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尔正张开胳膊,在克莱德房间外面等着戴维。

“哦,我们准备把他从你手里带走。对新闻界封锁消息了。转移克莱德的车子在救护车停车场等着。”他把一个写字板塞给戴维,“请签名让他出来。”

黛安娜双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跟着耶尔后面步人大厅。詹金斯的脸发红,和一些警官聚在下面休息室门边。他们窃窃私语,变换着站立姿势,眼睛直直地盯着戴维和克莱德那紧关的房门,像豺狼一样在等待着机会。

戴维感觉到了这种进退维谷的巨大冲击挤压。

这个已经是困难、复杂的决定在医院董事会,在新闻界,在这个愤怒的城市的焦急中更加自热化了。他感觉到重重压力,脸也热了。他努力要找到正确的应答。有种东西在他心里燃烧,又亮,又强烈。他不知不觉对耶尔说:“恐怕这个病人还不能离开。”

耶尔用写字板敲击着腿。

“不能?”他手腕一抖,露出一块劳力士手表。

“8点15分。你的班结束了。下一个轮班主治医师是谁?”

“病人还没有好到今天晚上就能出院。”

耶尔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他用两根手指抓了抓前额。黛安娜看着戴维,脸上表现出一种疑惑不解的表情。

“他最早什么时候能好?”耶尔问。

“明天早上8点。”

“这不会与你明天下一轮当班的时间是巧合吧?”

“是的。我会让下一个助理医生在不管什么时候就克莱德病情出现任何变化来找我。如果他今天晚上病情有奇迹般的好转能出院的话,我会立刻来签单让他出去的。”

“你说过你认为他现在就能转移出院了。”耶尔说。

“病人的病情总不能像我期望的那样。”

耶尔把写字板丢在地砖上,声音很大,吓人一跳。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想我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詹金斯和其他警官呆果地一本正经地站在大厅尽头锲形的角落里。

耶尔很沉着,笑了一下,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我们会在这里等的。”

在戴维签单给纳尔逊大夫的时候,黛安娜紧跟在他周围。纳尔逊大夫是个年轻的助理医生,在戴维跟前实习。戴维穿过医院朝大厅走去,这样不经过救护站,也就可以不经过詹金斯的身边了。

“你在干什么,戴维?”她说。很明显她在竭力压低嗓门:“比他还要严重的病人我们都出院被羁押了。”

“如果我让他出院,”戴维说,“他会死的。”

“没有人会因为碱液灼伤而死亡。”

戴维看着她,胃都揪在一起了。

“我不是说这个灼伤。”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低头进入这个空的X光室,让接线员给他接通大学警察局。黛安娜耐心地坐在轮床上等。

“我要找布莱克警官。紧急……是的,麻烦你给他这个号码。”戴维对着手机喋喋不休地说着,“不,我不能说这是关于什么,但是请告诉他这非常重要。”

他猛然挂了电话,面对着黛安娜。她用头画了一下圈。

“我只是问这个什么时候能结束。”她说。

他对她的衣服扫了一眼。

“你在这里做什么?今天你不上班。我不习惯见到你这副打扮。”

“我会接受原先确定的方式。”

他微微一笑,他已经好久没露笑脸了,感觉不错。

“今天上午所有棘手的事都解决了,我怎么能不来呢?”黛安娜说,“我想确定一下你还是不是铁板一块。”

“那我现在还是那样吗?”

从她的表情来看,他一定就像一个人勉强说出的那样。他握拳拉住脖子两边的听诊器,就像拉一条围巾似的。

“那么糟糕?”他的电话响了。

“我是布莱克。”

“布莱克警官,我是戴维·施皮尔。克莱德来的时候给他治病的医生。”

“哦。对。有什么事吗?”

“你在哪里?”

“我能帮你什么吗?”

“哦,我想和你谈一次,不做正式记录的谈话。”

一阵停顿。

“你不愿意在哪儿谈?”

“你在辖区吗?”

“是的,我还在校园。”

“你现在能见我吗?”

“哪里?”

“我的车停在公众健康服务中心停车场顶层。是一辆绿色的奔驰。那里是不让记者进的。”

“五分钟内我到那里。”

戴维挂了电话对黛安娜做了个跟上来的手势。他们谨慎地穿过休息室,从黑黑的四方院子里穿出去。

黛安娜的眼睛一直看着地面。

“你认为他们会杀了他吗?”

“我想詹金斯会,会是这样。”

“你准备怎么办?”

