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认识郜琳琳,我睡过她。”刁建发坐在审讯椅里,无可奈何笑了声,说:“是她父母同意的,怎么着?算强|奸吗?”

步重华隔着单面玻璃坐在监听室里,外套搭在肩上,一手撑着额角。只见刁建发话一落地,审讯室里几个刑警明显都有点想揍他的意思,但勉强压制下去了。

“你在全能|神邪教中的具体职务是什么,直接上线和下线分别是哪些人?”主审刑警严肃问。

主审刑警姜文国年纪比较大,过两年就该退休了,为人古板得有点过,是那种看见蔡麟蹲椅子上吃饭都会批评他两句的人,平生最讨厌就是刁建发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罪犯——要不是步重华现在就坐在外面盯着,刁建发说完第一句话之后,被铐的姿势就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规整了。

“你们想让我提供教里的情报和更多犯罪人员对吧,”刁建发无所谓地道:“行,我是八|九年前经朋友介绍入教的,因为开酒吧人脉广,路子比较活,所以晋升得快。既然被抓了也没什么好瞒的,你们给我张纸笔,我现在就能把津海下属县城的教会分布和主要组织图画给你们。”

“……”老姜愣了几秒,示意书记员给他找了纸笔,解开刁建发右手的手铐。刁建发也不含糊,直接拿笔就在纸上唰唰写画起来,许久后真的画出了一张简略的网状分布图,主要人员及职位、除了丰源村外的其他几个城镇“接待家”地点都清清楚楚列在上面。

“我这样算主动配合,戴罪立功了对吧?”

老姜一迟疑,耳机里步重华沉声道:“算。”

“算,”老姜心里一定,将那张纸递给同事示意送出去,又转向刁建发:“你是怎么认识李洪曦的?”

“李洪曦那小子八成有性瘾。”刁建发摇头哼笑起来,一派轻蔑之意:“大概去年五一小长假前后,我无聊跟一个狼圈的朋友出去聚会,在洗浴城里碰见了他。这小子老家说是县城,其实就是农村,穷得要命又爱生,不知道丢出去几个才生了他,砸锅卖铁才供到研究生毕业。大概因为心里还是自卑,又不敢不奉承学历高能赚钱的老婆,久而久之心理就扭曲了,一边标榜自己是凭真本事奋斗上来的,孝顺节俭老实人,跟靠啃老靠拆迁的津海本地人不一样;一边又暗暗地忌讳人家说他出身低,老家不是城市户口。他唯一的长处大概就是皮相还能看,又会对女人甜言蜜语,哄得他老婆以为是真爱,他倒觉得自己这是在忍气吞声,蛰伏以谋大业……”

“什么大业?”老姜敏感地打断了他。

“还能是什么,你说他费尽心机套住一个城市独生女是为了什么?”刁建发嗤笑道:“他私下都不管他老婆娘家叫岳父岳母,管他们叫‘绝户’。”

老姜家也是独生女,闻言翻了个巨大且毫不掩饰的白眼。

“不过他这样的人是我们最爱吸收的,跟肥羊没什么两样。因为怕人说他小气,所以格外充大款肯花钱;又恨不得上尽天下女人,报复她们嫌贫爱富物质虚荣。其实他哪敢去‘报复’城里女人?分分钟闹独立给他看。还不是憋着一股气去找郜琳琳这样的乡下女孩子。”

老姜冷冷道:“是你牵线他认识被害人郜琳琳的?”

