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盐月也说过类似的话。伊佐子嘴上不能说,心里却有计较。特别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睡旅馆时,常常会兴奋起来。体内血液翻滚,难以入眠,不知不觉中手就习惯性地伸向了某处。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哦,看你的眼神,像是在说‘你很懂嘛’。不过呢,这不是我自己的经验。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律师嘛,虽然专攻刑事案件,可也给离婚官司做过咨询。那些都是我从当事者的妇人那儿得到的知识。”

“也有例外哦。”

“一般都能适用。”

佐伯也是,正如他的四方下巴带给人的印象那样,此人精力充沛,永不知疲倦。半夜里他会突然起床,坐在桌前,调查诉讼资料或给专业杂志撰稿,然后再一次过来搂抱伊佐子。

“我知道的,盐月先生现在不怎么来找夫人了。”佐伯说。

“你在说什么?”

“好了,别装傻好好听我说,这主要是因为他那个政治家舅舅的病很不妙。”

“有一天盐月先生给我打过电话,说他舅舅因为肝硬化住院了。”

“电话啊。”佐伯一阵冷笑,“好吧,无所谓了。所谓的肝硬化只是对外的说辞,其实是肝癌。而且已经治不好了。”

“真的吗?”

“这个事影响太大,所以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人家毕竟是政界的实权人物嘛。对盐月先生来说,这真的是一个关系到自身沉浮的问题,所以他现在没心思来夫人这里了。这人看外表还行,其实是个扛不住事的。”

涩谷那块能以两倍市价卖出的土地,如空中楼阁一般浮现在了伊佐子的眼前。

伊佐子走进病房,看到速记员宫原素子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记录信弘的口述内容。窗外艳阳高照,一早便如午后一般强烈。

仰躺着的信弘见伊佐子来了,停下口述,翻起眼珠看她。瞳孔一动不动地停留在白色眼球的上端。凝视中似乎蕴含着他的猜测与悲伤,而伊佐子则选择无视。

素子从椅中起身,向伊佐子点头致意,问候了几句。这贫血似的瘦脸和少年般的身体,伊佐子也是好久没见了。

“我来探望,发现先生比我想象的精神,这才放了心。”或许是语速快的缘故,她说话时缺乏女人特有的黏性。

“感谢你特意过来探望……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是两小时前。我来本是为了探望,结果先生说想做自传的口述。我觉得这样会影响身体,不太好,不过看先生好像精神不错,也问了护士长,她说时间不长的话可以。”素子辩解似的说道。

“我觉得无聊,所以就硬求她帮我做记录。”

这句“觉得无聊”在伊佐子听来不无讽刺,好似在说:我整天都被束缚在床上动弹不得,而你却在医院外面做了什么?今天也是,都十一点了才在病房出现!这句话与进门时信弘盯着她脸看的目光有共通之处。

“只要你开心就好,有什么关系嘛。宫原小姐,你事先准备纸笔了吗?”

“准备了,那是我吃饭的家伙,不管需不需要,我都会带在身边。”

伊佐子已经看到接待室的椅子上放着一只开着口的手提包,所以知道有纸笔。椅前的桌子上有一个水果篮,被包装纸遮着,上面还打了个红色的结。素子站着,手往包装纸上一搁,说道:“区区薄礼,请你们慢用。”

伊佐子向她道了谢,然后说:“病人情绪好像不错,请继续速记。”

这话也是对信弘的反攻。既然你要猜测我晚上干什么,还拿嘲讽的眼神看我,那我也要这么干,完全没有退缩的必要。

“是。”

宫原素子局促地站在一边,露出略微前突的门牙,含糊地微笑着。也不知是在忌惮眉宇间忽然显出愠色的伊佐子,还是因为见伊佐子刚到,以为夫妇间有话要说,就拘谨起来了。

“我来之前,你们一直在速记?”

