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沈独以为自己会死。

只要他一个不小心,没控制好自己的身形,或者在体内那一股来袭的剧痛中失去神志,要么从这半空中跌下高高的不空山,摔个粉身碎骨;要么经脉中劲力逆行,摧毁他好不容易恢复的七成功力,直接被追来的天机禅院僧人抓住。

可兴许是祸害遗千年吧……

他死不了。

剧痛固然侵袭了他的神志,让他恨不能一刀给自己一个了断,可竟没有使他昏迷,反而使他越发地清醒。

脑子里的计谋,亦层出不穷。

妖魔道上尽是妖邪诡诈之辈,他能成为妖魔道的道主,除却这一身绝高的武功之外,自也不是一无是处。

他不虚伪,但很诡诈。

人从这高处一掠而下,瞬间便辨明了自己此刻的方向。

在这不空山范围内二十余日,除却一开始伤重实在无法走动那几天,他可都没有闲着。加之前后跟踪了这和尚两回,对天机禅院上下的地形,他也算心里有数。

如今伤势在身,**神诀更隐隐给他不祥之兆。

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想,他都不可能有能力从这许多人的追击中突围而出,更不用说,此刻埋伏在不空山周围等他出来,要取他性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一旦出去,必死无疑!

沈独太了解这江湖的凶险了。

那么多的人想要他的命。

外面等着他的,不会是妖魔道上忠心耿耿的属下,只会是无数熟悉或陌生的人举起的屠刀!

他不能出去。

脑海中这念头一闪,他身形一转,竟是毫不犹豫朝着西南方向奔逃。若是那僧人在此,只怕立刻就会发现,这方向与那竹舍所在的方向截然相反。

看上去,就好像是他要逃出不空山一样。

背后的追兵,被他甩得远远的。

可心机深沉的沈独,偏偏在一路上留下了深深浅浅踉跄的脚印,看上去就是一个人在伤重之中,来不及遮掩所留下的。

没有人能想到,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伪装自己的行踪。

就这么一气奔出去十多里地,到了那荒山野岭草木繁盛之地,才一下停了脚步,运起自己仅存的那一口劲力,施展出那超绝的轻功。

身若鸿鹄,竟又调转了头来。

来时一气乱跑,返回时却挑了最荒僻的道路,几乎绕了依一大圈,甚至重新经过了不空山,才回到了那一片竹海。

山上隐约能听到那些嘈杂的动静。

显然千佛殿那边发生的事情,以及他的逃窜,已经让整个天机禅院都出动了。只是那些声音依旧很远,反倒衬得这一片竹海太过安静。

有那么一瞬间,沈独觉得不可思议。

山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天机禅院竟然没有派一个人下来此处搜查,是完全被他逃跑的方向迷惑了,还是根本不觉得有人这般胆大包天,还敢去而复返?

“沙沙……”

夜里寒冷的山风,吹过了冷翠的竹海,让那竹枝摇曳在月影清辉当中,疏朗又挺拔。

一眼看去,一个人也没有。

可这一次,他没敢进去。

这周遭的地形,他也清楚。屋后不远处便有一座小土坡,上面落满了竹叶。沈独强忍着身上的伤势,在这天寒地冻之中,硬生生地伏地藏了起来。

泥土腥气,冬竹清气,还有自己喉间的血腥气,一并将他包裹。

这一伏,便是整整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里,沈独几乎要忘记自己是在天下江湖人士可望而不可即的不空山,恍惚间只以为自己回到了幼年的悬崖下。

又冷,又饿。

天茫茫地茫茫,可留给他的栖身之所,只有乱石从中那小小的一隅。还要忍着痛、含着苦,与风争,同雨抢,共雪斗……

所有所有的名利,**,权柄,在生死的面前,都是狗屁。

为了活着,他曾低入尘埃;

为了活着,他愿埋首灰土。

所以在这样的一刻,他是如此地耐得住性子。任由心脉间那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横冲直撞,任由四肢百骸里的剧痛褪去,换上一种蚂蚁蚀骨般的奇痒……

