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高, 消息看到了,想个法子追查一下李雨欣生母以及步薇父母生前是否有共同的购毒上家……什么,他们都不在一个地方?废话我当然知道他们不在同一个地方, 你先把李雨欣他生母抓了,审出上线再顺藤摸瓜, 难道还找不到这两个地方毒贩网络的交叉点吗?”

高盼青的声音从手机那边传来:“行吧严哥,那我现在就通知江阳县派出所抓人去。”

“连环绑架的第一案被害人很有可能跟这个贩毒网络有关,务必记住, 江阳那边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我。”严峫刚要挂电话, 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喂喂, 老高, 别挂。告诉江阳的弟兄们给老子好好办事, 办成了绝不亏待他们, 别到时候说我们省会城市的大哥穷酸寒碜,光知道赶着马儿跑, 又不知道给马儿喂草。”

咔哒!

一名医生推门走进卫生间,恰好听见他以“江阳的弟兄们”为开头的最后半句话。

“知道!”市局配发那国产机让高盼青的回音格外响:“老规矩, 绝不让为大哥办事的小兄弟们吃亏!”

严峫满意地嗯嗯几句,摁断通话, 抬头一看。

医生:“……”

严峫:“……”

此刻在医生眼里看来场景是这样的:

一名身高近一米九,衬衣袖口卷到手肘, 露出的手臂线条紧实无比, 满脸匪气且神似古惑仔的大哥, 正一边叼着烟一边跟手下打电话吩咐事情, 不知道今晚准备集结人手去砍哪个场子。

严峫夹着烟的手指僵在了半空,身边禁止吸烟四个大字格外醒目。

严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医生:“大哥你抽大哥你抽……”

严峫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医生飞快跑了,速度快得刘翔点了炮仗都撵不上。

“噗……”严峫回头一看,江停在隔间里捂着嘴吭哧,一见他转身,立刻清了清嗓子恢复面无表情,“那什么,走吧。”

“你笑什么啊?”严峫指指门口医生逃窜的方向:“这就是刚才那放水的,没听出来声音是一个人吗?就这尿急尿频尿不尽的样子一看肾就够呛,还吹什么晚上给他老婆吃好的,能跟我比?”

江停:“行行行……”

“晚上你就知道了,”严峫不怀好意地撞了他一肘子,拉着他要往外走:“男人的肾你不试都不知道。”

“等等,”江停拂开了他的手:“你先出去。”

“干嘛啊?”

“我过两分钟再走。”

“不是,你想干嘛?”

两人彼此瞪视,半晌江停终于败下阵来,迸出两个字:“杨媚……”

严峫瞬间明白过来。

刚才他溜进来的时候没撞见杨媚,但万一杨媚此刻还在外面等着,瞧见他俩同时出来,再一联想两人在男洗手间足足待了二十分钟……

严峫一乐,说:“行啊。”

江停摆手示意他快走:“别给杨媚碰见。”

严峫摁熄烟头,刚准备要走,突然想起遗漏了什么似的,又转回来,强行凑在江停衣领间嗅了嗅,然后把他后脑被隔板压得翘起来的头发用力抚平,才冲他一笑,转身出了卫生间。

门开了又关。

江停微微出了口气,活动活动颈椎,试图凭借这个动作平息内心失落、放松和迷惘等种种难以形容的滋味。正当他无坚不摧的心理堡垒刚要重新树立起来时,突然只听门外走廊上传来严峫响亮的声音,犹如一百台蓝翔推土机轰轰而过,刹那间把他的心理建设稀里哗啦推了个干净:

“哟,这不杨老板吗!”

江停:“………………”

“严副,”杨媚瞬间警惕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江哥呢?”

严峫暧昧一笑。

此刻不仅是厕所里的江停,连杨媚一见这笑容都陡然升起了脱下高跟鞋照脸抽的冲动。他慢慢重复:“你江哥?”

说着他顿了顿,嘴角上挑:“那你得问他去呀。”

杨媚:“……?”

