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时许,年轻女佣前来禀告,说一位叫浜口的先生打电话找夫人。信弘带着狗散步去了,所以没接电话。

“是夫人吗?”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正是石井的朋友浜口,他向伊佐子寒暄道,“好久没来问候了。”

“两小时前石井被警察带走了,警方怀疑他打死了乃理子。听说今天早上他们对乃理子小姐进行了解剖,发现脑内有出血,还有积血。因涉嫌伤人致死,石井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所以我特地来通知您……关于石井的事,我想和您好好谈谈,所以明天我会再打电话联系,您什么时候方便?”

清晨的雪始于拂晓时分。伊佐子九点起床时,发现院子里已经积了二十厘米的雪。白色的粉屑仍不停地从晦暗的天空降落。

两小时后石井的朋友浜口会打电话过来——昨天的电话里,伊佐子要求对方把时间放在十一点前后。这是因为丈夫信弘每天都会在十点半带着狗出门散步一小时。然而,看这个天气,丈夫怕是会一直待在家里。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只要在通话时言语得当就行,也不是多麻烦的事。只是无法打听被警方逮捕的石井以及乃理子死亡的具体情况了。当然这么一来,伊佐子不免会有一点儿担心,但只要之后找个机会让浜口再来联系就可以了。总之只在电话里短短交谈几句的话,信弘不可能觉察到什么。这个家并不大,丈夫常会突然从伊佐子身边走过,听到她通话的声音。

早餐是在十点左右。今天早上很冷,所以丈夫叫人把烤面包、火腿煎蛋和牛奶端到了被炉上。报刊跟眼镜放在一旁,信弘食不甘味地啃着烤面包,把火腿往嘴里送。他也不怎么和面前的伊佐子搭话,时不时的,仿佛从沉思中惊醒一般,瞧一眼玻璃门的外面。每瞧一次,喉部都会浮现出青筋。

“下得好大,停不下来了吗?”

雪持续落在裸露的木兰花枝上,不断增加着厚度。

“可能再下一会儿就停了。”

正当伊佐子期待雪停了、丈夫就会穿上长筒套鞋出门时,信弘开口道:“十一点十五分公司有个会议,你帮我准备一下。”

想不到这种日子丈夫也要去公司。不过,想到昨晚的董事聚会,伊佐子释然了。新社长就任在即,因机构和人事变动,大家都忙了起来。丈夫能在十一点之前出门当然好,可是所谓的“准备”是指开车送他吗?伊佐子打算拒绝,看了看信弘,却见他站起身来,和式棉袍的前襟一路蹭着被炉的边缘。

“今天脚指头可能会冷,去年年底不是有人送了一双厚厚的纯毛袜吗,你去把它拿来。”

信弘佝偻着瘦长的身子,朝客厅的西式衣柜走去。如果他现在穿着大衣,就跟前天晚上在加油站朝洗手间走去时的身影一模一样了。

“然后呢,你再让人马上打电话叫辆出租车过来。”

信弘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伊佐子开车。每次坐伊佐子的车都是由她主动提出的,更何况今早又下了这么大的雪。伊佐子吩咐女佣去打电话,语调变得欢快起来。

“这样的天还要去公司啊?”

伊佐子在献殷勤,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这么做。

“嗯。”

信弘解开衣带坐下,套上了拿来的新袜子。从裤腿中伸出的脚缺少光泽,白皙而又干枯。

“接下来是不是会很忙?”