**神诀,到底还是提前发作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一直担忧着,忌惮着,可真等它开始发作起来,那一颗心反而平静极了。

断头台上的刀,没落下时,让人心颤颤、意悬悬;一旦干净利落地砍下了,便是尘埃落定,什么都了断了。

一如此刻的沈独。

两个时辰过后,是残夜将尽时。

山顶上的天机禅院,搜寻了小半夜,约莫也没有寻到他的踪迹,更不见任何一个人来到这一片竹海,进入那一间竹舍。

就连平日为他送饭那和尚都没来。

黎明的时候,周遭便安静了下来。

山顶上禅院的灯光,也灭了不少。只有零星的几盏,还亮在高处,仿佛要照亮这长夜,与这即将亮开的天幕共明。

危险,似乎过去了。

“咳……”

这时候,沈独喉咙里才冒出了那压抑了近两个时辰的剧烈咳嗽声,抬了手指一捂,殷红的鲜血便从他苍白的指缝间淌了出来。

长久蜷缩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

从这土堆后面起身的刹那,他险些狼狈地跌倒回去,还好伸出手来扶了旁边的修竹一下,才站了个稳当。

昨夜他走的时候没有灭灯。

灯盏里的灯油烧了一夜,那昏黄的灯火本就不明亮,此时更是暗淡了许多,甚至与没有没什么分别。

沈独推门进去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走入了一片黑暗。

过了好半晌,他的眼睛才适应了,渐渐能看分明这屋内的种种摆设,皆与他昨夜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只有一样不同。

那就是他自己。

离开的时候还是七成的功力,回来就剩下四成不到;离开的时候伤势已经复原了七八分,回来的时候又与刚落难之时相差无几。

甚至,更糟糕。

因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股趁机在他体内肆虐的力量……

**神诀,名为神诀,实为邪法。

此功法来历便不正,他修炼更出了差错。十年中,受此磋磨无数,每每发作起来屈辱万分,痛不欲生。

修炼越深,则反噬越强。

而如今……

他修炼此诀几乎就要大成,反噬的力量强得离谱。更不用说他此刻修为受损,更身负重伤,根本无力对反噬之力进行任何有效的压制。

换言之,这一次发作,将会比往常任何一次跟猛烈、更痛苦!

且他眼下的处境,也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来得困窘,来得凶险……

昨日他才传信给顾昭,也不知对方是否收到,又是怎样的答复。所以现在是,他出不去,旁人进不来。

就连天机禅院……

他现在也不敢进去。

前后左右这么一思索,摆在他面前的,竟然只有一座独木桥!

“那和尚……”

沈独还记得,他问,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他愿不愿意渡自己。然后和尚摇了头。那一瞬间,他没跳起来掐死这和尚,简直算是仁慈了!

“说你娘天无绝人之路,现在却非逼老子上个和尚!”

身体里,那一股异样的感觉,已经伴着经脉中窜上来的阴冷寒气,席卷而来。嘴里虽骂骂咧咧不干净,可那两瓣薄唇,已经开始了隐约的颤抖。

他觉得自己两腿都在发软。

可目光抬起之时,却是一抹亮极了的狠色。

茶壶就放在桌案上。

沈独知道,里面的水已经冷了。

但他依旧挣扎着走了过去,翻出一只干净的茶盏,先倒了大半杯水进去,而后便颤抖着手指,自袖中取出了一枚两寸长、小指粗细的浅绿琉璃小瓶。

指尖一划,那瓶盖便已拨开。

内中没有藏着什么丹丸,只是一点无色无臭的水液,单这么看,既看不出是什么功效,也看不出是什么来历。

他手一倾,这水液便一点不剩地,从细细小瓶中倾下。

“滴答答……”

只片刻,便与杯盏中的茶水混在了一起,看不出半点痕迹。

做完这一切之后,沈独额头上已经覆了一层细细的薄汗,根本站立不住,一下便顺着桌案边角委顿地坐在了地上。

热潮如浪卷来。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猜那和尚今日必定要来得比往日更早一些。

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真能一无所觉吗?