严峫双手插在裤兜里,在杨小姐的瞪视中优哉游哉地走了。

杨媚莫名其妙呆立半晌,怀疑的目光在越来越远的严峫背影和男卫生间门之间来回游移,终于忍不住冲着洗手间,小心翼翼地叫了句:“江哥?江哥你在里面吗?”

她江哥此刻正抬头望天,默然无语。

“江哥你没事吧?”

正当杨媚的脑回路如脱缰野马,光速发散到某些不可言说的画面上时,突然手机嗡地一声,只见江停来了条短信:

【我在楼下停车场等你,人呢?】

“停车场?”杨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江哥什么时候离开的?”

但纵使满腹疑虑,江停就是有某种让周围的人都懒得动脑子的魔力,杨媚一边嘟囔一边离开了男卫生间门口,兴冲冲往电梯走去。

江停听见高跟鞋蹬蹬蹬地越来越远,终于松了口气,气定神闲地走出门——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这座医院楼下有东西两侧停车场,如果杨媚待会打电话来问怎么找不见他人,他只要说自己走了错路,刚才在另一个停车场等她就行了。

运筹帷幄的江队摁下电梯键,对着金属门整整衣襟,下一刻电梯厢从上而下停住,门向两侧徐徐打开。

江停:“……”

杨媚:“……”

空气陷入了一片安静。

“刚、刚才电梯出了故障……”杨媚结结巴巴说。

江停一手扶额,半晌道:“刚才我的脑子也出了故障。”

·

惨白毫无生气的病房里,步薇涣散的视线久久凝视着浮尘。

刚才一番挣扎哭闹,让她头发和睡裙都扯得乱七八糟。韩小梅仔细把灰拍打掉,又把她的麻花辫儿解开,用梳子小心翼翼梳通头发,重新挽了个漂亮松散的小荷包。

“你的头发可真好看,要是我头发有你一半柔顺软亮就好了,哎。”韩小梅顺手拿起镜子,笑道:“这个发型满意吗?”

步薇毫无焦距的视线终于慢慢集中,看向镜子里满面苍白的自己。

片刻后,韩小梅突然发现,少女嘴角缓缓浮起了一丝几乎称得上是微笑的弧度:

“姐姐……”

这是从昨天到现在韩小梅第一次听她主动开口,立刻提起了全部的注意力:“哎?”

步薇说:“你也很好看。”

“你说我呀?我可不行,从小就糙。”韩小梅捧着脸笑道:“实习以后就更糙了,每星期三次晚班昼夜颠倒,成天上火起泡,才进市局没多久皮肤跟老了三岁似的,哈哈哈——”

步薇细声细气地问:“你的上司很凶吗?”

韩小梅立刻意识到她指的是严峫。

这是个好现象。在谈判审讯中有非常重要的一环,就是跟问询对象拉近距离,消除警察身份给人带来的天然戒备,一旦对方从心底对你放下隔阂,就能以主动的姿态配合问询,也更有可能提供更多线索。

“你说严队吗?他只是看着凶,其实人可好了,经常自掏腰包给我们买吃的,带我们实习生也尽心尽力。”韩小梅眼角余光偷觑着少女的神情,想了想又故意道:“他表面上严厉只是因为不会跟女孩子相处,实际上可害羞啦,据说出去相亲都是别人拒绝他,到现在都没交上女朋友呢。”

步薇嘴角勉强挑了挑:“我有点怕他,但是……”

韩小梅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丝欲言又止:“但是什么?”

步薇抱着自己的膝盖,眼圈又微微红了。

她天生有种特别能激起人怜爱之心的神|韵,不仅对异性如此,甚至对同性也非常明显。韩小梅一看她那含水的眼睛,心立刻软了大半,抱着她的肩头劝道:“没事的,告诉姐姐,我不告诉别人。”

“……从来没人抱过我,我爸只会打我,一喝酒就打我出气……从没人像那样,像大哥哥一样抱过我……”步薇发着抖吸了口气,把脸埋在韩小梅臂弯间:“那种、那种安全感,我真的从没有过那种安全感——呜呜呜……”

步薇毕竟没有到那讲风情的年纪,就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美貌似的,一哭起来就像个嚎啕的小孩。但也正因为如此她的哭声才格外触动人心肠,韩小梅不断拍抚她纤瘦的背,愤怒地想如果我有这么漂亮的妹妹或女儿,我天天疼她都来不及,怎么这世上会有人舍得打她呢?

