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站在病历室柜子的旁边,低头注视着克莱德·斯莱德的材料,他在研究所大概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临时替代耶尔来查阅一下,他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想法。当然他没有提及埃德。在回家的路上,他收到了病历室的通知,告诉他克莱德的档案已到了。

他再次返回,而那位职员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收音机收听“追逃游戏”节目。戴维打断了他聚精会神的收听,他对少得可怜的档案材料瞥了一眼,说:“嘿!这里没有多少内容。”

戴维将档案轻轻地翻开,眼前出现了一张单独的纸,纸的上部写着:由神经精神病学研究所康诺利博士主持研究,1973年87113号接收。

一丝兴奋从戴维心头掠过,这是一种准确诊断了疑难病症才有的心情。

8月13日,是南希受到袭击的日子。克莱德被作为研究对象整整28年的日子。那时候他只有十岁。这次研究就是克莱德害怕神经精神病学研究所及其代表达什的根源。也许这个日期就在潜意识中促使了克莱德攻击事件的发生。心理学家指出了这种现象的发生是具有一定周期性的——在他们热爱的人的忌日到来时,他们的心情会进入压抑状态,受到伤害的人在他们最初受到伤害的周年到来时,他们的不安情绪就会增强。

康诺利博士是这项研究的领衔研究员,他是世界著名的心理学家。也是戴维父母亲的好朋友,但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慢慢变得与人难以相处。他大约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戴维低头扫视着档案。另一张纸记录着克莱德在73年9月份仍在忍受呼吸性传染病的折磨。这份病历室档案的存在,就成为他反对神经精神病学研究所的理由。

戴维拿起了电话,打到了达什的办公室。尽管那个职员似乎仍聚精会神地看着球赛,他还是向前走了几步,离开柜台,压低声音说:“嗨!达什,我问你,你的神经精神病学研究所的档案,你是不是查过?”

“尽管我有较好的判断力,但在这两个名字下什么材料也没有。”

“我发现了一份关于克莱德·斯莱德的档案,这份档案显示他在73年8月成了一个在康诺利领导下的神经精神病学研究的对象。”

“那可就奇怪了,关于斯莱德什么资料也没有呀——我已经彻底地查过了,请稍等,我现在上网查查。”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之后,他又说,“在8月份没有任何关于康诺利这个方面研究的信息,什么也没有。”

“那为什么文档会丢失了呢?”

“我不清楚,也许是保密吧,或者康诺利可能在家里保存他的文档,他确实有各种资金来源。”

“但在神经精神病学研究所至少应有副本呀!”

“是的,这个也应该在他们的学术期刊上刊登过,但是什么也没有。”

“好的,谢谢你的帮忙。”戴维挂了电话。事情有点不对劲,这种烦人的感觉使他的热情有所减退。

路还是戴维孩提时代记忆中的样子,一条细长的小径曲曲弯弯地穿过花园通往前门,然而花园本身几乎都认不出来了。花园里到处都是长得十分茂盛的杂草,被热气炙烤成黄褐色的金盏草垂成松散的一串。

戴维已经有二十五年没有去过康诺利的家了。他回忆起那深色的皮革家具、厚厚的地毯和暖气管道到处弥漫着的舒适温馨的感觉。他敲了门,一个遥远而悦耳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要请稍等一会儿!”

康诺利太太的估计十分准确,她花了两分钟才走到门口。她注视着戴维,手里还抓着一张已经撕成碎片的纸。她年老体弱,身上穿着一件厚厚的饰有花卉的睡衣,她手上的皮肤松弛,满是皱纹。

“什么事?”

“您好!我是戴维,是珍妮特·施皮尔的儿子。”

戴维迟迟才意识到他忽略提及他的父亲了。

“我的天啊!”老人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她的手用碎纸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

“戴维,上帝知道我有多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你长得多英俊啊!”她立即伸出手虔诚地在白色外套前比画着。

“很高兴见到您,康诺利太太。”

“我记得你过去喜欢穿着你妈妈的白色外套,到处乱跑,那外套当时都齐到你的膝盖了。”那淡淡的略带沮丧的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

“我听到你母亲的消息十分难过。”

“谢谢您的关心,我也代表我父亲谢谢您。”

“哦,天啦!”康诺利太太说,“哦,天啦!”

