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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述的手紧紧掐着草纸,指甲都将纸掐破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忍下心中万千情绪的,脸上装的没有分毫波澜。

李述对安乐笑,“我比你早开几天粥棚,怎么偏没人感谢我,贤名竟落在你身上了。”

安乐还当李述的异状是因为嫉妒她,她扫了眼李述冷清清的粥棚一眼,传授经验道,“你不要吝惜钱财,记得要用好米赈灾。”

李述目光根本就没有落在安乐身上,随便点头,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你说的是。”

说着就要往前走。

“你干什么去?”

安乐忙追上李述。她要时刻关注李述的任何动态。

李述停脚,知道安乐是想盯着她。

她扫了安乐这身金尊玉贵的衣服一眼,道,“没想干什么,就是看那边聚了一大片流民,我想去看看。”

安乐顺着看过去,看远处靠城墙根是一大片草棚,乌泱泱不知道聚了多少流民,远远看去脏兮兮一片,雪化了后的泥水将那里染成一片污黑。

安乐十分娇气地皱了皱眉,“去那儿干嘛啊?时间不早了,要不咱们一起回城吧。”

李述却果决否定,“不了。今年流民多,还不知道摆出的粥棚够不够,我还是想去那边亲自看看。若有什么赈灾不及时的,我也好尽些绵薄之力,省的那些人只谢你,不谢我。”

说着李述就要去搀安乐的胳膊,“跟我一起吧,刚不是还说要照料流民过冬么?”

李述霸王硬上弓,硬是把安乐拉着一道走了好几步,安乐连忙把李述推开,向后一躲,“你……还是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

她娇养惯了,才不想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身上这雪白狐毛,但凡溅上一点泥水可就彻底毁了。

看着安乐匆匆离开的背影,李述勾了个笑,转过身去就往那片流民聚集地走去。

刚那个小孩儿好像是往这边跑的?

李述沿着墙根一路走过去。

流民太多,很多人讨了粥喝饱后,就聚在墙根底下的干燥地,就着薄薄的太阳,横七竖八地坐成一片。

有人的呼噜声震天响,有人凑在一起吹牛皮,有人对面相坐,正互相挑身上的虱子。

不少小孩儿吃饱了在玩,还有躺在女人怀里的婴儿,扯着嗓子哭。

一个个都是蓬头垢面,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模样。

有个名字在嘴边,李述好几次控制不住地就要喊出来,可硬生生地被她咽了回去。

她只能凭目光一个个的看过去。

这个不是他,那个也不是他。

红螺的小臂被李述掐的疼,这块儿地路又不好走,李述好几次差点被绊倒,全靠红螺扶住了她。

“公主,”红螺问,“您怎么了?”

怎么忽然来流民堆啊?

没瞧见这些流民,见了当朝公主,一个个眼睛都黏在了李述身上,有些下流的,目光就在李述身上肆意逡巡。

李述也只带了十几个侍卫,真要做起乱来,双拳难敌四手。

红螺都被流民盯得怕了,拉着李述就劝,“公主,我们回去吧。”

李述却一把甩开红螺的手,自己跌跌撞撞就往前走,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睁了很久,雪地的光让她眼睛生疼,可她却还是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就漏了他。

“沈孝……”

终于有名字低低地被唤了出来,“沈孝。”

不敢大声说,恐人听见了;可又不想默念,怕他听不到。

成千上百的面孔在她面前一一闪过,都不是他。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可都不是他。

是她想错了么?

那草纸上不过是稚子随手所画,并无任何寓意。是她魔障了,竟以为他真能从冰冷刺骨的黄河里爬起来。

李述只觉得一颗心越来越沉,她不知走了多久,越到后连流民都看不见几个,天色渐暮,寒意刺骨从地上浮了上来。

她没注意脚下,一个不慎踩进泥潭里,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花卉团巢的一件玉红色裙子立刻就被泥水遭污的看不出本来好颜色。

看来真的是她魔障了啊,李述想。

静仁县县令沈孝殉职,邸报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楚。一笔判阴阳,此后再不可能相见。

红螺连忙冲过去将李述扶起来,李述仿佛已经失去了主心骨,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红螺身上。

主仆二人跌跌撞撞,刚走了没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咳了一声,半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标准的雅言里透着分改不掉的南方口音。

他说,“公主,你的玉簪掉了。”

李述猝然转过身去。

入夜,平阳公主府。

沈孝睁开眼时,一时间有点晃神,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他睁眼看着头顶纹路细密的床帐,感受着身下极软的床褥,这才慢慢想了起来。

