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数据。”

在纽约警察局的计算机实验室里,罗德尼·萨尔奈克正在用扬声电话对林肯·莱姆解释522很可能已经得知那位“专家”其实是秘密伪装的警察。

萨克斯站在旁边,两臂交叉,十指扯着衣袖,提醒他从普利维斯劳尔的加尔文·格迪斯那里得到的信息,“那是关于数据的数据,嵌入在文档中。”

“对。”听到她的话,萨尔奈克证实道,“他可能看到我们是昨晚创建的个人简历。”

“该死。”莱姆嘟囔。呃,不可能想得面面俱到。可是面对一个无所不知的人,你不得不考虑周全。如今,这个原本有可能抓到他的计划白费了。他们再度失败了。

更糟的是,他们无意中泄了密。正如他们识破了他的自杀伎俩,他也获悉了他们的行动方案,对他们今后的战术有了防御。

知识就是力量……

萨尔奈克补充说:“我让卡耐基-梅隆大学的人追查今天早上浏览他们学校网站的每一个人。有六次点击来自纽约市,不过是来自公用终端,用户没有留下痕迹。有两个是欧洲的代理,我知道这两个服务器。他们不愿合作。”

那是自然。

“我们从罗恩在SSD得到的空闲空间文件里得到了一些信息。要花点时间。它们……”他好像决定避免做技术方面的解释,然后说,“……乱糟糟的。但是我们把碎片拼合起来了。好像某个人确实汇编并下载了档案。找到了一个假名——就是昵称或代号,叫‘奔跑男孩’。目前只有这么多。”

“知道是谁吗?员工、客户、黑客?”

“不。我给局里的一位朋友打了电话,在他们的数据库里查找已知的假名和邮箱。他们找到了大约800个‘奔跑男孩’。不过,没有一个在市区。过会儿会有更多的消息。”

莱姆让托马斯把“奔跑男孩”这个名字写到嫌疑人名单里。“我们会联系SSD。看看是否有人认识这个名字。”

“那CD里的客户文件呢?”

“我已经让人手工浏览了一遍。我编写的密码取得的进展就这些。里面的变量太多了——不同的消费品、大都会捷运卡、E-ZPass电子收费系统记录。大部分公司都下载了关于受害人的某些信息,但是据统计,还没有哪个人格外突出,能确定为嫌疑犯。”

“好的。”

他挂断电话。

“我们尽力了,莱姆。”萨克斯说。

尽力……他扬起一道眉毛,这个表情没有一点含义。

电话铃响了,来电显示上现出“塞利托”的名字。

“命令,接电话……朗,有什么——”

“林克。”

出事了。从扬声电话里听来,他的语调空洞,声音发颤。

“又有人遇害?”

塞利托清清嗓子,“他绑走了我们的一个人。”

他吃了一惊,去看萨克斯。她不由自主地探过身子,凑向电话,松开了双臂,“谁?告诉我们。”

“乔·马洛伊。”

“不。”萨克斯低声说。

莱姆闭上眼,把头移进轮椅上的头枕上。“当然是真的。朗,这是故意安排好的,他计划好了一切。”他的声音一沉,“有多糟糕?”

“什么意思?”萨克斯问。

莱姆轻声说:“他不是简简单单地把马洛伊杀了,对吗?”

塞利托颤抖的声音里满是悲痛,“对,林克。”

“你说呀!”萨克斯脱口而出,“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莱姆看到她圆睁着惊惧的双眼,他也一样感到惊恐。“整件事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因为他想得到信息。他对乔严刑拷打逼他招供。”

“哦,上帝。”

“对吗,朗?”

大侦探叹了口气,他语气生硬地说:“对,确实很惨。他动用了刑具。他流了很多血,可以看出乔挺了很久。最后那个混蛋一枪把他打死了。”

萨克斯气得满脸通红。她握住格洛克的枪把,咬紧牙关问:“乔有孩子吗?”

莱姆想起这位警监的妻子几年前被人杀害了。

塞利托答道:“有个女儿在加州。我已经打过电话了。”

“你能承受住吧?”萨克斯问。

“不,不行。”他的嗓子又哑了。莱姆觉得他的声音从来没有现在听来如此的心烦意乱。

当时乔·马洛伊不让莱姆对别人透露522的案子时所说的话犹在耳畔。即使在得知刑事专家和塞利托没有对他老实交代之后,警监非但没有斤斤计较,还给予他们支持。

维持治安第一,自尊心第二。

而522把他折磨致死无非就是想得到信息。该死的信息……

不过,莱姆内心深处的铁石心肠不知从哪里被唤醒了。有些人曾经说过,这种超然的态度意味着他的灵魂有残缺,但是他却认为这样能让他更好地工作。他坚定地说:“好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萨克斯问,