“是,才做了一会儿。”

“那就再做一会儿吧。”

“我没关系。反正现在我也没什么话要对我老公说。不碍事的话,我也想坐在这里听。”

信弘望着天花板,那里是他的正前方。他双颊萎缩、长满白色胡茬儿的侧脸上并未现出奇异的表情,只有嘴唇略微用力地抿着。

“怎么样,老爹,这样可以吧?”

伊佐子故意说得很大声。信弘始终合着嘴,只是嗯嗯啊啊的,也不知是回答还是喘气。信弘一贯如此,为了什么事生气,给她脸色看,但决不会长久,最终还是会向她屈服。这种硬撑门面的表情实在是滑稽可笑。你一强硬他就软,你一示弱他就蹬鼻子上脸,虚张声势——这就是信弘的本性。

素子坐回椅中,将速记用的一捆半纸放在一个倒扣于膝头的方盘子上。

“那我们就开始吧。”也不知信弘这话是在对谁说。他清了清嗓子,似乎一时找不到状态。

“呃,前面说到哪儿了?”

“初中二年级时,您叔叔是报社记者,您想学他的样子……”素子讲述了之前说到的部分。

“啊啊,对啊,哦……”信弘又干咳了一声,“哦……现在倒是连小学生也能当小记者,制作校刊了,我那时就没有。我很想像叔叔那样做采访工作。进高级中学之前,我的理想好像就是当一名报社记者……对,从长府町往北走两公里,有一座古老的神社,很有来头,延喜式里也提到了它的名字,延是延长的延,喜是欢喜的喜,式是结婚仪式的式……我去见了那里的神主。我这么做是因为,在长府町内的话可能会被人看到,所以就去远一点儿的地方过了把当儿童记者的瘾。当时我想,一个小孩去那里说这个,人家神官也不会搭理啊,所以我就掏出积攒的全部零用钱,在店里买了一样尽可能奢侈的赠品。是什么我已经忘了,总之看起来很豪华……嗯嗯,去神社的事务所一看,只有神官一个人在,我就把赠品给了他,随口编了个少儿报纸的名字,说想写一篇关于神社的谈话稿。怎么措辞的,现在我已经忘了,总之我这么一说后,神官拿着这豪华的赠品,啊,应该说是礼物吧,他也不好说不行,就把我请进事务所的一间大和室,说了祭神典礼的由来。神官背后有个很大的壁龛,那里悬着神体的挂轴,旁边立着金色的屏风,所以我完全被那气势吓到了。不过,一边听神官说话一边拿铅笔往记事本上做记录,写着写着我自己都觉得心情激动,高兴得不得了……我真是怎么也说不好啊。文章不够好的地方,过后我会边看记录边修改的。哦……我用铅笔写字时,特别注意不让神官看到记事本,其实啊,上面只有一些像记号一样的东西,我并没有写下文字,而且我也写不了……”

口述过程中,有好几次,信弘要么卡売,要么就是把话重新说一遍。伊佐子听着听着便无聊起来。

“少年时代的回忆”就算在自传里也属于比较幼稚的内容。当然,信弘的整部自传恐怕都会言之无物,以自命不凡的追忆贯穿始终吧。光听刚才的口述就能明白,信弘的那些如梦一般非现实的念想,身为S光学的功臣却轻易接受辞退命运的软弱,早在他的少年时代就已经定型了。

“您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素子停下拿着铅笔的手,问信弘。

“不用,再进行一会儿吧。”

信弘说着,将枕上的脑袋稍稍转过来,这时他的视线扫到了伊佐子的脸。

伊佐子不予理睬,转过一个直角,拐进了厨房。她打开煤气炉,放上水壶。伊佐子自己想喝点儿红茶,也准备给速记员来一杯。忽然站起身到厨房里来,会自然而然地对信弘造成一种压迫感。类似这样的小动作,意外地对他有效。

