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炸弹爆发后的余韵久久回荡在虚空中,把所有声音都屏蔽在了无形的屏障之外,足足过了好几秒,一名津海市委领导才挤出声音:

“什……什么意思?他不是‘画师’吗?阿归是谁?”

林炡强压情绪刚要开口,却被张志兴抢了先:“知道金三角的毒枭塞耶么?你要是知道塞耶,就能知道他独生女身边最忠心的保镖是谁。”他恶意地向吴雩一瞅,笑道:“你看,区区十年就没人知道你了,多可惜——想当年连方片j金杰都得管你叫一声哥,是不是?”

方片j?!

没人知道阿归是谁,但提起方片j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让金杰叫哥的可想而知是什么角色。那市委领导脸色霎时更难看了,铁青地指着吴雩哆嗦了半晌:“可是……可是那没道理啊?十二年卧底回来换了人,你们云滇发现不了?你们简直——简直——”

林炡声音紧绷绷地:“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怎么不是我们想的那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把毒枭的人当作功勋卧底塞来我们津海,你们到底是想干什——”

“吴支队长。”这时宋平沉声打断了:“你难道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满室霎时安静下来,众目睽睽之中,只见吴雩垂眼望着身前凝滞的空气,没有看任何人,更没有看步重华。

少顷他终于吸了口气,说:“没有。”

“你……”

“是我顶替了解行。”

——是我顶替了解行。

他每个字都非常平淡又清晰,但却像烧红了的钢针,宋平勃然色变:“吴支队长!”

另一边林炡终于忍无可忍:“我说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所有人都他林炡异常焦躁的声音一震,紧接着只见他深吸了口气,再次强压住情绪:“卧底计划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复杂,我也是在张博明死后才慢慢摸索出头绪,但我敢肯定十二年来的画师都是吴雩。从锦康区看守所坐牢开始算起,到一年前围剿鲨鱼,从头到尾没别人,都是他!”

“放屁!”刚才那领导简直气极了:“你们云滇他妈的敢用一个毒枭的马仔当卧底啊?!”

“别那么叫他!”一直没出声的步重华猝然喝道。

领导被吼懵了:“你你你……”

“都安静!”宋平呵斥了句,皱眉转向林炡:“那解行是什么人?”

林炡看了吴雩一眼。

明明是所有混乱的中心,这个人却格外沉默安静,像是所有情绪、所有神态、甚至所有声色都从他身上褪去了,如同一潭死水般无声无息。

“解行是特情正式备案的卧底人员,代号‘画师’,但他并不是特情组唯一的卧底。十三年前我们分批送出了很多人,都是经过层层考核选出来的,都一样的忠诚优秀。”林炡顿了顿,似乎很难找到合适的词句修饰自己的意思,最终只能放弃了:“——解行只是一个庞大计划中最末端的一环。”

真话虽然难听,但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跨度如此之长、烈度如此之剧、各方面投入资源如此巨大的渗透行动,怎么可能把所有赌注押于一身,让一个二十岁年轻人单独挑大梁?

“当年的渗透计划名为选卧底,其实各方面要求都跟训练特工无异,否则派出去的人根本没能力渗进金三角的贩毒核心。解行确实出类拔萃,但他只是一个大三|退学的实习学警,正常情况下他都不该被招进来,是张博明把他私下推荐给了特情组总负责人胡良安,然后老胡给了他破格特许。”

说到这里林炡表情也有点复杂:“特情组派出去的每个卧底都有自己的行动代号,而解行最初的行动代号,叫做探骊。”

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想要夺取这深渊九重之下的稀世明珠,就得趁着恶龙憩息短暂的机会,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从其颔下偷取,此为探骊得珠。

“张博明的计划,是让解行去劝说策反当时已经深入毒帮核心的阿归,让阿归成为特情组真正的间谍。但这么做是违反保密原则的,因为谁也不知道解行和阿归这两人之间最后会是谁策反了谁,所以张博明的私下计划只得到了胡良安口头允许,但特情组没有文字备案,其他人也完全不知情。”

“后来三年间,特情组有些渗透计划取得了很大进展,绝大部分都停滞不前,也有几名卧底英勇牺牲了。而在当初放出去的所有人里,只有解行这条线堪称是奇迹,不仅一路披荆斩棘,甚至协助边境缉毒布下了好个监视站和情报网。所以到第三年的时候,老胡让特情组把绝大部分资源都倾斜到了解行这条线上,画师成了特情组深入敌阵最重要、最关键的刀锋。”

宋平视线一瞟吴雩:“但实际上以画师名义为特情组卖命的人是阿归?”