“那就是我在想的。但我只能给我自己——和克莱德——十二个小时。我希望布莱克会有用处。”

他们到顶楼的时候,戴维看见布莱克已经斜靠在他的奔驰车身上。他很高兴布莱克的警车不在。

戴维把他的车停在这一层的远处,离开那些交通车和过往车辆。他没有锁车门,他们都进去了,黛安娜溜进了后座。

布莱克手托着下巴,在浓密的胡子上摸来摸去。

“你不想谈论些什么吧?”

“我很感谢你今天在急诊室帮了我。”

布莱克点点头,还是没什么耐心地凝视着戴维。戴维深吸了一口气。

“我关心的是如果我把克莱德移送给洛杉矶警察署的话,他就会被杀掉的。”

布莱克的眉毛隆起一下又松开了,然后说:“詹金斯是一张通电的电网。”

“我今晚留下他是有医学原因的。有办法让我把他送到你那里监护吗?去大学警察局?”

布莱克用指甲在牙缝里挑着,胡子都竖了起来。

“不,不行。他在洛杉矶警察署的监护中。他只有被送到洛杉矶警察署去。”

“而且他们要把他送到哈珀那个地方去做进一步审讯。在运输车里。”

“是的。一辆警车。”

“也许是詹金斯的?”

布莱克以审视的目光看了戴维一会,他的脸在街灯灯光下显得有些粗糙,而且感觉脸皮很厚重。

“这样不行。”他说。

“那应该是怎样才行呢?”

“假设这样行呢?那是别人开警车。詹金斯跟着,在下班或是上班的时候。耶尔和多尔顿在某个餐馆吃饭,很容易被人看见的地方。在一个容易逃跑的小黑巷子里。一个混乱的地方。”一个人走过,布莱克转过脸去,这样他的脸就不会被看见。

戴维感觉到他在流汗。他启动车,把空调打到很低。布莱克过来转了下钥匙,然后看看是不是有人注意到这辆车的启动。

“我有什么选择吗?”戴维问,“法官能做点什么?”

布莱克耸耸肩。

“胡扯。我不是律师,但我怀疑你说的时间期限。这么大的一件案子,会有很多的询问与调查的。”

黛安娜的身子向前倾着。

“南加州医疗中心谢里夫体格检查站怎么样?我们有时送很危急的病人去那里。那会在不同的审判权力范围之内吗?”

“如果病人情况危急,危急又危急,他就会被送到那里,签单到县治安官的监护下。但是他还是要转移。”

“怎样转移?”

“由市里转移。他们会派洛杉矶的一个火灾救护小组和一个穿制服的警官来带他走。洛杉矶警察署不会让那个家伙插翅飞掉。他们不想失去监管权——这是他妈的大家伙。他们想让他在哈珀处于他们的掌握之中。”他的眼里是疲倦的蓝色,一晃而过。

“就算你把他送出去了,他也会去哈珀的,反正是一样。除非你用毒品或什么别的东西把他弄倒,让他只能滚在轮床上。”

戴维摇摇头。

“不能这么做。”

“我们联系谢里夫体检站怎么样?”黛安娜问。

“他有干涉的权力吗?他不想要这个大家伙吗?他能派他的人来吗?”

布莱克笑得就像烟民一样。

“胡扯,你们不会懂的。你真的认为谢里夫会干预像那样的蠢事吗?那种事?不会的。”

有个保安过来了,布莱克转过了头去。戴维立刻出去,隔着车顶向他望过去。他看到是拉尔夫后才放下心来。

“是我,”戴维说,“我们临时在开会。”

“好的,大夫。对这周围要保持警惕。”

戴维点点头又钻进车里。

布莱克摇摇头。

“十足的笨蛋。”他双手按在一起说,“那么,就是这样?”他便要出去。

“心理控制怎么样?”戴维问,“如果他有七十二小时的控制,他还要转移吗?”

布莱克昂起头,沉默了一会。

“我不知道。让我查一下再告诉你。今晚我的头头为他夫人的生日开个舞会。事情差不多时我会悄悄过去和他说一会的。”他转过身去,这样他就能一下看到戴维和黛安娜两个人了,又说,“如果我在观察这件事的时候,在我回来找你之前,你什么都不要说。”

“好的。”戴维说。

“把你的手机开着。”布莱克走出车子。把胳膊伸到车顶上,又往后靠。

“嘿。我只是在告诉你信息,而不是在建议,知道了吧?”

“当然。”戴维说。

门砰地关上了。戴维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从鼓鼓的腮帮中重重地呼出来。他从后望镜里注意到黛安娜。

“去哪里,女士?”

