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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来越冷,夜就越来越长。夏日卯时,天色就开始眀了,可如今入了秋,天就仍然是沉沉的暗。

沈孝捡起地上的衣服,背对着李述,一件一件地穿上了身。李述坐在罗汉榻上,衣服囫囵地堆在身前,遮住了重要的地方。

她很累,也很困,却还是强撑着盯着沈孝。

“你是要我去给父皇说,还是自己去上折子请婚?”

沈孝闻言转过来。

一切迷乱退去后,他又是那个肃冷端方的朝臣。将所有的感情都藏下去,不在李述面前表露。

既然答应她了要娶金城,那就把戏做全。不然她知道了他的打算,肯定要横加阻挠。

沈孝微皱起眉,是一副认真算计的模样,片刻后道,“陛下没有直接下旨,说明还是想探究意思,又或是怕我因各种原因拒婚,丢了天家面子,闹出乌龙来。”

“公主昨日第一时间来问我的意思,想必还没有去找过金城公主。您要不先去问问金城公主的意思,毕竟她才是正主,我就算想请婚,起码要知道正主的意思。”

沈孝的声音不疾不徐。

他的语气很冷静,像很多次他说起朝事谋划一样,沉稳中带有算计,不含任何个人情感。

冷静到极致,理性到极致。

他的目光甚至都没有往李述裸露的肌肤上落,只是直视她的眼,旁的地方都不看。

方才还是最欢愉,附耳声声,如今就已经是最陌生,她叫他沈大人,他叫她公主。

以君臣之礼相待。

眀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强迫与要求,可李述却不知为何,看到这样坦然想去娶金城的沈孝,心中却还是有些……不悦。

她暗着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怎么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腿上的疼痛让她将心思拧回正事来,说,“好,我今日就进宫,去问问金城的意思。”

李述迟疑了片刻,“金城应当……不会抗拒。”

少女春心初动,李述将金城看得清清楚楚。她非但不会拒婚,反而会非常乐意。

沈孝闻言微皱了皱眉。他独身惯了,其实对感情比较迟钝,所有与情相关心思都放在了李述身上,根本就没看出金城公主对他有什么心思。

才见了两面的人,就算有,也不过是最粗浅的喜悦,那是过不了多久就能忘却的情感,能有什么深入骨髓的爱慕?

沈孝思绪没往金城公主身上落,他反而道,“今日……你还是不要进宫了吧。”

沈孝顿了顿,耳根微微泛红,强作冷淡,目光却飘到一边去。

第二次他没留劲,怕她腿软站不住。

再说了,折腾了一夜没睡,她怕是都困了。

沈孝轻咳了咳,一本正经地解释,“这几天我手头忙,就算你牵好了线,我一时也腾不开功夫去上折子请婚。”

李述看了他一眼,不知有没有看出他的口是心非。她点了点头,“好。”

只要沈孝愿意,等几天并不是问题,父皇又没有限定日子。

沈孝又道,“公主手上的暗线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见李述皱眉,沈孝解释道,“七皇子在黄河沿岸督工河堤,我有些事同他商量。如今我身上已经有了结交公主的名号,我不想再有个结交皇子的罪名。因此日后同七皇子的消息往来,我想更谨慎些。”

李述自然不会拒绝,“好。”

她的信使不仅私密,传信也很快,八百里加急,从河南道跑到长安,一日一夜就能到,比官驿快得多。

说罢正事,一时就沉默了下来。

门窗都是紧闭着的,室内空气就不流通,凌晨的冷意渐渐从窗外渗了进来,将原本浓稠的情爱味道稀释了下去。

一如他们二人之间,从至浓转向至淡。

如果真的娶了金城,沈孝想,自然可以留在长安城,高官厚禄,甚至因为同李述攀上了亲,可以更频繁地见到她。

可那有什么意思,见面不过是客套,私聊不过是政事,那样的疏远,还不如不见面。

沈孝收回眼,看了一眼更漏。

已经快卯时了,该走了。

沈孝看了李述最后一眼,故作冷淡地转过头去,就往门外走。可走到门槛,偏忍不住,停下身道了一句,“天冷了,以后多穿些。”

她身上偏冷,抱着的时候都泛着凉意。

不及李述咂摸这句话中层层裹着的关切,沈孝就不回头地出了门。

他还要赶回府里换官服,然后赶去官署应卯。再不走就真要迟到了,他正在风口浪尖上,身上不想再多一处被弹劾的地方。

沈孝走后,红螺这才摸了进来。

她在门外守了一夜,里头的响动不轻,她自然都听到了。更何况入夜时候第一次结束,沈孝还披着衣袍开门,正大光明地命她去打水。

一副男主人的模样,理所当然地使唤她,仿佛他已经登堂入室做了驸马。

红螺不知朝事,心中想,沈大人会做公主的新驸马么?

