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租赁车还回店里的时候,外面已是一片漆黑。因为昨天是周六晚上的缘故而热闹非凡的香林坊,到了周日的晚上也就冷清了许多。

看上去就只是一个广场的河畔公园,果然就只是一个广场而已。曾经诹访希所坐着的、以及我昨天横卧在其上的长椅,也只是一条木质的长椅而已。诹访希和结城文香走了之后,在还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咲所能做的事也就是眺望一下浅野川、或者在沥青道路上将香烟屁股踢飞这种事情而已。

……而我,始终是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面对这么一个不中用的我,咲虽然看上去也有些无奈,但在租赁自行车店处分别的时候,第一次像是担心的向我询问道:“我说你……到底怎么了?原来还以为你只是一个人蓄无害型的家伙,但从今天当中开始怎么就一下子变成僵尸了啊。”

我只是摇了摇头。连辩解也懒得去说。

“今天晚上父亲和母亲都会回来。虽说要我和你在家里两人独处那我是绝对不答应的,但就今晚一晚上的话倒是可以帮你你藏起来。如果你不介意使用以前老哥用过的房间的话。”

“不……、不必了。”

“昨晚也是睡网吧的吧。那里根本就没有床可以睡的,那当然会累啊。虽说现在是冬天,但你就不想痛快的洗一次澡?”

我很想痛快的洗一次澡、也很想舒舒服服的在床上睡一觉。但比起这些,我现在更想做的事就是,一个人好好的静一静。

“谢谢了,但真的抱歉。”

“道歉什么的也不必啦。……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看看吧?你在这里也没有其他……”

说到一半,咲把话吞了回去。但是接下来她想说的话我全都明白。我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一个相识的人。就算我认识对方,对方也完全不认识我。要是想要说些什么的话,那么咲就是唯一的对象。

原本来说,我也就没什么朋友。从小学生升到中学生,男孩和女孩都像羽化了一样、正是找到一个全新的自我的时期,但是我却只是朝着过去停留在原处。以前的朋友都分别了,而新的朋友却迟迟未能交上。但即使如此,现在身处在这样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世界里,我还是感受到了些许的悲伤。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现在的我不想开口的缘故,在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短发后,咲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知道了,那你自己小心不要感冒了。明天还要去东寻坊的吧。”

我不是很清楚为什么。难道去了东寻坊就能回得去了吗。……硬要说的话,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回去。其实说不准,我只是什么也不想做而已。但是现在这幅孱弱的身躯中怀揣着一股想要四处吼叫而发泄般的欲望,如果在一天当中什么事也不干的话想必也是难以忍受的。

“我是这么打算的。”

轻轻的点了点头,咲转过身去。然后不知为何,朝着香林坊商业街的某个角落以尖锐的视线注视了一会,随即便话也不说的就回去了。

打开钱包。……情形非常严峻。今晚的上网费、明天的车票……要是这样还是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的话,大概就只能考虑去打工了吧。

虽然因为家里那种环境的关系,我也不是没有过经常在夜里游荡在外,但大抵上来说都是在远离街道的公园附近徘徊。像在香林坊这种热闹的地方渡过一夜的情况昨天还真是第一次。但因为我对大部分事物的接受能力都比较快,所以到了第二天,甚至连去街上走走看这样的事也已不在话下了。

穿过光醉琉璃的香林坊,经过随处即可见到醉汉的片町,便来到了架设在犀川上无比威严的铁桥的一端。虽说离开繁华街也没有多少距离,但一来到这里街道的氛围就变得潮湿且暗淡。我决定沿着犀川的边上去走走。在齐腰高度的提防与各种放下帘布的居酒屋小店之间的小道上,我拖着缓慢的步伐走着。

和白天用自行车骑过的浅野川的河边一样,犀川河面上的风也是毫无阻挡的在岸边肆虐。从上流而来的风直接将风衣掀起。天黑以后,吹来的风就像是要刮开皮肤般的冰冷,但这份寒意却反而让我现在的情绪冷静了下来。

诹访希……竟然还活着。

在被这个事实突如其来的冲击到的那个河畔公园里,我除了表现出像是受到了无比的打击之外,可以说什么事也没有做成。剩下一个人之后,我的思绪才终于能够沉淀下来。是寒风让我冷静了下来,于是现在的我才好不容易的终于找回了一些自我。

即使是最后一次也好,我是多么的想要见到那个还活着的、还动着的她。即使是最后一遍也好,我是多么的想要再次听到那沙哑的声音。自从希死了之后,我是多么的期盼着这些啊。在几欲焚身般狂烈的思绪终于能够得以平息下来转而成了放弃之后,我终于放开了手中那紧握着的花瓣。但这一切竟然就在此刻给我实现了。

然而这个希,并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希。

她成长了。我那边的世界里,希的时间永远的停止在了中学两年级的时候。而这里的希已经是高一了。这里的差别,光从外表上来说就已经是大的惊人了。并不光指服装之类的。在我心里,初中二年级的她还只是一个女孩,但和刚才我所遇到的希相比较的话,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蜕化成一个少女了。……但,就光是这些也有着某些细微的差别。‘存在’的本质不同。可以这么说。

在几乎是一片漆黑的道路的前方,慢慢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浮现了出来。我晃晃悠悠的走近一看,一座像是蹲立着的小小的诗碑树立在那里。原来是室生犀星的碑啊。从下方发出的灯源打在诗碑上,于是碑壁上便留下了像是幽灵般的影子。美也好、智慧也好,和这些崇尚的东西相距甚远的我,当然对诗词之类的也是毫无了解。但即使如此,至少对于犀星最有名的诗中的一节我还是知道的。而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回想起这些,不禁可以说是颇具讽刺意味的短语。

故乡是遥想中之物,于此悲叹哀歌之物,如是好矣!