直到现在,信弘都没有亲口坦陈不再担任S光学董事的事。川濑会长来的那天,伊佐子听说了这件事,但也只是在走廊交谈时得知的。不知信弘准备瞒多久,可以肯定的是,他害怕妻子的反应,所以迟迟不肯开口。也许信弘猜测妻子与川濑交谈时,川濑已把辞退的事告诉了她,其实心里早就暗自松了一口气。也不知信弘是不是打算一点儿一点儿透露实情,总之,与其把这单单归结于他的软弱,还不如认为他有意把退职金或是辞去董事职务时的慰劳金之类的,分给两个女儿。在明确金额、定好分配率之前,他不打算说出退职的事。

信弘本人一边以口述方式写自传,一边又觉得能长寿。只是心肌梗死这东西,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然后就一命归西了。现在已发作过两回,再来一次恐怕就没救了。就算在医院接受一遍遍检查,就算做了预防治疗,由于老年人的预后死亡率很高,靠这些措施依然无法防范。如果是癌症那样的疾病,还能预估死期,得了心肌梗死,简直就像抱了个定时炸弹,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

信弘口述的声音仍在持续。听不清在说什么,反正内容肯定很无聊。

佐伯的话在伊佐子耳边挥之不去。盐月的舅父得了肝癌,不知能否熬过半年。伊佐子原本计划靠政界大亨的斡旋,让涩谷那块地卖出两三倍于市价的金额,但现在看来希望渺茫。听佐伯说,这位大政治家的病症虽然对公众保密,但政界信息网发达,已有一部分知情者。他一路做过不少强硬之事,所以树敌也多,一旦式微,对手便会伺机围攻。意气风发之时,敌人自会有所忌惮,实力的发挥往往也能高于实际水准。一旦死期临近,对手的报复便毫不留情。他那一派已是风雨飘摇,据说谋划改换门庭者也不在少数。下属的一帮议员要是继续跟着快死的大老板,恐怕也会翻不了身,既当不上大臣,也分享不到权益。

伊佐子焦虑万状,盼望着涩谷的土地能尽早纳入自己名下。倘若作为遗产被前妻的两个女儿分去了一碗羹,土地变少,利用价值降低,变卖时也会相当不利。伊佐子想趁信弘活着的时候,确保一切权益。自打听说盐月的舅父得了癌症,她越发觉得依赖别人是虚无缥缈的,万事都得靠自己的力量。

很久以前伊佐子就在催信弘写遗嘱,信弘没拒绝,但也没说马上就写。等待是没有止境的,加之听到了癌症的消息,信弘在其心目中的影像已然淡去,于是伊佐子决心在这段时间里一定要让他写下遗嘱。

伊佐子端着红茶回来,见信弘已不再口述。他用手抓住稀疏的白发,闭着眼睛,歪着脸。素子低着头,速记用的铅笔停留在纸面上。伊佐子以为信弘的病发作了,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原来是想挣扎着忆起已经忘却的过去,才露出了这痛苦表情。

“唔……怎么也想不起来啊,那两个朋友的名字……”

在伊佐子看来,为这种事拼命努力的信弘就像个傻瓜。她在素子面前也放了一杯红茶,从斜上方打量信弘。

“怎么也想不出来,这地方可是很重要的。”信弘用掌心敲着额头。

素子手握铅笔,摆出随时可以开始听写的架势。如蚯蚓匍匐一般的速记文字占满了薄纸的一半。低着头的素子,短发下的苍白脖颈向前伸展着,没有一丝诱惑力。

“书房的书箱里有笔记本。”

信弘咕哝了一句,抬起下巴看着伊佐子的脸。落于枕上的两根白发纠缠在了一起。

“我在那个笔记本里做过记录,看了马上就能知道人的名字,还有想写的东西……你能开车回家帮我拿过来吗?”

