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神仪式进行之中,只见的那一个月亮时隐时现,忽然又高悬空中,忽然又完全隐去不见。在“月亮”隐去之后,全峒所有的人,高举火把,发出呼喊声。所以,直升机的探测仪上,不但探测到了光波,而且,还接收到了强烈的声波反应。

大约在二十分钟之后,直升机就降落在蓝家峒的广场之上——如果当时不是有蓝丝在场的话,只怕会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因为连十二天官在内,搭过飞机,也没有见过直升机,蓝丝到过文明世界,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她立刻知道,温宝裕是在直升机之中——她的降头术的灵感作用。

直升机降落,门打开,温宝裕先大叫著跳下去,迎向蓝丝,蓝丝也大叫著奔了过来,就在他们两人将要相拥,众苗人发出欢呼声之际,忽然一阵疾风,一个人自直升机中疾扑而出,扑向温宝裕,来势快绝,力道又大,一下子就把温宝裕扑得跌倒在地,陡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只听得温宝裕叫:“不要。”

还有就是峒主的一声叫唤:“红绫!”

必须说明的是,当时峒主叫的“红绫”,只是这两个音节,这两个字,是我和白素后来根据声音定下来的。而“红绫”的意思,自然不能照汉字的字面来解释,在“布努”之中。“红绫”是半人半鬼的怪物之意。

原来这女野人虽然居住在峭壁绝崖之上,但是踪迹总不免被在山中出没的猎人遇到过,而且女野人有时,也会到苗峒来取东西——身上的裙子和给温宝裕喝的酒,都来自苗峒。

所以,苗人都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女野人在,而称之为半人半兽的怪物:红绫。

而且,在附近苗疆之中,各个苗峒,都知道有这样半人半兽的怪物在,也知道这“怪物”行动如飞,力大无穷,全身是毛,目光明亮,虽然没有明文约定,可是各个苗峒都在暗中下了决心,要捕捉这个怪物,而且谁能捉到,实是一种无上的光荣。

所以,这时,女野人一从直升机中飞扑出来,峒主一声大叫之后,众苗人齐声发喊,刹那之间,至少有三五十人,有的挺刀,有的持矛,一下子就围了上去,把女野人围在中心。

女野人突然飞扑而出的原因是甚么,当时我也未及细想,后来白素才叹了一声:“她是为了阻止温宝裕和蓝丝亲热!唉!”

究竟是甚么原因,也不必深究——这个女野人,在这个故事之中出现,并不是“闲笔”。所以,虽然她一扑出直升机之后,场面混乱之极,但还是要说明一下。

这个女野人,从我和白素,根据“布努”的发音,把意义是“半人半兽的怪物”的一个称呼,定为“红绫”这两个字,老朋友们就可以知道日后必然会有故事在她身上发生,而且是相当重要的人物了。

女野人红绫有著离奇之极的身世,当真是离奇之极,抽丝剥茧地追查下去,结果令人瞠目结舌,绝不是任何人所能设想得到的——温宝裕就几乎双眼瞪得眼珠都要跌出来,道:“当时,就算用苗刀把我的头颅,砍成了八八六十四瓣,也决计想不到这个女野人会有这样的来历!”

女野人红绫,是一个比任何传奇人物更传奇的人——由于这个故事,不是有关她的故事,所以她的一切,都不会在这个故事中叙述,而另有专为她而写的故事,她只不过凑巧在这个故事之中出场亮相——情形一如温宝裕在“犀照”这个故事之中出场亮相一样。

好了,说明了有关女野人的一些事之后,再说当时的情形,围攻上去的苗人之中,有几个性急的,已经挺著刀攻向女野人,女野人大声吼叫,温宝裕也大叫,我和白素也大叫,一时之间,场面之混乱,无与伦比,可是所有人的叫声之中,声音并不特别响亮,但是清脆悦耳,也最有效的,则是蓝丝的叫声。

蓝丝叫道:“谁也别动!”

她的声音,十分有权威,所有苗人,立时不动,可是女野人却听不明她的话,在温宝裕面前,双臂挥动,神情十分激动,发出可怕的吼叫声来。

白素在这时,急急走向前去,到了女野人的身前,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双手,令她镇定下来。虽然我知道白素的身手极好,但是也知道女野人力大无穷,简直可以生裂虎豹,所以也不禁大是紧张,也连忙一个箭步,跃向前去,以便接应。

可是,在白素捉住了女野人的双手之后,女野人却显著地镇定了下来,虽然喉际仍有相当可怕的,类如兽吼声的声音传出来,但和刚才那种就快天崩地裂的情形,大不相同。而在这时,温宝裕也大声宣布,指著女野人:“这是我的朋友,她不但救过我的性命,而且,由她协助,才找到了那另一个月亮!”