“他已经宣战了。”

“宣战?”这是塞利托问的。

“是针对我们的?他不再秘密行动了。他没有逃跑,而是警告我们不要把事情弄糟了。他开始还击了。他以为他能侥幸逃脱。杀死高级警官?嗯,对。他已经画好了战线。现在他对我们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也许乔没有告诉他。”萨克斯说。

“不,他说了。他竭尽全力保守秘密,但是后来还是说了。”莱姆甚至不愿意去想象警监试图保持沉默时所遭受的一切,“这不是他的错……但是现在我们都有危险了。”

“我要去和高级警官们谈一谈。”塞利托说,“他们想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他们从一开始就对这个计划不满意。”

“他们肯定不满意。是在哪里发生的?”

“切尔西的一个仓库。”

“仓库……对囤积者来说是个理想的地方。他和那个地方有关联吗?在那儿工作?还记得他穿的舒适的鞋子吗?或者他只是通过查找数据发现那个地方的?所有这些我都要知道。”

“我会查的。”库珀说,“塞利托给了他详细资料。”

“我们要把现场调查一番。”莱姆看了一眼萨克斯,她点了点头。

警探挂断电话后,莱姆问:“普拉斯基在哪儿?”

“正在从罗兰·贝尔监视现场回来的路上。”

“我们给SSD打个电话,查查在马洛伊遇害的时候,所有的嫌疑人都在哪儿。其中一些人肯定在办公室。我想知道谁不在办公室。我还想知道这个‘奔跑男孩’的情况。你觉得斯特林愿意帮忙吗?”

“哦,肯定愿意。”萨克斯提醒他说,在整个调查过程中斯特林非常配合。她按了一下扬声电话的按键,打通了电话。

一名助理接了电话。萨克斯道明了自己的身份。

“你好,萨克斯警探。我是杰里米。有什么能为你效劳?”

“我要找斯特林先生。”

“恐怕他这会儿不在。”

“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又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名警官遇害了。”

“对,我听新闻上说了。我很难过。先不要挂。马丁刚刚进来。”

那边有人模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然后另一个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萨克斯警探,我是马丁。听说又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对此我很难过。但是斯特林先生在外地。”

“我们必须和他谈话,这很重要。”

助理平静地说:“我会传达这个紧急的情况。”

“马克·惠特科姆或汤姆·奥戴在吗?”

“请稍等。”

等了好久,那个年轻人才说:“恐怕马克也不在办公室。汤姆在开会。我已经留了言。我还有个电话,萨克斯警探。我要走了。对警监的事,我深表同情。”

“而你们/多年以后将从此岸渡到彼岸的人/也不会想到/此时的我/对于你们是怎样的关切/怎样的默念。”

帕米·威洛比坐在一条长凳上,眺望着东河,她感到胸口咚咚直跳,手心也开始冒汗了。

她看着身后的斯图尔特·埃弗雷特,他被新泽西上空的太阳照得发亮。他穿着蓝衬衣,套着外套,下身穿牛仔裤,肩上挎着一只皮包。他长着一张孩子气的脸和厚重蓬松的褐色头发,薄薄的嘴唇总像是要露出笑容,但是他很少微笑。

“嘿。”她说,声音听起来很开心。她生了自己的气,本来想厉害点儿的。

“嘿。”他朝北边的布鲁克林大桥的桥基望去,“富尔顿街。”

“那首诗?我知道,是《穿越布鲁克林渡口》。”

摘自惠特曼的代表作《草叶集》。斯图尔特·埃弗雷特在课上提过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部诗集后,她就买了一本珍藏版。她觉得它能让两人的感情更亲密。

“我没有把它布置成作业。你怎么知道的?”

帕米一言不发。

“我能坐下吗?”

她点点头。

他们默默地坐着。她闻着他身上的古龙香水味,心想不知道是不是他妻子给他买的。

“你的朋友肯定和你说过了。”

“对。”

“我很喜欢她。不过,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她要逮捕我呢。”

帕米表情变得柔和了,她解开紧锁的眉头,露出了微笑。

斯图尔特接着说:“她对这种情况不满意。但是这样很好,她是在替你着想。”

“艾米莉亚是最棒的。”

“我觉得她不像警察。”

而且是警察调查我的男朋友。帕米暗想,被蒙在鼓里倒也不是坏事,知道得太多反而破坏了美好时光。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一时冲动想抽开,可还是没动。“好吧,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方。看着他耷拉着的眼皮下面棕褐色的眼睛,不是个好主意。她凝视着河水和远处的港口。河上依然有渡船,但是穿梭往来的大多数船不是私人船只就是货船。她经常坐在河边的这个地方,望着这些船只。帕米曾经被迫藏身中西部的丛林深处,和自己狂热的母亲以及一帮右翼极端分子过着地下生活。她逐渐对江河海洋生出了一种迷恋。它们辽阔、自由,无时无刻不在流动。一想到这,她就感到安慰。