事实上,他所料也的确不错。

黎明之后,天边的霞光渐渐冒了出来,山上照常地敲过了早晨的钟鼓,以提醒禅院中的弟子,是时候去做早课。

那熟悉的脚步声,便在半个时辰后响起。

“吱呀”一声,月白的僧袍出现在了门内。

盘坐在桌案下苦苦撑着的沈独,这时候反倒不慌不忙起来。

除了额头有薄汗,面上也多了一层异样的薄红之外,他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什么区别。

见他走进来,他竟然还调笑了一声:“今天倒是来得很早,不过一点吃的也不带,是准备要饿死我吗?”

僧人从没在这个时辰来过。

东方天边的霞光,犹带着山间一点点带着霜露的冷意,浸染在他月白的僧袍上。分明普通得多,可在他走进来的这一瞬间,沈独竟觉出了一种怪异的熟悉。

是因为,天机禅院的和尚,都给人这种感觉吗?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僧人的身上,眸底隐隐有什么燃烧的火光;僧人的目光也落在他的身上,平和不起半点波澜,却在他衣襟的鲜血和苍白中透出些异样的脸色上停留。

于是沈独一下笑了出来。

身体里的感觉,几乎已经要将他逼疯,是前所未有的强烈,可同时也让他的理智,到达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极致。

他撑着案角,慢慢地站起,看着已经踱步来到他面前的和尚,只慢慢地将那搁在案上的杯盏勾在了手中,然后递向了和尚。

眼角眉梢,轻轻地一挑,是恶劣的嘲讽。

“要喝水吗?”

“……”

僧人停住了脚步,心如止水,可注视着沈独的眼神里,那种隐隐的不赞同又冒了出来。面对着他递来的这一杯水,他没有接。

“不想喝?”

眼见着对方这无动于衷的反应,沈独面上伪装出来的和善,很快就隐没了。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干脆地收回了那杯盏,一仰脖子,竟直接含了小半杯在口中,向僧人吻去!

伸手一拽,本已经站到他近前的僧人,立时被他拉得一倾身,到了近前。

沈独凑了上去。

在僧人根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将自己冰冷得异样的嘴唇贴了过去,那一口掺杂了某些东西的茶水,便在这短短的片刻间,度入对方口中!

狼狈咽下!

僧人又惊又怒。

那一双原本平和的眸底,一如他前阵子冒犯他时一般,结上厚厚一层冷霜。

当时沈独便没当一回事,更不用说是如今了。他虽已在崩溃边缘,可反应却很迅速,在僧人发作之前,直接眼疾手快地封了他周身十二处大穴!

“不想喝,也得喝!”

这天下,能拒绝他沈独的人,不是没生出来,便是已经死了!一个臭和尚死秃驴,哪里来的这千万般的傲气?

穴道已封,纵使他有力气也使不出来。

只是为了行事的方便,他并没有束缚对方的行动,更没有定住对方的身形。只是这么伸手一推,便将已觉出那茶水不对的僧人推得靠墙坐倒。

灼烫霸道的药力,几乎在瞬间染红了僧人的面容。

这一刻,沈独心里竟觉出了一种莫名的悲哀。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药的功效。

在过去的十年里,这药便是他专门为自己配制,裴无寂是从来不喝的。一切,只为了忘怀自己,忘怀一切一切的难堪和屈辱,以让其结束得更快。

喂了那和尚一口,杯盏中还剩下一半。

他略略地垂下眼帘,看了盏中那随他手掌的颤抖而荡漾的水波一眼,到底还是倾杯仰首,将其饮下,然后随手将杯盏掷在一旁。

说话那声音,已不知是癫是狂,是醒是醉。

“料你这等慈悲心肠,杀只蚂蚁都舍不得,身在白云彼端,该不愿渡我这等落身污浊泥淖、杀人如麻的大魔头。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和尚,莫怪我。”

“要怪便怪你自己,一念仁慈,救下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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