林炡说:“对。”

“老胡敢让张博明这么干,这胆量从何而来?”宋平眯起了锐利的眼睛:“难道阿归跟解行是双生子?”

双生子之间的忠诚和情分比亲兄弟更甚,确实可能说服特情总负责人胡良安为此冒一点风险,宋平算是问到了点子上。但问题是双生子怎么会一个上了公大,一个去给毒帮当马仔?

现场所有人都同时露出了恍然和迷茫的神色,只有步重华始终紧紧盯着吴雩,脑子里闪电般浮现出那张军训集体合影——白杨般挺拔的青年学生,与眼前这孤独沉默的侧影渐渐重合,但又逐渐错开,终于显出了眉角眼梢极其微妙的不同。

但当时那些最细微的疑惑,当初都被他以集体照像素模糊、十二年岁月磋磨为由,潜意识说服自己忽略过去了。

直到现在他才无比鲜明刺痛地意识到:不,不是。

那并不是同一张脸,那不可能是双生子。

“……不是。”林炡干涩地回答,略微转向吴雩低声问:“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们应该是表兄弟,对吧?”

吴雩开始没出声,过了好几秒,才突兀地把脸往背阴面微微一偏。

这个动作很轻,在场所有人都没发现,只有步重华在电光石火间看穿了他最隐秘的心思——他想躲避自己的视线。

他甚至不想再当着自己的面开口说任何话。

“等等,姓林的,你们到底在搞什么?”这时另一边津海市领导忍不住了,又急又气问:“连双生子都不是,表兄弟你们都分不出来,你们他妈的就是故意把人塞给我们的吧?!”

“特情当年的规矩确实有漏洞,但那些卧底个个都是刀尖悬命,留几张档案照片就不错了,难道叫他们出发前每人拍几张高清大特写挂办公室墙上?”林炡态度也不太好:“十二年高危潜伏,你知道会遇到多少伤病、多少意外,相貌身材甚至五官改变一点都是正常的!再说除了张博明,我们根本都不知道有阿归这么一个人存在,上哪去联想卧底回来换了个人这种事情?!”

老领导一时语塞,然后疑上心头:“不对啊,那胡良安呢?张博明死了,总负责人也糊了眼?”

话音刚落周遭就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林炡一开口却欲言又止,脸上慢慢露出荒谬、讽刺、无奈,以及种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复杂神情。

吴雩无声地闭上了眼睛。

“……老胡中风了。”半晌林炡终于无可奈何道,“突发脑梗死,根本来不及交待任何事情,那是两年以前。”

四下一片安静,连宋平都哑口无言。

步重华心底被重重一撞,泛上麻痹的刺痛。

命运多数弄人,但放在阿归身上,那应该是命运对他连半丝善意都不曾有。

胡良安当年人老成精,多年心血操劳,脑力超负荷运转,最后突发中风实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如果这事发生得早一点,张博明可能会意识到未雨绸缪的必要性,会立刻就把阿归的存在密告于后来的特情组负责人冯局;偏偏不巧的是,快两年前恰好是特情组正准备对鲨鱼进行收网、再过几个月就尘埃落定了的关键时刻。

张博明不会觉得在仅剩的几个月里还有什么变数,也就不会急着立刻把阿归的事往上捅。毕竟在他的认知里,阿归死于红山刑房,已经死了整整十年,何必急着这几个月?

更重要的是,如果解行载誉归来,两人一起向上级汇报当年阿归的秘密,看在画师累累战功的份上,还有谁会对阿归的身后名誉、烈士待遇有丝毫吝啬和非议?