温宝裕一面说著,蓝丝立刻以她清脆悦耳的声音,传译著他的话——比起老峒主的传译来,快而准确。苗人静了下来,等到蓝丝的声音一停止,才又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来!

这时,蓝丝虽然传译了温宝裕的话,可是她对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是一点不了解,所以她望向温宝裕的眼光,复杂之至,又是高兴、又是关切、又是疑惑。在久经忧虑之后,情郎突然出现,苗女热情如火,紧握著温宝裕的双手,身子也尽量靠在温宝裕的身上,亲热无比。

温宝裕伸手指向半山腰:“那个月亮,刚才出现过,午夜时分会再现出来——并没有甚么邪恶的力量在控制它,它是自由的,它和天上的那个月亮不一样,喜欢么时候出现就出现,每当它出现的时候,你们可以崇拜它,它会带来祝福给各人!”

温宝裕的这番话,说到最后,甚么“会祝福各人”等等自然都是他临时编出来的,可是在这种情形下,对著一干苗人,自然非这样说不可。

等到蓝丝又传译了这番话之后,所有苗人,连十二天官在内,都深信不疑,因为他们刚才,确然曾见过“另一个月亮”在高峰之上,光照千里的奇景!

在苗人的欢呼声中,白素忽然向十二天官为首的那个矮老头,招了招手,矮老头忙领著其他的人,一起走了过来,神态十分恭敬。

那女野人在才一出现之时,虽然曾引起极大的骚动,可是温宝裕接著,宣布了那么样的好消息,而且女野人在我和白素的身边,又显得十分安静,所以注意力已经转移了开去。

这时,众多的苗人,已经围著温宝裕和蓝丝,载歌载舞起来,所以,十二天官来到了我们的身前,跟著一起来的,只有峒主和几个年老的苗人。

白素的神情相当严肃,一望而知她有十分重要的话要说,可是这时,连我也不知道她想说些甚么!

那几个老年苗人和峒主,来到了近前之后,望著那女野人,神情仍然不免骇然,喃喃地说著“红绫”。十二天官毕竟是身负高深武功的,所以神情虽然忌惮,但是还不致于害怕。他们对于白素一直握著女野人的手,表示十分佩服白素的勇气。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过了一会,她才翻过了女野人的手来,把她的手心对著各人,道:“看,她是人,不是半人半兽的怪物,她实实在在是人!”

没有人反驳白素的话,可是人人的神情,却又表示他们并不同意白素的话。

白素叹了一声:“你们知道有……她的存在,大约有多久了?”

十二天官之中,那个长脸妇人道:“第一次有人见到她,是十多年前,我算是最早曾在山里见过她的人,大约是十三年前,那时,她还很小,大约……”

长脸妇人作了一个手势:“大约只是四五岁的样子,身上和脸上也没有那么多毛,是一个样子很机灵的小女娃,和一团灵猴在一起。灵猴在我们这里,十分受尊敬,不但由于它们力气大,而且翻山越岭,行为十分敏捷,又合群,山中的猛兽,看到它们,也远远逃开,不过,……近年来,灵猴的数目已越来越少了!”

长脸妇人说得相当详细,白素向我望来,我点了点头:女野人是人,殆无疑问,她是被苗疆特有的一种稀有品种的灵猴养大的,当她还小的时候,并不是现在那样遍体长毛,那多半是由于食物的缘故而长出来的,也就是说,如果她改变饮食生活习惯,她身上的长毛,就可能渐渐褪去,回复原来人的样子。

而根据长脸妇人的叙述,这个女野人的年纪,不会太大,不超过二十岁!至于何以一个小女孩会自小和灵猴生活在一起,当时我也没有细想,只是明白了白素的意思,是想委托十二天官照顾女野人,使她回复人的面貌。

可是我虽然料到了白素的心意,白素说出来的话,还是吓了我一大跳。

她果然,先对十二天官说:“这是一个身世不明的女孩子,我想托你们照料她,她很聪明,可以看得出,她很快就会学会说话,学会人的生活方式,但总还不适宜立刻就到城市去生活──”

我就是听到这里,才吓了一大跳的,我说道:“你说甚么?她──”

白素作了一个手势,打断了我的话头,她继续所说的话,又令我吓了一大跳。她道:“我会留下来三个月……到半年……尽量照顾她,可是我不能长久留下来,希望在我走了之后,你们能像照顾蓝丝一样,尽心尽力照顾她!”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为了这个女野人,要留在苗疆?”