即在异土沦落为荒讨之人,此地亦无我的归处。

像这样一位能够特意为他在河边立碑的名人,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而留下这首诗的,我不从得知。但是,如果说所谓的‘故乡’指的是我原来的世界的话,那个没有希的世界、父母之间互相监视着的世界,我到底想不想要回去呢?还是说,就算让我变成一个真正的乞讨者,也一定要死皮赖脸的留在这里呢。

不仅是因为有希在的关系。还有诸如印第安首饰店的事、辰川食堂里那位老爷爷的缘故。……还有这个家的缘故。

关于“找寻不同点”,看来是能找出很多。

我横眼看了一下已经浸入黑暗中的犀川的河水,此时此刻我心中所怀揣的并不是和希再会的喜悦之情。闭上眼、我轻轻的倚靠在河岸的堤防上。

“……了我……”

啊,果然好冷啊。回去吧。

回过身,却看到结城文香正站在那里。

“结城?”

在这样意外的突袭之下,我的这般丢人的举止被一览无余。我用手轻轻的摸了摸脸颊,勉强的能够做出一张笑脸。

“真是好巧啊。”

但是文香却对我的这番话语,以一种如果把它当做是礼貌般回敬的笑容就显得太过单薄的微笑予以回应。

“能在这种地方碰面,不是什么碰巧。”

时间是夜里、地点则是在犀川沿岸阴暗且无人烟的小道上。不用她说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偶遇。但:“那怎么回事?”

“不好意思,我一直在跟着你。晚上到片町来我还是第一次。”

一边说着,文香踱着步子慢慢的向我靠近。她的胸前抱着一个黑色的相机包。不管是被跟踪的愤怒、还是那副丢人的模样被一览无余的羞耻感,现在都暂且被困惑这一情感所压制着。

“从河畔公园那里,一直跟到现在?”

“不是的,因为嵯峨野君所骑的自行车是租赁店里的,所以一开始就在租赁店附件那里等着。然后从那里开始,就一直跟着。”

“为什么要跟着我?”

文香在距离我认为已经是相当靠近的地方依然没有停下她的脚步。可以说就在‘眼皮底下’这样的一个距离下靠近后,从她的脸上并未浮现出可称之为表情的表情,便直截了当的说道:“因为对你,有兴趣。”

从相机包的阴影处,出现了一个差不多手掌大小的银色的物体。这是一个有着漆黑色镜头的,数码相机。文香像是很疼爱似得抚摸着它。

“我吧……,特别喜欢照相。尤其是,对人物的特写,特别感兴趣。”

“……是这样啊。”

这一点,我倒是并不知情。

还是说,这一点也是这个世界独有的不同点吗?

一边看着相机一边抚摸着它的文香,只是将视线稍稍的上抬了一点。

“嵯峨野君,是吧。我真的很想拍你照片。”

“你给我住手。”

现在的我是一副十分颓唐的模样。虽然说不上有多严重,但至少我并不想把这幅模样留存下来。

我认为自己刚才应该是以一种较为强调的口语拒绝她了。但是文香并没有显出却步,但也没有显出更进一步的热情。而只是重复着刚才的请求。

“请让我拍吧。”

“你快给我住手。”

“真的很抱歉,但是,我再走近一看真是……一张就行了。”

好像是故意一样慢慢的架起了拍照的姿势。但正是这种不慌不忙的阵势反而更让我吃了一惊,还不待我反应过来,闪光灯便在瞬间熄灭了。

……被拍了。

这种时候,我想即使我冲着她发火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是说了让你住手吗?你到底想干什么?之类的齐声呵斥出来也不足为奇。虽然我没接触过什么贵重的机器,但这种时候将她手里的相机一把夺下,将里面的内存卡数据清除之类的事情,我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但是,这番激情的冲动几乎只在瞬间。在看着文香以刚才那架出拍照姿势般缓慢的速度缓缓的将相机收入包中的过程里,我一下过渡到了无所谓的心境。随你高兴吧。反正……我根本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

而文香之所以能够这样强硬的拍下我的照片,可能也是因为看穿了,我肯定不会冲着她发火这一点吧。此时,始终不知道哪些是文香揉作出来的表情,大概也终于像是得到了一丝缓解。这算是得到满足后的表情吧。

“你不必担心,这些照片我是不会拿给别人看的。”

这样最好,连说出这些话的力气也没有的我,只是沉默的向前走去。和文香擦身而过之后,朝着华灯溢彩的欢乐街方向。

从身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以后还请让我多拍一些。能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我转过身子回到:“不要,再说,我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着落。”

笑过之后,文香再次举起相机。甚至没有摆出架势,只是做出了拍照然后放回包里的动作。因为现在是晚上,所以如果没有点亮闪光灯的话,可能也不会觉得自己被拍了吧。

“真的是太棒了。……希望下次能再见一面。”这样说着的文香,脸上浮现出了痴迷般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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