——张博明的想法并没有错,错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画师十年前就换了人,更没想到自己的生命会在那个下午戛然而止,跟胡良安一样来不及留下半个字!

“也就是说十三年前的内幕只有三个半人知道,胡良安、张博明、解行,加半个张志兴。”宋平顿了顿,利刀般的视线在林炡周身一打量:“那你呢,谁告诉你的?”

林炡苦笑了下:“张博明。”

“是那天下午你拿着纸条去他病房质问的时候?”

“……不,”林炡眼底有些悲哀:“是他离开后的第十五天。”

宋平一怔。

“那天上午我接到调查组的电话,说解行坚决否认涉嫌杀害张博明,而我对画师的指控也缺少实证。我非常愤恨,准备出门面见调查组领导,但这时有人敲响了我的办公室门……”

“锦康区看守所?”林炡手臂上搭着外套,脚步丝毫不停,语气莫名其妙且不耐烦:“我什么时候跟你们说过要销毁纸质档案,这种事跟我扯得上关系?”

来人是电子信息科负责人,脸上同样一片疑惑和莫名其妙:“您自己签发的内部指令啊,呐您看这日期,十五天前,没错吧?”

十五天前。

仿佛无形的钩子在神经末梢一绷,林炡猝然停下脚步。

“您让锦康区看守所销毁被指定的部分陈年纸质档案,以配合电子数据档案库的建设工作,而且必须要在半个月内尽快完成——您看这落款没错吧,是您的后台账号对不对?要求销毁的那部分老档案已经按保密原则销毁过啦,我来向您汇报电子数据库现在的运作情况,首先从服务器架构开始说起……”

来人还在叨叨汇报什么,但林炡已经没心思听了。他恍惚抬手向对方摇了摇,梦游般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嘭然关上门。

整个特情组里知道他密匙密码的只有一个人,可十五天前那个人死了。

某种冰凉的猜测如水底黑影,渐渐浮上林炡心头。

他几乎是仓惶地拔腿回到办公桌后,打开电脑登陆后台,查看历史操作痕迹;屏幕上一排排数据映在他瞳孔深处,随即猝然停下,整个人难以抑制地战栗起来。

——十五天前,下午5:39分,他的密匙登陆情报网,修改了电子档案库里的一份收押文书。

被收押人叫做解千山。

那天下午所有阴差阳错的命运,都在那一刻得到了解释。

五点,林炡带着纸条敲开张博明的病房门,心灰意冷的吴雩已经不再关心他们打算如何处理自己,从走廊拐角转身上楼回到了自己病房;

五点十分,张博明烧掉纸条,称自己想单独静一静,满腹狐疑的林炡不得不告辞出门,来到了医院一楼大厅;

五点二十,张博明用林炡的密匙登陆后台,迅速下达了让云滇锦康区看守所配合电子档案库建设工作,尽快销毁陈年纸质档案的内部指令;

然后张博明做了生命中最后一件事。

他调出锦康区看守所收押档案上解行身穿囚服的照片,对面部五官做了细微修正,让属于解行的那部分特征变得模糊,整体形象更削瘦,眼眶也略微加深,更靠近年轻时的阿归。

解行牺牲,胡良安无行为能力,张博明单人不成证。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为已经死亡十年的“毒贩马仔”阿归证明清白,索性便让那从未被命运善待过的名字永远消失,让他余生以解行的名义,行走在明光堂皇的人世间。

这一看似多余的举动实则非常缜密,也是张博明情急之下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而当时他之所以用林炡的密匙,是因为他不确定这些年来自己的密匙已经在父亲那里暴露了多少,更不想让阿归的安危成为日后父亲拿捏威胁自己的筹码。

当天下午近六点,当张博明登上医院天台时,心里可能还在反复斟酌回头如何跟林炡解释。是否能争取来林炡的帮忙和掩护。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再没能走下那座天台,仅仅数分钟后,他从高空坠落,飞溅鲜血染红了阴霾天穹。

