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月亮并不知道我们的问题有甚么严重性,只是笑著,倒在杜令的身边。

杜令先吞了一口口水,才道:“是的,他们采取了一个十分直接的方法,‘借用’了地球人的身体。”

他在作了这样直接的回答之后,我们之间,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

然后,我才一字一顿地道:“那一次来了多少人?六十多个?那也就是说,你的同类,上一次来到地球的时候,杀了六十多个地球人。”

杜令笑了一下,令到我生气的是,他的笑容,在我这样严厉的指责之下,竟然显得十分轻佻。他点头:“可以这样说,那六十几个人的身体被借用,他们原来的生命,自然不能得到保留。”

我和白素,同时发出了一下极其不满的闷哼声,杜令长叹一声:“有必要在这种小事上纠缠不清吗?”

我厉声道:“十分有必要,那也不是小事。”

白素没有我那么激动,可是她也道:“外星人攫取了地球人的生命。”

杜令望著我们,看来他也明白了这个问题,我们看得十分重,可是他的神情,还是令我们生气——他竟然耸了耸肩;一般来说,人只有在表示事情没有甚么大不了时,才有这样的动作。

我指著他,进一步指责:“说他们是外星侵略者,不算过分吧,并不如你所说的那样,外星人觉得地球不值得侵略。”我在这样说了之后,还连声冷笑,以表示慨愤。

我和白素的心意都是一样的,不论杜令和他的同类生命的形式如何进步、智慧是如何高,都没有权随便取走地球人的生命,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地球人不是可以随便供杀害的卑贱生命。

杜令如果在这种行为上没有令人满意的解释,我和白素也决定不会帮助他和金月亮回去。

当时,我认为杜令根本不可能有令我们满意的解释,所以我已经认定了我们之间,会出现僵局。同时,我也准备了杜令会以进步和落后,来作诡辩,那我就会给他迎头痛击。

进步的一方,随便杀戮落后的一方,那是人类的丑恶行为之一,如白种移民在美洲杀戮印地安人、白种人在非洲杀害黑人,等等,都是应该受到谴责的人类行为。如果杜令和他的同类,也有同样的行为,那么,他们也不能称为进步。

我和白素,都以为我们的责问,杜令必然会十分惶恐,要好好回答。可是,杜令却皱起了眉,一副不耐烦的神情,他说的话,更是令人气愤,他竟然道:“两位真会无事生非,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老提它干甚么?”

我用力一挥手:“不行,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接著,我就把我刚才想到的说了出来,最后的结论是:“看来你们也不是那么高尚,一样有地球人的卑鄙行为,五十步笑百步。”

杜令在刹那之间,涨红了脸,有十分恼怒的神情,我自然不会怕他,仍然用十分严厉的目光盯著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又摇了摇头,神情也变得无可奈何:“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详详细细告诉你。”

我昂然道:“好,越详细越好,我们有的是时间。”

说著,我拉了拉白素,走开几步,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双手抱膝,望著杜令,等他“详细说”。

杜令来回走著,金月亮焦急地问:“发生了甚么事?你们在争执甚么啊?”

杜令破例以相当严峻的声音道:“你不懂的,他们也不懂——要怎么才能令他们懂呢?”

我冷笑道:“以阁下的智慧,应该十分容易。”

老实说,当时我对杜令的观感,坏到了十分。从他提出要借我们的身体开始,我就觉得他根本不相信我们——根本不相信地球人。

可是他又非要我们的帮助不可,我觉得他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们。

杜令望向我:“好,就从若干年前说起——若干年前,一群我的同类,以记忆组的方式,作宇宙的航行,地球本来,完全不是他们的目标。可是,当他们经过地球的时候,却感应到了一股强烈的……脑电波──”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望向我,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明白。

杜令继续道:“他们都感到十分奇怪,因为只有十分高级智慧的生命,才会有那么强烈的脑电波发射,而且,他们感应到了,那是一种在十分危急状态之下所发出来的一种求救讯号。”

杜令说到这里,又停了一停,补充说:“他们在回去之后,曾对他们的宇宙之旅,在地球上停留的原因,作出了十分详细的报告,所以,我们星体上的人,都知道这一段事的经过。”

