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独做梦了。

梦里他提着一把刀,弯弯的刀身,狰狞的刀尖,却有着最厚重的、最肃穆的红色云雷纹。

刀刃上染了血,滴答滴答地落下去。

很快在脚边汇作了一滩。

在他面前躺着的是一男一女犹自温热的尸首,一个俊朗一个秀美,神仙眷侣一般。可临死时生出的惊恐,破坏了这两张令人舒心的脸……

时间,定格在了他们生命的末点。

他们至死也不相信他们以为的那个“善良的”“不适合做妖魔道主”的独子,会比他们看中的亲传弟子更狠,甚至向他们举起了屠刀。

退了一步。

梦中的他似乎有些害怕。

立刻想将手中杀人的刀扔掉,可那一双手才抬起来,眼前那一男一女的尸体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青涩的少年。

而他,正将刀递给他。

那少年看着他的目光,交织着爱恨,犹如迷路的囚徒,怎么都走不出自身所在的困境,像年幼的野兽。

接着,颤抖着将刀接过……

是了。

他弑父杀母用的刀,后来被他赐给了当时还年少的裴无寂,自己则因修炼**神诀,改用了垂虹剑。

十年啊。

原来,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做梦的人是不会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的。

所以,在确定了自己在做梦之后,沈独便醒了。一切一切的知觉,都在这一瞬间,回到了他的身上。

“笃,笃,笃……”

有捣杵的声音从近处传来,还夹着一点呼啸的风声,间或有轻微的“哔啵”声,那是木炭在炉子里燃烧的声音。

他忽然就有些恍惚。

睁开了眼睛,可大约是因为太久的昏迷,身体乏力,眼前竟蒙了一层阴翳,看着有些模糊。

喉咙里,更像是卡了一千一万的碎刀子。

疼。

疼得嘶哑。

即便是竭力地想要发出声音,可从喉咙里透出来的话语也不完全,只是一点点无声的哀叫。

没有死,可情况已经不能更糟糕了。

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力气,只有肩腹的伤口处传来的疼痛,还有周身经脉之中传来的酸乏之感。

一点内力都没有了。

身受重伤。

任人宰割。

沈独冷静理智的脑子里,顿时冒出了这两个词,接着就明白了自己处于怎样的境地中:所有下意识的起身和戒备,都是白费力!

于是紧绷的身体一下放松了下来,他躺了回去。

这时候,眼前终于清晰了不少。

一间屋顶盖着茅草的精舍,四面墙壁都用一根根笔直的修竹排成,看得出有些年头了,泛着黄;地面上则铺着一层干净的木板;他身下应该是一架罗汉床,搁在这精舍的角落里,一眼就能看到房内的情况。

靠床的位置,放了个火炉。

炉上架了一口小锅,里面温着一碗白粥;炭火烧得正好,红通通的,也将这原本在油灯下有些昏暗的精舍照亮。

已经是夜晚,有朔风敲打着紧闭的窗户,看不见外面是什么样。

窗下则置了一张简单的木案,看得出那应该是平日写画的地方,但此刻却摆着些瓶瓶罐罐和新鲜的药草。

一道身影便在案前。

高高瘦瘦,穿着很普通的月白僧袍。

竟是名僧人。

从斜后方看去,他的背影十分挺拔;面部的侧影轮廓介于清隽与清润之间,被案上那一盏有些闪烁的油灯勾勒出来,添上一点带着烟火气的颜色;垂首低眸,竟是一派的专注。

他在捣药。

短短的木杵握在手中,控制着合适的力度,一下一下地落下去。先前沈独听见的那种“笃笃”的捣杵声,便是从这里发出。

空气里飘着一点苦涩的药味儿,还有……

白旃檀。

是他在天机禅院止戈碑前失去意识到昏倒时曾闻见的那种,并不十分浓烈,幽幽的,隐隐的,是一种让人心安的温和香息。

只是此刻闻着,真切了不少。

沈独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也不知是因为过于专注,还是外面呼啸的风声太大,那僧人竟半点没有听见他刚才发出的动静,依旧站在案前捣药。

于是他费力地抬了自己的手指,摸到了床边。

然后用力地叩了叩。

“咚,咚……”