“我不诚实,这我知道。可是我和妻子的关系已经名存实亡。我好多年没和她同床了。”

男人在这种时候想说的头一件事就是这个吗?帕米觉得好奇。她甚至都没有想过性方面的事,只是已婚的问题。

他继续说:“我也不想爱上你。我以为我们会成为朋友。后来却发现你与众不同。你点燃了我内心的某种东西。当然,你很美。但是,你,你就像惠特曼,标新立异,热情奔放。是个自成一格的诗人。”

“你有孩子了。”帕米忍不住说。

一阵迟疑。“是。但是你会喜欢他们的。约翰8岁。基娅拉上初中,11岁。他们都是优秀的孩子。这也是我和玛丽还在一起的唯一原因。”

她叫玛丽。好奇中……

他捏住了她的手:“帕米,我不能让你走。”

她依偎着他,感觉到彼此胳膊相碰的舒适,闻着他身上令人愉快的干爽的香味,不在乎是谁给他买的须后水。她想,也许他迟早会告诉我的。

“我一个星期以来都想告诉你。我发誓。我一直给自己打气。”她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我一想到孩子们的脸,就觉得不能破坏了这个家庭。这时你走来了。我所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人……我已经孤独了很久很久。”

“但是节假日怎么办?”她问,“我想在感恩节或圣诞节和你一起度过。”

“其中的一个节日我也许能抽空出来,至少有半天吧。我们要提前做计划。”斯图尔特垂下头,“问题是没有你我就不能活。如果你能耐下心来,我们会想出法子的。”

她回想起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个夜晚。无人知晓的秘密之夜。那晚,艾米莉亚在莱姆家过夜了,帕米和斯图尔特就独享了她的联排别墅。神奇的一夜。她希望她一生中的每个夜晚都会像那天晚上一样。

她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低语:“我不能失去你。”

他一点一点地向她挪移。每一寸肌肤的接触都让她感到舒适。事实上,她为他写过一首诗,把他们之间的相互吸引比作万有引力——宇宙间最基本的力量之一。

帕米把头枕在他的肩上。

“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了。但是求求你……我想继续和你约会。”

她想起了两人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那些时光对其他人而言,似乎是无足轻重、微不足道的。

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比。

这种舒适感就像用温水清洗伤口,冲掉了痛苦。

当初帕米和妈妈奔逃在外时,身边都是一群卑鄙小人。这些人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动手打她们,他们不和自己的老婆孩子说一句话,除非是为了指出错误或者叫他们安静。

斯图尔特和那些坏蛋不是一个星球上的人。

他低语:“请给我一点时间。会有办法的。我向你保证。我们还会像从前那样约会……嘿,有主意了。我知道你想去旅行。下个月我要去蒙特利尔参加一个诗歌会议。我可以和你一起飞过去,订一个房间。你可以参加会议。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共度夜晚。”

“哦,我爱你。”她凑向他的脸,“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真的。”

他紧紧地抓住她,亲吻着她的脖颈:“帕米,我太——”

就在这时,她挣脱开来,身子往后一撤,抓起书包,像挡箭牌一样捂在胸口,“但是不行,斯图尔特。”

“怎么?”

帕米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你要是离婚了,就给我打电话,到时候再说。但是没离婚之前,不行。我不能再见你了。”

这些话是她觉得艾米莉亚在这种场合会说的。但是她的态度会不会也是这样,不会哭吗?艾米莉亚不会的。绝对不会。

她迅速地挤出一丝笑容。舒适感立刻被孤独和恐慌扼杀了,她竭力抑制住这份痛楚。暖意冻成了冰块。

“可是,帕米,你就是我的一切。”

“可是你是我的什么,斯图尔特?你不是我的一切。如果不是一切,我就不愿接受。”她告诫自己声音不要发颤,“你要是离婚了,我就和你在一起……你会吗?”

这时他垂下诱人的双眸,低声说:“会。”

“现在?”

“现在不行。这件事很复杂。”

“不,斯图尔特。其实非常非常简单。”她站起身,“只要我不再见你,过上愉快的生活。”她快步离开了,朝艾米莉亚家走去。它就在附近。

好吧,也许艾米莉亚不会哭。但是帕米再也忍不住眼泪了。她径直沿着人行道走下去,泪水汹涌而出。她怕自己会心软,不敢回头,不敢去想自己做了什么。

不过,她倒是想到了将来会不期而遇。她觉得有一天她会觉得这样的场景非常滑稽:画这样的分界线真是没劲。希望我能想出更好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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