“不,这星期也就去两三次吧。”

听这口气,像是在说重要的董事会自有别人参与,没他什么事。信弘的侧脸毫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女佣传达了出租车公司的回应,说是因为大雪,车都开出去了,再过三十分钟应该能回来一辆。看看表,三十分钟后的话,就是十点半。开到这里还要花二十分钟。

“要不坐电车去?这样还能快一点儿。只到车站的话,我可以开车送你去。”

“不,还是等出租车吧。电车太累了,而且也不用去得很早。”

撵人失败。如果期间浜口打来电话,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是这一来一去的对话,不知为何令伊佐子很不痛快。她转身离开,去厨房和女佣一起收拾了餐具。

二十分钟后伊佐子来到客厅,只见信弘身穿西装,盘腿而坐,再次打开了看过一遍的报纸。老花镜的粗边框是米黄色的,反而使他的脸显得年轻。

伊佐子保持着一段距离,站在拉门旁观看下雪的情景,这时信弘“啪”地一翻报纸,略显犹豫地对妻子说道:“我说……”

“什么?”伊佐子就这么站着回话,这是她心情不佳时的习惯。

“今天我去公司,会顺便把速记员的事定下来。公司里有个男的对这方面比较熟悉。”信弘看着伊佐子说道。

“好啊,请便。”

伊佐子故意答得漠不关心。这也是为了给浜口打来电话时留个后招,摆出不高兴的样子,丈夫有了顾忌,也就不会靠近电话机了。

“要看合同怎么签,我也吃不准最后会怎样,大致是请速记员一周来家三次。可能有时还要给人家做个饭。”

“好啊。是不是要持续很长时间?”

“毕竟写的是自传嘛。我想从父母的事开始,一点点回想,一点点叙述。因为是第一次写,也不知道顺不顺利,觉着不太顺利的话我会放弃的。”

“好不容易写一次,坚持下去不好吗?”

伊佐子的想法有了变化,最终演变成给丈夫一件玩具……可能也不坏啊。

“嗯,怎么说呢,不试一下的话谁也说不准。”

“不过,有时你可以把速记员叫到公司去啊。你的办公室应该很安静吧?”

“嗯,话是这么说……”

信弘的回应显得十分踌躇,他将手伸向脸庞,慢慢地摘下眼镜,仿佛是为了遮掩自己的表情。

“……就算是我的办公室,毕竟是在公司,不能因为这种私事就让速记员进去,而且我也静不下心啊。当然,隔三岔五地去一次应该不要紧。”

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写自传?而且好像非常热心。信弘用手轻揉着眼部,也许是因为刚摘下眼镜,感觉眼睛比较疲劳吧。突然,伊佐子觉得这个人怕是活不长了,他的手背也干瘪了。

伊佐子常常会因为某件事想到自己和信弘的年龄差。即使差了三十岁,信弘若是长寿,多活一年自己就多老了一岁,前途也会渐渐狭窄。话虽如此,现在马上就死也不成。不知为何伊佐子认为再过三年最理想。她总觉得自己的快乐、对未来的设计以及所有利益都贯注在了这三年之中。

接下来的三年,必须设法让这个年老的保护者保住生命。为此伊佐子打算容忍写自传这么一点儿消遣活动,姑且把它当作一种营养剂。此外,这么一来,她自己也能享受到获取自由时间的权利。

“好吧,那就把速记员叫到家里来。”伊佐子精神一振,连声调也变了。

“一天也就两三个小时嘛,不用搞得兴师动众。”

“要是弄到了傍晚,给人家做个饭什么的,没问题。不需要特别的设备吗?”

“啊,那倒不需要,用现成的书桌就行了。”信弘的脸色也显得明朗了。

“什么时候开始?”

“说不准。要等我今天和那个男的商量好,听了对方的回复后再说。我这边也不是很着急。”

出租车到了。

“是吗。”信弘听到通知,精神饱满地“嗨哟”一声,手撑着榻榻米站了起来。

伊佐子跟着他走到玄关附近,就在这时,身后的电话响了。

“沙纪,你来照看一下老爷。”

信弘脚步一顿,多半以为电话是打给他的。伊佐子忙称和服店说好今天会打电话过来,她向女佣递了个眼色,返身回了屋。信弘的脚步声朝玄关而去。

伊佐子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是夫人吗?”是昨天那个浜口的声音。

“我照您的吩咐,给您打电话来了。”

伊佐子眼前浮现出浜口那长发之下面无表情的平板脸。

“谢谢。”

伊佐子一只耳朵听着玄关的动静。那里传出了硬物触碰地面的声音,信弘好像正在穿鞋。

“那我详细地说一下石井的情况和他要转达的话……啊,现在没问题吧?”浜口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问道。

“啊,确实有一点儿……”

“那就等一会儿再打?”