红螺走到李述身边,看到李述的神色难得怔愣愣的,她微侧着头,好像在听窗外传来的声音——凌晨阒静的长街上,传来沈孝远去的声音。

崔进之一封弹劾折子上去,朝臣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一位是圣宠在手的平阳公主,一位是风头正盛的谏议大夫。这二位原来……有一腿,而且这关系还是被前夫捅破的。

抛开其中的政治意味不说,光是这三人的关系,都够人脑补一出狗血情感大戏了。

一时间多少暧昧目光都落了过来。

啧,原来平阳公主平日里看似冷淡淡,一副清高模样,私下里竟然这样放纵。

无数朝臣的脑子里都去想李述秽乱的模样。

无论什么时候,出现桃色事件的时候,人们总是先去将目光集中在女性身上,不管她在这件事里是不是受害者,也不管她到底位置有多高。

身为女性,天生就意味着要被含有深意的探究目光上下打量。这本就是原罪。

所以沈孝非常生气。崔进之可以用任何政治手段,甚至是阴谋诡计,他有一万种方式可以弹劾沈孝,可为什么要把李述扯进来。

崔进之只顾着权谋斗争,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之后李述会有多难堪!

他拼了命都想保护的人,可崔进之却把她放置在刀光剑影中。他怎么配为人丈夫!

沈孝捏紧了手,进了宫城往官署走,一路上不知迎着多少探究的目光。他在朝中人缘不好,从做官第一天起,做的都是得罪人的事情,如今身上骤然落了这么大的事情,明着暗着嘲讽他的人非常多。

沈孝掐着点儿进了门下省,跨进正堂的时候,其他官员早都到了,正嗡嗡地说话。见沈孝来了,说话声一时都停了下来,目光都落在了他脸上。

沈孝好似感受不到,他拐进相对安静的侧间,一掀官袍坐了下去,冷声吩咐道,“昨日有什么新的折子,抱过来我看看。”

他抬起眼,一双黑沉沉的眼就压了过来,“一封都不要拉下。”

沈孝靠在椅背上,听到外头的嗡嗡交谈声又响了起来。卯正刚过,秋日的太阳慢慢升了起来,透过窗格照在他桌子上。

沈孝扣着手,心想,她这时候是坐马车回了府,还是干脆在金玉阁睡一觉?那张罗汉榻可不舒服,真睡的话她伸展不开,怕是醒来身上还酸。

他没法真关心,只能在心里反复去想。

算算时间,跟七皇子来回通信,也就是五六天的功夫。陛下的耐心也没有很久,也就是这五六天,就想等他上折子去请婚。

其实陛下的试探多过真心赐婚。

沈孝考虑过冒险,假如自己真的上折子请婚,一半以上的可能性,是会因面首一事被陛下否了,到那时他又洗了清白,又免了婚事。

可是……沈孝却不想上请婚折子。他不能把自己下半辈子的指望放在捉摸不定的帝王心思上。

正元帝对庶出子女的感情非常淡漠,沈孝此前还以为,李述这样一个从冷宫里出来的公主,能有今日的地位,一定是因为陛下非常宠爱她。可原来并不是,陛下对她其实是利用多过疼爱,看如今李述都被他逼成了什么样子。

她身边并没有真心去爱她的人。

她的丈夫想尽法子要害她,她的父亲不顾一切要逼她,她的太子兄长还狠辣地要杀她。如果她不将一颗心磨砺地冷硬起来,那她不知道要怎么挨过这些年。

所以她在权与情之间,放弃了后者,沈孝其实并不怪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对她这样容忍。

许就是应了她那句嘲讽的话,他就是贱骨头。

沈孝怕自己冒险一搏,万一真上折子请婚了,兴许陛下真的就不管金城公主的脸面,顺水推舟要将她抛出来跟寒门联姻。

至于面首的事情?