“我为你丈夫感到悲伤,他去世以后,我们没有怎么交谈过,康诺利博士是位著名的心理学家。”

她颤巍巍地点了点头,也许是因为帕金森病的缘故,说:“是的。”

她后退了几步,拉开了门。

“请进,已经很久没人到我这儿来了,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我……我其实是想了解一下您丈夫是否保留了一些原始的文档或记录什么的。”

她脸上立即充满了失望,这让戴维恨不得杀了自己。

“噢,当然啦,你是为了工作,你一定非常忙。”

她转身拖着脚步,缓缓地走回有霉味的内室,颤抖的手扶着柜子和椅背,以保持自己的平衡。

“我的亡夫过去保存着他所有的文档记录,这些材料都在他的书房里,每次在学术上的进展都是按日期、颜色、尺寸、顺序整理好的。他十分完好地保存着这些材料,但我想他不会介意让珍妮特·施皮尔的儿子看一下的。”她说,抬起胳膊格格地笑了。

戴维又似乎记起当年康诺利太太的模样。他搀扶着她的胳膊,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后。穿过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她停在门前。

“你最好自己把门打开,门十分紧,我想我再没那么大力气去开了。”

戴维发现自己不得不侧身用他那并不厚实的肩使劲才将门顶开。康诺利博士的办公室里一切如故:一张气派的办公桌,皮沙发和一面墙的书柜里面排放着整齐的医学期刊。但每件东西上面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戴维记忆中淡淡的烟味。

康诺利太太在门口停了停,之后戴维进了房间。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进这个房间了。”她摇着头说,苦笑了一下,仿佛要摆脱那些忧思,“亲爱的,慢慢看吧,我要回卧室看电视去了。”

戴维目送老人在昏暗的走廊安全地离开,这才关上门,仔细打量起这个房间。康诺利博士将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戴维轻而易举地就从柜子里找到了有关的档案,恐惧的后遗症——1973年。

他从中随意抽出了两份档案放在桌子上,从皮封面的临时记录本上升腾起的灰尘飞旋着,久久不能稳定。文档的开头是摘要。标题是《恐惧的后遗症——悲伤,忧虑,愤怒》。

引起恐惧通常是因为受到一些刺激,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因素:噪音;灯光忽明忽暗;意想不到的突然移动;突如其来的东西;高度;陌生人;熟人换了一种奇怪的装束;陌生的东西或地方;有威胁的野兽;黑暗。通常以上任意两项或是多项同时出现,就会使人感到十分恐惧(例如,身处黑暗之中,而恶狗的叫声由远及近快速地向你逼近)。面临恐惧时,小孩子通常有三种明显的、可推断的反应:他们一动也不动,吓呆了;他们远离那种东西(如蛇,大声吵闹,炫目的灯光);他们靠近另一个客体(妈妈的身体)。

二十七个从六岁到十岁的男孩子自领养家庭、孤儿院、少管所中挑选出来。每一个孩子都离开他们的“家”六周时间,经历了十二个阶段连续性的激发恐惧心理的实验。一天四个实验,一周七天,强度还在不断增加。每个实验者在六周的时间里一起住在像营房一样的房间里,以便彻底研究恐惧心理的蔓延作用。所有的尝试都局限在一个受到控制的环境中。

戴维产生十分厌恶的感觉,他停了下来。揉了揉眼中的灰。康诺利之所以选择这些没有父母的儿童,是因为这样就不会有孩子的父母去控告他了。没人会注意到因为实验的原因使这些孩子发生的变化及异常的依恋行为。进一步讲,没人会指责这项研究是不科学的。并没有一家监督机构检查——康诺利选择的这些孩子感情可能已经十分脆弱,实验还未起步就已带有倾向性。

在戴维的记忆中,康诺利博士有着一双友善的眼睛,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白胡子,戴维很难将他与这项实验操纵者联系起来。但戴维的母亲曾告诉过他警示性的故事,康诺利博士在他患舌癌的最后几年,因为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变得自暴自弃,因而名誉大损。他在家中隐居休养,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年里,同行也只能从他发表在心理学学术期刊上攻击其他更有名的同行的文章中获得他的音讯。

戴维记起,母亲曾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和别人接触。现在戴维终于明白这是为什么了。进行这项研究正是他母亲担任领导的时候——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允许他们这么做。他又继续回来看摘要,他又有一丝解脱的安慰,那实验没有结果,因为这项研究在1973年10月15日就结束了。其实是由戴维的母亲结束了这项实验的。纸上记录着:

不过,有几个结果是值得注意的,也许将加入到进一步的研究中。我们发现:一旦承受者达到一定的悲伤程度,他们都是不容易安慰的。

在实验后的一次专题讨论会上,他们被接纳参加游戏,与护士配合,画画。我们注意到每次实验后,他们的敌对行为,特别是针对监督他们的护士们的敌对行为增长了。实验的承受者似乎认为护士们做得不对,他们压抑在心中的巨大的潜在的仇恨,还没有变为攻击别人。

经过每个为期六周的实验,承受者产生了两种不同的发展倾向,有的人变得极富依赖性和不安,有的在感情上不断变得孤独,表现孤独者表达了三个主要信念:(1)依恋的对象不愿回应帮助和保护的要求;(2)面对依恋对象照顾他们的时候,他们判断不了自己将会成为哪种人;(3)他们的行为对外界环境没有造成什么结果。

在典型条件下,这三个结果都将更加明显。因为承受者被随意地得到奖赏或随意地受到惩罚,他们逐步认识到在他们的环境下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实验的承受者之间在间歇时间,他们之间会表现出很强的团结。当一个实验承受者感觉到另一个实验承受者可以提供安慰或恐惧可以得到缓解,那么一种强烈的,几乎是摆脱不了的关系将会出现。大家的共同闲聊就会使你回忆起,并共同分担介乎弃儿与战俘那样梦幻般世界的痛苦。因为这些关系,实验承受者试图夺回那些控裁他们生活的某些方式。

下面几页被撕去了,戴维感到头晕目眩,在椅背上靠了靠,背后腾起了一小团云雾状的灰尘。戴维又回到了文件柜旁。后面的文件是按字母顺序整理好的,数量很大,标以姓名——全部是男性:乔希·亚当斯、蒂莫西·迪勒、弗兰克·格兰特。戴维浏览着他们的材料,在看到标签为克莱德·斯莱德的一份时,他的手停止了翻动。

他鼓足了勇气,抽出文档,回到桌边,这才坐下来凝视着它。窗外黑暗中蟋蟀尖声地叫个不停。

他翻开这沓档案的头一页,上面露出劣质的即显胶片标签。克莱德,十岁,对背景光线斜视。他的心态不安,具有戒备心理——他低着头,耸着肩,纤细的胳膊在身体两侧笨拙地晃动,肩膀的骨头从那件破烂运动衫里露出来。戴维眼前就浮现出一双无神的黑黑的眼睛和大大的鼻子,别的则再也想像不出了。

在文档的开头写的是克莱德的经历,这部分埃德已经对戴维说过,从领养之家到孤儿院,再到领养之家。这就是克莱德的经历。文件中记录着,在实验中他逐渐变得内向,并显示出对护士的极大的潜在的仇恨,做这些实验一直违背克莱德的意愿,他再三乞求放开他,允许他返回最后的养护之家。他的这些要求仅仅被作为资料记录了下来。他没有父母,无法去倾诉心中的不满或是保护他应有的权利。

下面的文件由自我报告、临床观察和心理实验结果,包括早熟的系列体表传导感应实验组成。在这沓纸底部有起皱的图画,画着那些着色的粗线条的简单的画,它们都以同一个人像为标准:护士。护士的轮廓被清晰地勾勒出来,包括她以恩人自居的笑容和白色的护士帽。克莱德大多用的是红蜡笔,把那幅简单的草图弄成了一幅可怕的图画。他恶意地画出护士的脸,那么用力把纸都划出一道遒深单子,甚至有的地方都被划破了。她们的头被一层一层的颜色覆盖着,直到看起来像流过血一样地模糊。许多护士的胸部和生殖器部位也同样被红笔画得一塌糊涂。

下面的注释写着:特别凶恶和慷慨激昂。再下面标着:第二十三盘电影胶片。

恐惧感在戴维的体内蔓延,他抬起头,

寻找在角落里的旧的放映机。满满的文件橱上的小橱似乎总在盯着他,他打开它,找到了卷贴着的黑色标签,标签上面标有说明的十六毫米的电影胶片。他看见是第二十三卷。在窗户上面的天花板下的幕布降了下来,许多灰尘被抖了下来。灯啪的一声关上了,屋里一片漆黑。