伊佐子没有马上回答,耳朵依旧贴着听筒,片刻后响起了玄关格子门开启的声音。

“喂喂?”浜口呼叫道。

“啊,可以了。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佐子的语声变得轻松自如了。直到出租车驶离为止,沙纪应该都会在玄关待着。

“昨天我跟您说过一点儿,石井涉嫌伤人致死进了局子,今天早上这家伙告诉我,他已经坦白承认是他击杀了乃理子。据说这么一来,就要转为杀人嫌疑了。我有个熟人是那家警署的警官,刚才打电话问了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伊佐子心中涌起的第一个担忧是,石井的供述里有没有出现自己的名字。

汽车开动的声音传来后,女佣沙纪回了屋,看见伊佐子握着听筒,就直接绕道去了厨房。

“警察那边怎么说?”

“这个么,说了很多……麻烦啊,在电话里说得花很长时间,而且也说不清。”

“去外面也行啊。”

“去外面也……乃理子的死法,我们也觉得有点儿奇怪。”

“石井君要你传的话也是这个吗?”

“这倒不是。他说希望夫人您能给他请个律师。”

“律师?”

“是啊。石井被刑警拖走时,瞅了个空和我耳语了几句。因为当时我正好在他房里。”

看来事情复杂了,而且所谓的请律师,多半是想让自己掏钱。原来如此,光靠电话确实说不清。

“你现在在哪儿?”

“在我住的公寓附近。我打的是公用电话。如果从公寓打,会被其他人听到的。”

“好吧,那我就去你那边。不是去你的公寓哦,而是开车去五反田站前,你在那里等我。现在我马上收拾,准备出发。”

“明白了。这下雪天的,真是不好意思啊。”浜口说这话时口吻像个中年人。

浜口上身套一件皮夹克,脚下穿着长筒胶鞋,一副挨寒受冻的模样,站在五反田站前东张西望。长发显得他额头狭窄。眉毛是垂着的,眼睛又细又长。因为张着嘴的缘故,越发显出了下巴的短。浜口光顾着往旁边看,连伊佐子的车越过别的车来到他跟前,他也没发现。

伊佐子稍稍打开车窗,从驾驶座露出脸时,浜口才注意到。他笑了笑,点头致意后匆匆坐入了车后排。这一带不许停车。

“真是对不起,夫人。”

“有什么地方能停车喝杯茶的?”

“嗯,沿第二京浜国道开两公里左右,有个路边餐馆。”

“好,就去那儿。”

“那家店挺脏的,唯一的优点就是有停车场。”

或许是因为下雪,私家车很少,抵达时间比预想的早,不过,行驶期间,浜口的小眼睛始终映在后车镜上,令伊佐子烦躁不安。

路边餐馆和大众食堂差不多,附近的桌边有两个卡车司机正在吃乌冬面。端上来的咖啡不过是着了色的砂糖水。

“乃理子小姐就这么死了,真是不敢相信。”

对面浜口的目光频频投向自己胸口,伊佐子浑身不自在,就扣上了外套前襟的纽扣。浜口的胸板很薄,甚至不及伊佐子的一半,脸脏兮兮的,只有头发好歹在出门前剃了一下。石井也曾嘲笑说,就他那样还想当个性派演员啊。

“夫人走后,医生来过。马上就做了洗胃,我和石井还不得不在一边打下手。乃理子往洗脸盆里吐了好多。那真叫恶心,完全没法看。”

喝下肚的咖啡在伊佐子胃里翻滚了起来。

“那个时候她还有意识吗?”