这时,温宝裕拥著蓝丝,也走了过来,蓝丝高兴得跳了起来:“那太好了!”

白素向我望来,她没有说甚么,可是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已经有了决定,而且,她也用眼神,要求我同意她的决定!

忽然之间,事情又有了这样的变化,自然又是意外之极,我知道,白素如果决定了做甚么,谁也阻止不住,我仍然不知道她要这样做的真正原因是甚么,所以也只是望著她,不出声。

白素知道我的意思,她摇了摇头:“别问我,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为了甚么!”

温宝裕也兴高采烈:“她是人,她已经知道甚么是‘不要’的意思!我也会尽力帮助她!”

女野人在这时,像是知道各人是在讨论和她有关的事,所以睁大了眼睛,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眼神中略带不安,可是紧握著白素的手,又显得相当平静。

她毫无疑问是人——从她的眼神之中,可以肯定。

白素又对十二天官道:“她力大无穷,如果授她武艺,一定大有所成!”

十二天官齐声叫好,蓝丝佯嗔道:“我也没有学武艺,她倒比我更幸运!”

矮老头笑道:“你学降头,她学武艺,我们有了两个女儿!”

十二天官乾脆把女野人当女儿了,这就令得苗峒之中,更是喜气洋洋。

十二天官是由于白素所托,才对这女野人这样好的,可是白素为甚么会对女野人那么好呢?这时,白素正把女野人脸上的长毛,尽量压向后——她早已把自己的上衣,脱了给女野人披上。

女野人的身量甚高,比白素还高十公分左右,被捋起了头上的毛发之后,可以看到她圆脸大眼,当然绝对称不上美貌,可是也不致于是甚么怪物,确然是一个从小就和猿猴在一起长大的人。

这时,蓝丝和温宝裕也走了过来,一双恋人,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讲许多许多话,温宝裕一定已向蓝丝说了这女野人的一些事,所以蓝丝一到,就拉住了女野人的手,道:“我和你一样,都不知自己的身世来历,凑巧我在河上漂流的时候,叫十二天官发现,把我抚养成人,若是我被一团鱼发现,只怕现在变成了一条鱼,更难变回人了!”

蓝丝的话,听来虽然有点匪夷所思,可是她说的,倒也是事实,若是女野人自小,不是流落到了和灵猴在一起,她自然不会变成“红绫”,而是好端端的人!

当蓝丝才走过来的时候,女野人的眼睁得老大,望著蓝丝,气息咻咻,大有敌意。

蓝丝才一抓住了她手的时候,她还挣扎了一下——已经挣脱了,可是蓝丝极快地又握住了她的手,而且,十分迅速地,用另一只手的中指,在女野人的掌心上,捏了一下。

女野人这才立时安静了下来,听蓝丝讲完了这番话——她当然听不懂,可是却也咧著口,笑了一下。

在那一刹间,我只听得在我身后的十二天官,有几个发出了一下表示惊讶的惊叹声,我可以肯定,蓝丝在那一刹间,一定是做了甚么手脚,不但是我,连白素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们一起向蓝丝望去,蓝丝向我们笑嘻嘻地作了一个鬼脸。

我们的心中虽然疑惑,但是心知蓝丝决然不会有恶意,也就罢了。

后来,自然知道,蓝丝在那一刹间,使了一种降头术。她感到女野人对她,有著强烈的敌意,所以才使了这种能消除对方敌意的降头术。那时,十二天官虽然受了白素所托,答应照顾女野人,可是他们是苗人,在他们的心目中,女野人始终是“红绫”,不怎样相信她是人。

而蓝丝一施了这个降头术,当然瞒不过十二天官的眼睛。这种降头术,又只能对人产生作用,不能对兽起作用,所以女野人在一被施术之后,态度就有了改变,这就令十二天官感到惊讶,同时也深信女野人是人!

在欢乐的气氛中,温宝裕讲述著经过,等到到了午夜时分,杜令把那宇宙定位仪放了出来,在山下看来,确然如同半山腰上,忽然升起了一个光亮无比的月亮,银辉流转,映得山峰十分光亮,成为奇景。

这一夜,在蓝家峒之中,酒和食物,消耗得如同流水一样,女野人也十分喜欢喝酒,白素一直企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教会她一些话,又不断挣压著她头脸上的长毛。

我打趣道:“你要是心急著她的样子,可以用苗刀把她的毛发剃去!”

白素竟像是当真一样:“不……等她自然脱落才好,十二天官他们精于蛊术,一定可以有古怪的办法,使她的长毛自然脱落的!”

我看白素这样认真,也不便再开玩笑。到了下半夜,我才道:“杜令还等著我们去进行他们回去的最后手续,不要让他们久等!”