戴维吹去了放映机上的一层浮灰,插上插头,放上电影胶片。他拖了一把椅子放在放映机旁,坐了下来,快速地打开开关。

十岁的克莱德·斯莱德被带进了一个墙上挂着钟的隔离房间。他身上穿着小孩穿的医院长外套,护士坐在小屋中间的椅子上,像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壁。克莱德走向她,抓住她的手,但护士推开了他的手,目光仍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墙。忽然传出一阵颤抖的尖声哭嚎,像是有人藏在那儿,吓得戴维回过头来张望。原来是片中的克莱德开始哭叫,并想扑向护士的怀抱。她只是动手赶他,推开他。克莱德坐在地上,手捂耳朵,张大嘴叫,他的哭声、尖叫声甚至听不清楚。墙上的钟显示克莱德足足花了三分钟才停止了他疯狂的哭嚎。

一个响亮而呆板的声音响起:“三、二、一,从门口退回去。”声音十分响亮,就像门的插销在被拔开一样,克莱德爬出去获得短暂的自由。

当一个孩子面对恐惧时,口中的话就毫无章法,语无伦次了。克莱德也是如此,他的口头禅、叫喊声都是颠三倒四的,这样似乎可以减轻他心中的不安。

下面有一段片子被删去了,戴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几秒钟后,那间隔离室又出现在屏幕上,这次连灯都关了。

坐在椅子上的护士的轮廓还算勉强清楚,克莱德被带进了屋子。门一关上,他就不停捶门,“请开门,开开门!”他跑到护士面前大叫,但护士毫不迟疑地把他推开了。这时门开了,另一个护士拿着一个长方形盒子进来了。她打开盒子,将几条冷冰冰的蛇倒在地板上。克莱德大叫起来,并想逃开,但蛇很快地在小小的房间里游动起来。第二名护士把那些蛇拨向克莱德。

戴维闭上眼睛,但克莱德的哭嚎声仍然传来:“请拿开它!我会听话的!”接着,最后的记录就是求饶:“我认错了,认错了!”

当戴维再看屏幕时,心中觉得又酸又干。克莱德面向墙,把头藏在墙角里,而蛇就在他的脚边游动。他嘴里嘟嘟哝哝地听不清在讲什么,但戴维知道一定是怀着希望从三倒数到一。最后第二名护士把蛇抓进了盒子,那个机械的声音说:“三、二、一,回到门后。”克莱德为了自由很快就照办了。

在下次实验一开始,克莱德就立即穿过房间跑到坐着的护士面前,咬住她的腿。在恢复石雕一样的状态前,她站了起来,不是照顾克莱德而是又快又狠地打他的屁股。当屋里连续闪起炫目的灯光时,克莱德就被吓得裤子尿湿了一片。

在电影胶片中,一个实验接着一个,和动物,和一群不怀好意的人,和一些精心设计的吓人的东西,事先毫无警告地放在一起做实验。在做最后一个实验时,克莱德已习惯地坐在墙的对面,目光呆滞,精神恍惚。他不再试图接近坐着的护士了。她们把一只拴有链子的凶恶的德国牧羊犬带进房间,把牧羊犬牵到克莱德的面前。克莱德看起来对这狗也毫无感觉。接着屏幕上的画面结束了,电影胶片还在转个不停。

电影胶片不再转动的时候,戴维仍坐在黑暗中,呼吸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片子放完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有蟋蟀在叫个不停。最后,戴维从坐椅上站了起来,打开了桌子上的灯。他一言不发地收起了幕布和放映机,迅速地记下了这些实验者的姓名和出生日期。他带上了克莱德的档案、总的文件和一些片子。

房子的其他部分一片漆黑,弥漫着樟脑丸和香粉的味道。康诺利太太已经睡熟了,身上盖的羽绒被歪到了一边。电视屏幕中的《荒野女医情》毫无声音,却闪动个不停,戴维轻轻地过去,把毯子给她盖上了。他走到门口时,康诺利太太醒了。

她的声音既温柔又动听:“戴维?”

“是我,康诺利太太。”

“你找到了你想要的?”

“是的,我找到了。”

她笑了,尽管其中有一丝悲伤。

“我们一直都很感激你妈妈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戴维闪现出一丝不安的情绪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她目光忽然如此敏锐,这是戴维从未看到过的,但它只是一闪而过,戴维甚至开始怀疑她平常的表现是不是假装的。

“我的杰·皮,他是个好人,不是吗?”

戴维感到一丝淡淡的兴奋露在脸上,因为她回避问题。

“他是的。”

戴维轻轻地关上了前门,让她重新人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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