说是用力,可现在的沈独其实也没几分力气,所以声音不是特别大。但比起他刚才那近乎于无声的嘶哑来说,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那僧人听见了。

捣药声一下停了下来。

那僧人转过头来,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躺在罗汉床上、已经睁开了眼的沈独。

浸满鲜血的外袍已经被褪下,换上了干净的白色里衣;素色的棉被本盖在他身上,但或许是因为刚才的动作,往下滑落了一点。

细长的脖颈,凸显的锁骨。

隐约能看见里衣里面包扎的痕迹,有一点点血迹透出来。

平心而论,沈独的皮囊很好,屈指可数的那种好。

眉是墨画刀裁的长眉,沾着几许不散的冷意;眼是一双丹凤眼,但看不出什么浪荡子的勾人意态,幽暗深沉,彷如一口深井,不可见底。

挺鼻薄唇,清冷精致。

完全是造物者的恩赐。

只是——

眉宇和周身透出来的气质,实在是太孤绝、太冷峻、也太凌厉了些。

且加上这些年腥风血雨里走过、积攒起来的凶恶魔名,这天底下有胆子正眼看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此刻这僧人,约莫能算一个。

也不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还是知道了也不在乎,这僧人看见他的时候,目光竟然很平和。

分明是大冷天,可沈独竟从他眼底看出了阳春白雪的味道。

瞳孔微微缩了缩,他叩击着床侧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没说话。

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发不出什么声音。

但奇怪的是僧人也没说话,沈独本以为至少也应该说一句什么“你醒了”之类没用的废话,可等了半天都没等到。

在看见他醒了之后,这僧人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神情,只拎了案角上摆的一只白陶茶壶,往简陋的茶杯里倒了大半杯水,端了过来。

他人彻底转身的时候,沈独便看清了他脸容。

一时一怔。

“咯吱,咯吱……”

接着他听到了脚步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是正常人的脚步声,完全没有半点习武江湖人会控制和收拢力道的习惯。

这一瞬间,他紧缩的瞳孔,又微微放开了一些。

眼前一暗,僧人已经行至他面前。

先是小心地将他扶起来一些,靠在后面硬邦邦的枕头上,然后才将那茶杯递到了他嘴边,似乎是要喂他喝水。

沈独心里莫名地一阵烦躁。

他眉头拧了个死紧,也没张嘴,直接偏了头避开,只费力地抬了自己肩膀没受伤的左胳膊,将茶盏从对方手中接过。

埋下头来,他慢慢地喝了两口。

不是茶水,只是普通的白水。

温温的。

应该是一开始就已经烧开了,在案上放了有一会儿,所以温度不高不低,刚刚合适。

干裂起皮的嘴唇得到滋润,嘶哑疼痛的喉咙也得到了缓解,沈独终于觉得好了那么一点,终于有力气,也终于能发出一点声音:“你救了我?”

那僧人对自己的好意被拒绝,也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平平和和,未有半点怒意。

人在他旁边,暂未离去,只在床旁的矮凳上坐了下来,将他垂靠在外侧的右手翻开,将微有凉意的指尖搭在了他手腕上,探他脉搏。

听见此问,他只略略一掀眼帘,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一下头。

还是没说话。

沈独眉头顿时皱得更深,续问道:“这是在哪里?”

僧人冲他微微一笑,却没回答。

“……”

这秃驴是不是有毛病?!

沈独素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更不用说如今落到这个境地,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吞刀子,但这僧人竟然半句话都不回答!

他有些火了。

“你是不会说话吗?”

这话是带了几分恼怒的味道,声音虽沙哑至极,可语气里含着的辛辣和讽刺,是半点都没遮掩。

可僧人还是没有说话。

一张温容的脸上依旧没有半点愠怒,竟然向沈独点了点头。

沈独顿时就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对方会点头。

这……

是个哑巴?

心里面生出几分荒谬的感觉,接着就感觉到了棘手:对方是个哑巴,这就意味着他能从对方口中得知的信息十分有限。

一时无言。

思虑片刻后,他重新开了口。

尽管心中其实没有半分的愧疚,可他还是在问话之前表达了一下自己并不存在的虚伪歉意。

“对不住,我并不知道。”

那僧人看他的目光,添了一点奇异。

沈独觉得这目光让他有些不舒服。

但他还没有本事从一个陌生人的目光中解读出太多的东西,只强行将那种翻起来的烦躁压了回去,换了一种问法。

“那,这里是天机禅院?”