我仍然以冷笑来回应,因为至此为止,杜令并没有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

杜令又道:“在这种意外的情形下,他们断定:这个星体上,有十分高级的生物,而且,这种生物,正处于一种十分危急的情形之下,所以,他们就决定到地球来,看看是不是可给予甚么帮助。”

我又想出言讥讽几句,可是还没有开口,白素就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别出声,我就忍住了没有说甚么。

杜令在继续道:“他们到了地球,找到了那股强大的脑电波的来源,才知道事情与他们的预料,有相当程度的出入。”

杜令说到这里,咽了一口口水,又吸了一口气:“确然有地球上的高级生物,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所以才有表示了求救讯号的脑电波传了出来。可是,却不是单一的一个,而是许多许多个——地球人单一的一个的脑电波,非常微弱,许多许多加在一起,才强大到可以使经过地球的,我的同类感应得到。”

我冷笑:“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说明地球人落后,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你们再进步,地球人再落后,你们也无权取走地球人的生命。”

当我说完了之后,白素却问了一个问题:“许多许多人?究竟是多少?”

我在奇怪白素何以要这样问的时候,杜令已有了答案:“接近五十万人。”

听到这里,我实在忍无可忍,霍地站了起来,准备用最严厉的话,责斥他胡言乱语,可是白素却十分用力地拉了我一下。她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几乎使我站立不稳。我十分恼怒,白素道:“听他说下去。”

我大声道:“有甚么好听的,一派胡言,接近五十万人,若不是同时受到了死亡的威胁,怎会结合成强大的脑电波?在甚么情形之下,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

白素还是道:“听他说下去。”

我在白素的语音之中,听出她心情正处于十分悲哀的情况之中,我不禁呆了一呆,向她望去,只见她的目光也十分悲哀,我连忙握紧了她的手。

这时候,杜令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接近五十万人,正遭到同类的屠杀,有的被驱进了大土坑中,石块和泥土如暴雨而下,把他们活活的掩埋,有的被含碳量十分高,只掌握了铁金属初步提炼技术的一些兵器所斩杀,那是一场大屠杀,在同时进行,所以才形成了脑电波的大结合,使我的同类感应到了。”

杜令这一段话出口,我僵立著,不再出声。

杜令的声音,转来十分平静——当然,那是发生在地球上的事,和他这个外星人一点也没有关系,他继续叙述:“这种情形,把他们吓呆了,他们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他们于是决定,留下来一个时期,研究这个星球上虽然智慧很低,但总算是有智慧的生物的行为。为了方便行动,他们就借用了当时被屠杀的大批人之中,六十多个人的身体。”

我和白素半句话也没有,双手紧紧互握在一起,望著杜令。这时,我一点也不觉得杜令的神情和动作轻视,反倒觉得他和我们一样,也感到深切的悲哀。

他只停了一两秒钟:“这六十几个人,就算身体不被借用,他们必然和其他的四十几万人一样,生命决不能得到延续。我不认为我的同类的决定是一种卑鄙的行为,卫先生,你还坚持你的指责吗?”

情形会是这样子,实在是我绝想不到的。

我没有回答杜令的这个问题。

杜令道:“我的同类,在回来之后,作出了这样的报告,也预料我们不会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他们把这件事的一切背景,尽可能弄明白。他们查明白了,那些被屠杀的,属于一场战争的失败者,胜利者的领导者,下令杀戮,这个领导者的名字是白起。”

不必等杜令讲出“白起”这个名字来,我也早知道了他说的是那一件事了。白素一定比我早想到,所以才一再要我听杜令说下去。

这件事,发生在公元前两百六十年,白起是秦国的大将军;长平之战大胜赵军,坑杀俘虏四十多万人。

这是在中国历史上有明文记载的事。

四十多万人,有的被驱入土坑之中活埋,有的被初步炼铁术铸成的兵器砍杀,集中在同一时间进行,数以十万计的被害人的求救脑电波,形成了一股讯号,被经过的外星人感应到,把他们引到了地球。

事情就是这样。

在这样的事情中,能责怪外星人借用了六十多个地球人的身体吗?就算他们不借用,那六十多个人,也必然无法幸免。

坑杀降卒四十多万人。

我和白素的身子,不由自主在发颤。

杜令望著我们:“我不明白你们为甚么感到了这样的震惊,四十多万人算甚么?历史上的中国唐朝──”