与往常不同,这次信弘的请求方式很强横,近乎于命令,令伊佐子心头火起。她大体知道丈夫如此措辞是出于什么心态。可是,如果是在怀疑妻子的品行,之前趁没人的时候直言不讳地说出来就是了。当然,其实他也说不出口。无非是考虑到自身的体面,要不就是害怕说出口。信弘天性如此,平时也是,他想吼,但又会中途打住,把话藏在心里,然后独自一人默默地反复念叨。他咀嚼着个中滋味,甚至还有点儿乐此不疲的意思。尽管伊佐子在旅馆和佐伯鬼混到了今天早晨,但是看信弘不知对方是谁,还要在那里想象,态度又格外强硬,不由得火气上涌,反感顿生。

“我还有别的事,现在不回家。”伊佐子措辞强硬。

“是这样啊,可我很需要那个笔记本。”

“别说了,自传什么的,也不用这么着急吧,什么时候都能写啊。过几天我回家了,会顺便帮你带过来的。”

信弘的太阳穴上爆出了青筋。当他无言以对、强忍怒气时,这根青筋就会出现。伊佐子心里暗暗嘲笑,但碍于速记员在场,嘴上却说道:“既然这么急,那就打电话叫沙纪拿过来吧?”

过去,伊佐子说自己有事时,信弘既不会问是什么事,也不会问她要去哪里。

“沙纪不知道的。那女人对书一窍不通,就算让她翻书箱,恐怕也找不到。”信弘说。

“就算是这样,只要告诉她笔记本在哪里,她总能摸得着地方吧?”

“知道在书箱的哪一格,知道

从右数起是第几本的话,沙纪应该也能找到。只是我也搞不太清楚了,记忆模模糊糊的。”

“那就没办法了。”伊佐子舍弃信弘,目光落到了素子瘦弱的后颈上,“对了,要不让宫原小姐去拿吧?”

信弘看着素子的脸,露出探询的表情。

“这个……我去拿也行的话,那我这就去拿。”

素子从当垫台的盘子上拿开纸和铅笔。

“你今天没有别的活儿了?”信弘犹疑不决地问素子。

“没,没别的活儿了。”

“让她去好了,沙纪不行的话,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伊佐子觉得让素子跑跑腿也没什么。现在哪怕是逞强到底,她也不想劳烦自己。

“那要么就拜托宫原小姐了?”

信弘嘴上说得客气,眼中却闪闪发光,因为口述资料马上就能拿过来了。

“请尽管吩咐,只要告诉我笔记本可能在书箱的哪个地方就行,我会去找的。”

主任医师带着护士进来了。查房医生总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素子也离开了床边。医生拿听诊器在信弘的心脏周围移动了一阵,被护士拉开的睡衣下,是一片比以前更干瘪的胸脯。那萎缩、颓废的皮肤下埋藏着一颗病怏怏、随时都可能破裂的心脏。

氧气帐已经不需要了,注射的药物种类及次数好像也都减少了。

“医生,情况如何?”伊佐子向挺着肩膀的医生问道。

“情况相当不错。”医生一边把听诊器往手上缠,一边回答,“照这个势头,明天就让他下地走动,一点点地锻炼脚力吧。”

“没问题吗?”姑且摆摆妻子的模样问一句。

“没问题。在这里再待上两周左右,就可以回家了。”

“这么说,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发作了?”

“要尽可能地保持平静的心情,有忧心的事就不好了。”

医生这么说的时候,伊佐子感到信弘的视线似乎朝向了自己。

“只要这方面多注意,管保能活到八十岁。”

医生领着护士快步离开了病房。

“太好啦,夫人,医生都保证说能活到八十岁这么长呢。”素子一脸快活地走向伊佐子。

“谢谢。”

在这女人看来,八十岁算是非常长寿,可信弘已经六十七了。素子有这种看法,正表明了她的年轻。而自己比这个女速记员又大了十岁,但即使如此与信弘的年龄差也高达三十岁。然而,年轻女人一旦有了个年纪相差较大的丈夫,想必在旁人的眼里,她的岁数也不会小。

但是,不管怎么说,信弘若能活到八十岁,那就太令人绝望了。这应该是医生为了安慰病人说的客套话。伊佐子来到走廊,打算向医生询问实情,可惜已不见医生的踪影,多半是走进了别的病房。

伊佐子不想回信弘的病房,在走廊里等医生出来,就在这时有人捅了一下她的肩膀。回头一看,站在眼前的竟然是盐月那硕大的身躯。

“啊!”伊佐子语声一滞,“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探望病人的。”

“不会吧?”