“你、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我,我真的很害怕,我会好好配合的,我真的会好好配合的!……”

“好好好,不说不说。”韩小梅一边拽着袖子给她擦眼泪一边赶紧哄劝:“姐姐保证不告诉别人,来,姐姐给你剥个桃子吃。”

步薇抽抽噎噎地,双肩一抖一抖,仰起脸来可怜地望着韩小梅:“我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

少女在韩小梅鼓励的眼神中用力咽了口唾沫,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能去看看……看看申晓奇吗?”

她这个要求对警方来说简直求之不得,哪怕像韩小梅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实习警都很清楚,主动与被害人接触往往是证人愿意站出来帮助警方的第一步。

“好,没问题!”韩小梅喜出望外,随即突然反应过来:“但我没权限带你去重症病房——你等等!我这就回来!”说着风一般掠出了病房,站在走廊上匆匆拨通了电话:

“喂,严队?”

·

“我不管李雨欣他爸是什么态度,抵触反抗也好,非暴力不合作也好,他闺女现躺在我们市局法医解剖室里,要是他再不主动跟江阳县派出所沟通线索的话,别怪我亲自去江阳把他铐来建宁!……什么,不合规矩?我去他娘的规矩,破案才是我们刑侦人员的第一条规矩!!……马翔你等等,韩小梅那丫头正在给我打电话。”

严峫hold住马翔,接通韩小梅:“怎么着了你又?”

随着手机那边传来的急切话音,严峫的面部表情渐渐发生了非常古怪的变化:“……我让她有安全感?”

“她从小被她爸家暴,姓汪那胖子也不像是什么正经人,可能她长到现在都没接触过靠谱的成年男性。现在她想去看看申晓奇,我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是受害者想对警方开口的重要征兆!所以如果严队你领她过去重症病房的话,也许对她的主观意识有很大推进作用……”

刹那间严峫思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而在意识深处,一幕相似的画面渐渐浮现出温暖的光影。

那是某天深夜安静的公寓,烛光发出噼啪声响,江停坐在餐桌对面仔细吃他那份意面,眼睛都惬意地眯了起来。那样子真是又精神又好看,在严峫眼里甚至还有一点点可爱——当然严峫知道,江停都没注意自己已经偷偷地斜觑了他好多眼。

“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你总让周围的人感觉到安全。”

严峫凶巴巴惯了,那是第一次被人说有安全感,像是猫爪在心里最痒的那块儿软肉上挠了一记,余韵袅袅地回味到现在。

“行吧,”严峫打断了韩小梅,“你先回病房等着,我这就上去。”

韩小梅踌躇满志地:“哎!”

申晓奇跟步薇的情况不一样,虽然在重症病房里待着,只能靠仪器维持呼吸,但心急如焚的申家父母和亲戚却天天来准点报道,病床前从没缺少过人。

受害人的状况到了这一步,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放弃了,只有父母还不甘心地拼命祈求着最后那点希望。所以之前当严峫以私人身份询问他们要不要转去私立医院、尝试国内还没正式引进的全新治疗方法时,申家夫妻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甚至感激得差点当场掏钱来强塞给严峫——他们急晕了头,没听清楚严峫说“那私立医院是我爸出钱投资的”这句话。

现在他们唯一等待的就是德国那批药顺利进口,之后就可以安排人事不省的申晓奇进行转院了。

严峫亲自领着步薇来到重症病房楼层,对看守在门外的便衣民警点点头,后者心领神会,没惊动病房里的人,悄没声息地退到了远处。

“喏,就在那。”严峫拍拍步薇清瘦的肩:“是不是已经认不出来了?”