“是,最开始信这个的是熊金枝,然后姓郜的一家人都信了,在他们村是信得最早的一批。”刁建发说起邪教经营发展来驾轻就熟,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坐姿:“这个教在城镇农村发展的第一目标就是当地中老年妇女,因为大部分文化程度低,日子过得又不顺,微信上那些‘微波炉能致癌’、‘不转不是中国人’、‘全世界都震惊了’信的都是她们。她们一旦入教,就会自发对家里人宣传,绝大多数能把一家人都拖下水;全家下水以后就会自发对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宣传,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越偏僻的地方越是整个村庄整个村庄地沦陷。”

“熊金枝把她男人孩子都带进教里,唯独郜琳琳不太信。她不信我也不管,教众那么多我也没工夫一一都管到,直到三月中旬我去丰源村收‘献金’,郜伟才告诉我他姑娘几天前离家出走跑了,找遍了亲戚家都没找到,我一听就觉得不好。”

“为什么?”老姜问,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出乎意料的是刁建发的回答非常简单:“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她知道丰源村,知道我,知道郜伟作为‘接待家’集中收取过多少献金。而且熊金枝说她姑娘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完全不顾念父母亲情,是能干出报警上访这档子事的。”

刑警面面相觑,连单面玻璃外的步重华都坐起身,眉宇间浮现出一丝狐疑。

——他怎么没提人骨头盔这四个字?

“于是我请人吃饭花钱,找了些关系,没费太多工夫就查到了郜琳琳跑到津海市,藏在了老昌平区。”说到这刁建发笑着瞅了瞅老姜他们几个警察,笑容中似乎闪动着几分讥诮,但随即又恢复了平直的叙述:“知道地址就方便了很多,我给高宝康十万块钱让他去‘解决’一下,他答应了。”

“……他答应了什么?”老姜眯起眼睛重复问。

刁建发回答得理所当然:“答应去解决郜琳琳啊。”

“那年小萍呢?”

刁建发反问:“谁是年小萍?”

审讯室陡然陷入安静,乱麻般的怀疑从每个人脑海中同时升起。

咔擦一声响,门被推开了,几名刑警同时回头:“队长!”

步重华右手一压示意不用起身,随即直盯刁建发,半句废话没有:“不用隐瞒我们,李洪曦已经招了。”

“——陈元量一百二十万卖给你的人骨头盔现在在哪里?”

霎时刁建发全身一震!

陈元量三个字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难以置信、果然如此、挣扎犹豫……种种情绪同时闪现在那张脸上,随即因为强行掩饰,他脸上肌肉奇怪地扭曲了起来:“李洪曦招了什么?我不知道,人骨头盔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姜脱口怒道:“你——”

“我是给了陈老一百二十万,但你们有证据证明那一百二十万是为了买人骨头盔吗?”

周遭一片死寂,刁建发直勾勾回视着步重华,嘴唇不住颤栗,就这么发着抖冷笑了一声:

“或者说,你们有证据,证明那个人骨头盔真实存在过吗?”

“没有证据。”步重华疾步下楼,沉声道:“人骨头盔从头到尾都只存在于何星星跟李洪曦的供述里,这种卷宗呈上去会被检察院退侦。”

刑侦支队气压低得可怕,数名面色不善的刑警紧跟在步重华身后穿过走廊,廖刚浓眉紧锁出一个川字:“根据经文保处对陈元量早年经历的调查,他在九十年代曾经入藏进行研究工作,住在牧民家里,很可能就是在那时得到了一些藏密相关的东西。这几年人骨法器被炒得很热,他把藏品私下出售是有可能的,否则以正常收入绝对支撑不起那一屋子家具玉器收藏的花销。”

“但现在已经没证据了。”步重华脚步不停,招手叫来蔡麟:“你立刻去找经侦曹支队,请他今天务必抽时间开案情会,排查跟陈元量交易的非法账户、地下钱庄、境外对敲资金来源,想办法摸出买家的线索。如果陈元量涉及宗教文物倒卖,人骨头盔应该是他最后也是最珍贵的藏品,在这之前他肯定完成过不止一笔交易。”

“明白!”

蔡麟一溜烟应声而去,廖刚忧心忡忡问:“但即便找到陈元量之前的交易记录,在他咬死不认的情况下,我们怎么证明人骨头盔这件东西曾经流出过他的手呢?”

“你忘了证据链上最关键的那个人了吗?”步重华沉沉道。

廖刚下意识:“——谁?”

“高宝康。”

步重华推开刑侦支队大办公室门,所有人纷纷起身:“队长!”