“你为什么不让我请你吃饭呢?去个实实在在的地方。”

“我认为我没有力气再去任何实实在在的地方了。”

“好的。我们来一些塔科贝尔玉米卷。哦?戴维?为了防止新闻界在监视急诊室的车……”她很快地笑了一下,“我来开车。”

黛安娜开着一辆栗色的探索者,车况真够差的。为让戴维高兴,她把车子开得很快。他们买了些食物,她从冷水溪谷跑到满是灰尘的高地。他们坐在她的车的引擎盖上,坐在一团玉米饼包装纸中间喝着啤酒,随着车前灯向世纪城朦胧的地平线望去。

炎热的八月并不妨碍到夜晚有点凉意,他们周围的空气新鲜而又沉闷,只有洛杉矶的空气是这样的。戴维给黛安娜说了白天发生的一切,黛安娜静静地听着。

她砰地打开他的第二瓶喜力啤酒,尝了一口。

“哇。听起来像急诊室的一段插曲。永远不要低估复仇的力量。”

“我不会的。”戴维用两只手指在晃着啤酒,想知道这样会不会看起来年轻一些。他喝了一口,想起来他不喜欢啤酒。后面一辆车驶过。

“一片很不错的地方。顺着路往下走有个意大利小餐馆,”他指出,“我上个星期才在那里吃过。”

“噢?你和谁一起?”

把手伸到棕色的纸包里,他暗暗地把啤酒换成可乐。他喝了一口,端详着她说:“我一个人去的。”

她把啤酒上的标签剥了下来,指甲从绿瓶里夹起了口香糖。

“我也经常一个人吃饭。一个三十一岁的人。在办公室那种中年同事和老医生们中间。我是说,不像是我要和卡森约会。你也说得很清楚,你作为一个中年人太老了点。”

戴维笑了。

“我想你有很多选择。为有个伴,我是这个意思。”

“我想,”她不自然地笑了笑说。

“真正的约会我没有过多少回。不是所谓实实在在的关系。不是因为我不想。我想我是一个……”过了一会,看来她是不想把这句话说完了。

“男人是很愚蠢的,”戴维说,“和聪明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有被威胁感,尤其是和尤物在一起的时候。天知道为什么。也许这使他们觉得大丈夫气概受损了吧。”

“我把那当做是恭维的话。”

“很狡猾地在伪装,没注意到你自己。”

“我没有。”她呷了口啤酒。宁静似乎让她觉得不自在。

“那么,你还做些什么?我是指你有时间的时候。”

他耸了下肩说,“读书,工作,散步,工作,自娱,”他看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开个玩笑。”

“真的吗?”

他把可乐瓶放在旁边的引擎盖上。

“没有。”

她带着忧思地看了他一眼。

“一定很难受,”她说,“经历了并不孤单的生活

之后,又过着孤身一人的生活。”

透过远处的朦胧还是能看见飞机上的灯在一闪一闪地慢慢减弱。

“这是小事。”戴维说。

“这总是小事,对吧?像现在,我洗澡时都开着答录机。”他对着自己苦笑,“我们的婚姻曾经非常美好、非常牢固,充满了诚实、坦诚,所有的这些是绝大部分婚姻做不到的。一种真正的关系,互相关心、宽容。你知道她到急诊室来的那天晚上我正在上班吗?”

黛安娜慢慢摇摇头,好像害怕任何突然的动作都会把戴维撞下去似的。

他嗓音的痛楚让辛酸掩盖了,藏在一个骗子的面具后面。

“一个血栓。为什么不是一辆车,一架飞机,或是一场火灾?一个该死的血栓。她走了,而我只是站在那里,空长着两只毫无用处、爱莫能助的手。”

他的手瘦削而光滑,没有皱纹,无可争议地说是一双从事专业的手。没有工人年复一年辛苦劳作,用力举起大箱子,或是农民在田里翻地后留下的伤疤和厚厚的老茧。他是幸运的,不谈任何别的了,他还有自己理想的工作。

黛安娜的声音把他从幻想中惊醒。

“你在怀念什么?”她的视线穿过绿树掩映的山谷,一直看到高楼大厦的飘忽不定的灯光。不知怎么的,她的脸上表情沉重,充满了忧郁或悲哀,或许两者都有。

“从你们的关系看,你最怀念什么?”她的好奇心里有一点点的弱点。

一直在等着答案,到他开始回答的时候还是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在怀念那种感觉。当你出去时,夜晚的灯光很柔和,你知道在微笑、左顾右盼、喝完红酒之后你就要回家,然后做爱。那就是我所怀念的。”

黛安娜看着他,喉咙里发出轻微的赞叹。然后他们一起喝着酒,看了一会那模糊的地平线。

戴维拿出手机,打给急诊室,让接线员转给纳尔逊医生。

“病人怎么样?”他问。

“看起来不错。我在尽力。我会尽量避免任何正式的评估。”

“洛杉矾警察署找你麻烦了吗?”