“真的……是这里?”盐月的目光扫向病房外的木牌,细细打量着,读出了“泽田信弘先生”这几个字。

“你真的进过病房了?”伊佐子半信半疑地观察着盐月的神情。

“不,我去的是别的住院楼。我记得你丈夫是在这一块,所以就想偷偷过来瞧一眼再回去。”

“我就想嘛。”

“这下放心了?”

“病人得的可是心肌梗死,给他刺激是最糟糕的。刚才医生还提醒过。不过,老爹你大概也没有堂而皇之进去的勇气吧?”

“我们去别处说话吧。”

盐月说着,先行跨出一步。就在这时,素子从病房出来了,胳膊上挂着外套。

她一见伊佐子,便点头施礼,说道:“夫人,我这就去您家一趟。”

“是吗,辛苦你了,你已经问好笔记本在哪儿了?”

“是,大致听了一下,我觉得能找到。”

“那我就在你快到的时候,给家里的用人打个电话吧。”

“那就拜托了。”

“你走好。”

两人交谈时,盐月一直面朝窗户站着。素子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以目致意,而是跨着小碎步向电梯走去。

“刚才的那个人是谁?”素子的身影从走廊消失后,盐月远离病房,低声问伊佐子。

“就是给泽田记录自传口述的速记员。”

“哦哦。”

盐月点点头,看他的表情,像是心里想到了什么。刚才的医生和护士结束巡视,从边上的病房出来了。

“你认识那个人?”

“你一说速记员,我就想起来了。有一次杂志社在我们公司搞对谈,是她来做速记的。刚才我就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个女人。”

“她有没有记住你的脸呢。”

“应该记不住吧,都已经是一年半前的事了,对谈的对象又是社长,我只是一声不响地坐在旁边而已。那个速记员也没表现出认识我的样子嘛。”

“也是。”

素子对盐月连个注目礼也没有。因为伊佐子和他站在一起,所以素子故意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这也不是没可能,不过看她当时的神色,似乎对盐月确实是毫无印象。

“速记员也是到处跑的,见过很多人,不可能把每张脸都记住吧……好了,总之我们还是早点儿离开这个地方吧。”

盐月胆怯起来,催着伊佐子迈开了脚步。电梯的门前不见素子的身影。标记显示电梯正从楼下慢慢地升上来。

在电梯里盐月什么也没说。外来患者和等着取药的人挤满了大厅,两人在长椅上坐下后,盐月询问了信弘的病情。但是,他对这个话题并不热心,脑子里似乎在想别的事。伊佐子觉察得出,他正在为舅父的肝癌发愁。

不过,有盐月在身边,伊佐子还是感到了安宁。这种安心感在佐伯等人身上是体会不到的。这种安宁来自与盐月长年的缘分,也源于他不会令人感到危险的性格。他的“无害”常使人不满,只有在摆脱险境时见到他,才会明白这种安宁的珍贵。

“你舅父病情如何?”伊佐子问盐月。由于身在医院,搬出这个话题也不会显得不自然。

“唔,好像是慢慢地在变好。”盐月当即回答道,“从前天开始有食欲了。人也精神了不少,跟来探望的人谈得很欢。”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相比明朗的语气,盐月的脸色却显得很忧郁。

“也就是说没问题了?”

“没问题了。听说主治大夫啊,还对我舅父打包票说他能活到九十岁。”

难不成在病人面前说你肯定能长寿是医生的习性?通过佐伯的私密话也可以看出,那位政治家罹患肝癌多半是事实。医生诊断为癌症,却打包票说能活到九十岁,自然是为了不刺激患者和家属。不过,为了摆脱“误诊”的误解,患者去世后,医生会及早发布公告,表示病人得的其实是癌症,想表示他们对患者的死期也早已有所估计。医生会这么向遗属解释:病人怀疑自己得了癌症,要求我告知真相,这种场合,如果病人正当壮年,我就说能活到七十岁,如果是老年人,就说八十岁或八十岁以上,以此来鼓舞患者。医生的这样瞪眼说瞎话,理应得到人们的原谅、得到遗属的感谢吧?盐月的舅父明显就是这种情况。