城外,李述猝然转过身来盯着他,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悲喜交加。她眼眶瞬间就是猩红,盯了他半晌,却始终都没有落下泪,也不说一句话。

那是沈孝对她最后的印象,他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如今心愿得逞,终于可以破罐破摔地晕过去。

他是真的撑不住了。

隆冬落水,侥幸没死,但半条命也去了,又一直混在流民堆里,尽力搜集洛府灾民叛乱的证据,病也没有好好治。从洛府一路回长安,又是一段艰辛路程。

他本就偏瘦,经这么一遭,整个人愈发薄成了一柄刀。

好好睡了一觉,大约是他睡着时诊了脉吃了药,这会儿倒觉得精力恢复了一些。他撑起身体,扫了一眼房间,并未见到李述的身影。

这屋里都是沉沉奢靡,只点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照着屋里安静不发一言的侍女。离床不远摆着一架百鸟朝凤的屏风,上头挂了件绣有百花的披风。

这是李述的卧房,沈孝确定。

侍女轻手轻脚地端来参汤,想要服侍沈孝,沈孝却摆了摆手,问,“李述呢?”

侍女并不惊讶他直呼李述姓名,显然是提前受过“好好照顾”的命令。回道,“公主在书房里有些正事,您要见她的话,奴这就派人去叫公主。”

沈孝却摇手,“不必了,我去找她。”

“洛府灾民刚起事没两天,我们在洛府段黄河下游就寻到了沈大人。但一来那时候沈大人落了水,风寒极严重,二来洛府也兵荒马乱的,消息不好传出去。”

书房里并排站着两个侍卫,是当初李述送到洛府去看照沈孝的。他们打扮成流民模样,头发衣服都乱糟糟的,被屋里热气一熏,一股子难以言说的臭味,不知多少天没洗澡了。

这两个侍卫离开时人高马大,肌肉遒劲,去洛府走了一遭,竟也消瘦了下来,足见其中艰辛。

“后来沈大人身体稍好,我们就想说带他回京来,奈何沈大人拒绝,装成流民模样混在灾民堆里,一个多月来,收集了不少灾民作乱背后的证据。尤其是那个在河堤上鼓动灾民造反的人,我们把他抓住了。”

“前阵子公主派人来洛府,我们就跟他接上了头,这才知道长安城里原来都变了天,我们这才启程回长安。沈大人谨慎,怕招眼,一路上只跟着流民走,所以走得慢。没成想到了城外,今年还不准流民入城,被挡在了城外头。要不是公主今日恰好去粥棚那里,恐怕还要耽误几天。”

李述听了,慢慢点了点头,“倒是辛苦你们了。都搜集了什么证据?”

侍卫说,“洛府灾民起乱,根源是以工代赈时吃了霉米,后来去查,才知道是有人故意投毒——”

正说着话,忽听书房门一动,侍女推门进来通禀,“公主,沈大人醒了。”

李述还没说什么,侍卫就先识趣,忙道,“具体的造反证据都在沈大人那儿,既然沈大人醒了,公主去问他,会知道的更清楚些。”

李述不知在想什么,轻轻地点了点头,烛光半照在她脸上,她扬手,“你们先下去歇着吧。”

出了书房,侍女在前提着灯笼,雪扑簌簌地落下来,灯笼里的火就一跳一跳的,恰如李述此时的心。

她不知该怎么去面对沈孝。

初见时的悲喜交加,难以置信全都退了下去。对他哭显得太蠢,对他笑显得没心没肺。她都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更何况,心底沉沉的还有个担忧。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离京前,沈孝那样说。

他对她早都失望透顶了吧。如果不是她,他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失去时想得到,得到时怕失去。

李述心中只是惶惶不安。

如果他待她冷淡,一如当初她对他那样,她又该怎么办?

如果他对她再无一点感情,她又该怎么办?

侍女忽然听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到公主垂着脸,看着地上的雪,神色竟有一种孩子气般的怯懦。

这是从未在公主脸上出现过的情绪。

一盏灯笼只照出脚下方寸光晕,周围沉沉都是暗夜,仿佛要将她吞噬。忽然沿着回廊,有另一团光晕飘了过来。

破开沉沉夜色,他周身都是光亮。他刚起来,就没有梳发髻,披散着发,行走间发丝微动。他披着大氅,神态疏疏落落。

伸不见底的夜色里,他是一道骤然出现的光,破开重重迷雾,驱散深深夜色。

他走过来,朝李述伸出手。

“我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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