“意识是没了,但有反应。然后,过了十分钟左右,就在医生眼前,她的情况急转而下,很快就没气了。”

“你说的是击杀对吧。这不是很奇怪吗?难道不是因为吃了安眠药?”

“好像是因为她头顶上出了血,法医就打开了那里的头骨,发现里面有积血。据说死因是那里受到了猛烈撞击,石井抓住乃理子,拿她的头在洗碗池的边上猛撞了好几下。我认识的那个警官告诉我,今天早上石井就是这么供述的。所以他的嫌疑才从伤人致死变成了故意杀人。”

“石井君本人是这么说的?”

“是的,他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有点儿奇怪。”

“石井君有没有对警察说,之前我也在那个屋子里?

“警方可一句也没提夫人的事。我和大村的事他好像说了,结果刑警还上我这里盘问来了,是在检查完石井的房间后——那是叫现场勘查吧。不过,就算石井不提我们的事也没用,因为医生先前就把我们供出来了。医生说乃理子死得蹊踐,没写死亡诊断书,而是去派出所报了警。好在夫人您回去了。当然这件事和夫人没关系,可是被迫当证人也很麻烦啊。石井就不用说了,我和大村也没把夫人的事告诉警察。我们不想给您添麻烦。”

“谢谢。”

这份担忧暂时是淡了,不过浜口的语气黏黏糊糊,给人一种不尽不实的感觉。

“可是,这不是很奇怪吗?乃理子小姐被石井君推得踉踉跄跄,倒在了厨房里。大村先生和你带乃理子小姐坐上出租车,去看外科医生,在那里缝了三针,然后回到了公寓。当时她能和平常一样好好说话,举止方面也没有异常。她还说受了你们的照顾,叫石井君把威士忌送到你的房间去呢。这些是我从石井君那儿听到的。”

“是的,没错。在外科医院做过治疗后,她朝医生道了谢,还向护士打听医药费,说明天会带过来。在回来的出租车上,她也说了诸如‘承蒙照顾了’‘和石井吵架了,很难为情’之类的话。如果死因是头撞出了内出血,那她可说不出那样的话,做不出那样的举动。我想她会当场失去知觉,倒地不起的。”

“可不是吗,看完医生回来,她就钻进被窝,让石井君拿上送给你们的威士忌,趁他不在的时候,自己喝下了安眠药。”

“夫人回去后,石井就把我们叫过去了,所以我瞧过那屋子,看到安眠药的瓶子里只剩了一半,杯子里没有水。”

没错,正是如此。伊佐子在隔扇外张望过一次,又和石井一起看过一次,乃理子枕边的景象重又浮现在她的眼底。

“听说那瓶子是四十片装。也就是说,吃了差不多二十片。洗胃时吐出了不少,不过也可能是过了太久已经迟了。”

“那真正的死因是服安眠药自杀吗?”

“我觉得是。撞了头之后她的情况是那么平常,可见就是自杀啦。乃理子常和石井吵架,觉得自己会被抛弃,所以一直很悲观吧。她骨子里就是个软弱的人。”

浜口那张装糊涂似的脸,仿佛在轻声嘀咕:吵架的原因就是夫人您啊。他的眼睛细细长长,眼角的黏膜红得不寻常,感觉不干净。

“石井君没对警察说她是服安眠药自杀?”