他指了指金月亮:“是她生存的年代,你们感到骄傲的年代,称为盛唐,到现在,你们还自称唐人。可是就在那个时代,一场持续十年的战乱,使人口灭绝了三分之二,从四千多万人,减少到了不够两千万人,死亡的接近二十万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唐朝的“安史之乱”,也是历史上有明文记载的。

杜令忽然作了一个十分古怪的神情:“一直到最近,也还有数以千万计人命伤亡的事件,两位总不至于不知道吧?也超过了三千万。”

我无力地挥著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感到了精神上的彻底崩溃和失败。

在我的眼前,还耀著不少金星,在那些金星之中,我仿佛看到了一连串的文字,那么优美的文字,可是却记述著那么丑恶的事。

“史记白起传:秦军射杀赵恬,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武安君计白,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乃挟诈而尽坑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赵人大震。”

在这四十五万人被“挟诈”而“坑杀”的时候,他们处于生死存亡关头的“求救讯号”,自然强烈之至,这其间,不知有多少血泪,多少号哭。

杜令的问题,其实早有了答案,他们同类的行为,一点也算不了甚么。

在这四十五万降卒被屠杀的时候,人类还处于“炼铁技术的初级阶段”。后来,人类的科学技术进步了,就有两次大战死亡的三千万人,就有数以百万计的犹太人死在集中营,就有数以千万计的中国人死于“文化大革命”的各种武斗中。

外星人借用了六十多个必死无疑的地球人的尸体,算得了甚么呢?

当我想及这一切的时候,我更有站不稳的感觉,白素看出了我情形不对头,就连忙站起来想扶我,可是她自己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她扶住我的时候,事实上我们是互相扶持著,所以才不致于跌倒。

杜令的声音,在我们听来,显得十分飘忽,他在说著:“那六十几个人的身体,一定还很好地保存在里面,虽然保存了身体,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比起他们的同类来,也没有太大的不幸。”

我和白素仍然不出声,我只是作了一个手势,想阻止杜令继续说下去。可是杜令不知是真的未曾注意还是故意不注意,他在继续说著:“借用身体所发生的死亡,对他们来说,一点痛苦也没有,比起遭到活埋和被刀枪所杀来,好了不知多少。”

我喉间发出了一阵“格格”声,总算迸出了两个字来:“够了。”

杜令却仍然在继续:“被杀的四十五万人全是壮丁,他们每个人都有家庭,或老或少,为了死难者在号哭哀痛的人,数以百万计,被借用了身体的六十多人,我的同类找到了他们的家人,给了适当的照顾,他们有相当详细的记录,唉,那时候……地球上,地球人的生命……简直有违生物的根本原则。”

我瞪著眼,望定了杜令,他在侃侃而谈,我却只有乾喘气的份儿。

他又道:“吸引了我的同类,要留在地球上研究的原因是,宇宙之间,任阿生物,都努力争取生存的机会。当生存的机会遭到威胁时,会拼尽自己的力量,以求继续生存。可是地球人却违反了这个原则,明知非死不可,反正是死了,怎么没有人起来拼命?四十五万人若是抱必死的决心起来拼命,至少有十分之一,可以有继续生存的机会,明知必死的人,为甚么连拼命的勇气也丧失了?”

杜令问得十分正经,显然他十分想知道这个答案。也显然,他的同类,虽然在地球上进行了长时间的研究,可是对于这个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我自然也答不上来——我根本出不了声,当然更无法有回答。

白素在这时叹了一声:“历史上对这种事的记载,有‘挟诈而尽坑杀之’的记述,挟诈,就是白起这个武安君,曾用了欺诈的手段,使得降卒以为自己不必死,这才不奋起反抗的。”

杜令摇著头:“这不成理由,人类历史上许多大屠杀行为,都没有人拼死以抗,如果一开始,就拼死以抗,这种事情,必然不能延续几千年之久。”

白素也不禁哑口无言,过了片刻,她才道:“千古艰难惟一死,虽然也有一些拼死豁命的烈士,但是对普通人来说,都希望在忍辱苟生的情形下,事情会有转机,这或许是……地球人的特性?”