这一次,僧人点了头。

沈独于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能听见外面的风声,也能听见外面一片竹海在风里摇动的沙沙声,除此之外都安安静静。

很显然,这里并不是什么禅房,倒像是世间那些隐士们居住的地方。

在看到这僧人的时候,他便猜自己是被天机禅院的僧人救了,脑海里立刻就冒出了无数的念头。可在看见这僧人寻常得过于普通的月白僧袍,又听到他行走间那与寻常人无异的脚步声时,这些念头便都消失了。

除了长相,都太普通。

即便属于天机禅院,看年纪就知道不可能是任何一位成名已久的得道高僧;看衣着和修为就知道也不可能是禅院中特别重要的人物。

所以,合起来一想,沈独觉得救自己的不是天机禅院。

甚至他觉得……

这武林中最超然的所在、这令人生畏的庞然大物,只怕还不知道自己门中的僧人,救了他这么一个大魔头。

有意思。

沈独的心情忽然莫名地好。

他想起了天机禅院在武林中的地位,也想起了藏于禅院千佛殿内的三卷佛藏。

那是十六年前武圣娄东望的心血,据说记载着其毕生所学,囊括了天下武学的精要,其见解之高妙,几近化境。

天下向武之士,无不垂涎。

只可惜武圣一生杀孽甚重,最后未能逃过一劫,被自己最爱的女人暗算后,逃至天机禅院。

临死前,这三卷武学精要,到底没舍得毁去。

于是托给了现在天机禅院的住持方丈缘灭大师,请他将这三卷武学精要,代为封存,最好永不现世。

除非有一日,他的后人愿意来取。

从此以后,世人便将其称为“三卷佛藏”。

只为武圣的后人十六年来从未现身江湖,这三卷武学精要一直被存放在千佛殿中,未曾现世,好像是被那千佛守着一样。

是以名曰“佛藏”。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心怀不轨之徒和学武成迷的武痴去偷。

可没一个成功。

尤其是最近两年,天机禅院换了新辈弟子中那个法号叫“善哉”的去守。相传不管功力武学如何,都是站着进去,跪着出来。

倒是没谁受伤。

可回到江湖上之后,这些人一旦被人问起当时的情况,大都讳莫如深。只有其中几个人被人问得狠了,才会一脸复杂地叹上一句——

惊为天人。

天机禅院,慧僧善哉。

这是如今江湖成名人物里唯一一个让沈独好奇,且还没有过任何交集,更没有机会交上手的人。

想到这里,他目光微微闪烁了起来。

心念一动,便待要再问自己眼前这哑僧人几句。可没想到,这时候这僧人已经收回了为他按脉的手,思量片刻后,便自顾自起身,将炉上温着的那碗白粥端了过来。

这一回,沈独脸绿了。

僧人坐了回来,低眉敛目,用木匙盛了些许,细心地吹凉了一些,才送到他唇边。

他半天没动。

盯着那木匙的目光,实在有些火光,仿佛恨不能盯出两个洞!

此刻可不是喝水。

只有一只手能动的他,拿得动茶盏,可绝对无法同时完成端碗、盛粥这两样动作。

真真是“猛虎落平阳,被病犬欺凌;沈独困浅滩,遭秃驴喂粥”!

沈独笑了一声。

僵硬了好半晌,他终于还是向现实低了头,张口含了木匙,接住僧人喂过来的粥,吞咽了下去。

有一点点烫,但正正好。

僧人将手收了回去,又盛了下一匙粥。

在这么一瞬间,沈独忽然就注意到了他屈起的手指,根根修长,清润如竹,犹如寺庙里供奉的用玉雕成的佛掌。只是指缝和指甲缝里,沾染了一点深绿的污迹。

是方才捣药时不小心沾上的药草汁。

他无端端觉得,这样干净漂亮的一双手,似乎不该沾上这世间哪怕任何一点尘埃。

于是生出些惋惜。

但眸光抬起,落在眼前这僧人沉静的面容上,沈独脑海中那个念头是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

更令人惋惜的,是这僧人本身。

这样好看的和尚,怎么偏偏是个哑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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