“我想他肯定说了,但警察好像认为医生帮她洗胃时吐出了很多,所以死亡原因不是这个。我的想法是,石井昨晩被警察欺负了一整夜,不得不供述说,自己拿乃理子的头撞了好几下洗碗池,结果把她杀了。而石井可能也预感到了什么,所以在被刑警拉走前,和我说了几句悄悄话,叫我找夫人请律师。”

说什么请律师,石井哪有钱支付费用,结果还不是要自己埋单。和同居的女人争吵,弄死了对方,审判时还要这边包揽辩护费,这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另外,被警察带走时对浜口悄悄地说了这些话,也给人一种精心策划的感觉。

伊佐子脑中闪过了一道疑念,莫非浜口和大村想以辩护费的名义从自己这里骗取钱财?新剧的研究生听着好听,其实是靠着老家父母的汇款和打零工过活,他们手头一直很紧。石井能拿这两人当小弟,也是因为他一直在挪用证券公司的钱,为此浜口和大村很听石井的话。石井好像也染指客户的钱,当然他自己从未提过。

说什么请律师,以伊佐子的现状,根本办不到。如果律师正儿八经地问“你请我为石井辩护,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自己也无法回答。浜口等人知道这一点,所以无非是在暗示“律师我们会去找,费用你来负担”,打算借此捞点儿好处。

这么一想,浜口眼角的赤色黏膜不再是单纯的不净或令人厌恶,而更像是狡诈了。

我怎么能被这种低级混混看扁?阶层意识突然在伊佐子心中冒了头。她上身倒向椅背,居高临下似的看着浜口说道:“可以,我会给他找个律师。”

伊佐子从盒中抽出一支烟,敲击着银色的盒盖。

“真的吗?”浜口看了看她的脸。伊佐子立刻就答复,似乎令他感到了意外。

“嗯,我会去做的。”

浜口正要拿出廉价打火机,伊佐子说不用,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国外制造的镀金打火机。见浜口一脸坏笑的样子,伊佐子有些恼火。

“钱就由我支付给律师。”话语和着烟被一起吐出。

“您有认识的律师吗?”

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浜口对这项决定还存有念想。

“只要去找,总能找到优秀的人才。我一下子也想不出人选,但我有不少门路。”

“那是,那是。”浜口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管怎么说也是杀人嫌疑啊。还是想尽可能地找一个能力强的律师。”

他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担心能不能全权交给对方来办。伊佐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越发觉得自己的想象没错。

伊佐子本想挖苦说“那你有认识的律师吗”,但又觉得这样的话,对方很可能来一句“我有个不错的人选”,迅速揽下这件事。这不就落入这个年轻男人的圈套了吗?

拒绝浜口、说自己没义务给石井请律师固然简单,但这么冷漠也值得商榷。一旦被恨上了,保不准他就会漏出自己的名字,对审讯官说些有的没的。就说这个浜口吧,嘴上一再强调“不想给夫人添麻烦”,其实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种胁迫。总之,对浜口和大村的企图或许判断有误,但律师由这边来请,就不会给对方可乘之机。

伊佐子抛开浜口,开车去了市中心。本来也可以把浜口送到五反田站前,但是一起坐车会让他得意忘形。这方面必须划清界限,提醒对方好自为之。

浜口自认是石井的朋友,所以略有熟不拘礼之嫌。之前载着他时,后视镜里的眼睛尽往自己这边瞧,话说着说着态度就随便起来,脸上还显出黏黏糊糊的表情。自己必须保持凜然的姿态,决不让对方生出狂妄的错觉,以为石井被捕,他就能上位了。

找律师心里没谱,不过对浜口所说的“我有门路”倒让伊佐子想到了一个人。如今能指望的只有这个人。既然想到了他,就再无犹豫了。

途中,伊佐子在公用电话亭旁边停下车。雪已经停了,路上积起了水。伊佐子跟一个独自发笑走出来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走进了电话亭。隔着手套都能感受到听筒上的余温。

电话号码还记得。没错,听筒里传来了交换台的语音:这里是A食品工业。

“请给我接通副社长的电话。”

“您是哪位?”

“我叫木下。”

“我把电话转到秘书那儿去。”

秘书课的女声和一年前不同了。

“你好。”这是一个粗哑的声音。

“喂,喂。”伊佐子的语声也活泼了一些。

“啊,果然是你啊。”对方的语声一下子(带着点私人意味地)轻快了起来。

“咦,你一听就知道是我?”