陛下金口玉言,只要断言说沈孝没做过面首,那沈孝就是没做过。沈孝辩白的折子也是密折,没人知道。到时候陛下痛骂几句崔进之空口白话,就能洗清沈孝的曾经,让他清清白白去做驸马。

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行,他不能娶别人。如果他娶了别人,她怎么办。

没有办法,只能选择下下策,哪怕付出的代价会更高。

沈孝取出一张信笺,给远在黄河督工的李勤写了一封密信。

如果他离开长安,她会想他么。

第三日。

后宫里消息比较迟,尤其是关于前朝的事情,基本透不进来,更兼金城没什么门路去打听,耳目非常闭塞。

但这次的事情不一样,这次的事情牵扯到李述和沈孝,一个是她尊崇的皇姐,一个是……那位沈大人。

沈大人那样的人,怎么会做过面首?

金城初听消息时,都愣住了。她下意识地就不愿意相信,一半是出于对李述的信任,一半却是她执着的盲目。

更何况,父皇不是还没有因此贬斥沈大人么,那是不是说明什么面首都是信口胡编的?

金城一路上想了半天,车马就停在了平阳公主府外。昨日李述寄了请帖,专门邀她过府一叙。

金城下车的时候,已是近午时了,可侍女却一路将金城带到了李述的卧房里,梳妆镜前,李述只穿了一件单衣,显然刚起床不久,侍女正给她通发。

金城走近了,叫了一声“平阳姐姐”,李述转过脸对她淡笑了笑,但眼底分明没有笑意,反而都是倦色。

并不是没休息好的倦色,反而像是……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却又不得不遵循命令的倦色。

于是金城又忍不住想起了,平阳姐姐和沈大人的事情。他们俩……真的?

李述却并不想解释,她起身拉着金城,将她按在了梳妆镜前,站在她背后,目光向下俯视着她。

“怎么穿得还是去年的秋装?”她皱了皱眉,带起了一分不满。

金城忙解释道,“最近皇后不理事,所以这一季的衣裳还没发。”

皇后关了禁闭,后宫里乱着呢,正元帝又不怎么管后宫。

李述听了就转头吩咐,“红螺,前阵子我是不是才做了几身衣服?挑合身的,给金城妹妹拿过来。”

金城连忙就要推辞,可李述眉眼一掀,也没有什么不耐烦的神色,金城却立刻噤了声,只能嗫嚅道,“多谢姐姐。”

李述淡淡“嗯”了一声,又看了看她头上的钗环,也有些旧了,成色也不好。于是轻扬了扬手,侍女就上前来,将梳妆台上的妆奁都拉开了,珠光宝气满目都是。

她随口吩咐道,“看什么适合金城妹妹。”

侍女应了一声,上前来就要给金城散发,金城心中正迷惑,怎么平阳姐姐叫她出宫来玩,就是为了专门给她梳妆打扮的么?她怎么好平白无故拿姐姐这么多好东西。

可侧过头去,就看李述正抱臂站在一边,微垂着头,她虽然没有任何神情,但金城能觉得她浑身的寥落。

今日下午,李述要带金城去见沈孝。毕竟是未来的夫妻,要携手走一辈子的人,如果能培养感情,那就最好了。

所以她才想让金城好好打扮一下。

后宫里的皇子公主就没有丑的,能被皇上看进眼里且宠幸的,自然都是有姿色的宫人,生下的子女也不会差。

金城只是低头瑟缩惯了,因此显得小家子气,她若是拿出公主的气势来,姿色也是端庄的。

沈孝会喜欢她的,李述看着镜中的金城,十五岁的少女不用粉黛,就是天然的娇俏好颜色。

不像她,一旦休息不好,面色就是没有血色的苍白,唇上有伤,就更加显得狰狞。不用脂粉的时候,整张脸就是一副厌世漠然的模样。

李述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想,沈孝怎么会喜欢她。他一定是熬夜苦读,把眼睛都读瞎了,才会看上她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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