步薇突然抱住了严峫的手臂。

“……”随着她这个动作,严峫眉梢微跳,低头瞥去——但少女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她紧紧盯着玻璃窗内的病床,张大了眼睛。

申晓奇本来确实是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但现在一次次开颅治疗和输液让他全身浮肿、多处青紫,甚至已经有点难以辨认了。从病房玻璃窗外望去,他大半身体都被淹没在各种软管中,除了仪器还勉强显示着心跳外,几乎很难让人察觉到他还是个活人。

步薇似乎在轻微地发抖,半晌侧仰起头,望着严峫。

这个角度让她脸颊看上去就像颗莹润的珍珠,严峫眉头拧起:“怎么?”

出乎他意料的是步薇喑哑地问:

“……我是个坏孩子吗?”

严峫略一思忖,迎着她期盼的注视摇了摇头:“害申晓奇到现在这个地步的真凶不是你,没必要太过苛责自己。你的义务只有配合警方尽量提供线索,剩下抓犯罪分子的任务、以及保护你们这些受害者的责任,都是我们警察的。”

“……”少女一动不动站着,良久后向他绽放出了一个极轻又极美的微笑。

——就在这时候,背对病房窗口的申母恰好一回头,立刻放下手中的热毛巾站起身:“严警官——”

下一刻她认出了步薇,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立刻打开门有点踉跄地出了病房。

严峫瞅着她神气有点不对劲,抢先咳了声:“印女士,这位同学是绑架案的另一个受害人,警方认为她很有可能提供一些关于绑匪的……”

“她为什么在这里?”申母发着抖尖声问。

步薇吓坏了,像只无助的小动物,拼命往严峫身后躲:“对不起!阿姨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们不希望在这里见到她!”活生生好端端的步薇简直把申母本来就濒临崩溃的神经推向了深渊:“抱歉严警官,我们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求求你别带她来这里!”

“是我的错阿姨,呜呜呜……”

“走开,走开!你快走!求求你别过来看我儿子!”

哭声、叫声、尖利的嚷嚷声,以及觅声而来的各种议论,就像无数把利刃来回切割着严峫的耳膜。失去理智的申母想把步薇拉走,后者却惊慌失措地抱着严峫的胳膊,严峫甚至头疼地感觉到自己手臂已经快贴上少女的胸脯了,但在混乱的局势中怎么也没法挣脱开。

“行了印女士!冷静点!”严峫一边招呼便衣民警赶紧把围观群众疏散走,一边压低声音吼道:“这个同学也是受害者,你儿子被绑架不是她的错!”

“我不知道是谁的错,但总之求求你快带她走!”

“对不起阿姨,求你别生气了阿姨!……”

严峫强行分开两名纠缠在一起的女性,还好有机灵的小警察冲上来帮忙,赶紧把满眼通红的申母拉住了。严峫这才逮到机会把自己的手从步薇怀里抽出来,精疲力尽道:“印女士,我们非常需要这位同学提供线索来协助警方抓到绑匪,真正害申晓奇的人才受到惩罚。再说你儿子被绑架不是她造成的,活着回来更不是她的错……”

“不……是,是我。”

步薇强行压抑又极度惊惧的语调实在太尖锐了,所有人同时望了过去。

“是我,是我干的。”众目睽睽中步薇嘴唇不住哆嗦,甚至能听见她牙关打颤的咯吱声:“是我……把申晓奇推下山坡的。”

周遭完全静止了一瞬,紧接着轰地就炸了!

申母疯狂往上扑,民警根本控制不住,又冲上来两个警察才狼狈不堪地抓住她;步薇嚎哭着跪倒在地,谁拉都起不来,周围几个医生护士都完全傻眼了。

“步薇,你看着我步薇!”喧闹中严峫强行扳过少女泪迹纵横的脸,厉声喝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天山坡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见到了几个绑匪?!”

步薇凄惶摇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遇到溺水浮木似的,死死抓住了严峫的手:

“……我叔叔……”

“绑匪就是……我叔叔,他威胁要卖、卖掉我……”

严峫用力喘气,旋即霍然起身,手机打开微信按住了语音键:“马翔听着,步薇指认了汪兴业,立刻出动探组把人给我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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