“通知内河搜救中心和110报警平台,征调五月二号案发至今四里河流域的所有溺水警情,同时配合水上派出所扩大搜索区域,四里河往下直到环城河、南运河、津海港,中途能调的所有监控录像都征集过来广泛筛查。另外,为防止嫌疑人高宝康逃出津海,立刻将协查通报发给各地铁、机场、码头、火车站、汽车站、高速公路监控站,二十四个小时内再没有结果,联系市局向全社会签发通缉令!”

“是!”

步重华疾步穿过大办公室,所到之处人仰马翻,所有人迅速起来收拾东西,几乎立刻就在各自探组编制下开始了行动。廖刚叫住队里几名老刑警叮嘱好各项细节,突然步重华过来一拍他肩:“廖刚。”

“是!”

“带人去市局法医所,”步重华低声吩咐:“排查五月二号以来河里打捞出的所有无名尸体包括零碎尸块,如果有无法分辨面目的腐尸,就去找咱们上次请吃饭的那个耿主任,立刻插队进行dna对比。”

廖刚心头一凉:“难道……”

“是,高宝康活着逃出津海的可能性非常小。”

步重华的声音轻而阴郁,他扭头望向玻璃窗,越过楼下熙熙攘攘的马路和远处繁华巨大的都市,只见阴灰天穹之下,四里河水滔滔,向着远方浩瀚的渤海奔流而去。

“我们必须要准备面对最坏的情况,就是他和郜灵年小萍一样,都死在了五月二号那一天。”

步重华不祥的预感一语成谶。

水文局、交管局、打捞队、法医所、水上派出所……能调动的所有资源都调动起来了,从分局支队到各派出所刑侦治安大队,无数警力在这茫茫天幕下辛苦奔波,然而高宝康却如泥牛入海,踪迹全无。

天色从微曦到黄昏,从暮霭到黑沉,几百通电话接进打出,十多批警车呼啸来去,然而雪片般纷沓而至的消息中,没有一个是好消息。

“五月二号至今报到市局的十四起溺亡中十二具尸体已被认领,还剩两具不符合嫌疑人年龄特征,已被排除!”

“打捞队再次确认没发现任何可疑物体,110报警平台的溺水警情也被彻底清查,没有符合嫌疑人特征的案例!”

“市局已签发面向全社会的通缉令,目前接到各种线索上百条,但大部分都跟五零二案扯不上关系,剩下的暂时还在排查!……”

……

“高宝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看这个案子现在谁敢结?!”步重华站在窗台边,背对着敞开的支队长办公室门,一手拿手机贴着耳朵,另一手扶在后腰上,冷静强势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焦躁:“刁建发等人落网只代表郜琳琳沉冤得雪,年小萍的被害原因却根本没头绪,人骨头盔怎么可能就这样人间蒸发了?李洪曦在保护刁建发,刁建发在保护陈元量,这帮人背后的一连串犯罪事实刚浮出水面,我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它们沉下去!”

最后几句话响得近乎呵斥,吴雩皱着眉头从自己座位上起身,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又迟疑着站住了。

“你听着,只要48个小时拘传期没到,就轮不到我以外的人说话!”手机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步重华一字一句道:“我不管年小萍是什么人,家里还有没有半个亲戚为她奔走,只要她死在我的辖区里!我就要一查到底!”

嘭一声闷响,他把手机重重摔在沙发里,结束了通话。

步重华还穿着两天没换的白衬衣,隐约可见肌肉轮廓和肋骨上的束缚带。因为动气牵扯到伤口,他咬牙抻了抻结实颀长的后背,刚从窗前一转身,就猝然瞥见了门外的吴雩。

“——你杵在那干什么?”

步支队长直直站着,眼神生冷,黑发凌乱,薄唇抿紧,看上去有点狼狈,语气也不是太好,似乎还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微妙地有点生气。

“……”吴雩试探问:“你不回去休息休息啊?”

“我回去干嘛?”