“啊,那是自然。”

“我好开心啊。你最近可好?”

“没什么变化。既没生病,也没什么好事发生。”

“我说……你现在忙吗?”

“稀奇稀奇,怎么了?”

“有件事我非找你商量不可。我想和你见个面谈—谈,就三十分钟左右。”

“好啊。我一直都很闲。”

男人并不是在意身边或交换台有人旁听,而是习惯时不时地用些敬语。

“去哪儿好呢?最好不要离公司太远吧?”

“哪儿都行。我这里正愁打发不了时间呢。”

两人约定三十分钟后在R宾馆的大厅会合。

伊佐子坐在大厅深处的一家咖啡厅里,不久盐月芳彦的魁梧身姿就进了店门。从刚才开始她一直望着门口,见状便起身向对方招手。左顾右盼的盐月发现了伊佐子,展颜一笑,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他叼着烟斗,格子上衣的领口裹着红围巾,脚下蹬着一双朱色鞋。气色不错的脸庞与半白的头发十分般配。

“嗨,有一阵子没见了。”盐月从嘴里拿出烟斗,微笑着的眼眸深处饱含着情感。

伊佐子回应着他的目光。

“你一点儿都没变嘛。”伊佐子坐回椅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脸说。

“白头发变多啦。”

“哪有,连这个也没有哦,完全没变。”

“上次见面后,又过了多久啊?”

“呃……还不到一年吧。”

“哦。”

盐月衔住烟斗,垂下双目,将打火机一横,点着了烟。这默默的动作中似乎包含了上次见面时的对话。

“我是不是老了?”伊佐子把脸往前一凑。

“哪里,你啊,才叫年轻呢。脸也好,身材也好,越来越丰腴了。”

比起脸来,盐月对伊佐子的胸腰部分瞧得更起仔细。

“是吗?看上去真是这样的话,那也要拜没有夫妻生活所赐啦。丈夫是个老头也是有好处的。”

“唔,这个怎么说呢……现在多大了?”

“问谁?我吗?”

“你的年纪我知道。”

“讨厌啦。六十七了。”

“六十七啊。唔……那也没到那个程度吧。”

“和老爹你不一样啦。老爹你精力充沛着呢。”

伊佐子满不在乎地称对方老爹。尽管是一个称呼,对她来说又与信弘的有所不同。

“我比你家老公可年轻一点儿。”

“不是不是。老爹你的话,就算到了七十也不会衰弱。”

“谢了。那就让我有个盼头吧。”

“谦虚啦。这个事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吧。”

“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得看对方是谁了。”

“跟柳桥的那位还保持着关系?”

“像是保持着,又像是没保持着。”

“时间可不短了。从我那时就开始了,总有十年以上了吧。是不是还勾上了别的人?”

“喂喂,你今天叫我出来到底想说什么?我想这大雪天的,还真是挺稀奇啊,哪知道……”

“啊,对不起啦。”

伊佐子拿起端来的咖啡。盐月也抓起砂糖倒了—点儿。

这个男人——盐月芳彦,是保守党某实力派人物的外甥。那位政治家是某派阀的领袖,人们都期待他不久能当上党首。他性格强硬,长年担任经济阁僚,所以在其部门拥有莫大的势力。盐月自己创立过公司,但屡战屡败,最后凭借舅父的斡旋,才被安插进现在的食品工业公司,当上了副社长。

这家食品公司是水产业界的巨头,但一切都有赖于那位实力派政治家,所以盐月被授予副社长之职也是看在政治家的情面上。副社长的名头好听,其实在公司内没有任何实权。至于公司方面,从十五年前开始就给他发放着高额一养费,不过,他们或许已将这笔款项看作政治捐款的一部分了。盐月自称“罐头铺”,没有特定的本职工作,所以就算人在公司也是无所事事,即使因私事外出一整天,对公司业务也毫无影响。