这么一想,医生保证信弘会有八十年寿命的话也不足为信了。岂止如此,从医生对政治家的鼓励可知,信弘反倒是没几天可活了。

“你听我说,老爹,我准备让泽田给我写遗嘱。”伊佐子低声说道。

“嗯?什么?”盐月凑过耳朵,听明白后,他看着伊佐子的脸问道,“泽田先生想写遗嘱了?”

“上次我这么一说后,他说他会写。我不是因为他病情恶化了才说的,反倒是因为他好转了,觉得比较容易说出口了。”

“那是自然,也好,确保财产对你来说是头等大事,能让他写下遗嘱,你也就安心了。”

“我并不是要得到全部财产。只要涩谷的那片地全归我就行。”

“你也是铁了心啊。”

“‘铁了心’这种奇怪的词就不要说了。你想想,泽田不在了我怎么办?又没有孩子,年纪也大了。泽田也有责任保障妻子老了以后的生活啊。老爹不也赞成我三年内在那里开店的计划吗?”

“那是自然,这个所谓的三年,也是以泽田先生到时候有个三长两短为前提的嘛。不过,这跟你现在就让他写遗嘱有关系吗?”

“当然有了。”

“哦,既然泽田先生有这个心,那就让他写好了。”

“我问你,遗嘱要写成什么样才行?有没有固定的格式?”

“应该没什么固定的格式,全部由本人执笔,再在上面署名、盖章应该就可以了。”

“这么简易不要紧吗?难道没有在法律上绝对有效的格式?”

“你说的是那种形式吧,在律师在场的情况下,写好遗嘱,把它交给律师保管?”

“不然总觉得不清不楚的。”

“我没继承过遗产,也没到写遗嘱的时候,当然是不知道详情了。因为这种事与我无缘嘛。”

“有律师在场,就显得比较正式了。我想委扦律师。老爹你认识熟悉这方面业务的律师吗?”

“律师啊……还是委托佐伯律师吧,你看怎么样?”

伊佐子知道自己的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不过,很快她便若无其事地回应道:“咦,佐伯先生不是专攻刑案的吗?”随后又不露声色地观察起盐月的样子来。

“就这么点儿事,无所谓刑事民事的,什么律师都行。”

这语调也好,表情也罢,都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盐月属于喜怒形于色的类型,看这情形,他好像还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佐伯是盐月介绍的律师,但也只是一个从舅父那条线上推到他面前来的人,之前双方并不认识。在A宾馆结束三方会谈后,佐伯不过是出于义务,时不时地向盐月报告石井一案的情况,两人之间没有交往。因此伊佐子推断,盐月多半以为佐伯也只是事务性地向她报告审判进展而已。另外,佐伯的姿态中带着一点儿生意人的气息,又很会演戏。

“可是,找佐伯先生的话,会比较麻烦。”

“为什么?”

“我们已经委托佐伯先生当石井的辩护人,不是吗?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他和泽田见面啊。”

“原来如此。”

盐月也意识到了不妥,苦笑起来。石井的事一直瞒着信弘,所以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一种疏远感,以至于盐月都淡忘了石井的存在。

“不过呢,我觉得像写遗嘱啊、委托保管之类的私人事务,还是别找不太认识的律师为好。特别是你这种还跟人家女儿有纠纷的人。”

“话是这么说……”

“还是找佐伯君好啊。律师这种人已经养成习惯了,绝不会说出业务上的秘密。就算他见到泽田先生,也不可能把石井的事透露出去。你看佐伯君是不是一脸的正经相啊。这方面他自有分寸。”

毕竟是盐月,早已把握佐伯的特质。可以说,正因为佐伯有那样的表现,才使得盐月对两人的事毫无知觉。

“佐伯先生应该不会对泽田说什么,可是扦他办了石井的案子,又让他去见泽田,我总觉得有点儿羞耻。”

“不会的,律师这个行业啊,别人家那些更稀奇古怪的事,都不知道见过多少了,早就习惯了。对你家的事他才不会有什么想法呢。”

“是这样吗?”