精英阶级脾气还挺大。吴雩想了想又问:“那……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啊?”

步重华挪开目光硬邦邦地:“不用管,我忍一两顿就行。”

吴雩:“………………”

吴雩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想转身离开,犹豫了下又没动。步重华冷冰冰瞅着他,就等着看他是走还是不走,少顷终于听他犹豫着咳了一声,说:“……那我给你订的黑鱼蒸蛋,你要不要勉强吃两口?”

刹那间步重华的表情似乎有点空白。

吴雩从自己座位上拎来一个外卖袋,里面是两盒一模一样的黑鱼蒸蛋配白饭。碧绿葱花洒在嫩黄蒸蛋上,剔刺后雪白肥嫩的黑鱼柳浸在蒸蛋中,刚打开就热汽扑鼻,在灯光下反射出颤颤巍巍的光泽。

“吃吗?”吴雩试探问。

“……”步重华喉结滑动了一下,坐下来淡淡道:“吃点也行。”

一冰箱全是有机食品、大脑里有个区域专门计算每口食物热量、家里健身房配备体脂称的精英阶级竟然还挺随和。

吴雩放下心来,拆开筷子递给他,步重华嘴里随意似的唔了声,说:“你别走了,跟这一起吃吧。”

“你吃香菜吗?”

“不吃。”

吴雩刚打开店家附赠的一小盒香菜碎:“你这个拿香菜汁洗澡的人竟然不吃香菜?”

“我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拿香菜洗澡,就是遇到高腐的时候。久而久之养成了条件反射,香菜的味道意味着要出现场,意味着会遇到高腐。”步重华说:“所以我建议你也不要吃,兆头实在不吉利……算了。”

吴雩已经把香菜碎洒在了自己的蒸蛋上,闻言揶揄地瞅了他一眼:“你这当领导的竟然还挺迷信。”

支队加班到夜已经深了,他们两人隔着办公桌,一人面前一盒热气腾腾的晚饭,雾气让视线变得不太清晰。蒸蛋鲜美软嫩,鱼柳肥白爽滑,连拌着的米饭都一粒粒鲜明适口;吴雩斜签身体坐在对面,屋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呼吸和咀嚼时细碎的声响。

难以明言的焦躁和抑郁都像被一张洁白软布轻轻擦去,淡化成不明显的痕迹。

“刚才你跟谁打电话发那么大火啊,”吴雩吃着饭随口问。

“……市局。”

“?”

“催结案。”

吴雩嘴里一口鱼肉,挑眉做了个不出所料的表情。

“刁建发买凶雇佣高宝康杀害郜灵的犯罪事实已经很清晰了,口供物证俱在,这个没有问题。但年小萍为什么在同一天被害,被害后凶手为何放过了何星星,以及李洪曦为什么要潜入郜灵家对她的室友下手,这些谜团却还没解开。如果迫于七月峰会需要维|稳的压力而匆匆结案,只会帮陈元量他们掩盖背后真正的犯罪动机。”步重华深吸了口气,沙哑道:“我总有种感觉,陈元量很笃定刁建发不敢供出自己,他们对年小萍的死一定知道些内情。”

吴雩无声地点点头,气氛有些凝重,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少顷他三两下扒了最后一口饭,用纸巾抹抹嘴说:“我吃好了,出去抽根烟,你慢慢吃。”

“干嘛呢,”步重华立刻挡住了他还包着医药绷带的左手,“拿开,我来收。”

步重华起身收好两人的空饭盒、脏筷子和沾着油的餐巾纸,又抽出纸巾擦掉了吴雩落在桌面上的饭粒,动作利落毫不忌讳。他把所有垃圾都放进空塑料袋里扎好,才抓起办公室门钥匙,头也不抬说:“我跟你一起下去。”

吴雩正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没点,闻言含糊地“啊”了声:“你也抽?”

“不抽。”步重华眼睛没看他,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再次把手伸进内袋摸到那两个盒子,才率先走出办公室,背对着吴雩淡淡道:“给你看个东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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