他应该更没想到,自己告别人世半个月后,林炡从锦康区看守所一次莫名其妙的工作报告中发现了端倪,继而抽丝剥茧,推导出整个真相,使在高强度讯问中精神几近崩溃的吴雩终于获得了最后一线生机;时间再往后推一年,那份被他修改过的收押文书被传真去了津海市南城分局,审讯室里的年大兴还在滔滔不绝揭发当年解千山坐牢越狱的罪行,审讯室办公室桌面上,照片中的解千山还是个年轻人,黑发剪得很短,皮肤很白,身穿蓝色囚服。

只解千山唤行客,谁知身是未归魂。

十三年前的阿归与解行站在同一具躯壳里,他们的目光穿越了纷飞战火与离乱时空,与十三年后的步重华平静对视,无遮无挡。

“也就是说,你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推导和猜测,没有文字实证?”宋平紧皱眉头沉沉地问。

城市霓虹从远处遥遥映照着烂尾楼,一排排脚手架在大厅内投下纵横的阴影。林炡咽了口唾沫,终于低声说:“没有盖过公章的文字实证。”

“什么意思?”

“……我拿到了十几年前张博明的书信记录,调查了解行被派出去头三年特情组的情报往来,还去秘密探视了胡良安。那个时候老胡听到‘阿归’这两个字还有反应,张着嘴啊啊地叫,脾气变得很坏,挣扎拿东西砸人。医生说那其实是因为他心里发急,他的大脑在提醒自己忘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但他说不出口,不论怎么挣扎都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林炡低下头,一拳捂着嘴巴,片刻后他恢复了沙哑而平稳的语调:“不过那是一年多前了,上个月我去探视他时,老胡瘫在轮椅上笑呵呵的,看见人也笑,看见鸟儿也笑,看见大街上的汽车也笑。他安详而快乐,已经彻底消失在那个我们触碰不到的世界里了。”

林炡看向吴雩,吴雩垂下了略微发红的眼眶。

“我感情上的确是,”宋平声音艰涩喑哑,但突然顿住。

他控制了下情绪,然后转了话锋,说:“但情理上我必须把吴支队长带回去配合调查,这件事的牵扯面实在太广,可能需要对当事人采取一点措施……”

林炡猝然变色,刚要扬声说什么,刚才那发急的老领导冲口怒道:“什么吴支队长,来人把他给我押回去!老宋你不要犯糊涂,你知道这件事情性质有多败坏,有多严重吗?!”

宋平说:“老纪你先别……”

但那姓纪的老头根本不想听:“别什么?!你知道这姓林的嘴里哪句真哪句假,他说这姓吴的是真卧底你就信?他说解行死在十年前你就信?!谁知道这是不是他们不小心让毒贩混进特情队伍里,为了掩盖事实编出来的鬼话?!”

宋平也发怒了:“你这纯粹是阴谋论,你不能——”

“不能什么,你知道这种大事报上去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啊?!你以为你头上那顶官帽还戴得住?!”那姓纪的老头简直气极了,随便指了两个老部下,又一指吴雩:“拉走!上强制手段!”

“老纪你想干什么!”宋平怒吼。

“你才是想干什么!”老纪领导吼声比他还大。

翁书记一拍宋平的肩:“先带回去,从长计议,这件事太大了,我们津海确实做不了主……”

“把那姓吴的带走!上铐带走!!”

——砰!

巨响震荡耳膜,混乱戛然凝固,所有人惊愕地扭过头。

步重华一手向大楼外平举着枪,枪口兀自袅袅冒烟,声音简短紧绷:“我看谁敢上铐。”

老领导满面怒红:“你——”

步重华一抬眼盯住他,缓缓地重复:“我看谁敢上铐。”

黑暗中他眸光森寒,和当刑警时截然不同,隐隐有些令人心惊的东西。姓纪的老头只觉兜头一泼冰水,凉意不由蹿起,这时只见步重华将那把非制式黑枪子弹退了,甩手一扔,啪!

手|枪摔在地上,好几个人同时触电般向后一耸。

步重华面朝着众人,缓缓后退数步,停在吴雩身前半米处,扭头低哑地问:“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吴雩望着身侧黑暗的长夜,一言不发。

“吴雩,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步重华看着他苍白淡漠的侧脸,语调压抑但可怕地平稳,一字一顿道:“只要你现在开口,说什么我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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