“当然了……而且这里的院长是他哥哥对吧?写遗嘱的时候,有院长的弟弟在场,泽田先生也会比较放心吧,所以不是正好吗?”

“能让泽田早点儿动念头写遗嘱的话,委扦佐伯先生也行。”

“你就这么做,这样好。”盐月对自己的方案大加推荐。

只有在谈这件事的时候,盐月显得情绪高涨,这个话题一结束,他的神情又回到了原先的闷闷不乐。动作也很安静,也没有夸张的举止。

“对了,老爹,还有一件事……”

“嗯?”

“就是上次提到的,请你舅舅出面斡旋,让涩谷的那块地卖到两三倍市价的事,是不是不成了?”伊佐子试探盐月的反应。

“嗯,那个不成了。”盐月立刻答道。他仗着舅父的政治背景,一向喜欢夸耀自己的厉害,决不会马上说不行,然而这次却明确表示了无能为力。可以确定政治家得癌症一事是真的了。

“最重要的是,那块地还不能马上变成你的东西。”

没错,所以我重新思考了一下,那个事先放一边,先说说高得吓人的遗产税吧,能不能想办法减免一点儿呢?能不能请你舅舅给大藏省的高级官员捎句话呢?”

“唔……”盐月弓起背沉吟了一声。

“你舅舅帮忙说个情的话,大藏省什么的还不马上变脸?”

“怎么说呢,多少会有所不同吧。”盐月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咦,只是‘多少会’吗?这怎么可能,上次你舅舅一声吼,把那些官员吓得直哆嗦,拖拖拉拉没个完的项目一会儿就完工了。我还以为能让遗产税接近零呢。”

“这可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舅舅没做过大藏省大臣。农林省和建设省里倒是有很多老部下,他在大藏省那边还没到能发号施令的地步。”

“可他是一个大党派的领袖啊。就算是大藏省的官员,也像怕老虎似的怕你舅舅吧?我想,里面肯定还有几个局级干部在求你舅舅安排退休后的出路呢。”

“唔,说起来是这样没错,不过……好吧,现在我舅舅还在住院,等他好了我去说一下,请他想点儿办法。”

“拜扦了。”伊佐子说归说,但从盐月缺乏自信、想要逃避的态度看,大政治家罹患重病的事是不会有错了。

“我问你,你今天忙不忙?”

“嗯?嗯。”盐月回答得模棱两可。

“我和老爹也有些时候没见面了。”

“嗯,过几天我会找个时间的。今天我接下来还得去舅舅住院的地方。”

“是吗?真是够呛。”

“舅舅住院后,他家里的杂事都推给我了……总之,你再等我一段时间。”盐月郑重其事地说。

“好啊……这有什么办法呢。”

盐月目不转睛地望着伊佐子的脸,最后还是死了心似的,发出“峨”的一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总之,什么时候再见吧。这段时间我动不动就会外出,不过你还是打我公司电话好了。”

离别时盐月做了个笑脸,随后他用硕大的身躯挤开人群,走出了玄关。明亮的阳光洒上了他的西装,背影却显得十分渺小。

伊佐子回到电梯前,站了片刻,见两名护士推来了一张移动病床。头露在毛毯外的患者约莫六十岁,脸色惨白,闭着眼睛。他的嘴痛苦似的张着,嘴唇煞白。护士一边说着“马上就到了”,一边关注他的脸色。电梯门一开,移动病床率先进去,剩余的空间只装下了伊佐子和另外四个人。在电梯里,护士仍不停地对虚弱的患者说话。伊佐子决心已定,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让信弘答应写遗嘱。

刚回病房,床上的信弘便睁开双眼,凝视着向自己走近的伊佐子。信弘的眼睛仿佛在说,他明白妻子来自己身边是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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