白素的声音,迷惘之至,她一面说,杜令一面摇著头,他望著我们,忽然道:“两位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对不起,触及了……一些两位不愿深思的问题?是你们逼我……对我同类的行为作出解释的。”

我和白素都苦笑,我声音微弱:“没有甚么,我们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

杜令又向金月亮望去,金月亮一直没有出声,只是神情骇然。杜令柔声问她:“你想到了甚么?”

金月亮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沙漠上,匈奴大盗有时俘虏了敌人,会令俘虏在沙漠中四散奔逃,他就纵马追杀,我眼见过一次,有超过一百人,匈奴大盗一声令下,人人都竭力奔逃,竟没有一个人找匈奴拼命的,结果,长刀霍霍,一百多人无一逃得出去。”

杜令骇然,指著金月亮:“你竟保留了那么可怕的记忆在脑中。”

金月亮神情感慨:“每一个人都在想的是:我可以逃得出去的,别人死了,和我无关,所以人人都只顾尽力逃,而没有人找匈奴大盗拼命。如果这一百多人齐心,一齐发难,匈奴大盗至多杀死他们二三十人。可是,谁肯做这二三十人呢?”

没想到金月亮的话,倒在某种程度上回答了杜令的这个问题。

我缓过了气来:“所以,地球人并没有违背生命的原则,只是对维持生命继续存在的方式,运用不当。只想到逃走,没想到拼命。”

后来,我和温宝裕他们,谈起和杜令的这一大段对话,他们也都神情黯然。人类历史上,从古到今,从中到外,有许多只要奋起一拼,就可以成功的机会,但就是太少人有这股勇气和拼劲,所以错失了机会,而最令人痛心的是,没有奋起一拼,结果仍然是丧失性命。

要结束人类行为中最丑恶的一面,就必须使丑恶的行为不断受到打击。若是人人不甘心做奴隶,对付强势抱拼命的决心,强势决难得逞,自然会绝迹。

当然,那只是一种希望,人性之中有太多的儒弱和屈服,太少的拼命决心。

这是后话,当时,我和白素,好一会才缓过气来,太阳已经西斜了,我们竟需要超过两小时的时间,情绪才能回复正常,可知所受的打击之大。

杜令看到我们渐渐回复了正常,他绝口不提刚才我们讨论到的话题,指著峭壁,征求我们的同意:“我们继续进行?”

我和白素一起点头,杜令又道:“等一会,两位所要进行的操作程序,要求操作者精神高度集中,请两位不要再想刚才的事。”

我苦笑了一下:“放心,这种……类似的打击,我们不是第一次经受了。每当和异星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总有机会要接受一些十分残忍的事实。”

杜令没有说甚么,又和金月亮手挽手向前走去,我和白素跟在后面——下了直升机之后,我们就是以这样的次序走向峭壁的,忽然之间,有了那样的一场讨论,竟延误了两个多小时,这自然是在事先所料不到的。

不一会,已来到了峭壁的面前,杜令陡然扬起手来,作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同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我和白素,也立时看出有点不对。

杜令停止的地方,前面有一道大约一公尺宽的石缝,可以推测,走进这个石缝,就可以到达基地。石缝的上面和两旁,长满了藤蔓,这时,有不少野藤,断落在地上,这些野藤,本来可能是遮住了石缝的。

野藤都有手臂般粗细,这类植物的生命力极强,又坚韧无比,决不会无缘无故断下来的,何况杜令一俯身,拾起了一股野藤,可以看到断口处十分整齐,一望而知是被甚么利器砍断的。

由于野藤的生命力强,砍下一段来,稍有水土,就能存活,所以也看不出是甚么时候砍下来的。

杜令拿著野藤,满脸疑惑地向我望来。判断这种事,我的能力比他强,我立时道:“有人来过,可能在最近,有人进过这石缝。”

杜令本来也猜到了这一点,可是他又不愿意承认,这时听我说得如此肯定,他俊脸煞白,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也不禁吃了一惊:“里面没有甚么防备?有人进去过,就会造成破坏?”

杜令的声音有点发顿:“很……难说,这里的地方隐秘之极,再也想不到会有人来。”

白素比较镇定:“在这里乾著急没有用,快进去看看,就知道情形怎样了!”

金月亮也知道有了变故,神情惶急地抓住了杜令的手,杜令一马当先,从石缝中走了进去,我让白素走在前面,我留在最后。

才一走进去时,有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也十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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