“实际上,没有。他们回到救护车停车场去了。”

戴维谢过他,就把电话挂了。

“你认为布莱克什么时候会打电话来?”黛安娜问。

戴维斜视着他的表。他总是乱放手表,所以他只好带个不值钱的,那玩意儿他家里有一抽屉。快到夜里11点半了。

“他随时会打的。”

“第二套计划是什么?”

“取决于布莱克怎么说的,我会征求一些其他意见。我有一个朋友在大众总部当律师。我不想过多暴露自己,但是我确实信任他。当然,还有彼得。他处理这样的事情非常出色。”

“埃文斯大夫怎么样?”

“桑迪最不希望的是大失败,但如果到天亮我还没有一些更好的选择,就只好告诉她头一件事了。”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也许你不想回答?”

“你说吧。”

“你为什么要做这一切呢?我不是要你很冷漠,但这不是你的事情。”

“如果我认为一个病人要被杀了的话,我是不会让他离开的。”

“但你已经超出你的范围了,戴维。你的工作是治疗他,然后移交。你是一个医生,不是一个治保组织成员。一群警察现在可能正在某地,把一些处于监护中的家伙弄得焦头烂额。这怎么是你的事?”

“因为我能做点什么去防正不测。”

“你是一个医生,不行的,这是不可能的。”

他喝完了可乐后把罐子捏扁了。

“还有,对詹金斯怎么办?如果他真的跟你想像的那样鲁莽、冲动的话,他怎么会不跟踪你呢?”

“他有可能。”

“谁知道他会把这件事情弄到什么地步?你正踏入一个不同的世界,戴维。”

“所以你不赞成?”

“当然是不赞成的,一点也不。”她喝完酒把空瓶子放在身后的引擎盖上。

戴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拿了出来,翻开盖子。

“你好?”

“我是布莱克。就算你要对他做心理治疗,他也得转移走,而且既然他病情不危急,洛杉矶警察署就会去这样做。但是他可以去南加州大学,而不是哈珀,因为哈珀没有一个安全心理病房。”

“那他就要死在县治安官手里?”

“如果他去那里的话。”

好像这个游戏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谢谢你的回电。”

“不用谢。”

戴维挂了电话看着黛安娜,说:“他因神精的问题被送到南加州大学,但还是要被转移。坐洛杉矶警署的车子。”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达什?也可以看看一个心理医生坚持的是不是言之成理。”

电话铃响了四声后达什才接了电话,睡眼蒙陇地问:“谁啊?”

“我是戴维。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出了什么事?”

达什静静地听着戴维向他解释的整个情况。

“今天下午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呢?”

“我还不想走得太快。另外,我也在等着想更好地把握,看看这场威胁究竟有多大程度上是真的。你怎么考虑的?我们有什么好的方法吗?”

“这个,很明显,在没有一个完整而且正式的评估的情况下,我是不会来对他做心理治疗的。”

“当然。”

“而且就算我认为他只能被送到一个安全的精神病所去,也不会让你来考虑转移的问题。”

“除非……”戴维按了按嘴唇,颇为伤神,“除非你认为他很不稳定,需要四点制约。这样的话就会要用我们的救护车。还要有一个监护医师陪同。”

“你知道警察会认定,转移的时候戴手铐也不会有事的。”达什长长地很用力地呼了一口气,“我懂这个麻烦,戴维,但一个正式的心理评估是要记录在册的。这会被用在审判上的。他处于高度不稳定状态,但我不知道,与监禁相比,他需要多少精神监护。”

“就是来做一下官方的正式的精神评估。我就要求这么多。我来解决怎么样让你通过那些警察,再给你你想要的时间。你能跟他谈……”

“我肯定能,对。多一点时间。但是即使不能,我以前也给不合作的病人做过测试,戴维。”

“我现在在医院见你,带你去找他。”

“除非我是正在上班的精神病医生,否则我不能去,不然别人会有所察觉。以书面形式,由法院出面。”

“今晚谁当班?”

“比克尔。”

“你明天上班吗?”

“早上7点。”

“到克莱德房间来见我。”

“我不能保证什么,戴维。”

“我理解。”

戴维挂了电话,看着黛安娜,她正在专注地看着他。

“达什早上回来做评估。如果他给克莱德做心理监控,如果他要给他四点制约,我们就不费神了。”

“如果不这样呢?”

“我去找我的律师朋友和桑迪。”

“我们现在要做些什么呢?”

“等到天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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