣的面上!”

“桑迪,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在所有人中就我不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吗?在所有方面?你不是那个因为感到压力而越来越紧张的人。我每天都用放大镜在观察这件事。你以为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我自己开开心吗?”

“戴维,你的动机与此无关。”桑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一直催你抽点时间休个长假,那对你肯定是有好处的。但是你却待在这儿乱弹琴,逾越了你的职权,尽管我悄悄地帮你,让你在你的处理权限之内应付这件事。我要告诉你,如果你继续于下去——有警察、媒体和私人在跟踪,那么你在我们这个机构的前途将面临危险。”

电梯门又开了,戴维走了出去。他转过身从大厅里看着她。

“听着,桑迪,你想怎么处理这件事都可以,但是让我告诉你,唐·兰伯特是个讨厌的懒家伙。我已经实在不能容忍他的无能了。我是个内科医生。我接受过训练,知道怎样照顾人,那也是我喜欢做的事——以我的方式。我厌倦了自命不凡的二流的内科医生;我厌倦了医院的医疗机构;我厌倦了你和你的合法关照。所以多谢你的劝告——我会休个假,现在就开始,继续调查这件事,来澄清事实,因为我也许是惟一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如果你和委员会对此不高兴的话,请你务必告诉任何真正感兴趣的人。”

电梯门在桑迪一脸的惊讶中关上了,戴维沿着走廊向特护部走去。大厅里悄无声息。

“她可受了不少苦,”特护部的护士说,“最近也没人来看望她。要我告诉她你来了吗?”

“不,”戴维说,“没关系。其实是她让我不要来的。我只是担心她。”

护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皮肤移植做过了吗?”戴维问。

“有些地方做了,有些地方还没有。我们现在最基本的目标是确保她的皮肤不致糜烂。”

南希的面貌是他们最关心的。

“我只是顺便过来告诉你,我要离开一段时间,离开医院,”他很吃惊地发现,要他说出这番话来是多么困难,“对于南希的治疗,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告诉我。”

“谢谢你,医生。”护士唐突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转身走回护士间。

黄昏爬上了窗边,使房间变得灰暗下来。窗帘垂到南希的床边,非常地轻,戴维可以从缝隙看过去。

她头顶的前半部皮肉斑驳,头发已全脱落了。她的眼球萎缩得更厉害了,陷得更深了,眼窝里正渗出浓浓的脓液。她脸上的皮肤是最糟糕的——大部分的皮肤移植都还没有做,脸上的肉就灰一块、黄一块地松松地挂着,像一个奇怪的拼凑起来的东西,脸颊上的一个伤口开始愈合了,使得她的右鼻孔扯向了嘴角。

她的嘴唇也裂开了,流着脓水,正缓慢地动着。她正在对自己低声地咕哝着什么。

戴维不知道这些整形医生在给她做手术时会不会像对其他病人那样那么追求完美。对于整形手术,是没有理由去冒并发症和感染的风险的;毕竟,南希将永久不用去看她自己的脸了。也许这是件好事。

想一想这都是由一个精神错乱的可怜的人和一大烧杯强碱造成的,南希也许会活下来,躲在她自己的视线和别人的目光之外,痛苦地打发她的余生。克莱德邪恶的举动改变了原来的局面。

南希的嘴还在小声地说着什么,当戴维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时,他的嘴里充满了唾液,就像有时他呕吐时那样。

“我想死,”南希说,“我想死,我想死,我想……”

戴维悄悄地撤回身子向门口走去,他的脉搏狂跳不已。

一个男人坐在这一排中最后一张空床边来访者的椅子上,他耸着肩膀,双手在两腿间摇摆着,那是詹金斯。他进来时戴维没有注意到他。

詹金斯茫然地凝视着,他的双颊由于悲痛深陷了下去。戴维在他眼前停下,放慢了呼吸。詹金斯的目光慢慢抬起移到他的脸上,但似乎丝毫也没认出他。詹金斯又低下了头,盯着瓷黄的地砖。

“你这混蛋在我妹妹床前干什么?”他终于咕哝了一句。

在病房的另一边,一个女人痛苦地大叫起来;詹金斯退缩了一下,斜眼看了看,还是没有抬起头。

“我不应该在这儿,”戴维说,“但是你应该。”

戴维伸出了他的手,等着被抓住或是被啪地打掉。一分钟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分钟。詹金斯的肩膀颤动了一下,看得出他在啜泣。他伸出了一只颤抖的手抓住了戴维,向前倾着身子,以自身的重量把戴维的胳臂拉近来,尔后头又向下低着,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戴维,以至于他的指关节都变白了。

他一动不动地靠在戴维的手边,逐渐恢复了清醒,像是收到了某种意想不到的祝福。过一会儿,他站起来了。

当詹金斯朝他妹妹的病床走去时,戴维悄悄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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