此人讲究饮食。他会往东银座的“蓑笠”跑,也是因为这项爱好以及大量的空闲时间。

为自己的“发现”而欣喜是这种人常有的脾性,不管是公司的人,还是其他熟人,他都会拉到店里来,甚至还对素菜料理的味道进行指导和讲解。最初是从旁指导伊佐子调味,不久就变成了经营指导,最后发展为经济援助。两人的关系持续了三年,结束之时,泽田信弘出现在了“蓑笠”——当时信弘是被关系户公司的人拖来的,那是开端,从那儿之后,信弘也开始带客户过来了。

直到决定与信弘结婚的那一刻,伊佐子都瞒着盐月,导致盐月身边的人大为愤慨,几次找信弘闹事。对于中心人物伊佐子,他们倒不怎么抱怨,这多少是靠了盐月的管束。当然,事实上也是因为他们察言观色,认为盐月仍余情未了,而伊佐子亦有此意,这女人不会在信弘那里消停多久。他们的设想开始是落空了,但后来又中了。此外,他们还有一点不甚明了,那就是盐月的本心。

“老爹,是这样,今天我有事要请你帮助。”伊佐子喝了两口咖啡后说道。

“看起来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嘛。”

和语气正相反,盐月略显紧张。之所以摆出一副临战的架势,多半是以为伊佐子要找他商量离婚的事。这会直接影响到盐月的立场,也与他和伊佐子分手时的本心息息相关。伊佐子看在眼里,心中雪亮。

“不是我的事啦。”

“不是你的事啊。”

“你看,放心了不是。”

“我是在沮丧。”

“别太强求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来找你商量的。”

“请便。”

“你是不是……又吓了一跳?”

“那倒也不是。快说你的事吧。”

“那我就说啦。老爹有没有认识的律师?”

“你是说律师?嗯,这个么,也不是没有认识的。”

“没关系的,你不用战战兢競。我不是说了吗,不是我的事。不是民事,而是刑事案件。”

“刑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接下来会说。现在我想先问一声,老爹你交际这么广,应该认识几个擅长办刑事案件、又信得过的律师吧?”

“你还真是小心谨慎啊。没错,我有认识的律师。”

“能力当然也要看,不过最好是信得过的律师。”

“这方面也没问题……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盐月再次叼起烟斗,把胖脸稍稍往后一仰。

听完伊佐子的讲述时,盐月已经吸了整整两管烟。

“我先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卖力地帮那个叫石井宽二的年轻人?”

“他是我的男朋友啦。不过不是那种关系。不光他一个人,还有他的朋友,我是和他们这个团体有交情。所以我也认识石井的同居女友,也就是去世的乃理子。大家喝喝酒,兜兜风,去酒吧看摇摆舞,就是一起玩儿罢了。我觉得石井有点儿可怜,他的朋友也求我帮他找个律师。”

“也就是说,是友情啰?”

“是同情啦。我和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

“你也到了和年轻男人交往的年龄了?”

“只要不是那种关系,我觉得这是好事。我也想保持青春啊。在那个老头身边待着,我只会越来越老。”

“那又是谁申请嫁过去,要待在老头身边的?”

“是老爹!都怪你!你不是也没拦着我吗?你要是留我留得再强硬一点儿,我才不会结婚呢。”

“好,就说这个。”盐月喷洒着白色的烟雾,“这个事我已经说到很多次了。你告诉我的时候,婚事已经定了。这么说吧,我一度也很生气。不过气归气,我仔细想了想,你要正式结婚了,虽然年纪差很多,但也不过是在我的岁数上加个十。更何况对方有钱、有社会地位。如果你跟我搅在一起,只会落得一个见不得光的下场。身边的人多少都有点儿怨言,不过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弃了。说句装模作样的话,我也是在为你的幸福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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