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唐人论秦 骄奢罪证阿房宫

在唐人评价秦始皇的作品中，晚唐杜牧的《阿房宫赋》是翘楚之作。这篇赋用华丽的辞藻、气势如虹的语言，极尽笔墨之能事，对秦始皇提议修建的阿房宫进行了绘形绘色的描绘。它给唐人评价秦始皇提供了一个新的维度。

《史记·秦始皇本纪》确实有一大段关于阿房宫的记载：

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吾闻周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间，帝王之都也。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颠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阿房宫未成；成，欲更择令名名之。作宫阿房，故天下谓之阿房宫。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丽山。发北山石椁，乃写蜀、荆地材皆至。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于是立石东海上朐界中，以为秦东门。因徙三万家丽邑，五万家云阳，皆复不事十岁。

这段记载讲了四点：

第一，修建原因。秦始皇修建阿房宫是因为咸阳城中“人多”“宫廷小”（将六国的美女悉数运至咸阳，秦国的宫殿自然容纳不下），所以，秦始皇决定在上林苑中修建这一座庞大的朝宫，这座朝宫的前殿就是阿旁宫。

第二，得名。阿，近；阿房，意思是宫殿四周都是房；“阿房”并不是这所庞大宫殿前殿的名字，而是暂用名，只是因为全部工程未完，建完之后秦始皇要另外取名。

第三，修筑情况。阿房宫始建于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两年后，宫殿未建完秦始皇就病故了；秦二世继续修建，尚未修完二世被杀；子婴继位四十六天秦亡，仍未修完。所以，阿房宫实际上是一座“烂尾楼”。

第四，规模。阿房宫规模宏大，它的东西长五百步，南北宽五十丈；殿中可以容纳万人，殿下可以竖起五丈高的大旗。

杜牧的《阿房宫赋》只有六百余字，但是它写出了阿房宫建筑的壮丽与宏伟、美人的绝色与众多，因此，此赋一出，“阿房宫”名扬千古。全文如下：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陈允亮校点《樊川文集》卷一《阿房宫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杜牧在这篇名赋中提出了两大问题：

一是秦始皇骄奢淫逸过度。二是大秦帝国亡于自身。尤其是“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振聋发聩，令人深思。

杜牧通过《阿房宫赋》提出了一个秦亡于自身骄奢淫逸的新命题。加之这篇赋确实写得精美绝伦，所以，杜牧的观点迅速得到传播。

这种传播给后世带来了两大结果：一是以为阿房宫修建完毕；二是认为秦始皇败于骄奢淫逸。

前者是一种误解。不仅秦始皇病故之时阿房宫没有修完，而且秦二世继位之后重新修建也没有修完。阿房宫既然是没有修完，哪有杜牧《阿房宫赋》描写的那样美女如云？哪有可能有绝色佳人生活于其中？杜牧对阿房宫的描写不过是作者的想象之词。但是，文学的真实倾倒了无数读者，后世读者都认为秦始皇阿房宫已经竣工，非熟读《史记·秦始皇本纪》者难以知道阿房宫只是一项未完成的工程。

后者提出了秦始皇败于自身的骄奢淫逸。由于秦始皇骄奢淫逸，只顾个人享乐，不顾百姓死活，将天下百姓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这才有了“一夫作难”而“天下云集响应”的后果。“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秦始皇只顾自己享乐，他没有想到天下苍生也想过太平日子，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秦始皇大修宫殿，只图个人享乐的确是导致百姓忍无可忍最终爆发大规模民变的重要原因之一。

阿房宫的规模之大、劳民之深在秦始皇所有工程之中稳居首位，后世文人拿阿房宫说事就成了历史的必然。其实，我们前面讲到魏明帝欲大修宫殿遭大臣劝谏，大臣劝谏的依据就是秦始皇大修阿房宫引发百姓不满，从而导致天下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