白素点了点头,把女野人交到了蓝丝的手中——这时,穿了衣服的女野人,已经会一面发出吼叫声,一面会学著舞步跳跃了。

和峒主、十二天官说了我们离开一会,立刻再回来,并且告诉他们,那另一个月亮喜欢甚么时候现出来,全然和甚么邪恶力量的控制无关。

我们上了直升机,温宝裕也破例没有想跟来,只是围著蓝丝,团团打著转,说不出的喜欢。

直升机飞回石坪,杜令和金月亮等得有点著急,我们才一下机,他就把两副头罩,交给了我们,要我们戴上。头罩的眼镜部分,是相当厚的黑晶体,一戴上了之后,那团光亮,登时暗了许多。

然后,我们一起进了山洞,那定位仪在半空之中飘动,悬浮在它原来应在的位置之上,缓缓转动,杜令在不断地操作著,可以看到,定位仪的巨大投影,映在一幅洞壁之上,隐隐现出许多交叉的、错综复杂之极的纬度,我和白素,一点也看不懂那是甚么意思。

杜令操作了一会,向我们作了一个手势:“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和月亮,会进入一个透明罩子,你们就在这座控制仪之前,照次序,按动这几个掣钮──”

他一面说,一面指点著,要按的,不下十七八个之多,我和白素不敢怠慢,全神贯注地听著。

然后,等我和白素,一连复述了三遍而准确无误之后,他才大是放心,拍了拍我的肩头,相当感慨:“我们这一去,后会只怕无期了!”

我也相当伤感,杜令和金月亮的出现,在这个故事之中,一开始像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如果不是这个外星人的基地恰好在苗疆,那么温宝裕必然无法获救,从此在苗疆消失。

后来,我和白素讨论过,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我是不是还会把温宝裕失踪再也不出现的经过记述出来?答案是不会,因为温宝裕的消失,一定对我们造成重大的打击,形成巨大的痛苦。别人怎样不知道,至少我和白素,对于巨大的创痛,都会采取深埋在心底的方法,再也不提——别说不对别人提起,就是我和白素之间,也绝对不会提起!虽然绝口不提,创痛一样在,但是一提起来,等于去挑动伤口,这又何必?

当下,我感慨了一阵,想起了苗人说那“月亮”经常升起,连老峒主小时候,也见过一次,所以我道:“你们其实,经常有人来去,不然,不会使苗人看到‘月亮’,是不是每次来的时候──”

杜令笑了一下:“只有我是利用了生命密码的改变而制造了人体的,其他的人,都‘借用’了地球人的身体——不过请相信我,每次他们这样做的时候,这个地球人都处于非死不可的处境之下!”

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有过十分详细的讨论,实在不必再说甚么了。

所以,我只是叹了一声,摆了摆手,神情黯然。杜令知道我的心意,他道:“根据我的研究,地球人对本身生命的珍惜,异乎寻常——不论这个生命处在如何恶劣的情形之下,都要活下去,在地球上,对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

我听到这里,也不禁愕然,因为我是地球人,一时之间,竟想不起那个专门名词是甚么来?杜令立即道:“这个专门名词,叫作‘偷生’!”

我“啊”地一声,不禁苦笑,挥了挥手,请他不要再说下去。

确然,地球人忍辱偷生的多,奋起反抗拼命的人少,这才形成人类的历史,直到近前,仍然有著少数暴君统治著大多数人,竟然可以随意残杀的行为出现的原因!

杜令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和金月亮一起进了一个透明罩之中。

我和白素,迅速地按照他们的吩咐,按动著那些按钮,才一按完,眼前陡然黑得甚么也看不到——要在几秒钟之后,才知道是头罩的黑晶体遮去了光线的缘故,那定位仪已不再发光了!

我与白素同时除去头罩,看到杜令和金月亮的身子靠在一起,两个人都笑得十分甜蜜,一动不动——他们的身体可以在这里长远保持下去。而事实上,他们已经回去了,回到了遥远的、不知位于宇宙何方的不知名的星体之上去了!

我和白素出了山洞,驾著直升机,回到蓝家峒时,看到一干苗人,都醉得人事不省,连那女野人也没有例外,扎手扎脚,躺在草堆之上。

白素真的在苗峒中住了五个月,悉心教导女野人红绫。我和温宝裕是第二天就走的,温宝裕还依依不舍,我几乎没有抓著他的头发捉他走,因为我估计这上下,他母亲的哭叫声,可能已成为世界性的新闻了。

五个月之后,白素才回来。

在那五个月之中发生的事,和白素回来之后发生的事,自然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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